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內,分為三部分,通稱上城、中城、下城;但上中下的方位與輿圖相反,北城反是下城。小張家在下城,所以取道東北第二門的慶春門。
但北面正是長毛潰退之處,情勢混亂險惡;越走近了,人馬越多,追奔逐北,殺聲連天。小張雖然穿著號衣,犯不著捲入漩渦;倘或一入大隊,身不由主地跟著去殺長毛,豈不誤了大事?
因而當機立斷,寧願多走些路,也要避開。
主意打定,折而向南,進正東的清泰門。果然這裏比較安靜;長毛已經肅清,守衛的士兵正在架拒馬。城門洞中有好些難民在觀望,不知他們是想逃出城去,還是剛由城外逃進城,暫時被扣在那裏等待發落?小張無暇細思,只提著刀,往裏直闖。
「站住!」有個軍官大聲喝止,「你怎麼一個人?你是那一營的?」
冒充軍人,就怕盤問;真叫「若要盤駁,性命交脫」。小張心想,官軍是自己人,不會講不通道理,以說實話為妙。
於是,他將刀一丟,不亢不卑地答道:「我是來見蔣大人的。」
「那位蔣大人?」
「還有那位?自然是我們浙江的藩臺,你們湖南的蔣大人。」
就因為「你們湖南」這四個字說得好;加上小張是一口道地的杭州話,那軍官相信他不會是來路不明的奸細,口氣也就不同了。「你要見蔣大人,是不是有公事?奉哪位的差遣?」
「奉我們杭州朱道臺,朱大器的差遣,要見蔣大人有緊要公事回稟。」小張索性說兩句唬人的話,「蔣大人跟我很好,稱我『老弟』;為啥呢?我替蔣大人立過功勞。總爺,你如果不相信,領我去見了蔣大人就知道了。」
那軍官聽他這幾句話,將信將疑;不過,此人雖在行伍頗明事理,料想他此時出現,必有來頭,所說的話,寧可信其有,不宜其無。
於是他益發客氣了,「你貴姓?」他問:「怎麼穿這一身衣服?」
「敝姓張。」小張舉起腳,指著濕漉漉的襪套說,「我跟朱道臺在江心裏的船上,我是游水過來的,濕衣服不能不換;萬不得已,剝了陣亡弟兄的一套號衣。」
「原來是這樣!你請裏頭烤火;我想法子替你去通報。」那軍官說道,「此刻亂得不成樣子;蔣大人在那裏,實在不知道。去打聽怕要好些功夫。」
「這倒麻煩了。」小張略一沉吟,「總爺,我是不是可以先回家看一看。我住──」他說了住址,又加一句:「如果你不信,派個弟兄跟我去看。」
「不必,不必!你儘管回家看了再來;不過,一路上你自己要當心。」
小張輕易過了一關。然而這不過是步步荊棘的開始,一路上人喊馬嘶,有的往來馳逐,有的敲門拍戶、有的橫刀斷路,也有的茫然四顧,是累極了急於想找一處地方休息的樣子。小張也是既驚且累,又渴又饑,加以腦中充滿了驚心動魄的景象;以致無法冷靜的思考,半昏瞀地不辨南北東西,只往比較好走的地方直衝。
一走到梅花碑,快近巡撫衙門了;小張突然警覺,走錯了路。由東往西,本該折而往北,穿過全城中心的官巷口,經過南宋施全刺秦檜的眾安橋,方能到家;如今走到梅花碑,是背道向南了。
於是小張立即轉身,走不多遠,看見一塊招牌,三個字:「範鐵筆」,便又改了主意。這個範鐵筆,小張叫他「老范」;他可以說是辛酉失陷以來,杭州城內唯一未遭劫的一家。因為長毛一進城,要刻許多印信,抓了老范去當差;他刻的印又快又好,大為長毛所賞識。要給他官做他不要,自言只求一飽,長毛便撥了十份口糧給他,按月支領,全家不饑。小張心想,老范消息靈通,大可先跟他打聽一番。
心裏轉著念頭,手已拍到門上;拍了好半天,才見排門上的一扇小門拉開,門內正是老范。「小張,是你!」老范問道:「幾個月不見,你『吃糧』了?」
「不是,不是!」小張說道,「你快開門,讓我進去再說。」
排門開了一縫,小張擠身而入;老范領著他到後面小天井中,站住了腳:「你是特為來看我?有啥話說?」
「不是,我是路過。老范,我問你,你曉得我家裏怎麼樣?」
「我不曉得。想來總平安吧!」老范答說,「我還是半個月前,遇見過你家老太爺;他氣色不大好,不過精神倒還健旺。」
「我正是打聽我們『老的』。聽說不久以前,陳炳文抓了一批人去,就有我們『老的』在內,有這話沒有?」
「抓人這件事是有的,你家老太爺不在其內。」
一聽這話,小張有著從未有過的快慰;但消息還不夠確實,便再追問一切:「不是說有個『張秀才』嗎?」
「杭州城裏,姓張的秀才,不止你家老太爺一個。」老范搖著頭說,「那個張秀才,一定是張昆甫;決不是你家老太爺。」
這下真的可以放心了。小張人逢喜事精神爽,隨即又問:「你曉不曉得,蔣藩臺有沒有進城?在那裏打公館?」
「不曉得。」老范停了一下又說,「如果蔣藩臺進了城,打公館不是打在小營巷;就是打在三元坊。照我看,十之八九打在三元坊。」
這話初聽莫名其妙,多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但也只明白了一半;老范所說的小營巷,是指「聽王」陳炳文的公館,三元坊是指「比王」錢貴仁的公館。蔣益灃領兵進城,佔領這兩處「王府」,自是順理成章的事,尤其是陳炳文的「聽王府」,佔地極廣,規模極大,蘊藏也極富,蔣益灃應該不會輕易放過。然則何以老范反認為蔣益灃的公館,可能打在「比王府」呢?
「陳炳文逃走了──半夜裏出武林門,一定是往湖州這一路逃;搜括來的金銀珠寶,當然一起帶走。」老范回答他的疑問說:「錢貴仁呢?老早就跟陳炳文不和;也老早就想獻城歸順,你所說的,陳炳文抓了一批人,就是跟錢貴仁有聯絡的。今天一大早,官軍破城,錢貴仁帶了他的部下投降;蔣藩臺如果已經進城,他當然要巴結差使,請蔣藩臺住在他府裏。」
「言之有理。」小張很高興地說,「三元坊離此不遠,我此刻就去看他。」
「看那個?蔣藩臺?你在他那裏當差?」
「不是在他那裏當差,我幫過他的忙。」小張得意洋洋地,「現在還要幫他一個大忙。」
老范聽到這裏,雙眼一張,定睛注視,彷彿驚愕不信;然後,很起勁地說:「小張,我陪你去!」
※※※
三元坊之「三元」,是指天下艷稱的「連中三元」。杭州出過一個「武三元」,此人名叫王玉璽,順治九年鄉、會、殿三試,都是第一,授職福建提督;後來調任天津總兵,六十歲告老還鄉,正當康熙末年,太平盛世,又活了三十年,方始壽終。
不過,「三元坊」卻與王玉璽無關;「武三元」到底不如「文三元」值錢。文三元在明朝只有一位,就是商輅,他是浙江淳安人;連中三元以後,在浙江省城的杭州建坊表揚。挑定的地點,是商輅鄉試所住之處的太平小巷;等牌坊落成,自然改名三元坊巷,簡稱三元坊。
老范陪著小張,從小路曲曲折折穿到三元坊;未走入大街,就發現香煙彌漫,走近了才發現大街兩旁,夾道持香跪在那裏的長毛,竟有上千人之多。
「怎麼回事?」小張詫異地站住腳。
「自然是迎接大官兒。」老范說道,「不知道是不是蔣藩臺?我們等一等看。」
於是,兩人躲在人家屋簾下看熱鬧。約莫一頓飯的功夫,聽得人聲喧闐,馬蹄雜沓;跪在地上的長毛,臉上都顯得很緊張。小張踮起腳望了一下,欣然色喜,「來了,來了!」他說,「不錯,是蔣藩臺。」
蔣益灃穿著御賜的黃馬褂;在一隊帶刀掮槍的正兵簇湧之下,緩緩行來,顯得極其從容;與跪地乞降的長毛,命運未卜,面現死色,恰是一個顯明的對比。
其中有一個身材魁梧的,跪在前面,顯得更加刺眼;小張認得他就是錢貴仁,此時青衣小帽,一副待罪之人的打扮,而臉色亦特別難看,灰不灰,青不青,泛著一雙死魚眼睛,真如市井訾人之語:「比死人多一口氣。」
小張是從心底卑視其人。迷途知返,早早起義歸順,自是好事;不然,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亦不失草莽本色;像這樣跪地乞饒,膽小怕死,當初又何必去做什麼長毛!
這樣想著,便連正眼都不肯去看錢貴仁;視線只繚繞著蔣益灃左右。他亦是個胖子,但比跪在地上的那個胖子,神態有天淵之別,左顧右盼,得意非凡,他也像小張一樣,不拿正眼去看錢貴仁,卻看到了小張;微微一楞,隨即用馬鞭子作勢招呼身旁衛士,不知說了兩句什麼話,只見他左手往小張這面指了一下。
這一下連老范都察覺了,「小張,來了!」他沉靜而滿意地說,「你沒有吹牛,你認得蔣藩臺。」
「蔣藩臺認得我!」
「這話也不錯。」老范低聲說道,「是來跟你搭話了;你可別甩掉我。」
小張當然理會得他的用意,是因為他曾為長毛幹過緊要勾當,托求庇護。便點點頭說:「你放心,一切有我!」
正說著話,蔣益灃所派的那名衛士,已經走過來了;看熱鬧的百姓,自動讓開一條路,都往後退;而唯有小張反往前擠。這一來省了那衛士許多事;看著小張很客氣地問道:「貴姓張?」
「是的。你們大人交代你,有話要跟我說?」
「是!我們大人交代,請張老爺把公館的地點吩咐我;我們大人回頭要請張老爺見面,有要緊事要談。」
「我也正要見你們大人;既然彼此都有要緊事談,我就跟了你去。等一會也不要緊!」
那衛士躊躇了一下,點點頭說:「既然這樣,張老爺請跟我來。」
「好!」小張問道:「貴姓?」
「不敢!高攀張老爺的貴姓。我是記名千總。」
「原來也姓張,好極!我們一家人,我就實說了。」小張指著老范說:「這位范老哥,是位了不起的人;你們大人一定也想見他。」
「是!是!那就一起請過來吧!」
就這一番折衛之間,形勢一變;錢貴仁的「比王府」,已經為官軍所接收,一小隊人,在大門周圍散開,圈出來有五六丈方圓的地面,列為禁區,不但閒人不准接近,連比王錢貴仁亦被攆到照牆下,一面瑟瑟發抖,一面靜候發落。
萬目睽睽注視之下,小張高視闊步,老范步履蹣跚,而都是「衣」不驚人,看來越顯得此兩人詭秘玄妙,來歷不凡。
等張千總領進大門,情形就不同了;門外刀出鞘、槍上膛,頗有刁斗森嚴的氣象,門內卻是亂糟糟一片,因為這「比王府」內的門徑不熟,不敢亂走;但其勢又非走到各處去搜索不可。一則要防埋伏,負有保護「蔣大人」的責任;再則辛苦血戰,所為何來?還不就是為了破城以後的玉帛女子?如今到了一座「王府」,如入寶山,豈可空手而回?
就為了非搜索不可,而又不知該如何搜索,因而三五成群,聚訟紛紜。張千總也跟他們一樣,雙眼漆黑,毫無所知;自然要先停下來打聽一下。
「怎麼樣?」他拉住一個人問。
「什麼怎麼樣?」那人反問,「你是問什麼?看吧,都想找好的,可又怕不明虛實,糊里糊塗送了命。其實,世界上那有坐享現成的事?走吧!」他拉住張千總說,「老張,咱們倆做一路。走!」
「慢慢!到那裏去?」
「膽大做王!走吧,直闖上房;錢貴仁有八個小老婆,咱們先痛快一下子再說。」
「不行!」張千總歉然答道,「我有公事。我問怎麼樣的意思是,這裏前前後後是不是都拿在手裏了?蔣大人在那裏?」
「我也不知道蔣大人在那裏。」那人頓一頓足,下了決心,「闖!『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張千總苦笑了一下,扭頭就走;「張老爺,請你在這裏站會兒。」他說,「我先去找到了我們大人再說。」
說完,張千總匆匆往裏直奔了進去。小張和老范便站在大廳簷下看熱鬧,眼中所見是一群一群的兵,提著刀、掮著槍,嘻笑而入;耳中所聞,是一陣一陣,大呼小叫,婦女驚惶哭喊的,男人叱斥怒罵的刺耳之聲。
「亂世!」老范皺著眉說,「寧作太平犬,莫作亂世人。」
小張不語,他的心境非常沉重。在上海的時候,不斷聽到有人,某地克復,官軍如何亂搞一氣;只當是說的人有意聳人聽聞,言過其實。如今親眼目睹,官軍的紀律如此之壞;心中不禁自問;難道老百姓朝夕盼望的,是這樣的一天?
轉到這個念頭,頓覺熱血沸騰,跺一跺腳說,「老范,我們走!不要等他了。」
「你說,不要等張千總了?怎麼,不見蔣大人了?」
「為什麼不見?馬上要見!這樣子不行,我得跟他說。」
「說啥?」老范神色鄭重,「小張,你不要亂來!」
小張當然知道他是老成持重的忠告;而且官軍紀律不佳,也不僅眼前所見的這些,但到底年輕,血氣方剛,想強自克制,就是不容易辦到,只覺胸膈之間,有一股銳厲之氣,往來衝蕩,不洩不快。急於要見蔣益灃的面,一吐憤慨。
在這個慾望驅使之下,他對老范便只有無言的疚歉;移動腳步,直往二廳走去;轉過屏門,就為守衛的士兵攔住。恰好張千總出現,才能順利見著蔣益灃。
當然,老范是候在廊下;只有小張進屋。蔣益灃倒很親熱,打著濃重的湖南腔問道:「到底也有這一天!你高興不高興?」
「我是杭州人,當然高興;不過也有高興不起來的地方。」小張緊接著說:「杭州百姓,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盼望得官軍來了;蔣大人,你請聽。」
蔣益灃愕然,左右亦都莫名其妙,一齊側耳靜聽;只有婦女啼哭的聲音。
「你是說這些賊婆娘在哭?」
一聽「賊婆娘」三個字,小張覺得不能不辯,「大人,那家婦女,不重名節?她們是給長毛擄來的!」他提高了聲音說,「決不是甘心從賊!」
蔣益灃一楞。他帶兵打仗到現在,還沒有見過像小張這種老百姓,敢跟他當面頂撞;倒覺得有些下不了臺。但怒氣正往上沖,卻忽然自己洩了氣;因為他很喜歡小張,自覺這樣子翻臉,沒有意思。
「好了,好了!」他向左右說道,「你們去看看,不准大家背鬧。看看哪些婆娘是本地擄來的?放她們回去。」
他身邊有個馬弁,生得獐頭鼠目,一臉的奸刁;口中答應,眼卻斜睨著小張,「回大人的話,」他說,「本地的婆娘,放出去也只怕無家可歸。倒不如就讓這位領了去,比較可以放心。」
「這話不錯。」蔣益灃對小張說,「這樁好事你去做!那些婆娘家裏的人,一定感激你。」
小張明知那馬弁是有意作難,但卻不能也不願推辭;好在有個老范做幫手,還難不倒人。
他的心思極快,一轉念之間,便有了處置的辦法,隨即跪了下來說:「大人做這件陰功積德的事,公侯萬代。」他磕著頭說:「不過,要請大人始終成全;好事做到底。」
「請起來,請起來。」蔣益灃一把拖住他,「怎麼樣的『做到底』?你說來看!」
「第一、撥一處地方讓她們住,還要派兵保護、出告示禁止騷擾;第二、請大人暫撥幾天的口糧──」
「這個免談!」蔣益灃搖著手打斷他的話,「出告示、派兵都行;就是口糧沒有。弟兄們的軍糧都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我那裏還有口糧好撥給你?」
「那!」小張毅然作了一個決定,「我有辦法替大人弄幾百石米來。不過,我有三個要求。」
「啊!」蔣益灃的雙眼睜得好大,「你有辦法弄幾百石米來?本事好大!說,說,什麼要求?」
「第一、撥幾條船,派得力的弟兄跟我去運糧。」
「那不是要求。」蔣益灃問道:「米在那裏?」
「這請大人先不必問。總歸包在我身上,有幾個時辰,就可以拿米運到。」說到這裏,小張突然警覺,如果是派那個獐頭鼠目的傢伙,隨同自己去辦事,可能處處掣肘,諸多不便,倒不如自己「薦賢」為妙;因而向張千總一指,「就請大人派這位總爺跟我一起去運米好了。」
「行!你說第二個要求。」
「這幾百石米運來,一半作軍糧;一半要放賑,煮粥施捨給老百姓。」小張又說,「大人現在是一城之主,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不能只顧弟兄,不顧老百姓。」
「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是督撫的職司;蔣益灃覺得小張這兩句話是個好口採,頓時笑容滿面地連連點頭:「依你,依你!」
「第三個其實也不是要求。」小張從容說道:「有位朱觀察,要見制臺大人,有極緊要的公事回稟。請大人派個妥當的人領了他去。」
「那個朱觀察?」
「朱光墉。」
「是不是叫朱大器的那個人?」
「是!」
「好啊!我們大帥正要找他!」
聽得這話,小張倒有些嘀咕;因為他那一聲「好啊」;大有「好啊!這下你可讓我逮住了」的意味,心裏在想,莫非朱大器有什麼案子犯在左宗棠手裏,正要傳他歸案?
「你快說,他人在那裏?快說,快說!」明明是要逮捕朱大器的神氣。小張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小張也是玲瓏剔透的一顆心察顏辨色,心想,不知誰在左宗棠那裏告朱大器狀,當即開口向蔣益灃說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稟,就是朱觀察運來的米。數目遠不止這些。」
「喔,有多少?」蔣益灃異常關切地說。
「總有上萬石。」
蔣益灃大出意外。軍興以來,特別是浙江,餓死了,不足為奇;如今忽有一萬石米出現,真如從天而降,怎不令人驚喜交集。
「朱大器這一萬石米,豈止是雪中送炭?簡直是大旱甘霖!」蔣益灃喃喃說道。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