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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道硃諭一交到軍機手裏,大權便算正式移轉了。作為「首輔」的禮王,所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該不該給皇太后遞如意啊?」

皇太后、皇帝有值得慶賀之事,譬如萬壽等等,大臣照例要「遞如意」。如今慈禧太后訓政,權柄復歸掌握,說起來是件喜事。可是腦筋稍微清楚的人都在想:如果給慈禧太后遞了如意,可又給皇帝遞甚麼呢?

王文韶就是這麼在想,不過他的手段圓滑,看大家不作聲,只好這樣答說:「到初八行禮朝賀,再遞如意也不晚。」

「夔石的話不錯。」慶王出言附和,叫著王文韶的別號說:

「先上去看看再說。」

「可總得有兩句門面話啊!」

「王爺這你就甭管了!」剛毅自告奮勇,「回頭我來說。」

於是,一面找「達拉密」來行文內閣,將那道硃諭化為「明發」,以便「天下臣民」共知其「福」,一面「請起」。

這一起,仍舊是「大起」。等行完了禮,剛毅精神抖擻地說:「老佛爺大喜!多少年以來,到底見了天日了。如果是早有老佛爺掌權,也不至於受洋人那樣的欺侮,讓新黨這等的胡鬧!」

「我也是萬不得已!」慈禧太后蹙眉說道:「皇帝是多少年來聽信了奸人的話,糊塗得離譜了。第一個罪魁禍首是康有為,這個人萬萬容不得他!」

「是!」剛毅立即接口,「奴才等請懿旨,立即拿交刑部,嚴刑訊問。」

慈禧太后點點頭,問:「聽說他還有一個胞弟在京裏?」

「是!康有為的胞弟叫康廣仁,弟兄倆同惡相濟,請旨一併拿問。此外,」剛毅又說,「所有新黨,應該一律嚴辦,除惡務盡,以肅紀綱。」

「罪有應得的,當然不能輕饒。不過,也別太張皇了。」

聽得這話,榮祿立即碰頭說道:「老佛爺真正聖明。如今大局初定,一切總以安靜為主,奴才斗膽請旨,眼前只辦首惡。」

「這話也是!」慈禧太后問道:「康有為是誰保薦的?」

「保薦康有為的人可多了──。」

一語甫畢,榮祿抓住他語聲中的空隙,搶著說道:「保薦康有為的,是山東道御史宋伯魯,請旨革職。」

「可以!」慈禧太后正式作了裁決:「康有為、康廣仁即刻拿交刑部,宋伯魯革職,永不敘用。」

於是軍機承旨退出,請來在德昌門朝房中待命的步軍統領崇禮,由剛毅當面下達懿旨,即刻逮捕康有為兄弟,捆交刑部。崇禮是早有預備的,回本衙門點起三百兵丁,親自騎馬率領,直撲宣武門外米市胡同的南海會館,團團圍住。那知康有為奉旨籌辦官報,已經在前一天出京,由天津上了去上海的海晏輪了。

「那麼,」崇禮問道:「誰是康廣仁?」

已被抓了起來的康有為的兩個門生,三個僕人,面面相覷,無從回答。卻有個會館長班,曾為康廣仁打過一個嘴巴,此時想起前仇,恰好報復,大聲答說:「康廣仁在茅房裏!」

帶著兵去,一抓就著。崇禮疑心康有為出京的話不實,下令大搜。就在這逐屋搜索之際,消息已經傳到譚嗣同那裏了。

譚嗣同是剛卸任的湖北巡撫譚繼洵的長子,湖南瀏陽人,所以住在離米市胡同北面不遠,褲腿胡同的瀏陽會館。「四京卿」依照軍機章京當值的規矩,亦分兩班,他與沈葆楨的孫女婿、康有為的弟子、福州人林旭是一班,這天輪休,正在寓處與來訪的康門大弟子梁啟超,商量如何籌辦譯書局。聽說南海會館出事,梁啟超還有些不安的模樣,而譚嗣同卻是聲色不同,只說:「這也在意料之中。且等一等,劉楊二公必有信來。」

劉是劉光第,四川富順人,進士出身,原職刑部主事;楊是楊銳,也是四川人,是張之洞當四川學政,特加識拔的門生。這兩人由於湖南巡撫陳寶箴的特薦,與譚、林同被召見,加四品卿銜,充軍機章京,此刻正在內廷當值。有此劇變發生,自無不知之理,亦無不飛函告變之理。

果然,楊銳的兒子楊慶昶,氣喘吁吁地趕了來,送來一封信,拆開一看,便是那道慈禧太后自即日起訓政的上諭。

「此局全輸了!」譚嗣同惘惘然地對梁啟超說:「卓如,我們四個人在軍機章京上行走,是奉旨『參預新政』。太后訓政,當然仍復其舊,談不到新政,我亦就無事可辦,閉門待死而已!不過,天下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亦是我輩的本分。卓如,你犯不著犧牲,不妨投日本公使館,請伊藤博文打電報到他們上海領事館,安排你出洋,留著有用之身,以圖後起。如何?」

這是個好主意。剛在前一天為皇帝召見的、日本卸任首相伊藤博文,很同情中國的新政,當然會營救他出險。不過,「復生,你呢?」梁啟超問。

「我不能走!原因很多。最明白的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朝廷一定責成家父交人。你想,不肖能累及老親嗎?」

「是!」梁啟超肅然起敬地說,「復生!倘有不測,後死者必有以成公之志。」

「正是這話!」譚嗣同欣然微笑,握著梁啟超的手說:「吾任其易,公任其艱。」

看到譚嗣同處生死之際,如此從容,梁啟超反覺得遲徊不忍,是感情的浪擲。因此,莊容一揖,挺起胸來,大步而去。

譚嗣同望著窗外,凝神片刻,由他的正在奉召來京陛見途中的父親,想到此時不知如何在受慈禧太后折磨的皇帝,很快地作了一個打算。招手將侍立一旁,愁眉苦臉,不斷搓著手的老僕譚桂喚到面前,有些要緊話囑咐。

「你先不要著急!」他先安慰譚桂,「著急無用。你記住,倘或我被捕,你不要去亂託人,於我不見得有好處,反而連累別人。你只去找王五爺好了,一切都聽他的。」

「是!」譚桂問道:「是先稟告老爺,還是瞞著老爺?」

「瞞是瞞不住的,稟告也不必稟告。」譚嗣同說,「你先去通知王五爺一聲,請他在家聽我的信,千萬不必來!別的話,等你回來再說。」

等譚桂一走,譚嗣同立刻關緊房門,取出一盒上海九華堂箋紙鋪買的信箋,仿照他父親的筆跡,提筆寫道:「字諭同兒知悉──」

他是在偽造家書。用他父親的語氣,諄諄告誡,第一勤慎當差;第二不可多事;第三尊敬老輩。而再三致意的是,務必相機規諫,凡事請皇帝稟承慈訓,示臣民以孝治天下,則天下無不治。他是怕他連累老父,預先為譚繼洵留下免於「教子無方」的罪過的餘地。

這樣的家書,一共偽造了三封,寫完已經下午三點鐘。朝中辦事的規矩,黎明起始,近午即罷,那怕最忙的軍機處,到了未時──下午一點,亦無不散值。這天情形雖然不同,但如有嚴旨,緹騎亦應到門,至今並無動靜,大概不要緊了。

他很想出門去打聽打聽消息,卻又怕一走便有步軍統領衙門的人來,那就不但驚惶騷擾,累及無辜,而且可能落個畏罪逃匿的名聲,是他不甘承受的。這樣一轉念,不但不出門,反將房門大開,表示坦然。

他單獨住一個院子,平時門庭如市,訪客不斷,這時雖然房門洞開,卻絕無人來。這倒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閒」,他吟著這句詩,靜靜地收拾詩稿文件,都歸在一個皮包裏,思量著託一個可共肝膽的朋友收存。

轉眼天黑,譚桂也回來了,低聲說道:「王五爺先不在家,他也是聽得風聲不好,找內務府的朋友打聽消息去了。王五爺說:今晚上請大少爺不要出去,房門不要關,他回頭來看大少爺。」

「嗯,嗯,好!」譚嗣同問:「家裏寄來的臘肉還有沒有?」

「還多得很。」

「王五爺愛吃我們家的臘肉,你蒸一大塊在那裏,再備一小壇南酒,等他來喝。」

譚桂如言照辦。到了二更以後,估量客人隨時可來,預先將不相干的男僕都支使得遠遠地,只他自己與譚嗣同的一個書僮小順,悄悄在廊下伺候茶水。

這天已近上弦,一鉤新月,數抹微雲,暗沉沉的梧桐庭院中,只有譚嗣同書房中,一燈如豆。譚桂想起這個把月來,無一夜不是燈火通明,笑語不絕,總要到三更以後,訪客方始陸續辭去。誰知旦夕之間,淒涼如此!忍不住眼眶發熱,視線模糊了。

模模糊糊發現一條人影,譚桂一驚,剛要喝問時,突然省悟,急急用手背拭一拭淚,定睛細看,果然不錯,「王五爺,」

他迎上去低聲問道:「您老從那裏進來的?」

王五是翻牆進來的。此人有個類似衣冠中人的名字,叫做王正誼,但從山東至京師一條南來北往的官道上,只知道他叫「大刀王五」。他以保鏢為業而亦盜亦俠,「彭公案」、「施公案」之類的評書聽得多了,最敬清官廉吏、忠臣義士。平生保護好官的義行甚多,最有名的是他與安維峻的故事。

安維峻是光緒入承大統之初,請為穆宗立嗣而死諫的吳可讀的同鄉,甘肅秦安人,由翰林改御史,一年工夫,上了六十幾個摺子,以敢言為朝貴側目。甲午戰敗,安維峻嚴參李鴻章,指他「不但誤國,而且賣國」,列舉罪狀二十條之多,同時詞連慈禧太后,又指責李蓮英左右太后的意旨。結果下了一道上諭:「軍國要事,仰承懿訓遵行,天下共諒。乃安維峻封奏,託諸傳聞,竟有『皇太后遇事牽制』之語,妄言無忌,恐開離間之端,著即革職,發往軍台效力。」

所謂「發往軍台效力」就是充軍。安維峻雖獲嚴譴,而直聲震海內,餞行贈別,慕名相訪的,不計其數。可是,安維峻此去,妻子何人瞻顧?流費如何籌措?一路上可能有人得而甘心,又何以保護?這些切身要事,卻只有一個人在默默替他打算,那就是大刀王五。

王五千里辛苦,將安維峻安然送到新疆戍所,還京以後,名聲更盛。士大夫心敬其人,卻不免還有頭巾氣,或者覺得他的行徑不平常,交遊容易惹禍,或者認為身分不侔,敬而遠之。唯有豪放不羈的譚嗣同,折節下交,視之為兄,「五哥、五哥」地叫得很響亮。

王五倒是很懂禮法的,管譚嗣同只叫「大少爺」。他憂容滿面地說:「這趟事情鬧大了!大少爺,我都安排好了,咱們今晚上就走!」

譚嗣同一愣,旋即堆足了歉然的笑容:「五哥,恐怕沒有那麼容易。」接著他將對梁啟超說過的,「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的道理說了給他聽,又將不肯跟梁啟超說的話,也說了給他聽:「五哥!如今皇上的安危還不知道,做臣子的倒一走了事,於心何安?於心何忍?且不說君臣,就是朋友,也不是共患難的道理啊!」

聽他說完,王五怔怔然好半晌,方能開口:「到底大少爺是讀書人,隨隨便便說一篇道理,就夠我想老半天的!不過──。」

「五哥!」譚嗣同握起他的手,搶著說道:「請你不要再說了。眼前有一個比我要緊不知道多少倍的人,只怕還要五哥去照應。」

「誰?」

「皇上!」

此言一出,王五大驚,是受寵若驚的模樣。九重天子,竟要草莽微臣去照應,在他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大少爺,」他惘然若失地說,「這不扯得太遠了一點兒?」

「不然!我跟你稍微說一說,你就明白了。五哥,你不常到『太監茶店』去嗎?總聽說了甚麼吧?」

太監閒時聚會的小茶館,俗稱「太監茶店」,凡近宮掖之處,如地安門、三座橋等等,所在都有,向來是流言最盛之地,去一趟就有些離奇的宮闈秘聞可以聽到。其中最有名的一家,在到頤和園必經之路的海澱鎮上,字號「和順」。王五跟和順的掌櫃是好朋友,經常策馬相訪,所以也很認識了一些太監和滿洲話稱為「蘇拉」的宮中雜役。

「希奇古怪的話,也聽了不少。不知道大少爺問的是那方面的。」

「你可曾聽說,太后要廢了皇上?」

「這倒沒有聽說。只常聽太監在說:皇上內裏有病,不能好了!有時也聽人說:遲早得換皇上。」王五困惑地,「皇上還能換嗎?可以換誰呢?」

「自然有人!想當皇上的人還不多,想當太上皇的可不少。」譚嗣同低聲說道,「說皇上有病,不能好了,就是太后左右的人,故意造的謠言。今天太后把權柄又奪回去了,皇上的處境,更加艱難了。謠言已造了好些日子,如果突然說皇上駕崩,那也不算意外!」

王五想了一會,將雙眼睜得好大地問:「大少爺,你這是說太后左右的人,不但要廢掉皇上,還要害皇上的性命?」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莫非,」王五憤激地問:「莫非皇上面前,就沒有救駕的忠臣?」

「有!不多。」譚嗣同說:「二十四年來,皇上面前的第一個忠臣,就是翁師傅,翁大人,四月底讓他一手提拔的剛毅恩將仇報,不知道在太后面前說了甚麼壞話,攆回常熟老家去了。再有,就是我們這幾個朝不保夕的人了。」

「嗐!」王五倏地起立,拉住譚嗣同的手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少爺,你非走不可!」

「一走還能算忠臣?」譚嗣同平靜地答說,「五哥,總要等皇上平安了,我才能做進一步的打算。眼前,我是決不走的!倘或我能僥倖,我還要想法子救皇上。」

「好吧!」王五作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咱們就商量救皇上吧!」

得此一諾,珍逾千金,譚嗣同的雄心又起,「有五哥這句話就行了!」他說,「不過還不急,那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如今第一步要拜託五哥,務必將皇上眼前的處境,打聽出來,咱們才好商量怎麼樣下手。」

「好!」王五想了一下說,「我盡力去辦,明天中午跟你來回話。怎麼見法?」

一個不便到會館來,一個不便到鏢局去,而且這樣的機密大事,只要有一句洩漏,很可能便是一場滅門之禍。意會到此,譚嗣同倒躊躇了,自己反正生死已置之度外,連累王五身首異處,是件做鬼都不能心安的事。

「五哥,」他答非所問地說:「你可千萬慎重!」

「這是甚麼事?我能大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這就是了。」譚嗣同想了一下說,「別處都不妥,還是你徒弟的大酒缸上見吧。」

「那也好。不過,大少爺,你自己可也小心一點兒。」

「我知道。」

「那就明天見了。」

王五已走到門口了,聽得身後在喊:「五哥!」

回頭看時,譚嗣同的表情,已大不相同,有點哀戚,也有點悲憤,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現,王五大驚問道:「大少爺,你怎麼啦?」

「五哥,」他的聲音低而且啞,「咱們這會兒分了手,也許就再也見不著了──。」

「這叫甚麼話?」

「五哥,五哥,你聽我說。」譚嗣同急得搖手,「這不是動感情的時候,只望五哥細心聽我說完。」

「好,好!」王五索性坐了下來,腰板筆直,雙手按在膝上,「我聽著呢!」

「也許今兒夜裏,或者明天上午,我就給抓走了,果然如此,不定按上我甚麼罪名?五哥,你千萬記住,正午我不到大酒缸,就出事了,那時你千萬別到刑部來看我。」

王五心想,那怎麼行?不過,此時不願違拗,特意重重地點頭答說:「是了!還有呢?」

「除此以外,就都是五哥你的事兒了!菜市口收屍,我就重託五哥了!」

「那還用說嗎?」王五答得很爽脆,又將腰板挺一挺,但眼中兩粒淚珠,卻不替他爭氣,一下子都滾了出來,想掩飾都來不及。

「五哥別替我難過──。」

「我那裏是替你難過?我替我自己難過!」

「唉,真是!」譚嗣同黯然低首:「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大少爺,你別掉文了,有話就吩咐吧!」

「是。」譚嗣同說,「家父正在路上,到了京裏,請你照應。」

說著磕下頭去。

「嗐,嗐,大少爺!」王五急得從椅子上滾下來,對跪著說,「這算甚麼?」

因為有此鄭重一拜,王五愈覺負荷不輕。辭別譚嗣同,由瀏陽會館側門溜了出來,看一看表,正指一點,心想太監及在內廷當差的內務府人員,這時已經起身,尚未入宮,要打聽消息,正是時候。

凝神靜思,想起有個在御膳房管料帳的朋友楊七,就住在騾馬市大街,此人是個漢軍旗,在御膳房頗有勢力,太監、蘇拉頭很買他的帳,或許能夠問出一點甚麼來。

主意打定,撒開大步,直奔楊七寓所。敲開門來,楊七正坐在堂屋裏喝「卯酒」,很高興地招呼:「難得,難得!來吧,海澱的蓮花白,喝一鍾!」

「七哥,今晚上可能不能陪你了。你大概也想得到,這會兒來看你,必是有事。」

「喔,說吧!」

「是這麼回事,」王五壓低了聲音說,「有個山東來的財主,打算捐個道台,另外想花幾吊銀子謀個好差使。已經跟皇上面前的一個太監說好了,這個人的名字,我不便說,請七哥也別打聽,反正是皇上面前,有頭有臉,說得上話的。那知下午聽人說起,老太后又掌權了。我那財主朋友找我來商量,想打聽一下子,原來的那條路子還有沒有用?」

「一點用處都沒有了!如今又該找皮硝李或崔二總管才管用。」

「喔,這是說,皇上沒有權了?」

「豈止沒有權,只怕位子都不保!這也怨不得別人,是皇上自己鬧的。年三十看皇曆,好日子過完了!」楊七緊接著又說:「嗐,這話不對!原來就沒有過過甚麼好日子,往後只怕──。」他搖搖頭,端起杯子喝酒。

「這,」王五拿話套他,「到底是母子,也不至於讓皇上太下不去吧!」

「哼!名叫母子,簡直就是仇人。你想,昨兒回頤和園以前,還留下話,不准皇上回宮!這不太過分了嗎?」原來慈禧太后回頤和園了。「那麼,」王五問道,「皇上不回宮,可又住在那兒呢?」

「住在瀛台。橋上派了人把守著。」

「這不是被軟禁了?」

「對了!就是這麼。」

「多謝,多謝!」王五說道,「七哥這幾句話,救了我那財主朋友好幾吊銀子,明兒得好好請一請七哥!」

說完告辭,回到鏢局,選了一匹好馬,出西便門往北折西,直奔海澱。走到半路上,只見有幾匹快馬,分兩行疾馳,王五眼尖,遠遠地就看清楚了,馬上人是侍衛與太監。

這不用說,是出警入蹕的前驅,看起來慈禧太后又起駕回宮了。

見此光景,王五自然不必再到海澱和順茶店,撥轉馬頭,兩腿一緊,那匹馬亮開四蹄,往南直奔,仍由西便門進城。王五回到鏢局,天色已經大亮了。

「五爺,你可回來了!」管事的如釋重負似地說,「有筆買賣,是護送官眷,另外四口要緊箱子,送到徐州交差,肯出五百兩銀子,不過指明了,要請您老自己出馬。我沒敢答應人家,要請您老自己拿主意。」

「不行!又是官眷,又是要緊箱子,明擺著是個貪官!我那有工夫替他們賣力氣,你回了他。」

管事的知道王五的脾氣,這筆買賣別說五百兩,五千兩銀子也不會承攬。先是有買賣上門不能不說,現在有了他這句話,多說亦無用。所以答應一聲,掉頭就走。

「慢點,你請回來!」王五將管事的喚住了說道:「這幾天時局不好,有買賣別亂接,先跟我說一聲。」

「是了!」

「還有,請你關照各位司務跟趟子手,沒事在鏢局裏玩,要錢喝酒都可以,只別亂跑。」

王五的用意是,可能要謀幹大事,應當預先控制人手。管事的卻不明白,低聲問道:「是不是有人要上門找碴?」

「不是!」王五拍拍他的肩說,「現在還不能跟你說,你先納兩天悶吧!」

「五爺!」管事的笑道,「您老大概又要管閒事了。」

「對!我要管檔子很有意思的閒事。」王五又說,「我要在櫃上支點錢,你看看去,給我找個二、三百兩的銀票,最好十兩、二十兩一張的。」

等管事的取了銀票來,王五隨又出門。本打算進宣武門,穿城而過,到神武門、地安門一帶去找內務府的人及太監打聽消息,誰知城門關了!

「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有人在問守城的士兵,「倒是為了甚麼呀?」

「誰知道為了甚麼?火車都停了,決不是好事。」那士兵答說,「我勸你快回家吧!」

王五一聽這話,打馬就走。往回過了菜市口,進南半截胡同,一看空宕宕地一無異狀,算是放了一半的心。再進褲腿胡同,但見瀏陽會館仍如往日那般清靜,心中一塊石頭方始完全落地。

白天來看譚嗣同,盡可大大方方地,門上也認得他,不等他開口就說:「譚老爺出門了。」

「喔,」王五閒閒問道:「是進宮?」

門上笑一笑,欲語又止,而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能進宮倒好了!」

這就不便多問了,王五點點頭說:「我看看譚老爺的管家去。」

見著譚桂,才知道譚嗣同是到東交民巷日本公使館去了。這讓王五感到欣慰,心想必是到那裏避難去了。但也不免困惑,譚嗣同說了不逃的,怎麼又改了主意。

這個疑團,只有見了譚嗣同才能解答。不過,日本公使館在東交民巷,內城既已關閉,譚嗣同便無法出宣武門來赴約,而且他亦不希望他來赴約,因為照目前情勢的凶險來看,一離開日本公使館,便可能被捕,接下來的就是不測之禍了!

話雖如此,他覺得還是應該到他徒弟所開的那家大酒缸去坐等,以防城門閉而復開,譚嗣同亦會冒險來赴約,商量救駕的大事。

想停當了,隨即向譚桂說道:「管家,我先走了!如果有甚麼消息,或者有甚麼事要找我,你到我的鏢局裏來,倘我不在,請你在那裏等我。有話不必跟我那裏的人說。」

「是!」譚桂問道:「五爺此刻上那兒?」

王五看著自鳴鐘說:「這會才九點多鐘,我回鏢局去一趟,中午我跟你家大少爺有約,即或他不能來,我仍舊到那裏等他。」接著,王五又說了相約的地點,好讓譚桂在急要之時,能夠取得聯絡。

出得會館,王五惘惘若失,城門一閉,內外隔絕,甚麼事都辦不成,所以懶懶地隨那匹認得回家路途的馬,東彎西轉,他自己連路都不看,只是拿馬鞭子一面敲踏鐙,一面想心事。

忽然間,「唏㖀㖀」一聲,那匹馬雙蹄一掀,直立了起來。王五猝不及防,幾乎被掀下地來。趕緊一手抓住鬃毛,將身子使勁往前一撲,把馬壓了下來,然後定睛細看,才知道是一輛極漂亮的後檔車,駛行太急,使得自己的馬受了驚嚇。

車子當然也停了,車中人正掀著車帷外望,是個很俊俏的少年,彷彿面善,但以遮著半邊臉,看不真切,所以一時想不起來是甚麼人。

車中少年卻看得很清楚,用清脆響亮的聲音喊道:「五爺!你受驚了吧!」

接著車帷一掀,車中人現身,穿一件寶藍緞子的夾袍,上套棗兒紅寧綢琵琶襟的背心,黑緞小帽上嵌一塊極大的翡翠。長隆鼻、金魚眼,臉上帶著些靦腆的神色,任誰都看得出來,是三大徽班的旦角。王五當然認得他,是四喜班掌班,伶官中以俠義出名的梅巧玲的女婿,小名五九的秦稚芬。

「好久不見了!」王五下馬招呼:「幾時得煩你一齣。」

「五爺捧場,那還有甚麼說的。」秦稚芬緊接著問,「五爺這會兒得閒不得閒?」

「甚麼事?你說吧!」

「路上不便談。到我『下處』去坐坐吧!」

「這是那兒啊!」王五細看了一下,「不就是李鐵拐斜街嗎?」

「怎麼啦?」秦稚芬不自覺地露出小旦的身段,從袖子裏掏出一塊雪青綢子的手絹,掩著嘴笑道:「五爺連路都認不得了!」

王五不便明言,自己有極大的心事,只說:「我可不能多奉陪,好在你的下處不遠,說幾句話可以。」

「是,是!」秦稚芬哈一哈腰答說:「我知道五爺心腸熱,成天為朋友忙得不可開交,絕不敢耽誤五爺的工夫。」

這話說得王五心裏很舒服,不過他也知道,話中已經透露,秦稚芬當然也是有事求助,否則何必請自己到他下處相談?若在平日,王五一定樂於援手,而此刻情形不同,只怕沒有工夫管他的閒事。既然如此,也就不必耽誤人家的工夫了!

於是他說:「稚芬,你可是有事要我替你辦,話說在頭裏,今天可是不成!我自己有急得不能再急的事。如果稍停兩天不要緊的,那,我說不出推辭的話,怎麼樣也得賣點氣力。」

一聽這話,秦稚芬愣住了,怔怔地瞅著王五,一雙金魚眼不斷眨動。一下快似一下,彷彿要掉眼淚的模樣。那副楚楚可憐的神情,使得王五大為不忍,心裏在想,怪不得多少達官名士,迷戀「相公」,果然另有一番動人之處。

這樣想著,不由得嘆口氣,跺一跺腳脫口說道:「好吧!到你下處去。」

這一來,秦稚芬頓時破涕為笑,撈起衣襟,當街便請了個安,「五爺,你上車吧!」他起身喚他的小跟班,「小四兒,把五爺的馬牽回去。」

說完,騰身一躍,上了車沿。他雖是花旦的本工,但有些戲要跌撲功夫,所以經常練工,身手還相當矯捷,王五看在眼裏,頗為欣賞。心想有這麼位名震九城的紅相公替自己跨轅,在大酒缸上提起來,也是件得意的事,所以不作推辭,笑嘻嘻地上了車。

秦稚芬不止替他跨轅,為了表示尊敬,親自替他趕車,執鞭在手,「嘩啦」一響,口中吆喝著:「得兒──吁!」圈轉牲口,往西南奔了下去,快到韓家潭方始停住。

相公自立的下處,都有個堂名,秦稚芬的下處名為景福堂,是很整齊的一座四合院,待客的書房在東首,三間打通,用紫檀的多寶槅隔開,佈置得華貴而雅緻。壁上掛著好些字畫,上款都稱「稚芬小友」,下款是李蓴客、盛伯羲、樊樊山、易實甫之類。王五跟官場很熟,知道這都是名動公卿的一班大名士。

「五爺,」秦稚芬伸手說道:「寬寬衣吧!」

「不必客氣!有事你就說,看我能辦的,立刻想法子替你辦。」

「是,是!」秦稚芬忙喚人奉茶、裝煙、擺果盤,等這一套繁文縟節過去,才開口問道:「五爺,你聽說了張大人的事沒有?」

「張大人!那位張大人?」

「戶部的張大人,張蔭桓。」

「原來是他!」王五想起來了,聽人說過,秦稚芬的「老斗」很闊,姓張,是戶部侍郎,家住錫拉胡同,想必就是張蔭桓了。「張大人怎麼樣?」

「五爺,你沒有聽說?昨兒中午,九門提督崇大人派了好些兵,把錫拉胡同兩頭都堵住了,說是奉旨要拿張大人。」

「沒有聽說。我只知道米市胡同南海會館出事,要抓康有為,沒有抓到。」

「對了,就是張大人的同鄉康有為康老爺!」秦稚芬說,「抓康老爺沒有抓著,說是躲在張大人府中。結果,誤抓了張大人的一個親戚,問明不對才放了出來的。」

「那不就沒事了嗎?」

「可是,」秦稚芬緊接著他的話,提出疑問:「今兒個怎麼內城又關了呢?聽說火車也停了!」

「這就不知道了。」王五皺著眉說,「我還巴不得能進城呢!」

「真的!」秦稚芬彷彿感到意外之喜,臉一揚,眉毛眼睛都在動。「那可真是我的運氣不錯,誤打誤撞遇見了福星。五爺!」叫了這一聲,他卻沒有再說下去,雙眼一垂,拿左腿架在右腿上,右手往左一搭,捏著一塊手絹兒的左手又微微搭在右手背上,是「爺兒」們很少見的那種坐相。王五看得有趣,竟忘了催他,隨他去靜靜思索。

「五爺,」秦稚芬想停當了問道,「你可是想進城又進不去?」

「對了!」

「我來試試,也許能成。倘或五爺進去了,能不能請到錫拉胡同去一趟,打聽打聽張大人的消息?」

「這有何不可!」

「那可真是感激不盡了!五爺,我這兒給你道謝!」說著,蹲身請安,左手一撒,那塊絹帕凌空飛揚,宛然是鐵鏡公主給蕭太后賠罪的身段。

「好說,好說!」王五急忙一把拉他起來。「不過,有件事我不大明白。」

王五所感到奇怪的是,秦稚芬既有辦法進城,為甚麼自己不去打聽,而順路打聽一下,不是甚麼了不得的事,又何以如此鄭重其事,竟致屈膝相謝?

等他直言無隱地問了出來,秦稚芬像個靦腆的妞兒似的,臉都紅了。「五爺,我這一去,不全都起哄了!」他看著身上說,「就算換一身衣服,也瞞不住人。想託人呢,還真沒有人可託,九門提督這個衙門,誰惹得起啊!」

九門提督是步軍統領這個職名的俗稱,京師內城九門,而步軍統領管轄的地面,不止於內城。拱衛皇居,緝拿奸宄,都是步軍統領的職司,威權極大,而況張蔭桓所牽涉的案情,又是那樣嚴重,難怪乎沒人敢惹了。

由此瞭解,便可想到秦稚芬的如此鄭重致謝,無非是對張蔭桓有著一分如至親骨肉樣的關切。誰說伶人無義?王五肅然起敬地說道:「好了!兄弟,只要讓我進得了城,我一定把張大人的確實消息打聽出來。」

就這時候,一架拖著長長的銅鏈子的大自鳴鐘,聲韻悠揚地敲打起來,王五抬頭一看,是十一點鐘,記起跟譚嗣同的約會。他那徒弟的大酒缸,在廣安門大街糖房胡同口,而錫拉胡同在內城東安門外,相去甚遠,如果進了城,要想正午趕回來赴約,是件萬不可行的事。

這時倒有些懊悔,失於輕諾了!秦稚芬當然看得出他的為難,卻故意不問,要硬逼他踐諾。這一下使得王五竟無從改口,急得額上都見汗了。

一急倒急出一個比赴約更好的計較,欣然說道:「稚芬,我跟你實說,我正午有個約會,非到不可,此刻可是說不得了!請你派個夥計,到廣安門大街糖房胡同口的大酒缸上找掌櫃的。他是我徒弟,姓趙,左耳朵根有一撮毛,極好認的。」

「是了!找著趙掌櫃怎麼說?五爺,你吩咐吧!」

「請你的夥計,告訴我徒弟:我約了一位湖南的譚大爺在他那裏見面,譚大爺他也認識。不過,譚大爺不一定能去,若是去了,他好好張羅,等著我!倘或譚大爺要走呢──」王五沉吟了一下說:「讓我徒弟保護,要是有人動了譚大爺一根汗毛,他就別再認我這個師父了!」

秦稚芬稚氣地將舌頭一吐,「好傢伙!」他忽然放低了聲音:「五爺,這位譚大爺倒是誰呀?」

「告訴你不要緊!這位譚大爺就像你的張大人一樣,眼前說不定就有場大禍!」

「你的張大人」五字有些刺耳,但秦稚芬沒有工夫去計較。他本來就有些猜到,聽王五拿張蔭桓相提並論,證實自己的猜想不錯,瞿然而起,「這可真是差錯不得一點兒的事!」他說,「得我自己去一趟。」

「不,不!你可不能去!」王五急忙攔阻,「我那徒弟的買賣,從開張到現在快十年了,就從沒有像你這麼漂亮的人兒進過門,你這一去,怕不轟動一條大街!把我徒弟的大酒缸擠砸了是小事,譚大爺可怎麼能藏得住?」

秦稚芬又靦腆地笑了,「既然五爺這麼說,我就另外派人去。」他說:「這件事交給我了,一定辦妥。」

※※※

秦稚芬在崇文門稅關上有熟人,派人打個招呼,讓王五輕易得以過關。日影正中,恰是他與譚嗣同約會的時間。

這個不見不散的死約會,由於內城關閉,他原已是徒呼奈何,不想有此意外機緣,得能越過禁制,王五自然絕不肯輕放。一進崇文門,沿著東城根往西,折往棋盤街以東的東交民巷。這條密邇禁城的街道,本名東江米巷,相傳吳三桂的故居,就在這裏。如今「平西王府」的遺跡,已無處可尋,卻新起了好些洋樓,各國使館,大都集中於此。

經過中玉河橋以東的水獺胡同,偶然抬頭一望,發現一座大第的門聯,四字成語為對,上聯是「望洋興歎」,下聯是「與鬼為鄰」。

這八個字,王五認得,「望洋興歎」這句成語,也聽人說過,但跟「與鬼為鄰」配成一副對聯,可就莫名其妙了。及至走近了再看,發現平頭第二字恰好嵌著「洋鬼」這句罵外國人的話,因而恍然大悟,不由得自語:「只知道徐中堂的公館在東交民巷,原來就是這裏!」

這「徐中堂」便是體仁閣大學士徐桐,平生痛恨洋人,連帶痛恨洋人所帶來的一切,凡是帶個「洋」字的東西,都不准進門。別家點洋燈,用洋胰子,他家還是點油燈,用皂莢。門生故舊來看他,都得先檢點一番,身上可帶著甚麼洋玩意。

否則,為他發現了,立刻就會沉下臉來端茶送客。

他這樣嫉洋如仇,偏偏有兩件事,教他無可奈何。一件是他的大兒子徐承煜,雖也像他父親一樣,提起辦洋務的官兒就罵,說是「漢奸」,可是愛抽洋人設廠製造的洋煙卷兒,更愛墨西哥來的大洋錢。知道老父惡洋,不敢給他看見,只是洋錢可以存在銀號裏,抽煙卷兒少不得有讓他父親撞見的時候。徐桐只要一見兒子吞雲吐霧,悠然神往的樣子,就會氣得吃不下飯。

再有件事更無可奈何。也不知是誰的主意,洋人設公使館,開銀行,都讓他們集中在東交民巷,水獺胡同以南更多。因此,徐桐如果到外城拜客,為了惡見洋樓,不經崇文門,寧願繞道,廢時誤事,恨無所出,做了這麼一副對聯貼在門上。

這些笑話,王五聽人談過,所以這副對聯的意思,終於弄明白了。只是心裏並不覺得好笑,狠狠吐口唾沫,撒開大步,直奔日本公使館。

日本公使館有他們卸任的內閣總理伊藤博文下榻在那裏,門禁特嚴,一看王五走近,崗亭中持槍的士兵立即作出戒備的姿態。門房裏亦隨即出來一個人,長袍馬褂,腳上一雙涼鞋,戴副金絲眼鏡,看上去是個南方人。

「尊駕找誰?」

王五謹慎,先問一句:「貴姓?」

「敝姓王,是這裏的管事。」

「啊!同宗。」王五從靴頁子裏掏出一張名帖來,遞了過去,「我行五。」

王管事不知道名帖上的「王正誼」是誰,一聽他說「行五」,再打量一下他那矯健的儀態,意會到了,就是名震北道的「大刀王五」。

「原來是五爺,幸會,幸會!請裏面坐。」

王管事跟守衛的士兵交代了幾句日本話,將王五帶入設在進門之處的客廳,動問來意。

「我想看我一位朋友。」王五答道:「我那朋友姓譚,本住褲腿胡同瀏陽會館,聽說他今天一早進內城,到這裏來了。」

王管事靜靜聽完,毫無表示,沉吟了一會問道:「五爺認識譚大爺?」

「豈止認識?」王五平靜地答說,「我知道你不能不問清楚,請你進去說一聲,跟他今天中午約在糖房胡同大酒缸見面的王五來了,看他怎麼說?」

「是!是!」王管事已經看出來,他跟譚嗣同的交情不同尋常,不過此時此地,他自不便冒昧行事,所以告個罪說:

「五爺,請你稍坐一會,我親自替你去通報。」

※※※

譚嗣同是在內城未閉以前,到達日本公使館的,當然是一位受到尊敬與歡迎的客人。可是,他率直表示,他所拜訪的,不是日本駐華署理公使內田康哉,更不是伊藤博文與他的隨員林權助,而是在日本公使館作客的梁啟超。

彼此相見,梁啟超的傷感過於譚嗣同,但亦不無恍如隔世,喜出望外之感。談起這一日一夜的變化,反倒是梁啟超比譚嗣同瞭解得多,因為他有來自日本公使館的消息。

「榮祿已經趕回天津了,大概對袁世凱還是不大放心。」梁啟超忽然很興奮地說,「南海先生大概可以脫險!他本來想搭招商局的海晏輪,已經上了船了,因為沒有預先定票,不許住『大餐間』,改入官艙,這是前天初五傍晚的事。南海先生因為官艙嘈雜,而且船要到昨日下午四點鐘才開,決定上岸,改坐別的船。現在是搭的太古公司的重慶輪,昨天晚上十一點鐘開的船,此刻應該過煙台了。」

「這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坐了招商局的船,一到上海,就會落入羅網!太古公司是英國人的,想來不要緊了!只是,」

譚嗣同蹙眉問道,「幼博如何?」

「南海先生」是指康有為,而幼博是康廣仁的別號。兄弟倆的遭遇有幸有不幸,梁啟超黯然答道:「看來終恐不免!聽說至今還拘禁在步軍統領衙門,這就不是好事。」

「幼博不是能慷慨赴義的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很擔心他會說出不該說的話!這也不去提他了。你的打算怎麼樣?」

「茫然不知!只好看情形再說。」

「你應該到日本去!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譚嗣同面色凝重地說:「杵臼、程嬰,我與足下分任之!」

那是「趙氏孤兒」的故事,譚嗣同以公孫杵臼自命,而被視作程嬰的梁啟超,卻認為情況不同,譚嗣同可以不必犧牲,隨即又勸:「復生,你不必膠柱鼓瑟──。」

「不!」譚嗣同不容他說下去,「我此來不是求庇於人,是有事奉求。畢生心血在此,敬以相託。」

說著,他打開隨身攜帶的包裹,裏面是一疊稿本,第一本名為「仁學」;第二本名為「寥天一閣文集」;第三本名為「莽蒼蒼齋詩集」;另一本是雜著,有談劍的、有談金石的、有談算學的。此外還有一個拜匣,裏面所貯的,都是他的家書。

梁啟超十分鄭重地接了過來,先問一聲:「我應該如何處置?」

「幾封家信,得便請寄回舍間。」譚嗣同又指著稿本說:「這些,總算是心血所寄,其中或者有片言隻語可采,敬煩刪定。至於會不會災梨禍棗,非我所能計了!」

這是希望刊印遺集的意思,梁啟超自然明白,也衷心接受了付託。只是猶望譚嗣同能夠僥倖免禍,自不願提到任何身後之名的話,只肅然答道:「尊著藏之名山,傳之後世,是一定的。『刪定』一語也不敢當,將來再商量。至於刻版印刷之事,我倒也還在行,理當效勞。總之,你請放心,如能幸脫羅網,我替你一手經營。」

「這,」譚嗣同欣然長揖,「我真的可以放心了。」

說完作別,卻是城門已閉,為他們平添了一個生離死別之際,猶得以傾訴生平的機會,直到王管事叩門,才截斷了他們的長談。

得知王五來訪,譚嗣同大感意外,梁啟超慕名已久,亦很想見一見。可是王管事責任所在,力勸梁啟超不可多事,萬一洩露行藏,要想逃出京去,怕會招致許多阻力,不能如願。

「你就聽勸吧!」譚嗣同說,「他能進城,我就能出城,即此拜別!」

這一次是真正分手了。譚嗣同拱拱手,頭也不回地往外走,由王管事領著,一直去看王五。

「五哥,你的神通真是廣大!怎麼進城來的?」「說來話長。」王五向王管事兜頭一揖:「宗兄,我先跟您老告罪,能不能讓我跟譚大爺說兩句話?」

王管事有些答應不下。他雖知王五的名聲,但對俠林中的一切是隔膜的,只聽說過許多恩怨相循的故事,怕王五說不定是來行刺的,所以有些不大放心。

王五是何等人物,「光棍眼,賽夾剪」,立刻就從他臉上看到心裏,將靴頁子裏一把攮子拔了出來,手拈刀尖,倒著往前一遞,同時說道:「這你該放心了吧!再不放心,請你搜我一搜。」

這一下,譚嗣同也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趕緊向王管事說道:「不要緊!不要緊!王五哥是我的刎頸之交。」

「是,是!」王管事有些惶恐,退後兩步說:「王五爺,你可別誤會!你們談,你們談。」一面說,一面倒著退了出去。

「大少爺,」王五這才談入正題,「日本公使怎麼說?肯不肯給你一個方便。」

「嗐!五哥,你誤會了,我不是來求庇護的,只不過平時好弄筆頭,有幾篇文章,幾首詩捨不得丟掉,來託一個朋友保存。」譚嗣同緊接著說:「五哥,咱們走吧!你能進來,就能出去,我跟你出城,還是到咱們約會的地方細談。」

「這怕不行!我受人之託,得先到錫拉胡同去打聽一個消息。」

接著,王五將無意邂逅秦稚芬,受他所託來探查張蔭桓的安危,因而得此意外機緣的經過,約略相告。譚嗣同靜靜聽完,嘆口氣說:「讀書何用?我輩真該愧死!」

「你也別發牢騷了!如今該怎麼辦,得定規出來,我好照辦。」

「五哥,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你先到錫拉胡同去辦事。回頭出了城,還是在糖房胡同等我。我想,關城一定是為了捉康先生,如果知道康先生已經脫險,城門立刻會開。我就由這裏直接到糖房胡同找你去。」

「是了!一言為定。」王五起身說道:「城門一開,我就會派人在宣武門等。」

說罷告辭,出東交民巷,由王府井大街一直往北,過了東安門大街,就是八面槽,過去不遠,街西一條直通東安門外北夾道的長巷,就是錫拉胡同。

王五不知道那座房屋是張蔭桓的住宅,不過,從東到西,走盡了一條胡同,並未發現有何異狀。如說張蔭桓被捕,這種奉特旨查辦的「欽案」,一定會有兵丁番役巡邏看守。照眼前的情形看,張蔭桓自是安然無事。

話雖如此,到底得找人問個清楚,回去才能交代。就這時腹中「咕嚕嚕」一陣響,清晨到此刻下午兩點,只喝過一碗豆汁,實在餓了,且先塞飽肚子再作道理。

念頭剛剛轉定,忽然靈機一動,何不就在飯館裏打聽張蔭桓的事?他定定神細想,這裏有兩家有名的飯館,一家叫玉華台,掌櫃籍隸淮安,那裏從前是監務、河工、漕運三個衙門的官員匯聚之地,飲饌精細,海內聞名。這家玉華台新開張不久,但已名動九城,薄皮大餡的小籠包子稱為一絕,但不會吃會鬧笑話,兩層皮子一包湯,第一不能用筷子挾,一挾就破;第二入口不能心急,不然一胞油湯會燙舌頭。會吃的撮三指輕輕捏起包子,先咬一小口將湯吮乾,再吃包子,盡吸精華。

玉華台就在錫拉胡同,要打聽張家得地利之便,可是王五跟這家館子不熟,熟的是相去不遠的東安門大街上的東興樓。

東興樓不僅是內城第一家有名的館子,整個京城算起來,亦是最響亮的一塊金字招牌。掌櫃是山東登州府人氏,而據說真正的東家,就是李蓮英。一想到此,王五再無猶疑,認定上東興樓必能打聽一點甚麼來。

東興樓的掌櫃與管帳,跟王五都熟。上門一問,掌櫃不在,管帳的名叫王三喜,站起來招呼,面帶驚訝地問:「五爺,你甚麼時候進城的?」

「昨兒住在城裏,想出城,城門關了,這可是百年難遇的事。」

「是呀!」王三喜皺一皺眉,「城門一關,定了座兒的,都來不了啦!菜還得照樣預備,怕萬一來了怎麼辦?這年頭兒,做買賣也難。」

「怪不得這麼清閒!怎麼樣,難得你有工夫,我又出不了城,請你喝一鍾。」

「甚麼話!在這兒還讓五爺惠帳,那不是罵人嗎?當然是我請,也不是我請,我替掌櫃作東。五爺是大忙人,請還請不到哪!」

於是找個單間,相繼落座。東興樓特有的名菜,烏魚蛋、糟燴鴨腰等等,平常日子除了預定以外,臨時現要,不一定准有,這天因為定了座的,大都未來,所以源源上桌,異常豐美。王五本健於飲啖,只是這天志不在此,面對珍饈,淺嘗即止,倒是能飽肚子的麵食,吃了許多。

肚子飽了,心裏的主意也打定了。不必旁敲側擊地以話套話,因為那一來不但顯得不誠實,而且也怕王三喜反有避忌,不肯多說。只要交情夠了,盡不妨直言相告。

「三哥,我不瞞你,我是受人之託,來跟你打聽點事。這件事,三哥你要覺得礙口不便說,您老實告訴我,我決不怪你,也不會妨礙了咱們哥兒們的交情。」

「五爺,衝你這句話,我就得抖口袋底。」王三喜慨然相答,「甚麼事,你就說吧!」

「前面胡同裏的張大人,想來是你們的老主顧?」

「您老是說總理衙門的張大人?那就不但是老主顧,而且是頭一號的老主顧。他人不常來,總是打發聽差來要菜。」王三喜停了一下,感慨地說:「張大人從前很紅,如今不同了!」

「我正是打聽這個。」王五率直問道,「聽說昨天出事了。是不是?」

「昨天倒沒有出事。先說有個欽命要犯姓康的,躲在張大人家,九門提督派兵來抓走了,後來才知道不是。抓走的是刑部的區老爺,問明白了也就放掉沒事了。不過,」王三喜將聲音放得極低,「張大人遲早要出事!」

「喔,三哥,你倒跟我說說,是怎麼回事?」

「他把皮硝李給得罪了!得罪了皮硝李就會得罪老佛爺。事情出在去年,張大人打外洋回來的時候──。」

張蔭桓是在上年二月,受命為祝賀英國維多利亞女皇即位六十年慶典的特使,放洋之前有個內大臣授意:回國之時,要有外洋新奇的珍寶,上獻太后。張蔭桓當然謹記在心。歸途經過巴黎,正逢拍賣拿破崙的遺物,張蔭桓以重金買到一顆翡翠帽花。綠寶石都叫翡翠,最好的一種名為祖母綠,入水會發出一種形似蜻蜓閃翅的綠光,所以又稱助水綠。又因為通體晶瑩,形似玻璃,因而俗稱玻璃翠,是寶石中的極品。另外又配上一副金剛鑽的串鐲,這份貢物,實在很珍貴了。

光獻太后,不獻皇上,亦覺於禮有所虧,所以張蔭桓又買了一副鑽鐲,一顆紅寶石的帽花,回京覆命,一一進奉。獻入寧壽宮時,有人提醒朱蔭桓說:「也該給李總管備一份禮。」

倉卒之間,無以應付,他只好託人示意,隨後再補。

這也是常有的事。反正從無人敢對李蓮英輕諾,更無人敢對他寡信,所以只要許下心願,在他就等於已經笑納。因此,張蔭桓這分名貴的進獻,毫不延擱地送呈寧壽宮。那顆祖母綠的帽花,確是稀世之珍,慈禧太后頗為欣賞。

可是張蔭桓卻把應該補的禮,忘記掉了。李蓮英等了好久,未見下文,加以張蔭桓平日不免恃才傲物,對太監及內務府的人,一向不大買帳,新恨舊怨,積在一起,李蓮英的這口氣嚥不下,決心等機會報復。

機會很多,只是怨毒已深,李蓮英要找一個能予以致命的中傷機會,所以要等一個機會,就是慈禧太后在把玩那顆祖母綠的時候。

「我眼裏經過的東西也多了,可就從沒有見過綠得這麼透的玻璃翠。真好!」

正當慈禧太后讚歎不絕之時,李蓮英微微冷笑著接了一句:「也真難為他想得到!難道咱們就不配戴紅的?」

此言一出,慈禧太后勃然變色。李蓮英那句話,直刺老太后深藏心中五十年的隱痛!慈禧太后雖出身於「海西四部」之一的葉赫那拉氏,是不折不扣的滿洲人,但一切想法,早與漢人無異。漢人大家的規矩,正室穿紅,妾媵著綠,慈禧太后一生的恨事,就是未曾正位中宮。當年穆宗病危,嘉順后悄然探視,夫婦生離死別之際的私語,恰為慈禧太后所聞,要傳家法杖責皇后,情急之下,忘掉忌諱,說得一句:「皇太后不能打奴才,奴才是從大清門抬進來的!」以致慈禧太后的盛怒,更如火上加油。宮禁相傳,穆宗的天花重症,本來已有起色,只為受此驚嚇,病變而成「痘內陷」,為終於不起的一個主要原因。

如今李蓮英牽強附會,一語刺心,張蔭桓在慈禧太后面前,從此失寵了。相反地,皇帝因為變法維新,對於深通洋務的張蔭桓,更見倚重。因此便又有一種流言:兩宮母子不和,都是張蔭桓從中挑撥離間之故。當然,這些流言是李蓮英手下的太監所散佈的,不然,王三喜就不容易有機會聽到。

收穫相當豐富,王五覺得對秦稚芬已足可交代,而譚嗣同鄭重託付的大事,卻還不曾著手,心裏不免焦急。因而不顧王三喜殷殷勸酒的情意,致謝過後,出了東興樓,急步往南而去。

剛到崇文門,恰好閉城的禁令解除,外城的車馬,蜂擁而進,彼此爭道,塞住了城門洞相持不下,大呼小叫,喧囂一片。王五陷身在車陣之中,進退兩難。照他的身手,很可以攀登車頂,躍越脫身,但那一來驚人耳目,會引起更大的混亂,所以王五隻能鑽頭覓縫地找空隙擦身而過,費了好大的勁,才得出城。趕到糖房胡同,夕陽西下,大酒缸正是上市的時候。

京師的酒館分上中下三等,「大酒缸」的等第最下,極大的酒缸,一半埋入泥中,上覆木蓋,就是酒桌,各據一方,自斟自飲。酒餚向例自備,好在大酒缸附近,必有許多應運而生的小吃攤子,荷包裏富裕,買包「盒子菜」,叫碗湯爆肚,四兩燒刀子下去,來碗打滷麵,外帶二十鍋貼,便算大酒缸上的頭號闊客。倘或手頭不寬,買包「半空兒」下酒,回頭弄一大碗麻醬拌麵果腹,也沒有人笑他寒酸,一樣自得其樂。有時酒酣耳熱,談件得意露臉之事,驚人一語,傾聽四座,無不投以肅然起敬,或者艷羨讚許的眼光,那種癢到心裏的舒服勁兒,真叫過癮。

因此,大酒缸雖說是販夫走卒聚飲之處,卻是個藏龍臥虎之地,盡有懷才不遇的落魄文人,身負奇能的末路英雄,在此借酒澆愁。王五的徒弟,幹這一行買賣,一半也就是為了易於結交這類朋友。因此,提起京裏糖房胡同口的大酒缸,江湖上亦頗知名。

自然,那裏的常客,是沒有一個不識王五的,一見他到,有的讓座,有的招呼,十分親熱,王五愛朋友,很招呼了一陣,方得與早已迎了上來的徒弟敘話。

他這個徒弟叫張殿臣,手底下的功夫不怎麼樣,但極能幹,又極忠誠縝密,為王五倚作可共心腹的左右手。在櫃房後面,專有一間密室,若有大事,都在這裏商量。

「五九派人來傳過話,從午前到此刻,我都沒有敢離開。可是,譚大少爺沒有來。」

「他在日本公使館,快來了!」

「那得派人去守著,打後門把譚大少爺接進來。」張殿臣說,「宮裏的事,很有人在談,南海會館抓的人,一個一個都說得上名兒來。譚大少爺在這兒露面,可不大妥當。」

「有人認識他嗎?」

「有!」

張殿臣說完,隨即起身去安排。不一會去而復回,親自端了一托盤的酒菜,來陪師父小酌。

「有件事很扎手,可是非辦不可。」王五問道,「你在西苑有熟人沒有?」

張殿臣想了一會答說:「有一個,是茶膳房的蘇拉。再有一個,是護軍營的筆帖式,他那一營本來守西苑,前一陣子聽說調到神武門去了。」

「那還是有用。反正在西苑待過,知道那裏的情形──」

一語未畢,拉鈴聲響,這是有人要進來的信號。王五抬眼外望,而張殿臣起身去掀門簾,正是譚嗣同來了!

「大少爺!」

「五哥,」譚嗣同搶著王五的話說,「今日之下,可千萬不能再用這個稱呼了!你叫我復生。」

王五還在躊躇,張殿臣在一旁插嘴:「師父,恭敬不如從命,您老就依了譚大叔的話吧!」

「好,好!」譚嗣同撫掌稱賞,「殿臣當我老叔,我倒忝受不疑了。」

這意思是,願與王五結為昆季。雖不必明言,亦不必有何結盟的舉動,只要有這樣的表示,已足令人感動了。於是王五慨然說道:「我就斗膽放肆了!復生你請坐。」

「請師父先陪陪譚大叔,我去看看,有甚麼比較可口的吃食?」

「這就很好!」譚嗣同拉著他說,「殿臣你別走,我有話說。」

於是張殿臣替譚嗣同斟了杯酒,坐定了靜聽。而王五卻迫不及待地表示歉意,「復生,」他說,「今天白白荒廢了,你昨兒交代我的事,一點眉目都沒有。不是沒有眉目,根本就沒有去辦。」

「那是因為突然關城的緣故,咱們得謀定後動,先好好商量。打你走了以後,日本公使館的人,倒是有好些消息告訴我。」

消息雖多,最緊要的只有兩件事,一件是皇帝確已被幽禁在瀛台,而珍妃的遭遇,更為慘酷,已打入冷宮。在寧壽宮之北,景祺閣之後,貞順門之東,靠近宮女住處一所簡陋小屋。

一切首飾,盡為慈禧太后派人沒收,甚至連一件稍微好一點的衣服都不許攜帶。

再一件是,慈禧太后決心要捉康有為,已經由軍機處密電天津的直隸總督榮祿,江寧的兩江總督劉坤一,廣州的兩廣總督張之洞,以及江蘇巡撫、上海道等等,一體嚴拿。又有個傳說是:電諭中指康有為弒君,是大逆不道的重犯,一經緝獲,就地正法。

「這個傳說靠不住。或者是怕洋人庇護康先生,故意安上個了不得的罪名,以便於抵制洋人的干預。不過,我相信康先生一定可以脫險。」譚嗣同停了一下說:「珍妃,當然也顧不得了,如今唯一的大事,是要將皇上救出來!」

王五點點頭不語,張殿臣是想說而不敢說,但終於因為他師父及「譚大叔」眼色的鼓勵,將他的如骨鯁在喉的話,率直吐露。

「譚大叔,我想插句嘴。倘或能夠將皇上從瀛台救出來,可又怎麼辦?有甚麼地方能藏得住這麼一位無大不大的大人物?」

「這話問得好!」譚嗣同將聲音放得極低,「能把皇上救了出來,還得送出京去,找個安全的地方,譬如天津、上海租界,萬不得已外國公使館也可以。皇上只要擺脫了太后的掌握,照樣可以發號施令,誰敢說他說的話,不是上諭?」

「那不是另外又有個朝廷了嗎?」

「只有一個朝廷!皇帝所在之地,稱為『行在』,不管甚麼地方,都能降旨,各省督撫,不敢不遵。至於太后『訓政』,那是偽託的名目,說得乾脆些,就是篡竊!就是偽朝!當然不算數。」

王五師弟對他的話,都不甚明瞭,兩人很謹慎地對看了一眼。怕譚嗣同發覺,卻偏偏讓他發覺了,當然要有進一步的解釋。

「這件事,我昨天想了一晚上。」他說,「看起來好像不可思議,其實是辦得到的。因為現在各國都贊成我們中國行新政,所以很佩服皇上。只要皇上能夠恢復自由,各國就都會承認皇上的權柄。新聞紙上一登出來,天下臣民都知道皇上在甚麼地方,自然都聽他的,不會聽太后的了。」

這番話,在王五和張殿臣仍然不十分瞭解,何以中國的皇帝,要外國來承認為不過,王五認為無須多問,反正譚嗣同怎麼說,他怎麼做就不錯。

「復生,咱們就商量怎麼樣救皇上吧!」

「救皇上有兩個法子。」譚嗣同問道:「有個教士叫李提摩太,你們爺兒倆知道不知道?」

「聽說過。」王五答說,「不怎麼太清楚。」

「此人是英國人──。」

譚嗣同簡略地談了談李提摩太的生平。此人是英國人,來華傳教多年,在上海設過一個廣學會,以廣收世界新知,啟迪中國民眾為宗旨。四五年前曾到過京師,與康有為極為投機,亦頗蒙翁同龢的賞識,曾接受了他的許多新政建議,打算奏請皇帝施行。

不久以前,他又從上海到京,贊助新政,更為出力。照預定的計劃,他與伊藤博文都將被聘為皇帝的「顧問」。譚嗣同跟李提摩太亦很熟,深知他為人熱心,敢作敢為,打算請他出面,聯絡各國公使,出面干預,要恢復中國皇帝的自由。

聽他說完,王五說道:「復生,我可要說不中聽的話了!你聽了可別生氣。」

「那裏,那裏,五哥你儘管實說。」

「咱們中國的皇上,要靠洋人來救,這件事,說起來丟臉!」

「是、是!」譚嗣同惶恐地說,「自己能救皇上,當然更好。」

張殿臣的理路很清楚,就這片刻工夫,對整個情勢,已大有領悟。本來不敢駁他師父,只是事情太大,自己的力量太薄,倘或知而不言,誤了大事,反增咎戾,所以又不能不插嘴了。

「師父,您老人家得聽譚大叔的!這件事說起來好像丟臉,實在也是沒法子,好比一大家人家鬧家務,做小輩的沒有轍了,只好託出幾位朋友來調停,那也是有的。」張殿臣緊接著掉了句文:「我看莫如雙管齊下,一面請譚大叔跟李提摩太去談,一面咱們預備著。如果李提摩太辦不下來,馬上就好接手,您老看,這麼辦是不是妥當?」

這個雙管齊下的折衷辦法,譚、王二人自無不同意之理。可是接下來要問,如何才能將皇帝從瀛台救出來?這兩人可就只有面面相覷的份兒了。

譚嗣同腦中,只有唐人傳奇中「崑崙奴」飛簷走壁,那種模模糊糊的想像,一到臨事之際,才知其事大難,看著張殿臣說:「你倒出個主意看!」

「這件事,可是從來都沒有人做過的!」張殿臣答道,「咱們得一點兒、一點兒琢磨,才能摸出個頭緒來。」

「對,對!」譚嗣同又問:「你看,先從那裏琢磨起?」

「當然是先要把瀛台這個地方弄清楚。那是怎麼個格局;出入的道路有幾條;周圍有人看守沒有?」

「西苑我去過一回。」王五接口,「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只記得瀛台在南海。」

「慢點!等我想想。」

當譚嗣同凝神回憶時,張殿臣已取了一副筆硯過來,移開杯盤,鋪紙磨墨,等他畫出一張地圖來。

「大致是這個樣子。」

譚嗣同一面講,一面畫。先畫一個圓池,就是南海,自北伸入水中一塊土地,便是瀛台,瀛台的正屋名為涵元殿,殿前有香扆殿,有迎薰亭,亭外便是臨水的石級,可以泊舟。

涵元殿之後,有一座左右延樓回抱的高閣,名為翔鸞閣,由此往南直到迎薰亭,統名瀛台。翔鸞閣北向相對的大殿,就是皇帝駐蹕西苑時,召見臣工的勤政殿,如今成了慈禧太后訓政的「正衙」。

「講得不錯。」王五點點頭說,「你一畫出來,我差不多都記得了。」

「譚大叔,」張殿臣問,「我跟您老請教。瀛台的北面,是清楚了,東、西兩面呢?」

「東面有道木板橋,斜著通西苑門;西面隔水,大概是座亭子,名為流杯亭,又叫流水音。我沒有到過。」

「南面呢?」

「南面對岸叫做寶月樓,是乾隆年間特為築來給回部的容妃住的。」

「喔,喔,」張殿臣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從西長安街回回營那一帶,往北看過去,皇城裏頭有座高樓,想來就是寶月樓了?」

「你說對了!當初拿寶月樓蓋在那個地方,就為的是好讓容妃憑欄眺望回回營的風光,稍慰鄉思。」

「是!」張殿臣想了一會說,「寶月樓既在皇城根,總比較荒涼。我看,南面或許有辦法。」

聽這一說,王五精神一振,急急問道:「殿臣,你說,你是怎麼打算來著的?」

「此刻還不敢說,您老人家知道的,我有個表弟在通政司衙門當差,家住雙塔慶壽寺,那裏可以做個接應的地方。」

這樣渺渺茫茫的一句話,王五不免失望。但譚嗣同覺得,這多少也算一個頭緒,不妨就從這一點上往下談。

「我這個表弟最聽我的話,倘或能夠把皇上從瀛台救出來,就近在我表弟那裏藏一藏,倒是很穩當的一個地方。」張殿臣說,「不過,以後可就難了!」

「以後是我的事。只要能救駕到令表弟那裏,我可以請英國或者日本的使館,派車子去接。」

「好!」王五先將責任範圍確定下來,「咱們就只商量從瀛台到寶月樓牆外那一段路好了。」

雖不過咫尺之路,但在禁苑之內,便如蓬山萬重。張殿臣細細思量下來,提出兩件必須做到的事。第一,是聯絡皇帝左右的親信太監;第二,要買通奉宸苑中管船的人,因為皇帝要從瀛台脫困,只有輕舟悄渡。但如能在護軍營中找到內應,那就一切都方便了。

談到這裏,已近午夜,王五突然想起,秦稚芬所託的事,還沒有交代,「荒唐!我從沒有做過這種事!」他煩躁不安地出了一身汗,「我得趕緊到秦五九那裏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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