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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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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不才是下午到的;因為蔡元吉視察防務去了,直到傍晚才見面。蔡元吉作為主人的禮貌很周到;在陳家花園的正廳設宴款待劉不才。這座廳叫做「環碧堂」,是高宗當年駐蹕之地,堂內還供奉著兩方藍地泥金的匾額,都是御書,一方題的是「水竹延青」;一方題的是「怡情梅竹」。

儘管主人殷勤,劉不才卻有食不下嚥的模樣;這一大半是做作,要讓蔡元吉發覺他憂心忡忡,為他要說的話,做個伏筆。

蔡元吉也很為難,所以對該談的事,遲遲不發。客套既畢,寒暄的閒話也說光了;圖窮而匕首見,終於不能不談正題。

「蔡爺,一切都說好了。左制軍不但要請你帶兵;而且要催你趕快出兵立功。杭州的『聽王』已經準備獻城──」

「他!」蔡元吉急急問道:「真有這話?」

「我如果騙你,天誅地滅,死在海寧。」劉不才故意做出急不擇言的神氣,「是派他的族兄陳大桂去接頭的。先跟蘇州接頭;李中丞把他送到左制軍那裏。我所曉得的情形,只有這一點;不過,看樣子,杭州的局面很快就有大變化。蔡爺,你不可自誤;自誤誤人,我可要慘了。」

「怎麼?」

「我這趟去看到、聽到,好些機密在我肚子裏,譬如官軍布防的虛實之類。所以蔣藩司不免有小人之心;怕我是做你這裏的奸細;他也不大相信你真肯歸順。拿我的家眷看管了;如果三天以內沒有動靜,舍下一家大小要在監獄裏過年了。蔡爺,我聽說你的意思要緩一緩;這話不是真的吧?」

蔡元吉不作聲。好久,自言自語地說了句:「陳大桂!陳大桂真的去接過頭了?」

「我剛才罰過咒了。你如果不信,只有一個辦法。」劉不才容顏慘淡地說:「拿我殺掉!屍首請王都司帶回去。這樣不但為了救我一家老小;也讓蔣藩司曉得,我不是做什麼奸細。蔡爺,我說我心裏的話,生為大清人,死為大清鬼。對國家、對朋友,我都是一個『忠』字。」

「言重、言重!」蔡元吉肅然起敬地說,「事情好商量。」

於是蔡元吉告個罪,起身離席。劉、王二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定;偌大一座環碧堂,竟顯得陰森可怖。劉不才吃力地透了一口氣問:「你看如何?」

「大概是跟他大舅子商量去了。」

「他大舅子是幹什麼的?」

「自然也是他們的將官。」王錫馴低聲答道,「聽說蔡家事無巨細,他都要過問。蔡元吉很畏憚他。」

「這樣看起來,先要將此人收服。」劉不才問:「你見過他沒有?」

「見過一面。為人很深沉的樣子。」

「深沉就好辦。」劉不才有了信心,「深沉的人,利害關係看得透,講得明白;就怕剛愎自用,蠻不講理。」

「那,那就不妨說明了,請一起來談。」

劉不才同意他的辦法,趁這等待的片刻,要作個準備。一眼瞥見廊上有個俊俏小廝,心中一動,猜想就是王錫馴所說的那個已為他收買了的,蔡元吉的小馬弁,一問果然,便將他找了來,有幾句話要問。

先是和顏悅色的閒談,問他的姓名、年歲、籍貫。那小馬弁叫貴福,自道是蘇州人;七歲的時候,隨家人逃難失散,為蔡元吉所收容,至今八年了。

「你們『王爺』待你好不好?」劉不才問。

「當然好。」

「『王爺』的夫人呢?」

貴福搖搖頭不答;臉色變得不大好看。劉不才看他那模樣,心中明白;貴福必是蔡元吉的孌童,與蔡元吉的妻子等於「情敵」,相處得自然不會融洽。

這樣一想,便從腰上解下一柄小刀來,遞了給貴福,「來,初次見面,沒有什麼好東西送你。這把刀你留著玩。」劉不才說,「將來我要邀你們『王爺』到上海夷場上去好好逛一逛;那時候再送幾樣新奇有趣的洋貨給你。」

貴福童心猶在,接過那柄雕鏤極精的牙柄小刀,愛不忍釋,笑嘻嘻地不住道謝。

「我倒問你句話,你家的那位大舅老爺,聽說脾氣很好,是不是?」

「好?」貴福睜大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撇撇嘴說:「不曉得好在那裏?」

「怎麼呢?」

「從來沒有看他笑過。除非──」貴福雙手一比,「除非看見大元寶。」

原來貪財!劉不才已心裏有數了。「還有呢?」他覺得無須繞彎子說話,直截了當地問道:「他還喜歡什麼?」

「多得很!喜歡女人、喜歡賭──賭品最壞;沒人喜歡跟他賭。」

聽這一說,劉不才更有把握,看看蔡元吉去的時間不少,怕他回來發現貴福在此,心生懷疑,反為不妙;便點點頭說:「好了。我就問你這兩句話。你請吧!」接著,又在荷包裏掏出一枚由大內所傳出來的金錢,塞到貴福手裏,作為額外的犒賞。

其實是過慮了。劉不才等了好久,才見蔡元吉回席,後面跟著一個人,瘦而長,臉上棱棱見骨;一雙眼睛似乎黯淡無光,但瞞不過這幾年閱歷江湖,經過大風大浪,見過三教九流的劉不才,他那一雙眼睛是有意掩飾光芒。凡是善於「裝羊吃象」的人,都有那麼一雙眼睛。

最使劉不才觸目的是他那一身裝束,一件舊寧綢的皮袍,油光閃亮,真像所謂「敝裘」;然而「敝」在面上,骨子裏一點不敝,捲起的袖口,雪白的毛片,蓬蓬鬆松,聳得老高,是件極珍貴的白狐皮袍;襯著大拇指上一隻碧綠的斑指,越顯得奪目。

那隻套著斑指的大拇指,薰得黃中帶黑,再看食指、中指亦​​是如此。劉不才明白了,貴福還少說了此人的一樣愛好;他是鴉片大癮,那幾隻手指就是讓鴉片煙薰黃了。

「我來引見。」蔡元吉指著那人說,「是我內兄,姓楊,行二。」然後又道了劉不才的姓名。

「啊,楊二哥!」劉不才搶著套交情,一揖到地,「我早就聽說楊二哥了;今天真是幸會。」

楊二也拱手還揖。跟王錫馴是第二次見,無須寒暄客套;只擺一擺手,作個肅客的姿態,然後坐下首作陪。

幾句門面話說過,楊二問道:「我們要請教,劉爺是在那裏,聽說過我?」

「在上海。」劉不才胡謅著,「在上海就聽說,『聽王』那裏第一大將是蔡爺;蔡爺又全靠楊二哥輔保。」

真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楊二聽他這話,那張「面無四兩肉」的驢臉,立刻就有了喜色,「不敢,不敢!」他說,「只怕是誤傳。」

這一態度,就讓劉不才完全將他看透了。他不是什麼忠心耿耿,只知道「天王」的長毛;對官軍並沒有什麼難解的敵視。然則,反對蔡元吉歸順,亦只是未饜所欲,有意刁難而已。

轉念到此,劉不才越有把握,態度也輕鬆了,飲酒吃肉,談笑風生,與先前那種沉重的臉色相比,判若兩人。

蔡元吉自不免詫異,而他的困惑,只要一顯現出來,劉不才立刻就明白了,「蔡爺,你覺得奇怪,是不是!」劉不才說:「我一條性命撿回來了,怎麼不開心?」

「這話,」蔡元吉問:「是怎麼說?」

「有楊二哥出面來,事情一定可以談成功;我就不會好心不落個好報,豈不該高興,」

「這位,」楊二指著劉不才問,「說的什麼?我好像沒有聽清楚。」

「剛才不是跟你談了嘛,人家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來的。」

「是的。」劉不才說,「我到了這裏,才知道人家猜得有道理;我倒好像太相信了朋友了。這些話不必去說他;在楊二哥面前,說了就不夠意思了。」

這些語意曖昧,不知所云的話,沒有一個能聽得懂;楊二隻猜出一點意思,劉不才很看重自己,而且很願意交朋友。同時他也覺得劉不才是個世故熟透的外場人物;這個人可以交,然而要些本事,一無長處的庸才,他是看不上眼的。

有了這樣一個想法,楊二便處處要逞強顯能了,口講指劃,從淮軍的程學啟,批評到已死的譚紹洸和長毛中公認的悍將陳炳文,說得他們一無是處。只是對李秀成卻還保持相當的敬意。

他的話當然也有些見解在內。然而真如上海夷場上所說的「開口洋盤閉口相」;話一多了,底蘊盡露,肚子裏有些什麼貨色,都讓劉不才掂出斤兩來了。

席間都是些閒話,王錫馴急在心裏,一言不發;反倒是蔡元吉忍不住了,「談談『那面』吧!」他特意提一個頭,希望言歸正傳。

「不忙,不忙。」劉不才看準了才二十六歲的蔡元吉為人老實,因而喧賓奪主地自作主張;「回頭我跟楊二哥靠煙盤的時候,細細斟酌。」

於是酒醉飯飽,「開燈」談心;楊二等十六筒鴉片煙抽過,精神十足,抱著把乾隆窯五彩的小茶壺開始談到正事。

「劉兄,你行幾?」

「行三。」

「那就是劉三哥。」稱呼一改,更顯親熱;劉不才身子往上縮一縮,弓起了背,將頭靠得極近,聽楊二低聲說道,「彼此一見如故,我倒要請教;劉三哥,你這樣子熱心,貪圖的啥?」

「做生意啊!」劉不才答道,「舍親朱觀察是杭州人;從前王中丞在世的時候,他是浙江官場上一等一的紅人,你總聽說過?」

「聽說過。然而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

「現在就要靠你老哥了。能將令親說服了,拿隊伍拉過去,舍親朱觀察就在這上頭算立了軍功,『保案』一上去,仍舊回浙江官場,老實說一句:就都是他的天下!那時候,自然忘不了你老哥。」

「不會過河拆橋?」

「過河拆橋於舍親有什麼好處。現在是同船合命;連左制軍在內,都要靠這裏。」

「劉三哥,你的話倒說得還實在。」楊二不由得說了真心話,「有些官軍,一面孔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把我們貶得一文不值。我就不服!大家真刀真槍,上過明白!」

「照這樣說,楊二哥,你大概先當我也是那樣的人?」

「這也不去說他了。我倒再問一句:如果我們不過去呢?」

「那,那就只怕要看別人的熱鬧了!」

「這是怎麼說?」

「好比賭檯上一樣,一上了『路』,一定要下注;錯過一注,心裏懊悔,手上就更加謹慎了,要看著再說。結果呢,越看越下不了手;豈不是只好看別人的熱鬧?」

聽這一說,楊二的心就癢了。然而這是拿賭作譬仿,到底不是真的賭;而且一輸亦不是輸錢,而是輸身家性命,所以他不能不強自按捺紛亂而興奮的心情,仔細看一看,到底是真的上了「路」沒有?

抹不掉的是蘇州殺降的影子,「劉三哥,」他只有這樣問:「你是你的看法,莊家又是莊家的看法;明明看是活路,作興是在釣魚。我們跟你的身份不同,一上了鉤是再也逃不掉的了。」

劉不才點點頭,慢吞吞地答道:「上鉤不上鉤,先不去說它;如果你自己當自己是一條魚,那就要睜大眼睛看一看,一座池塘,四面有缺口在放水。​​水放光了,魚就死了!活活困死,楊二哥,你不甘心吧!」

楊二不願意承認自己是處於將涸的池塘中,「那條魚,」他問,「如果從缺口中銜了出去,龍歸大海,豈不逍遙?」

「不見得。缺口外面作興布著網。」劉不才靈機一動,立即改口,「不過,你跟令親的處境不同;如果你想從這個缺口衝出去,我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噢!」楊二深深看了一眼,「怎麼衝法?」

「船就在海塘外面。這條船有常捷軍的旗子,官軍的轄區通行無阻。你想到那裏,到那裏!」

楊二不作聲,取起那盞有名的所謂「太谷燈」的煙燈燈罩──整塊水晶所雕;用一方手帕擦了又擦,十分起勁。這好整以暇的動作,恰恰表現了他內心的緊張。

劉不才不肯錯過機會,緊接著說道:「我倒替你想好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包你安安穩穩,無風無浪,舒舒服服地過一生。」

「是,是那裏?上海?」

「上海,夷場上!」劉不才說,「現在好多長毛在那裏,尤其是手裏有積蓄的,更加適意;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洋人不都幫官府的嗎?」

這就是提出一個疑問:洋人幫官府;官府指名索人,則夷場亦不足以成為逋逃藪。這當然是不明白夷場情況的話;劉不才便從容陳說,將官府的勢力達不到夷場的​​事實與原因,一一道來。在楊二便有頓開茅塞之感了。

「劉三哥,」楊二畢竟撤盡了藩籬,「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你替我們開了兩條路,我們決定挑一條路走;請你稍為等一等,我一定有切切實實的回話給你。」

「好的!」劉不才隔著煙燈拉住他的手說:「我們都是『腳碰腳』的朋友;一切都好商量。」

「我知道。」楊二答說,斷然決然地,「我賭了!」

他的想法是,舉家──包括蔡元吉一家在內,帶著搜括來的金珠細軟,當夜就搭劉不才坐來的船到上海,以夷場為安樂窩,安度後半生的日子。然而蔡元吉卻不是這麼樣。

「手下的弟兄呢?」他說,「我們不可以只顧自己,不顧別人。我只問你一句話:姓劉的信得過,信不過?」

「信得過。」

「那好!」蔡元吉毅然決然地說,「我年紀還輕,還想做一番事業,躲到夷場上去過無聲無臭的日子,我不幹。」

聽得這話,楊二頗有意外之感;因為他這個妹夫,一向聽他的話,說什麼,是什麼,不想遇到這種重要關頭,卻會自作主張,而且主張相當堅決。

「二哥,」蔡元吉又說,「人各有志,不可相強。我決定帶著弟兄過去;你如果想到上海,你管你走吧!」

這倒也是一個辦法,不過既屬至親,患難相共,說不出獨善其身的話;呆了一會說道:「做事要留退步,我倒有個兩全之道;我送妹妹、外甥到上海。你過去以後看情形,能合則留,自然最好;不然就回上海,先守一守再說。」

「二哥,你倒真是一隻手如意,一隻手算盤,世界上那裏有這樣好的打算?」蔡元吉笑了。

「怎麼呢?」

「你不想想,虎防人、人防虎,我們相信人家;人家是不是相信我們?」蔡元吉放底聲音說:「家眷不過去,一個人去歸順,只怕來的這兩位客人先就要疑心;蔡某人搞的什麼花樣?莫非送走了妻兒老少,後顧無憂,預備敞開來幹一場?」

設身處地想一想,自然也覺得不能無疑。楊二倒沒有主張了。

「二哥,」蔡元吉卻稍為改變了原來的想法,「我贊成你走。你這兩年舒服慣了,投過去了就能做個官;那種軍營當中的苦,你也吃不來。倒不如現在脫身。狡兔三窟,你能在上海安個家,對我們夫婦總是一件好事。」

「好!那就這樣。」楊二說道,「我們辛苦了一場,總要留下點東西;我替你保管。」

「這──」蔡元吉說,「只能帶些細軟,現銀子不能帶。」

「為啥?」楊二問道,「莫非還要孝敬官軍?」

「這也不是。弟兄們的餉要發。」

「官軍會發餉,何用你費心?」

「話不是這麼說。左制軍不比李中丞,他那裏餉不足。就算能發,一時也運不過來。既然歸順了,一切總要為大局著想。」

楊二心想,能帶兵又帶餉去,必得左宗棠的歡心,對妹夫的安危與前程,大有關係。白花花的幾萬兩銀子,平空捨去,雖覺得於心不甘,也就只好算了。

※※※

定議以後,告訴了劉不才,他自然要幫忙照辦──這件事其實於自己這方面有利無害,因為楊二與蔡元吉的財產轉運到上海,自然要作營運;而做生意少不了自己這方面的關係,便等於增加了實力。

不過,這是隱匿敵產,事情要做得很秘密;所以首先就告誡楊二:「這件事要謹慎,千萬不可張揚!請你悄悄去準備,等我來好好策劃一下。」

等楊二背轉,王錫馴立刻就緊張了,一把將劉不才拉到角落上,帶著埋怨的語氣問道:「劉三哥,你怎麼冒冒失失去挑這副擔子?挑不下來的呀!」

「擔子很重,我知道,不過──」劉不才陪笑答道:「也不至於挑不下來吧?」

「唉!你老兄到現在還是這麼不在乎的神氣,真正急死人。我請問你,兩軍對陣,相持已久,這方面看看支持不住了;那方面就要防備些什麼?」

「這我不懂了!」劉不才依然是輕鬆閒逸的神態,「你老哥官拜都司;我連紙上談兵的資格都不夠。你不要考我了,教教我吧!」

「也不是什麼教不教。我跟你說吧,像現在這種情形,不管蘇軍還是浙軍,都認為到了甕中捉鱉的局面,要防的就是突圍、偷漏,所以水陸兩路的外圍,一定加緊巡查。你想,楊二帶了家小細軟,路上豈有不遭攔截之理?」

「說得是!」劉不才深深點頭。

「既然你明白,那麼請問,你怎麼能帶楊二過得關?」王錫馴很鄭重地警告:「劉三哥,軍隊裏的花樣,我比你懂得多;像現在這種情形,真所謂『財帛動人心』,不要說你沒有公事,就有公事,人家亦未見得賣帳。兵荒馬亂,什麼叫官兵?什麼叫土匪?有時候根本分不清!劫財劫色,殺人滅口,最後把隻船打沉了報功上去,殲敵多少,還可以升官。請問,你的冤枉到那裏去申訴?」

這些後果,原也在劉不才估計,只是聽王錫馴說得如此嚴重,他倒也有些惴惴然,不敢掉以輕心。因而收斂笑容,用低沉的聲音答道:「打算我是有個打算;原要跟你老哥請教。我想冒充常捷軍的採辦船;拿洋人的旗號唬官軍。你看唬得住,唬不住?」

「要看怎麼唬法?做得像,就唬得住。」

「那一定做得像。」劉不才很欣慰地說,「現在我們倆,拿職司分一分。一個帶蔡元吉到蕭山見蔣藩司;一個帶楊二到上海。」他緊接著又說:「你老哥總看得出來,不拿楊二弄服貼,事情就擺不平。」

「這話也是。」王錫馴躊躇著,「這兩個職司,一個難、一個容易;難的有性命出入,我亦不便推諉。不過──」

「有你老哥這句話就結了。有性命出入的,我去。不但因為上海是我熟,更因為浙江方面你去接頭更方便;準定這樣吧,我帶楊二到上海。」

「萬一,中途出了麻煩呢?」

這話將劉不才問得一楞,想了一下,懂了他的意思,斬釘截鐵地答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會牽連到你老哥。」

王錫馴也是閱歷江湖,熟透世故人情的人,點點頭說:「既然如此,我也不跟你多說什麼無用的客套了。反正富貴患難相共,大家心照不宣好了。」

這平平淡淡兩句話,像是生死之盟,劉不才倒提起了警覺,認為萬一出了麻煩,何以自處要好好想一想。

劉不才的心思也很快,通前徹後想了一遍,全盤局勢,便已瞭如指掌,當即說道:「王老哥,我們做這件事的要訣是,橋歸橋、路歸路,切忌扯在一起,混雜不清。萬一我這面出了事,讓巡邏的官軍抓住,脫不得身,請你通知舍親朱觀察;你跟小張不要出面救我。這就是說,你根本不曉得有我跟楊二開溜到上海這件事。」

王錫馴懂他的意思,這實在是為了保全蔡元吉,要使他的歸順經過,看起來毫無瑕疵,這樣,蔡元吉才站得住腳,而此中牽引奔走,也才是一件大功,說話始有力量,要救劉不才反而方便了。

「好的。」王錫馴點點頭說,「等我跟蔡元吉上了路,我自會跟他細說;拿線索得清清楚楚,免得牽一髮而動全身。」

「對!」劉不才很欣慰地說,「你老哥完全明白。這樣子聯手做事,一定會很順利。」

到得午夜,楊二與蔡元吉攜酒相訪;不必開口,從目光中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們郎舅二人,已經都商量好了。

「劉三哥,」楊二說道,「我把我們這面的情形說一說。我、我老婆、三個孩子,帶八口皮箱跟你走;元吉一個人跟王都司走。」

「蔡爺跟王都司怎麼走法,我們放在後面來說;先談我跟你這一路。請問,三個孩子多大?」

「一個女孩,八歲;兩個男孩,大的五歲,小的還在吃奶。」楊二指著蔡元吉說,「大的男孩,是我的外甥;舍妹的意思,讓我先帶了出去。」

這表示蔡元吉夫婦已顧慮到事有不測,作了託孤的打算;劉不才大不以為然,使勁搖著頭說:「不必,也不妥!」

「怎麼不妥?」

「第一,我包蔡爺這趟過去,不會有什麼兇險;把孩子先帶了出去,反顯得意思不誠,作興節外生枝。第二,我們到上海是偷渡;我有一套掩藏的法子,有小孩在船上,要緊關頭一哭,馬腳全露,神仙難救。照我看,不但令甥不能帶,你那小兒子最好也留在這裏。等局勢稍為定一定,包在我身上,讓你們父子團聚。」

楊二還不曾開口,蔡元吉先就同意:「這話說得也是。二哥,就這樣辦吧!」

「我,」楊二躊躇著說,「先請教劉三哥,怎麼走法?」

「我們船上有常捷軍的旗號,不妨冒棄常捷軍的採辦船隻。」劉不才問道:「你們倉庫裏有沒有麵粉?」

「有的。」

「那好。黃牛有沒有?要個十來條。」

「十來條黃牛總找得到的。」

「那更好了。」劉不才說,「我要五百包麵粉;十來條黃牛,殺好,拿鹽醃過,用乾淨麻袋裝好,擺在露天底下,讓它冰凍。再要一個木架子,一丈多長,五六尺寬,四五尺高;木架子要堅固,經得起重東西壓。千萬、千萬!」

要完東西要人;要一個洋人。就像投效官軍一樣,太平軍各營中,亦往往有洋人受僱,或任教練、或任砲手。此輩大都是由白齊文那裏散出來的,在蔡元吉那裏就有兩個,一個英國人、一個法國人。英國人狡猾,法國人脾氣壞;劉不才認為狡猾不怕,只怕脾氣壞不可理喻,要緊關頭會誤事,所以決定用那個叫艾立克的英國人,此外又要了一個通事,姓沈,恰好是他的湖州小同鄉。

第二天僅白晝一天,準備妥當,到得黃昏時分下船。一大一小兩條,小船中是蔡元吉與王錫馴,直航蕭山。大船中是劉不才、艾立克、沈通事;此外五百包麵粉下面還有楊二全家──木架子的妙用在此,用來隱匿活口。好在麵粉包中空隙甚多,不怕悶死,苦的是楊二鴉片大癮,不能開燈抽吸,只好吞煙泡擋癮。

冬天當然刮西北風,揚帆向東,舟行如箭。劉不才安安穩穩先睡了一覺;五更時分起身,推開船艙一望,旭日如火,風平浪靜,是個極好的天氣,心裏不免有些緊張;親自到沈通事艙裏,將他喚了起來,說有話要跟艾立克談。

「洋人吃飯睡覺,都有定時。這個傢伙不到七點鐘不起床。」沈通事說,「劉三爺,你有話跟我說好了。」

「也好。我先請問你,你們跟我來,幹些什麼;楊二爺告訴了你們沒有?」

「只說要到上海去一趟。一路聽你老的指揮。」

「指揮不敢當。現在大海茫茫,同船合命,請你幫忙。」劉不才說,「到了上海,我跟楊二爺都會重重酬謝。」

「劉三爺言重了。彼此同鄉,無事不可商量;請吩咐!」

「今天是個好天,我們的船,一定會遇見巡邏的官軍水師,或者外國兵艦盤查。到那時候,我們要冒充常捷軍的採辦船隻。請你跟艾立克說清楚。」

「這個──」沈通事面有難色。

「怎麼?」劉不才問道,「艾立克很難說話是不是?」

「這個人很貪。」

「那不要緊。他說好了,要多少錢?」

沈通事想了一會,突然說道:「有錢何必送他?我看這樣,遇著官軍水師,反正他們聽不懂洋人的話,我來應付好了。遇著外國兵艦,就跟他​​們說實話,也不要緊。」

「說實話不要緊嗎?」劉不才指著麵粉包說,「那下面還有人。」

「不要緊。」沈通事答說,「外國軍隊的規矩,不傷害老百姓的;只要跟他們說了實話,說不定還會護送我們一程。」

聽他說得這樣有把握,劉不才放心了。同時覺得這沈通事態度誠懇、言語爽利,加以又是小同鄉,便有心要結納他了。

「我還沒有請教你的台甫。」

「不敢當!草字文山。」

「文山兄,」劉不才認為此時透露真相,已不礙事,所以這樣問道:「你知道不知道海寧的局勢要有變化了?」

「我知道​​。」

「怎麼?你們『頭兒』跟你說了?」

「頭兒」是指蔡元吉,他謹守約定,只與極親信的幾個太平軍將領談過歸降之事;以沈文山的身份是不可能與聞機密的。他笑笑答道:「只看麵粉包下面的一家人,就可以猜想得到。」

「老兄眼光很厲害,佩服之至。」劉不才問道,「海寧局勢起了變化,你作何打算?」

「到了上海再說。海寧,總歸是不會回去的了。」

「寶眷呢?」

「我孤家寡人一個。」

「跟我一樣,無牽無掛;在這個亂世,再乾淨痛快不過。」劉不才很高興地說,「文山兄,光棍一個人,住在上海最好,吃喝嫖賭,樣樣方便。你如果不嫌棄,我們一起做生意好不好?」

「怎麼不好?」沈文山笑道,「我一上船,把事情看清楚以後,就盤算好了,到上海還是回我的老本行。」

「你的本行是啥?」

「我們都是湖州人,你想想看,會是啥行當?」

「這樣說起來,我們不但是同鄉,還是同行;你一定也做絲生意?」

「對了。」沈文山說,「我本來是寶順洋行跑街,專門兜攬絲生意;那年經過嘉興,為長毛抓住,一直脫不得身,現在可是要脫離苦海了。」

聽他這一說,劉不才越發高興,既是做絲的內行,又會講外國話,跟洋行有過淵源,應該是朱大器極好的一個幫手。

因此,兩人談得越發投機,自晨及午,始終在一起盤桓。到了午飯時分,一帆順風,已經過了澉浦,突然間,水手譁然,連呼落帆。劉不才與沈文山急忙出艙,只見兩隻「快蟹大扒」的外海水師戰船,分左右兜截;船頭上有人不斷揮旗,是示意停船的信號。

「來了!」劉不才很沉著地問道,「要不要通知艾立克?」

沈文山想了一下答道:「我去告訴他一聲,讓他在艙裏,不必露面。」

「好,你去通知艾立克,我去通知楊二。」

等他們分頭取得聯絡,再回到船頭時;水師官軍已經派出兩隻舢板,漸漸接近。接引上船的是一個戴暗藍頂子的武官,八名持刀持槍的士兵;劉不才不亢不卑地作個揖,很謙和地問道:「想來是檢查?」

「你是幹什麼的?」

「我們是替常捷軍採辦補給。」劉不才說,「有旗號公事在這裏。請過目。」

旗幟公文,一一呈驗;這位軍功出身的四品武官倒認得字,「你姓孫?」他問。

劉不才一楞,但立刻想起,公文上記載的孫子卿的名字,便連連點頭:「是!我叫孫子卿。」

「你們採辦的是什麼?」

「麵粉、牛肉,還有洋人用的雜貨。」

「上過稅沒有?」

「跟總爺回話,」劉不才陪著笑說,「採辦洋將的軍需,向來不完釐稅的。」

「這上面並沒有寫明是些什麼東西,也沒有數目,誰知道你們夾帶了私貨沒有?」

「不敢做違法的事。」

「公事公辦。我要抄查。」

這一抄,底蘊盡露,將惹出極大的麻煩;劉不才相當著急,但又不能拒絕抄查,只能硬起頭皮,裝得很坦然地:「是!是!請!」

「你們分開來查。」那武官吩咐他的部下,「有沒有私鹽,格外要留心。」

「決沒有私貨,更沒有私鹽,鹽包是潮的,一望而知。」劉不才看他戴的是暗藍頂子,料他的官職跟王錫馴一樣,是正四品都司,便很謙恭地說:「抄查得有一會功夫,都司老爺請到艙裏喫茶;外面太冷。」

聽他語言動聽,這位都司點點頭,領了他的情。到得艙中,劉不才奉茶敬煙,張羅得很殷勤;同時心裏在打主意,決定送上一個大大的紅包。但是,這得有人代為招呼,自己才好脫身去取銀子;偏偏沈文山不知道跑那裏去了?要緊關頭不得力,看起來這個人的用處也有限。他心裏在想。

就這當兒,聽得外面有爭執的聲音;劉不才急忙趕了出去,只見沈文山叉腰站著,神氣活現地高聲嚷道:「不能查、不能抄!請你們官長過來,洋人有話要請教。」

劉不才陡然領悟,沈文山預備將艾立克搬出來唬人。此時此地來說,這是絕妙的一著,便桴鼓相應地先放出排解的聲口:「文山、文山!有話好說。這幾位是公事公辦,不要讓洋人難為他們。」

艾立克出現的時機也很好,就在這時候,探頭出艙;他的身材瘦長、尖鼻子、黃鬍鬚、藍眼睛,樣子長得很威嚴,雙手插進褲袋,往那裏一站,顯得凜然不可侵犯似地。

那位都司自然也露面了,在士兵面前,他不能不擺個官長的樣子,冷冷地喝問:「吵什麼?」

「是誤會,是誤會!」劉不才趕緊攔在前面,向沈文山使個眼色,「你跟都司老爺說一說。」

「洋人說的,常捷軍採辦軍需的船隻,向來可以不必抄查;是李撫臺從前親口答應過的。所以他請都司老爺和手下弟兄,不必勞神了。」

那都司不理他的話,只問劉不才:「他是幹什麼的?」

「是請來的通事,姓沈。」

「那洋人呢?」

「常捷軍的軍官。英國人。」

「我不管他那一國人,只找你講話。你叫通事告訴他,少管閒事!」

這位都司的態度忽然變得強硬了。劉不才一時倒有些估量不透他心裏的想法;因而也就不知道自己該採取什麼態度?是狐假虎威硬幹;還是說幾句好話,趕快送上紅包;或者兼取軟硬兩途?

在這片刻之間,出現了僵持的局面,除去身在局外,多少抱著好奇的心情在冷眼旁觀的艾立克以外,其餘的人都是外弛內張,眼看濁浪滔滔,耳聽北風虎虎,不由得浮起一種殺機四伏的恐懼。

突然間有了聲音,「啊──!」既尖銳、又沉悶,雖一時不辨是何聲音,但可以確定聲自何來,來自艙底,或者說是麵粉包中。

劉不才大駭,官軍亦是一驚,艾立克卻是困惑:「沈君!」他問,「這是什麼聲音?彷彿嬰兒在哭?」

只有沈文山最清楚;艾立克猜得不錯,是嬰兒在哭──楊二的妻子捨不下襁褓中的獨子,不遵劉不才的約束,私下將嬰兒帶在身邊。此刻到底證明了劉不才的顧慮,真是老謀深算。

如他所說的,「有小孩在船上,要緊關頭一哭,馬腳全露」,所幸的是只哭得一聲,所以還不是「神仙難救」。當然,也要靠沈文山機警而有決斷。

「不錯,是有一個嬰兒藏在麵粉包中。嬰兒和他父母的安全,只有你能保障。」他用英語對艾立克說,「我相信你願意做一個行俠仗義的騎士。」

「我願意。」艾立克答道,「你告訴我,我可以為需要我幫助的人做些什麼?」

「是我剛才跟你說過的,拒絕官軍的檢查。」

「我應該怎麼做?才可以拒絕官軍,你必須有更詳細的說明。不過,有一個問題,我認為立刻需要解決。」艾立克斜睨著發聲之處,「為什麼嬰兒的哭聲消失了?」

這一下提醒了沈文山,「是啊!」他略有些不安,「好像很奇怪。」

「躲在裏面的人,可能因為缺乏空氣而窒息!」艾立克一面說,一面就預備動手去搬麵粉包。

這個動作非常危險,等於告訴官軍,麵粉包下藏得有人,所以沈文山趕緊阻止他說:「請你不要動手;依照我的要求行事。」

「好!你說。」

「請用強硬的態度,要求官軍下船。說得更明白些,是用強硬的、不友好的態度跟官軍說話。」

艾立克對他的要求,充分瞭解,立刻手指著那都司,用近乎咆哮的聲音說了一大套──都是些無理取鬧的話。

洋人說完,該沈文山翻譯;哪知他不開口,只在臉上擺出極其為難的神色,使得官兵愕然不解。然而劉不才卻很快地領會了;默契在心,立刻有了反應。

「洋人怎麼說?」他有意問一句。

「他的話,不好翻;我一翻,大家就要破臉了。」沈文山作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總而言之,請都司老爺不必理他。」

劉不才楞了一下,方始表示領悟,重重點了幾下頭,回身向那都司說道:「洋人的脾氣很怪,不可理喻。都司老爺你量大福大,高抬貴手;免得我們做小生意的人,夾在中間為難。來,來,外面冷,還是到艙裏。」

一面說,一面拉;那都司倒心感劉不才為他找了個台階下來,圓了面子,不過嘴裏還得耍硬,「混帳,王八蛋」地亂罵洋人──洋人講什麼他聽不懂;他亂罵洋人也不知道;只是劉不才在那裏低聲下氣說好話,算是拿他的在部下面前的威信維持住了。

氣算是消了,公事還要理論,「我就不懂,何用洋人押運?」那都司說道,「採辦船我也查過幾隻,從沒有見過洋人。」

「這是新規矩。」劉不才順口答說,「洋人吃的東西,第一講究新鮮乾淨;上次採辦了一批牛肉是瘟牛,吃下去都拉肚子,所以現在派人監督查看。」

「這批東西是從那裏採辦來的?」

「上海。」

「那就不對了。」那都司說,「你們從上海來,應該由東往西;現在由西往東,不是要回上海嗎?」

果然!一想是南轅北轍,大不對路了。如說「回空」,則明明有貨。不能自圓其說。幸好劉不才有急智,從容答道:「由西往東不錯,不是回上海,是要到寧波。這條船要到兩處地方,先到蕭山卸一半後;回頭再到寧波卸一半貨。這兩天風大,船的走向稍為有點差;你老精明,看出來了。」

前面一段話,總算是個理由;最後無形中的那句恭維,如頰上添毫,十分生動,一下子打到對方心坎裏。那都司再無話說了。

「好吧,算查過了。」

「都司老爺,」劉不才已經抽空備好了一個紅包,「弟兄們辛苦了,二十兩銀子,小意思!請都司老爺代為犒勞。」

「那,」都司覺得他很知趣,亦就不必惺惺作態,坦然收下,「我替弟兄們謝謝了。」

※※※

等官兵一離了船,艾立克首先動手去搬麵粉包;大家一齊幫忙,很快地讓楊二一家重見了天日。而楊二的妻子,到能確定已無所顧慮時,方始嗷然一聲,痛哭失聲。

「怎麼回事?」

劉不才的話問得多餘;倒是沈文山問得切實:「孩子怎麼樣?有救沒有?」

不問還好。一問使得楊二的妻子更傷心,「那裏還有救?」她語不成聲地怨責,「讓他狠心的老子活活悶死了。」

包括艾立克在內,都沒有話說,因為不知道說什麼好?尤其是劉不才,無從勸慰,卻想責備──該責備的自然是楊二,婦道人家愛子心切,不知輕重,貿貿然攜兒上船;楊二卻應該瞭解其間的出入關係,事先竟不加阻止,太不可恕!

不過,到緊要關頭,楊二能夠放出壯士斷腕的勇氣,顧全大局,實在也難能可貴。看他那灰敗如死的臉色,欲哭無淚的雙眼,可以想像得到他被迫忍心扼死獨子的痛苦心情,又何忍再有片言只語的責備?

「楊二奶奶,不要哭了!」終於是沈文山出言慰勸,「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能夠安安穩穩脫險,明年這時候,不照樣又是一個白胖兒子?」

「對了!」劉不才也說,「就當得了驚風夭折了,不必傷心。請出來好好息一息。」

「不!」沈文山說,「還要委屈他們幾時。」

「為啥?」劉不才問道,「難道有什麼破綻落在他們眼裏,會去而復轉?」

「不是,我看他們走的時候眉花眼笑;是不是得了啥好處?」

「是啊!」

「壞就壞在這裏。得了好處的,回去會跟同事講;利益均霑,說不定會有第二批來。」

「啊,啊!」劉不才恍然大悟,「言之有理。」

於是好言安慰了楊二夫婦一番,依舊堆好麵粉包,將他們隱匿在下。也不過剛剛竣事,果不其然,又有兩隻小舢板過來了。

這一次無須驚慌,亦無須再惜重洋人虛張聲勢;因為官軍的來意,洞若觀火,以劉不才的手腕,應付裕如,不消片刻,便讓那一官六卒,盡歡而去。

※※※

到了上海,是孫子卿的事了。楊二全家由他派人接待照料;反正楊二帶來的資財不少,租屋買家具,咄嗟立辦。艾立克是「傭兵」,此類浪跡天涯的洋人,又如饑鷹,飽則遠颺;由孫子卿居間安排,讓楊二送了他五百個墨西哥銀圓,算是資遣,了無瓜葛。

沈文山的出處更易安排。聽得劉不才一談他在船上的機警沉著,心細膽大,朱大器與孫子卿無不激賞,爭相羅致。最後是劉不才一言而決,邀沈文山在即將重振旗鼓,全力打開「洋莊」的絲號中合夥;佔五分之一的干股。

※※※

除夕那天,小張到了上海;當然帶來好消息。

由王錫馴引介陪伴的蔡元吉,是送灶那天在小泗渡跟蔣益灃見面的,悔罪輸誠,彼此都是肺腑相見。蔣益灃對蔡元吉所提的條件,完全答應。相對地提出兩個條件:第一,所有的太平軍,必須薙髮;第二,槍炮火藥及「印信」等件,必須呈繳;蔡元吉也答應了。

於是蔣益灃由副將劉樹元,他的胞弟都司蔣益賢保護,帶著海寧知州廖安之與王錫馴,在蔡元吉引導陪伴之下,渡江進駐海寧縣城。受降的工作相當順利,主要的是蔡元吉言而有信,誠意歸順,大開倉庫,盡散資財,除了挑選精壯,編成八營,由蔡元吉統帶以外,其餘的太平軍一律薙髮遣散。資遣回籍的旅費,以及元字營兵丁先關兩個月的餉,都由蔡元吉報效。

「這件事辦成功,左制臺很高興。」小張又說,「他已經拜本到京,保舉蔡元吉四品武職;王都司革職的處分,當然可以免了,至於老劉跟我,蔣藩司有話,要做官做官,不想做官送銀子,總而言之,『吃飯不忘記種田人』,他說一定要酬謝的。」

「那你怎麼說呢?」

「我說,為朝廷,為地方,理當出力;不想做官,也不敢受酬勞。」

「好!」朱大器脫口稱讚,「漂亮。」

「不過我還是求了蔣藩司一件事,請他把我老人家革掉的秀才恢復。蔣藩司搞不清這件事,他的幕友說:這件事不難,不過眼前辦不到,要等杭州克復,京裏放了學政下來,請總督行文學政,奏報朝廷,萬無不准之理。」

「好!」朱大器又稱讚,「你這才是替你老人家爭光。」

「我老人家說了,多虧朱先生眼光厲害,看得深,看得遠,指點我們一條明路;當初代為備文呈案,留下極寬的後步。今日之下,全家大小的身家性命,都是朱先生保全的。等見了面,要親自給朱先生陪罪道謝;叫我先跟先生磕頭。」

說著,小張真的雙膝跪倒,行了大禮。朱大器急忙躲避,連連遜謝;心裏當然是高興的,而且也很得意,彼此不解之仇,化為祥和,交了朋友,也得了幫手,實在是一大快事。

※※※

第二天就是同治三年正月初一。這年歲次甲子,六十年風水輪流轉,天干地支,都逢初元,所有看相算命的,都說新運宏開,大吉大利,平長毛就在這一年了。

還有人說,六十年前的甲子是嘉慶九年;這年秋天,欽差大臣額勒登保,平定了歷時九年,蔓延三省的川楚教匪。以彼例此,勢窮力蹙的洪楊,最遲亦不過到秋天,一定會垮台。朱大器很相信這個說法,所以年初一就開始籌劃;一旦杭州克復,自己可以做點什麼事?同時也很注意杭州以南和以北的兩路軍報,看左宗棠和李鴻章如何規復​​浙西?

蔡元吉的歸降,在左宗棠確有很大的助力;而對於李鴻章亦有相當激勵的作用。兩路人馬爭先要奪的一座城池,就是嘉興;長毛在嘉興的積聚甚豐,先是誰要攻下這座城,誰就接收長毛的倉庫,可以大大發一筆財。

李鴻章的進取方略,仍舊分西南兩路。西攻宜興、常州;這一路由李鴻章負責,以郭松林的六營與戈登的常勝軍為主力──戈登留駐崑山兩個月,與淮軍不通音問;但李鴻章很厲害,對常勝軍的糧餉、雜支,照樣供應無缺。這番水磨功夫,到底使得戈登回心轉意;再經過稅務司赫德的斡旋,終於言歸於好,復為李鴻章所用。

嘉興一路原由程學啟主攻,配屬的都是淮軍嫡​​系,劉秉璋、潘鼎新的部隊。不過蔡元吉戴罪圖功,進取之勢,亦很銳利,正月初二率元字八營,夜襲海寧以北三十多里的桐鄉;梯城而上,雖未成功,卻圍城不退,逼得太平軍的守將何培章,獻城投降。蔣益灃依照處置蔡元吉的前例,挑選精壯,編成六營,仍交何培章管帶,扼守嘉興到杭州與湖州通路上的雙橋與烏鎮;而蔡元吉則乘勝推進,搶先駐紮嘉興西門外的三塔寺一帶。

程學啟一看有爭功的人來了,不敢怠慢,與劉秉璋亦趕緊分據北東兩面;南門一帶,因為接近蔡元吉的防區,為恐引起摩擦,不曾派兵進駐,只由潘鼎新派兵巡邏。

合圍夾擊之勢已成,正月二十四那天,程學啟發動猛攻;蔡元吉起而響應,打了一個勝仗,嘉興雖未攻克,但斬獲甚多;捷報傳到上海,朱大器要有所動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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