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差不多是李來中與王季訓分手的那辰光,使館區的東交民巷,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糾紛。糾紛的一方是德國公使克林德。
克林德在十五年面就到過中國,那時不過公使館中的一名三等秘書,去年再度來華,不但是公使的身分,而且已為德皇封為男爵,在公使團中的地位很高。這位爵爺本有美男子之名,如今雖近中年,丰采如昔,兼以性格爽朗,勇於任事,所以在東交民巷的風頭極健,更無形中成了公使團的領袖,一切關於義和團的交涉,大致都聽從他的主張,採取強硬的態度。
偏偏冤家路狹,這天他攜著手杖牽著狗,正在東交民巷新闢的馬路上散步,只聽得車走蹄聲,駛行甚急,於是一面讓路,一面轉臉去看,來的是一輛騾車,除了車伕以外,車沿上還有一個人,裝束行動,都很奇特,頭紮紅巾、腰繫紅帶、手腕及雙腿亦都裹著紅布。手裏拿一把雪亮的鋼刀,而一隻手扳起一隻腳,正在鞋底上磨刀。
克林德一時愣住了。等車子快到面前,突然省悟,失聲自語:「這不就是義和團嗎?」
念頭轉到,隨即便有行動,一躍上前,用個擊劍的姿勢,挺手杖便刺。車伕嚇一跳,不自覺地將韁繩一收,等車子一停,克林德將手杖一掄,橫掃過去。車沿上的那個義和團本就存著怯意,見此光景,越發畏懼,拿刀一格,順勢拋卻,「嗆啷啷」一聲,鋼刀落地,他的兩隻腳也落了地,撒腿就跑,往肅王府夾道中逃了去。
這時德國公使館的衛隊也趕到了,一看車中還有個縮成一團的義和團,依照克林德的意思,把他拖了下來,拘禁在使館,而騾車卻放走了。
車伕亦是個義和團,一行三人來自莊王府,莊王府中已經設壇供神,住著好幾個大師兄。這天依照既定計劃,特意派人到東交民巷去示威,不想落了這麼一個灰頭土臉的結果,將個莊王氣得暴跳如雷,破口大罵:「非殺盡洋人不可!」
比較還是載瀾有些見識,「您老別罵了,得想法子要人!我看,」他說,「這算是地面上的糾紛,不必由總理衙門出面,讓崇受之去走一趟吧!」
莊王毫無主意,聽他的話,將步軍統領崇禮請了來,請他到德國公使館去索回被扣的義和團。
崇禮面有難色,且有些氣憤,免不得大發牢騷:「朝廷三令五申,著落步軍統領衙門,嚴辦滋事的拳匪。這會到人家使館區去惹是生非,可又沒有本事,教人家活捉了,反要當官兒的替他們去求情!瀾公,你說咱們這個差使怎麼當?」
如果換了別人,載瀾登時就會翻臉,但他兼任左翼總兵,受崇禮的節制,少不得客氣幾分,所以敷衍著說:「是,是!這個差使不好當,等過了這段兒,咱們再想法子辭差。」
就在這時候,總理衙門派了一個章京來報消息:德國公使館將所捕的義和團剝下的衣服,連同所持的一把鋼刀,派人送到總署,同時有話:要求在下午兩點鐘以前,出面料理,否則那名義和團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慶王的意思,這件事只有請步軍統領衙門三位堂官出面料理,英大人已經在署裏了,請兩位趕緊去商量吧!」
這是無可商量之事,不論從那方面來說,都得把人去要回來。兩人匆匆趕到總署,照載瀾的意思,有崇禮一個人去,已經很給面子了,不必一起都去。可是崇禮怕交涉辦不好,變成獨任其咎,堅持非兩翼總兵同行不可。載瀾無奈何,英年無主張,終於一車同載,直馳東交民巷。
到得德國公使館,只見庭院裏大樹下,綁著一個垂頭喪氣的赤膊漢子。三個人都裝做不曾看見,升階登堂,跟克林德當面去要人。
「釋放可以。」克林德透過譯員提出要求,「中國政府必須用書面保證,以後不准義和團侵入使館區。」
「這,」崇禮答說,「好商量。先讓我們拿人帶回去,總理衙門再來接頭。」
「不行!一定要收到了書面保證,才能釋放。這一點決沒有讓步的餘地。」
三言兩語,就使得交涉瀕於決裂。崇禮跟載瀾說:「這件事,我可不敢答應。只有回去再商量。」
「乾脆告訴他,他的無理要求,萬萬辦不到。此人是大清朝的子民,不交給大清朝的官,我們跟他沒有完!他要是不信,讓他等著看,他闖的禍有多大?」
譯員傳達了他的話,只不過譯了五成意思,克林德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
「我是合理的要求,也是各國公使館一致的要求,我們不受恫嚇!」
交涉終於破裂。三人辭出德國公使館,回到總理衙門,載瀾跳腳大罵:「洋人都是不通人性的畜生!只有拿刀架在他們脖子上,他才知道咱們中國人不好欺負。」
一言未畢,有人氣急敗壞地奔了進來,來不及行禮,便向崇禮大聲說道:「義和團由崇文門進城,一路喊『殺』,一路奔到東交民巷一帶去了。」
來人是步軍統領衙門的一名筆帖式,崇禮叫不出他的名字,只抓住他的手問:「有多少人?」
「有說幾百,有說幾千,反正很多就是。」
「壞了!」慶王跌腳嗟嘆,「這下亂子鬧大了!」
「慶叔,」載瀾面有喜色,「你別擔心!亂子不會鬧大,交涉反倒好辦。您老不信,等著瞧。」
慶王沒有理他,匆匆坐轎回府,正在詢問義和團燒教堂、殺教民的情形,門上來報:「西苑有太監來,說是老佛爺有話說給王爺。」
口宣懿旨,無須擺設香案,慶王換上公服,在作為王府正廳的銀安殿,面北而立,聽太監傳諭。原來由崇文門進城的義和團,本想攻入使館,為洋槍一擋,折而往北,沿著王府井大街,見教堂就燒,見從教堂裏逃出來的人就殺。鋪戶閉門,官兵走避,義和團為所欲為,一直燒到八面槽的天主教堂。此堂名為「東堂」,乾隆年間義大利教士,亦為有名的畫家郎世寧,在這裏住過好些年,留下許多工筆畫幅,此時亦都付諸烈焰了。
其時慈禧太后正在西苑閒步,從假山上望見東城火起,詢問李蓮英,說是洋人先在崇文門開槍打死了好些百姓,義和團大抱不平,所以燒教堂作為報復。又提到徐桐住在東交民巷,只怕已被困在內。慈禧太后大為惦念,特命慶王與使館交涉,將徐桐移往安全地帶。
這個交涉不難辦。慶王派人到總理衙門找了一位章京來,又派了八名護衛,保護著到東交民巷,相機行事。這一撥人尚未覆命,卻另有消息,徐桐早就在義和團想撲入東交民巷,各使館駐軍開槍相拒時,便已離家相避,此刻作了端王府的上賓。
帶這個消息來的是步軍統領崇禮,他還帶來一張紙,上面抄錄一副對聯:「創千古未有奇聞,非左非邪,攻異端而正人心,忠孝節廉,只此精誠未泯;為斯世少留佳話,一驚一喜,仗神威以寒夷膽,農工商賈,於今怨憤能消。」上款是「書贈義和神團大師兄」,下款頭銜赫然「太子太保體仁閣大學士徐桐」。據說,這副對聯就懸在端王府的拳壇上。
「怎麼?」慶王大驚,「端王府都設壇了?」
「是今天下午的事。不止端王府,莊王府、瀾公府也都設壇了。明天連刑部大堂都要設壇。」
「荒唐、荒唐!」慶王用責備的語氣說,「受之,你是刑部堂官,怎麼這樣子胡鬧。」
「沒法子!都是徐楠士的主意。」崇禮苦笑道:「我跟趙展如名為刑部滿漢兩尚書,其實甚麼事都不能管。如今刑部『六堂』,只有徐楠士最神氣。」
徐楠士就是徐桐的長子徐承煜。「哼!」慶王冷笑,「此人的行徑就是個義和團!洋人不好,洋人該死,可就知道洋人的煙卷兒、大洋錢是好東西!」
「唉!」崇禮嘆口氣,「這局面再鬧下去,可不知道怎麼收拾了?王爺,聽說端王嫌我這個步軍統領太無用,打算奏明皇太后撤換。這可是件求之不得的事,倘或皇太后問到王爺,求王爺幫我說兩句壞話。」
「只有幫著說好話的,壞話可怎麼說啊?」
「就說我身體不好,難勝繁劇。」
「誰又是能勝繁劇的?」慶王冷笑一聲,「我還恨不得能把爵位都辭了呢!」
※※※
這一夜的京城裏,人心惶惶,都有大禍臨頭之感。各省京官,膽小的早就舉家走避,如今膽大的亦不能不深切考慮,覺得至少應將家眷遷移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可是京津交通已斷,畿南及京東、京西,到處都是義和團,比較平靜的,只有北面。因此,德勝門的熱鬧,比平日加了幾倍,車馬相接,由此經昌平,出居庸關逃往察哈爾境內延慶州、懷來縣,不計其數。
相反地,南面幾個城門,幾乎斷了行人,正陽門到上午八點多鐘方始開啟,宣武門根本不開,因為有確實消息,義和團這天要燒「南堂」和「北堂」。南堂在宜武門內東城根,是京中最古老的一座天主教堂。原址在明朝末年是東林結黨講學之地的首善書院,閹黨得勢,大殺東林,首善書院奉旨拆毀,連至聖先師的木主,都被丟棄在路邊。到了崇禎年間,禮部尚書徐光啟在此主修曆法,稱為「曆局」,湯若望初到中國,即住此處。清朝開國,湯若望做了孝莊太后的「教父」,接續前明未竟之功,繼續修歷,不過曆局正式改建為天主堂,成為京中第一座西式建築。內多罕見的奇巧之物,頗得當時年輕皇帝的欣賞,所以吳梅村有詩:「西洋館宇迫城陰,巧歷通玄妙匠心;異物每邀天一笑,自鳴鐘應自鳴琴。」
相形之下,「北堂」雖說是天主教在華的總堂,卻只有十年的歷史。原來的北堂,建於康熙年間,位於三座門以西的蠶池口。光緒十六年擴修西苑,慈禧太后嫌北堂太高,俯視禁苑,諸多不便。命總理衙門跟法國轉飭遷移,交涉不得要領。其時李鴻章正在大紅大紫的時候,幕府中洋務人才極盛,有人獻議,直接跟羅馬教廷去打交道,果然如願以償,蠶池口的北堂,終於遷避了。
新北堂地名西什庫,在西安門內。雖說不如蠶池口那樣密邇西苑,但離三海亦不算遠。燒宣武門的南堂,不致擾及禁中,燒西什庫的北堂就不同了。因此,李蓮英頗以為憂;跟端王商量,可否不燒?端王表示,義和團群情憤慨,而北堂是天主教的總機關,恐怕非燒不可。
這樣就只好面奏慈禧太后了。於是這天特為頒發一道上諭:「頃聞義和團眾,約於本日午刻,進皇城地安門、西安門焚燒西什庫之議,業經弁兵攔陽,仍約於今晚舉事,不可不亟為彈壓。著英年、載瀾於拳民聚集之所,務須親自馳往,面為剴切曉諭。該拳民既不自居匪類,即當立時解散,不應於禁城地面,肆行無忌。倘不遵勸諭,即行嚴拿正法。」
上諭下來,英年跟載瀾商議,應該如何勸諭?載瀾一言不發,將上諭拿到手裏,揉成一團,往懷中一塞。
見此光景,英年覺得說甚麼都是多餘的!處此變局,唯有觀望是上策。這樣一想,越發甚麼話都不肯說。回到家,告誡僕役,緊閉大門,不准外出,有客來訪,或者衙門裏有人來回公事,都說他不在家。
奉旨彈壓的大員是這樣的態度,義和團自然為所欲為,不過南堂是燒掉了,北堂卻未燒成,教士教民憑借堅固的洋灰圍牆,用熾密的火力壓制,使得由一僧一道率領的一千多義和團,根本無法接近。一陣陣的槍聲,一陣陣的喧嚷叫囂,殺聲不絕,整整鬧了一夜,害得在西苑的慈禧太后,一夕數驚,睡不安穩,肝火旺得不得了。
起身漱洗,吃過一碗燕窩粥,照例先看奏摺,第一件便是步軍統領崇禮奏報:「兩翼教堂、地面起火情形,並自請議處。」正在火頭上的慈禧太后,毫不遲疑地親自用硃筆批示:「崇禮、英年、載瀾均著交部嚴加議處。兩翼翼尉等,均著革職留任,並摘去頂戴。仍勒令嚴拿首要各匪,務獲懲辦!」
借此一頓訓斥,稍稍發洩了怒氣,慈禧太后靜靜思索了一會,吩咐李蓮英傳旨:「軍機到齊了,馬上叫起。」
向來的規制,軍機總是最後召見。因為先召見部院大臣,或入覲的疆吏,倘或有所陳奏請示,當天就可以跟軍機商定處置的辦法。這天一破常例,首先召見樞臣,大家知道,必有極要緊的宣諭,而可以猜想得到的,一定關係到義和團,只是慈禧太后對義和團的態度如何,卻難揣測。
進了殿,只見慈禧太后精神不似往日健旺,皇帝更見萎靡。禮王領頭行過了禮,只聽慈禧太后問道:「你們也都一宿沒有睡吧?」
「是!」禮王、榮祿同聲回答。
「這樣子鬧法,可真不能不管了!昨兒晚上只聽見一聲遞一聲地:『殺呀,殺呀!』這那還像個首善之區的京城?」慈禧太后略停一下說道:「都說義和團有紀律,無法無天的是匪人假冒義和團。照這樣子看,假冒的也太多了!」
「是!」禮王答說,「仍舊只有責成步軍統領衙門好好兒彈壓。」
「甚麼彈壓?嚴拿正法!」慈禧太后喊一聲:「榮祿!」
「喳!」榮祿膝行兩步,跪向前面。
「你怎麼說?」
「奴才聽皇太后的意思。要辦就得快。」
「當然要快。」慈禧太后說:「我的意思是,讓你再多調兵進來,切切實實辦一辦。」
榮祿想了一下答道:「奴才可以把武衛中軍調進來。不過,非得神機營、虎神營也多派人不可。」
慈禧太后瞭解他的用意,是要端王跟他一起擔此重任,否則武衛中軍進城,便會遭遇義和團、甘軍,以及端王所統管的神機營、虎神營聯手相抗。因而點點頭說:「當然,這也要寫在上諭裏頭。」
談到這裏,慈禧太后又徵詢其他各人的意見。慶王是拿不出主張;王文韶兩耳重聽,只能辨色,不能察言,無可回奏;啟秀則對嚴懲義和團之舉,根本反對,不過孤掌難鳴,唯有隱忍不言。獨獨趙舒翹為了由涿州回京,復奏時含糊其詞有負付託,而且對義和團跡近姑息,一直內疚於心,此時看慈禧太后態度轉變,而剛毅又恰好不在,正是補過的機會,所以看大家默不作聲,便出列碰頭,有所陳述。
「皇太后、皇上聖明,臣的愚見,攘外必先安內,京城裏一定得安靜。不過地面遼闊,而人心很亂,武衛中軍、神機營、虎神營、步軍統領衙門,各不相屬,或者有推諉爭執之處,部署恐怕不能周密,最好欽派王公大臣數位監督,號令既可劃一,遇事亦有稟承,這樣才可以上分皇太后、皇上的廑慮。」
聽見他的話,慈禧太后與皇帝都不斷點頭,「趙舒翹說得很透徹!不是嗎?」慈禧太后看著皇帝說:「你倒看,派那些人監督。」
「還是請老佛爺作主。」皇帝很快地回答。然後又試探地補一句,「或者,就讓趙舒翹保幾個人。」
「這話不錯。趙舒翹既有這麼個主意,心目中總有幾個人吧!」
「是!」趙舒翹當仁不讓地答說,「義和團跟洋人過不去,少不得要跟使館打交道,慶王是少不得的。」
「好!就派慶王。」
「端王威望素著,精明強幹,而且素為義和團所敬服。」趙舒翹恭維一番後,又加一句:「亦是萬萬少不得的。」
「也好。」慈禧太后又問,「還有呢?」
「榮祿更是少不得的。」
「三個了!」慈禧太后躊躇著說,「是不是再添一個呢?」
「奴才保薦一位。」啟秀突然開口,「貝勒載濂。」
原來啟秀聽趙舒翹在報名字,心中已有一個想法,慶王與榮祿都是主張與洋人和好的,相形之下,端王便顯得孤單了。至少得再加一個,旗鼓才能相當。這個人,保載瀾,則他以步軍統領衙門堂官的身分,本可以干預其間,暗加回護,無須多此一舉。若保莊王,可惜爵位較高,無形中將端王貶低了一等,所以保薦載濂。他是端王載漪的長兄,不過爵位是下郡王一等的貝勒,所以排名反在胞弟之下。這樣就不會貶損了端王的身分。
慈禧太后接納了他的奏請,問趙舒翹說:「你倒說,還應該怎麼做?」
「既有四位王公大臣總其成,下面辦事的人越多越好,除了巡城御史,維持地面責有攸歸以外,臣請旨欽派八旗都統,分駐九城,稽查出入。」
「這樣做也很好。派那些人,你們下去斟酌。」
凡所陳奏,無不嘉納,因此,回到軍機處的趙舒翹與啟秀,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滿臉飛金,一個臉色陰沉。不過,趙舒翹也很見機,只出主意,不肯主稿,這道上諭仍由當班的「達拉密」撰擬,而最後由榮祿核定,隨即用黃匣子進呈,等慈禧太后看過,送交內閣明發。
黃匣子很快地發了下來,又帶來一個命令:單召榮祿進見。
非常意外地,這一次是由皇帝先開口:「京城裏亂成這個樣子,驚擾深宮,甚至連皇太后都不能好生歇著,你我真難逃不忠不孝之罪了!」
聽皇帝這樣責備,榮祿大為不安,同時也頗為困惑,不知慈禧太后對皇帝的態度是不是改變了?動機何在?是覺得應該讓皇帝再問政呢?還是因為時局棘手,利用皇帝在前面擋一擋?
這樣想著,不由得便偷偷去窺探慈禧太后的臉色,但看不出甚麼。榮祿無奈,唯有碰頭請罪。
「奴才承皇太后、皇上天恩,交付的責任比別人來得重。京城亂成這個樣子,總是奴才的才具不夠,奴才決不敢推諉責任,請皇太后、皇上先重重處分奴才,借此作一番振刷,好教大家警惕,再不敢不盡心。」
「如今也談不到處分的話。收拾大局要緊!」皇帝看一看慈禧太后說:「如今把跟洋人講解,剿辦義和團的責任都交給你,你有沒有把握?」
「奴才不敢說!奴才盡力去辦就是。」說到這裏,他發覺措詞不妥,大有一肩擔承的意味,因而緊接著說:「跟洋人交涉,是李鴻章好,剿辦義和團非袁世凱不可。」
「嗯,嗯!」皇帝向慈禧太后請示:「老佛爺看,榮祿的主意行不行?」
「也只好這樣。」慈禧太后又說,「既然打算這麼做了,剛毅就不必再待在涿州了,叫他趕快回京吧!」
「是!」榮祿答說:「奴才請旨,可否再叫軍機全班的起,請兩宮當面降旨。」
「可以!」慈禧太后點點頭。
於是復召全班軍機大臣,由皇帝宣示,一共下三道上諭:第一道,著兩廣總督李鴻章剋日進京,總督派廣州將軍德壽署理。第二道,著山東巡撫袁世凱帶兵進京,如膠州防務重要不能分身,著即指派得力將領,帶領精銳,到京待命。第三道,剛毅及何乃瑩迅即回京。
除了第一道上諭,照例應由內閣明發以外,其他兩道,應該用廷寄。但榮祿卻故意問一句:「請旨,三道上諭,是不是都明發?」
「不錯!明發。」慈禧太后清清楚楚地回答。
用明發便有公開警告義和團之意。榮祿是這樣想,慈禧太后也是這樣想,君臣默喻,展開了早定的大計,都有及今動手,猶未為晚的信心。
到得日中,消息已散佈得很廣了。明達之士,額手相慶,有些在打算逃難而盤纏苦無著落的窮京官,更是稱頌聖明,興奮不已。
至於義和團方面,小嘍囉昏天黑地,囂張如故,大頭目卻暗暗心驚。不過狂悖的畢竟多於謹慎的,所以一些暗中流傳的狂言,很快地變成公然叫囂,一說「要斬一龍二虎頭」,一龍當然是指皇帝,二虎的說法不同,但總不脫慶王、禮王、榮祿、李鴻章等人。又一說,要斬的是「一龍一虎三百羊」,這一虎倒指明了是辦洋務的慶王,三百羊則指京官。又說京官中只能留下十八人,其餘莫不可殺。
這種不慚的大言,除了嚇人以外,還有一個作用,便是可使端王、崇綺之流快意。但等這天的三道上諭一公佈,知道快意可能要變成失意了。
「老佛爺是聽了誰的話?」端王的神色非常嚴重,一臉的殺氣,就彷彿找到了這個「誰」,馬上便要宰了他似的。
「這不用說,當然是榮祿。」莊王載勳冷冷地說,「好吧,倒要看看,虎神營跟武衛中軍,誰狠得過誰?」
「不是這麼著!」載瀾接口,「是看看武衛後軍跟武衛中軍,誰狠得過誰?」
他的意思是不妨指使董福祥跟榮祿去對抗。這下提醒了載漪,「老三的主意高!等袁慰庭一來,董星五可就更要難看了!」他很起勁說,「事不宜遲,馬上把董星五找來,商量個先發制人之計。」
請來董福祥,只有載漪兄弟三個跟載勳在一起密談。上諭是大家都看到了的,慈禧太后的態度已經轉變,不消說得要商量的是如何把慈禧太后的態度重新再扭過來。
「如今為難的是,事情變得太快,要慢慢來說服老太后,只怕緩不濟急。」載漪說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看,索性大大幹他一下子。星五,你看怎麼樣?」
「是!既要大幹,也要讓皇太后願意大幹。不然,事情還是麻煩。」
「如果能讓皇太后回心轉意,當然求之不得。可是──。」
「王爺,」董福祥搶著說道,「您老不必擔心,我已經有了佈置了。」
「噢!」載漪既驚且喜,「來,來,星五,你是怎麼佈置的?快說來聽聽。」
「是李來中的妙計。都說妥當了,隨時可以動手。」接著,他壓低了聲音,細說經過。
「此計大妙!這李來中,真有通天徹地之能。」端王問道:
「星五,他是甚麼功名?」
「如今還是白丁。」
「我保他!你看,給他一個甚麼官做?」
「我替李來中多謝王爺的栽培。不過,這不妨將來再說,眼前辦事要緊。」
「不錯,不錯,眼前辦事要緊。星五,就請你費心吧!」
於是依照預定的計劃,這天傍晚時分,有一封偽造的電報,由山海關駐防副都統所派的信差,送到武衛軍營務處,王季訓照密碼譯妥送到上房。正在獨酌默籌的榮祿,看完電文,推杯而起,吩咐召請幕友,即刻到簽押房相見。
幕友早都各回私寓了,這天的情形又比前一天更壞,朝士所聚的所謂「宣南」──宣武門以南的地域,由於南堂遭劫,有洋兵馬隊一百多人進佔宣武門,交通等於斷絕,前門東城根一帶,北至王府井大街,亦有洋兵看守,不准中國軍民往來。因此,急足四出,卻只找來一個樊增祥。
「雲門,你看,」榮祿有些沉不住氣了,「羅道來的電報,大禍迫在眉睫了!」
羅嘉傑的電報發自上海,用「據確息」三字開頭,說各國協力謀華,已有成議,決定向中國政府提出四個條件:第一,政權歸還皇帝,太后訓政立即結束;第二,下詔剿辦拳匪,各國願出兵相助;第三,中國政府練兵數目,須經各國同意,並聘洋人擔任教練;第四,中國政府所有賦稅收入,須由洋人監督,並控制用途。
「好厲害!」樊增祥失聲說道:「這不就是城下之盟了!」
「我擔心的就是洋人會提苛刻的條件,可是這話要早說了,沒有人肯信。如今事機緊迫,一定要設法消弭在先,真的讓洋人提了出來,連還價都沒法兒還。」
「是!」樊增祥說:「彼此交涉,要看實力,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用兵如此,洋務又何嘗不然!」
「談甚麼實力!」榮祿語氣神色中,有點笑他書生之見似地,「到今天為止,大沽口外有三十四條外國兵艦,憑一座炮台,羅榮光那兩千條爛槍,就能擋得住了?裕制軍在天津胡鬧,奉大師兄、紅燈照為上賓,我很同情他。地方大吏,守土有責,一旦大沽口失守,各國聯軍一上了岸,長驅直入,那時除了希望義和團人多勢眾,又不怕死,能夠硬擋上一陣以外,你倒想,他還有甚麼退敵之計!」
聽得這番話,樊增祥頗感意外,原來他是這樣的一種看法!怪不得依違瞻顧,總有些舉棋不定的模樣。既然如此,自己先要好好想一想,未有把握之前不宜隨便發言。
「我想,這個消息,必得上達。」榮祿停了一下說:「現在是緊要時候,借這個消息逼一逼,可以走得快一點兒。」
這是說,逼慈禧太后在議和的步驟上採取更明快的措施。可是,樊增祥提出疑問:「倘或激怒了皇太后,不惜一戰,又將如何?」
「皇太后如果要打,當然先要問我,我就說老實話,兵在那裏?餉在何處?皇太后經了多少大事,豈能只憑意氣辦事。」
「茲事體大,所關不細。」樊增祥只有勸他慎重,「中堂不妨稍微等一等,謀定後動。」
榮祿想了一下點點頭說:「等個一半天,諒來還不妨事。」
※※※
使館不敢攻,西什庫攻不下,能燒的教堂又燒得差不多了,義和團決定在前門外,京師最繁華的所在去顯一顯威風。
前門外最熱鬧的地區,是在迤西的大柵欄一帶,商業精華,盡萃於斯。有名的戲園廣和樓、三慶園、慶樂園,亦都在這裏,所以大柵欄又是笙歌嗷嘈的聲色之地。
領頭的大師兄走了一陣,偶然一瞥之間,忽發現有家店家,安著極大的玻璃窗,裏面瓶瓶罐罐都貼著洋文標籤,再看招牌,寫的是「老德記藥房」。心想,這家藥房一定是「二毛子」所開,就從這裏下手立威。
老德記的店東實在是洋人,早就避走了。店中夥計貪圖買賣所入,可以朋分,是樁沒本錢的生意,所以仍舊開門營業。一見義和團上門,情知不妙,而悔之已晚,只有硬著頭皮上前,陪笑招呼。
「燒!」
大師兄只喝得一聲,手下便即動手。放火是很內行的事,找到煤油,四處傾灑,夥計急得跪在地下求饒,為義和團一腳踢了個跟頭。
左右店家,一看要遭殃,急忙點著香來請命,大師兄擺著手大聲說道:「別慌!別慌!這家店是二毛子開的,非燒不可,只燒他一家,燒光自然熄了,不會燒到左鄰右舍,大家放心好了,不必搬移瑣色,自找麻煩。」
說得斬釘截鐵,十足的把握,令人不由得不信。於是,以看熱鬧的心情,靜等老德記火起。
等大家順著他手指之處去細看時,埋伏僻處的人,已用一根「取燈兒」,燃著了灑透煤油的廢紙,頓時一蓬火起,迅速蔓延,轟轟烈烈地燒將起來。
「天火燒,天火燒!」義和團拍手歡躍,也有些看熱鬧的人附和。可是,轉眼之間,便都看出形勢不妙,老德記還只燒了一半,火苗卻已竄到東鄰了。
見此光景,老德記附近的店家,無不大驚失色!見機的趕緊奔回去搶救自己的貨物細軟,癡愚的還真相信大師兄有驅遣祝融的法力,紛紛上面求援。
「大師兄,大師兄!您老行行好,趕緊施展法力,把火勢擋住。不然,可就不得了!」說罷,磕頭如搗蒜,有的已經哭出聲來了。
這時火勢已很不小了,五月二十悶熱天氣,鬧市中烈焰燒空,西南打開一道缺口,恰好成為風路,風助火勢,由西南往東北燒,首當其衝的是珠寶市以西的三條廊房胡同。廊房二條與三條之間,有條南北向的直胡同,名叫門框胡同,是廣和樓的所在地,這天貼的是譚鑫培的《連營寨》,正在上座的時候,發現大火,觀眾四散奔逃,「蜀、吳」雙方「兵將」,亦就暫息爭端,卸甲丟盔,不理「火燒連營七百里」,先來救京城的這一片精華。
火勢過於熾烈,靠幾條「洋龍」,幾桶水,何濟於事?到得正中時分,大柵欄東面到珠寶市,西面到觀音寺街,楊梅竹斜街,北面到西河沿,成了一片火海。火老鴉乘風飛上正陽門,連城樓都著火了。
就在火勢正熾之時,六部九卿及翰詹科道,都接到通知,慈禧太后及皇帝在西苑召見。這就是所謂「廷議」,通稱「叫大起」,非國家有至危至急的大事,不行此典。而凡叫大起,往往負重任的多持緘默,反是小臣得以暢所欲言,因為重臣常有進見的機會,如有所見,不難上達,而叫大起正就是要徵詢及於小臣。所以一班平時關心時局,好發議論的朝士,都大感興奮,暫忘前門外的這一場浩劫,匆匆趕到西苑待命。
召見之地在慈禧太后的寢宮儀鸞殿東室,室小人多,後到的只能跪在門檻外面。兩官並坐,臉色都顯得蒼白,尤其是慈禧太后,平日不甚看得出來的老態,這時候是很分明了。
「前門外大火,你們都看見了吧?」是皇帝先開口,聲音雖低,語氣甚厲,「朝廷三令五申,亂民要解散,要彈壓,那知道越鬧越不成話了!你們自己想想看,對不對得起朝廷跟百姓?」
跪在御案前的王公及軍機大臣,默無一言。在僵硬如死,悶熱不堪,令人要窒息的氣氛中,後面有個高亢的陝甘口音,打破了沉寂。
「臣剛才從董福祥那裏來,他說,他想請旨,責成他驅逐亂民。」
此人是翰林院侍讀學士劉永亨,甘肅秦州人,跟董福祥同鄉。他的話真假且不論,載漪一聽是董福祥要驅逐亂民,亦就是義和團,不由得心頭火起,惱的不是董福祥,是劉永亨,直覺地認為他是在撒謊。
可是,他又無法證明劉永亨是在撒謊,不假思索將腰一挺,回身戟指,厲聲吼道:「好!這就是失人心的第一個好法子!」
殿廷中如此無禮,而慈禧太后默然,亦就沒有人敢指責他了。沉默中,門檻外面發聲:「臣袁昶有話上奏。」
「袁昶!」皇帝指示:「進來說。」
於是袁昶入殿,在御案面面找個空隙跪下,朗聲陳奏:「今日之事,最急要的,莫過於自己處治亂民!非如此不足以折服各國公使的心。洋使服了朝廷,才可以跟他們談判,阻止洋兵來京,一方面由各省調兵拱衛京畿。辦法要有層次,一步一步來,不宜魯莽割裂。」
「現在民心已變!」慈禧太后搖搖頭說,「總以順民心為頂要緊。你所奏的,不切實際。」
「皇太后所說的民心已變,無非左道旁門的拳匪!萬不可恃。就令有邪術,自古至今,亦斷斷沒有仗邪術可以成大事的!」
「法術靠不住,莫非人心亦靠不住?」慈禧太后很快地反駁,「今日中國,積弱到了極處,所仗的就是人心。如果連人心都失掉了,試問何以立國?總而言之,今天召大家來,要商量的是,洋人不斷調兵,看來要侵犯京城,應該怎樣應付?大家有意見,趕快說。」
於是激烈的主張決一死戰,溫和的建議婉言相商,聚訟紛紜之中,漸漸形成一個結論,不脫一句古話:「先禮後兵」。先派人向來自天津的聯軍勸告,速速退兵,如果不聽,則由董福祥的甘軍往南硬擋。
「那麼,」慈禧太后問道:「派誰呢?」
「臣保薦許景澄。」軍機大臣趙舒翹說。
許景澄充任過六國的公使,在西洋十餘年之久,擔任此一任務,自然是最適當的人選,慈禧太后立即同意。
許景澄自覺義不容辭,慨然領旨,但要求加派一個人會同交涉。結果選中新任總理大臣那桐,許景澄頗為滿意。因為,第一,能幹而機警;第二,是端王載漪所保;第三,頗得太后信任。有他同行,此去即令不能達成使命,亦不致獨任其咎。
「大起」散後,軍機大臣及慶王、莊王、端王又被叫起,這一次是專門商量處置義和團的辦法。由於載漪的堅持,慈禧太后很勉強的同意,由載漪與董福祥設法招撫。至於受撫以後的義和團,將如何運用,另作計議。
※※※
端王載漪回府,天猶未黑,就在花廳院子裏天篷底下更衣,跣足短褲,一面由聽差為他用熱手巾抹背,一面在衣冠整齊的滿座賓客之前,大罵袁昶,說他是「人人可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
罵完袁昶,又罵劉永亨,由劉永亨又罵到近來上奏請懲治義和團的翰林與言官。正當口沫橫飛,越罵越起勁的當兒,有個親信護衛,悄悄到他耳邊說了句:「董大帥在西花園,還有李先生。」
「喔,好!」載漪匆匆換上便衣,向等候已久的座客拱拱手,道聲:「失陪!」隨即趕到西花園。
西花園是載漪接見緊要賓客之處,除了董福祥以外,就只一個李來中。載漪跟他是第二次見面,但一見傾倒,已很熟悉,所以相見並無客套,開口便談大事。
「我有好消息,上頭已經交代了。決定招撫義民,歸你我倆負責。」載漪拍拍董福祥的肩說:「這下可好了,到底通了天了!」
「這當然是個好消息。」董福祥也很興奮,「火頭已經點起來了,正好大幹一番!我和來中特為來跟王爺請示,是不是馬上就攻使館?」
「這,」載漪恨恨地說:「恐怕一時還不行!怕洋人的太多。今天還派了許景澄跟那桐出城,去勸洋人退兵,如果談成功了,老佛爺的心一定又軟下來了。沒有老佛爺點頭,動不得!」
「談不成功的。」李來中說:「這一層王爺不必顧慮。」
「怎麼呢?」載漪問道:「何以見得談不成功?」
「那兩人根本就見不著洋人,從那兒談去?」李來中轉臉對董福祥說了句:「我想,通知豐台的弟兄,把那兩個人嚇回來。」
「啊、啊!」載漪笑逐顏開地拍手,「這個法子好,這個法子好!不過,」他忽又收起笑容,搖搖頭說:「這還不能讓老佛爺狠得下心來!」
「我正是要為這件事,跟王爺商量。」董福祥努一努嘴:
「來中,你跟王爺說。」
「王爺,」李來中說:「羅嘉傑的電報,已經到榮中堂手裏了,這兩天沒有動靜,不知道王爺可聽見甚麼沒有?」
「對了!倒提醒我了。」載漪詫異地,「怎沒有動靜?莫非西洋鏡拆穿了?」
「沒有。如果西洋鏡拆穿,我有內線,一定知道。」李來中停了一下說:「王爺,你看,榮中堂是不是有觀望的意思?」
「或許是將信將疑吧?」
「是!王爺料準了。我再請教王爺,倘或皇太后問到榮中堂,說有這麼一回事,榮中堂怎麼回奏?」
「那還用說?他還能說老佛爺的消息靠不住?」
「那就是了!如今王爺管著總理衙門,各國公使如果有甚麼照會,當然歸王爺先看,王爺看了,直接奏上皇太后。那時召見榮中堂一問,兩下完全合攏了。」
載漪先還聽不明白,細細一想,才知道妙不可言。「好!」他從丹田里迸出來這一個字,「這一下,非把老佛爺的真脾氣惹出來不可!」
※※※
使載漪想不到的是,榮祿已先一步將偽造的羅嘉傑的電報,密奏儀鸞殿,慈禧太后果然震怒,傳旨仍如前一天「叫大起」,地點亦仍舊是儀鸞殿東室。
「今天收到洋人的照會四條,天下錢糧盡歸洋人徵收,天下兵權盡歸洋人節制,這還成一個國家嗎?」
慈禧太后這幾句話,聲音出奇地平靜,但群臣入耳,如聞雷震。有極少數的疑多於驚,但無從究詰,唯有屏聲息氣,等待下文。
「如今洋人這樣子欺侮中國,亡國就在眼前了。如果拱手相讓,我死了有何面目見列祖列宗?」慈禧太后漸漸激動了,「反正天下是要斷送了,打一仗再送,總比不明不白亡國來得好!」
「老臣效死!」是崇綺的顫巍巍的哭音:「事到今日,與夷人不共戴天,請皇太后乾綱獨斷,下詔宣戰。老臣死亦不信,有這麼多的義民,就不能滅盡夷人!」
「崇綺的話,一點不錯。」載漪接口說:「大局壞到今天這個地步,就因為漢奸太多,事事遷就洋人。洋人是禽獸之性,不懂禮義,不識好歹,得寸進尺,無法無天。請皇太后准崇綺所奏,下詔宣戰!」
有這樣慷慨激昂的論調,誰也不敢表示反對,於是慈禧太后提高了聲音說:「今天的情形,諸大臣都知道了。我為江山社稷,不得已而宣戰。不過,將來是怎麼個結果,實在難說。倘若開戰之後,江山社稷仍舊不保,諸公今天都在這裏,應該知道我的苦心,不要說是皇太后送掉祖宗的三百年天下。」
一則說「諸大臣」,再則說「諸公」,這樣的措詞是從來不曾有過的,因而大小臣子,感受無不異常深切。便由御前大臣領班的慶王磕著頭,代表答奏:「臣等同心保國!」
「奕劻,」皇帝第一次開口:「兩國失和,宣佈開戰,也總有一套步驟吧!」
「是!」慶王很謹慎地答說:「不妨先派人到使館說明,如果一定要開釁,就得下旗回國。」
「好!」慈禧太后說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咱們中國從來就是寬大的。可以派幾個人去通知使館,限期下旗歸國。」
於是慈禧太后決定派三個人分往各使館交涉,一個是兵部尚書徐用儀,一個是內閣學士聯元,一個是戶部尚書立山。徐、聯二人總在總理衙門行走,職司所在,無可推辭,立山卻有異議。
「奴才從來不曾辦過洋務。」他說。
「去年在頤和園接待各國公使,不是你辦的差嗎?」皇帝質問。
慈禧太后卻不比皇帝那樣還好言商量,沉下臉來說:「你敢去,固然要去,不敢去也要去!」
立山不敢再作聲,與徐用儀、聯元一起先退。慈禧太后倒也體恤,以此三人,身入險地,命榮祿派兵遙遙保護。
等廷議結束,軍機大臣及總理大臣還有許多事要商議,坐定下來,彼此互相詢問,慈禧太后所宣示的照會,從何而來?
榮祿道是羅嘉傑的密電。
「這似乎太離奇了!」袁昶率直說道:「駐京各國公使,並無此說,駐天津的各國提督,亦無此說。李爵相、劉制軍從廣州、江寧打來的電報,都說各國外務部表示,這一次調兵來華,是為了保護使臣,助剿亂民,斷不干預中國內政。而況既未開戰,何所施其要挾?」
榮祿知道自己太孟浪了!默然不語。
※※※
許景澄與那桐虛此一行,狼狽而回,是讓義和團嚇回來的。兩人出齊化門到了豐台,遇見四十幾個義和團,亮著刀,張一面「扶清滅洋」的大旗,蜂擁而來,向正在茶棚子裏休息的許、那二人,很不客氣地問道:「你們倆幹甚麼的?」
「奉旨阻攔洋兵進京。」那桐答說。
「你們一定是吃教的。勾引洋兵來打中國人?」大師兄喝道:「走!」
不由分說,將許景澄、那桐連同隨從,一起擁到拳壇,按著他們的頭,向洪鈞老祖的神像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然後另有一個大師兄說道:「你們兩個是不是二毛子,勾引洋兵進京?要焚表請示。」
所謂焚表,是在燭火上燃燒一張黃裱紙,紙盡灰揚,表示神已默認,否則便有麻煩。
許景澄與那桐,都聽說過義和團那套哄人的花樣,料他們還不敢戕害大臣,便都靜靜地看著。果然,黃裱紙燒淨,灰白的紙灰冉冉升起。
「很好!你們不是二毛子。不過,你們說甚麼奉旨阻攔洋兵,這話不知道真假。就算是真,也用不著你們去攔!洋兵儘管來,來一千殺一千,來一萬殺一萬,自有天兵天將,六丁六甲保護大清江山。你們去攔他們,不教他們來送死,就是幫洋人的忙。不可以,不可以!」說罷,此人大搖其頭。
「大師兄,」那桐說道,「我們是奉旨辦事,不跟洋人見一面,不能覆命。」
「不能覆命,就不要覆命好了。」
不可理喻,唯有報以苦笑。那桐與許景澄就此廢然而返。
於是第二天一早回京,進城直趨宮門覆命,遞上一個簡單的奏摺,說是阻於義和團,未能與洋兵見面。本意等「叫起」以後,當面奏陳義和團種種蠻橫無理,目無朝廷的情形,或者可以感格天心,使慈禧太后有所覺悟,那知竟沒有這樣的機會。慈禧太后有更重要的人,需要召見。
第一個是剛從涿州回京的剛毅。他已知道朝局有了極大的變化,變得比自己所想像的還要「好」。因此,他覺得對義和團不必力言當用、該用,應說能用、可用。該是進見之時,力炫義和團的「神奇」。慈禧太后就像平時聽李蓮英講外間的新聞似地,聽得忘了辰光。
剛毅的「獨對」,幾乎費了一個鐘頭,接下來是召見步軍統領崇禮,垂詢前門外大火的善後事宜。等軍機見過面,忽又特召署理順天府府尹陳夔龍,為的是「四大恆」突然歇業,市面與人心俱亂,不能不趕緊設法。
原來北方的銀錢業與南方不同,以爐房為樞紐。在南方,爐房由錢莊、銀號附設,無非將各種成色不同的元寶、銀洋、銀條回爐重鑄,劃一成色而已。而北方的爐房,自成局面,除冶銀鑄寶以外,經營存款、放款、匯兌等等業務,且可發行票據,代替現銀,論地位在票號錢莊之上。
京師的爐房,不下二十家之多,都設在前門外,大柵欄以東的珠寶市。老德記一火,殃及池魚,二十家爐房燒得光光。於是大小銀號、錢莊,立刻周轉不靈,設在東四牌樓的「四大恆」──恆興、恆利、恆和、恆源四家錢鋪,不能不閉門歇業。四恆是二百餘年的老店,南北聞名,信用卓著,所開銀票,流通甚廣,一旦閉歇,不知有多少人的財產生計,倏忽成空,所以人心惶惶,不可終日。慈禧太后深知此事不能善後,不必等洋人來攻,京中就會大亂,自然著急。
「崇禮可恨!」慈禧太后一開口便是憤然的語氣,「四恆因為爐房燒了,呈請歇業。這件事關係太大,我叫崇禮想法子維持。本想他跟四恆有往來,又是地面衙門,容易料理,那知他一味磕頭,推說是順天府的事。你是地方官,我不能不找你!」
「是!」陳夔龍答說,「臣職責所在,不敢推諉。」
「我想,四恆向來有信用,亦不是虧本倒閉,無非爐門不開爐,一時沒有現銀周轉。如果銀根真的很緊,公家可以借銀子給他,叫他們趕緊開市,免得百姓受苦。」
「是!臣遵旨跟戶部去商量。」
「你也不必先指望戶部。」慈禧太后忽又改口,「你回衙門以後,趕緊找四恆的人來,跟他們商量復業的辦法,務必在三天以內開市。」
「是!」
「我聽榮祿、剛毅說,你很能幹,好好當差,我不虧負你!」
及至跪安退出,只見剛毅等在殿門以外,「筱石,」他迎上來說:「四恆的事,太后跟我談過,我說非足下不辦,如今有句話奉告,亦可說是拜託,四恆之事,不論你怎麼處置,千萬不要牽累當鋪!」
話是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卻不解他用意何在?只有唯唯應諾。回到衙門,隨即依照慣例,凡有關地方上的大事,請治中、經歷及大興、宛平兩縣一起來會商。
說明了召見經過,陳夔龍徵詢屬下意見。大、宛兩縣都是油滑老吏,看陳夔龍不次拔擢,一躍為京城的地方長官,不知他有何本事?都要掂掂他的份量,所以相顧默然,不獻一策。治中姓王,山東人,忠厚無用,發言亦不得要領。最後便輪到經歷說話了。
經歷叫邢兆英,浙江紹興人,本來是幕友,因為軍功保舉做了官,此人倒頗有經驗,從容獻議:「接濟四恆,先要籌款。城廂內外,共有一百十幾家當鋪,不妨由大興、宛平兩縣傳諭,每家不必多,只暫借一萬銀子,馬上就有一百十幾萬,足可以救四恆之急。當鋪都有殷實股東,萬把銀子,戔戔之數。聽說剛中堂就有三家當鋪。」
陳夔龍恍然大悟,原來剛毅的本意如此!心裏雖不自覺地想起「肉食者鄙」這句話,可是畢竟不敢得罪剛毅,便搖著手說:「當鋪與四恆風馬牛,不便拿官勢硬借。上頭原就答應過,准借官款,亦無須累及當鋪。不過,四恆借了官款,將來怎麼還法,要請各位籌一善策。否則,責任都在順天府尹一個人身上,萬一四恆不還,我一個窮京官,在公事上怎麼交代?」
「那倒不必顧慮。」邢兆英說,「京裏的木廠、洋貨、票號、糧食鋪、當鋪,都是大買賣,一定都向四恆借款子,就拿他們的借據作為抵押。如果奏借官款一百萬,就叫四恆拿一百萬的借據,存庫備抵好了。」
「這個法子使得。」陳夔龍說,「不過商號情形,各家不同,拿來的借據,總要靠得住的才好。」
於是斟酌再四,認為票號殷實,而且在山西都有老店,當鋪即令倒閉,架子上有貨,亦可封存變賣。因而決定由四恆提供這兩種行業的借據作擔保,奏請撥借內帑、部款各五十萬兩。
此摺一上,立即准行,人心為之一定。但內帑五十萬兩,立即自內務府領到,部款卻無著落,因為正陽門以北、天安門以南一帶各衙門,就在這兩天已為董福祥的甘軍所佔據。戶部銀庫,無法開啟,陳夔龍只好去找戶部尚書王文韶。
「局勢擺在那裏,連我都不能回本衙門,甘軍怎麼肯讓人進去搬銀子?再說,銀庫一打開,甘軍見財起意,洗劫一空,這個責任是你負、我負,還是叫董星五去負?」王文韶說,「事非得已,只有你自己設法去借,一旦銀庫能開,決不少你分文。」
陳夔龍無奈,只好回衙門去想辦法。五十萬現銀,不是小數,從何籌措?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時,有人指點了一條明路。
此人是陳夔龍以前在兵部的同事,掌管輿圖,對宮禁要地,相當熟悉,他指出戶部有座內庫在東華門內,內閣內堂東南隅。這是陳夔龍所知道的,不知道的是,當咸豐年間英法聯軍內犯時,文宗曾命戶部尚書肅順,提銀一百萬兩,轉貯內庫,以備緊急之需。這筆巨款自咸豐十一年十月,兩宮太后攜穆宗自熱河迴鑾迄今,四十年未曾動用過,如今不用,更待何時?
聽得這話,陳夔龍喜出望外,立即趕往西宛找到王文韶說知其事。王文韶亦被提醒了,「確有此事。」他說,「可是此刻我無法替你去料理,馬上又要叫大起了!怎麼辦呢?」
事情很巧,話剛說完,發現英年匆匆趕到,遇到此人比王文韶更有用。因為英年是戶部左侍郎,照例「兼管三庫事務」,而且看守銀庫的司官是滿缺,由滿缺堂官去指揮,也比較聽話。當即由王文韶說明經過,英年因為奉旨交辦事件,不敢怠慢,由陳夔龍陪著走了。
※※※
第三次御前會議召集之前,傳來了一個很不幸的消息,大沽口失守了。
大沽口是五月二十一黎明為聯軍所攻佔的。聯軍在前一天下午有照會給守將羅榮光,限期凌晨兩點鐘撤出大沽口炮台。羅榮光即時將原件轉呈裕祿,到了午夜,未接指示,為了先發制人,開炮轟擊,打沉了聯軍兩條小船。而其時聯軍已有一小部分隊伍登陸,黎明時分,水陸夾攻,很輕易地佔領了兩座炮台。裕祿得報,還不敢馬上奏聞實情,只說在奮勇抵抗之中,隔了一天,方始飛奏失守。
「洋人打進來了!皇帝的意思,還在猶豫,是和是戰?你們大家說吧!」
「今日之下,有我無敵,有敵無我!」載漪接著慈禧太后的話,大聲說道:「這時候還不宣戰,莫非真要等洋人殺進京來?」
「民心可用!」剛毅隨即附議:「而且人心可恃,這是報仇雪恥的好機會。倘或遲疑不決,民心渙散,那一下可真是完了!」
有這兩個主戰的急先鋒,首先發言,附和的人一個接一個,便都顯得慷慨激昂了。老成持重的人,見此光景,噤若寒蟬,唯有聯元,獨彈異調。
「話不是這麼說!」他額上是黃豆大的汗珠,神態越顯得惶急,「如今在中國的洋人,有十一國之多,一國結怨十一國,勝敗之數,不卜可知。萬萬不可以魯莽!」
「甚麼叫魯莽?」慈禧太后勃然大怒。
「聯元是漢奸!」載漪厲聲怒斥:「請皇太后降旨,拿聯元立即正法。國事敗壞,多因為漢奸太多,不殺個把,皇太后的話就沒有人聽!」
看慈禧太后盛怒之下,頗動殺機,莊王載勳不能不硬著頭皮為聯元求情!因為聯元是莊王屬下的「包衣」。類此情形,只要有人及時緩頰,自然可以挽回,聯元一條性命是保住了,但所說的話,一無用處。
見此光景,沒有人再敢發言,只有王文韶由於重聽的緣故,不知聯元因何激怒了慈禧太后?但從神色之間去推測,雨過天青,大見緩和,自己有幾句話,考慮又考慮,覺得到了不能不說的時候了。
「臣職司度支,籌餉有責。」他徐徐說道:「中國自甲午以後,入不敷出,兵力亦很孤單,眾寡強弱之勢,已很明顯。一旦開仗之後,軍費支出浩繁,何以為繼?不能不預先籌劃。請皇太后三思!」
不等他說完,慈禧太后就聽不下去了,拍桌罵道:「你這種話,我都聽厭了!現在是甚麼時候,洋兵都快進京城了!你去,你去攔住洋兵,不准進京。你如果不敢去,我要你的腦袋!」
語聲雖高,王文韶依舊不甚了了,但碰了個絕大的釘子是可以看得出來的,自然嚇得不敢再說甚麼。
「昨天派徐用儀、立山、聯元到各使館去交涉,各國公使都是空話搪塞,毫無結果。我看他們是在拖延,拖到洋兵進了京,他們的態度就不同了。事到如今,無須客氣,總理衙門馬上通知各使館,限他們明天就下旗回國。」
「是!」慶王答說:「奴才馬上就叫人去辦。」
說罷磕頭,單獨先退,趕到總理衙門,辦妥照會,即時派遣專差,分致各國公使。
※※※
午夜時分,慶王從床上被喚了起來,因為總理衙門的總辦章京童德璋求見,有緊要公事請示。
「剛收到九國公使聯名的照會。」童德璋說:「二十四點鐘的限期,認為太迫促,要求緩期。九國公使打算明天,不,應該說是今天了,今天上午九點鐘到總理衙門來拜會。他們的意思是,想跟王爺會面。」
「咱們限人家今天上午四點鐘下旗,是太苛刻了一點兒。我看,緩一緩日子,可以通融,皇太后四點鐘召見王公軍機,六點鐘叫大起,我當面奏明請旨就是。」
「是!」童德璋問道,「王爺是不是九點鐘接見各國公使?」
「不,不!」慶王亂搖雙手,「滿街的義和團、回子兵,囂張跋扈,毫無王法,簡直不成世界了!各國公使千萬不能來。請你務必通知到,緩期之事,我們另辦照會答覆,不必來署!」
等童德璋一走,慶王心事如潮,無法再睡,漱洗飲食,假寐片刻,到了兩點鐘,坐轎出府,到得西宛,才知道四點鐘只召見軍機,他要到六點鐘「叫大起」的時候,才有說話的機會。
想一想,只有託軍機大臣代奏,於是找到榮祿,說明其事。榮祿一口答應,並且表示不惜得罪端王,將有一番披肝瀝膽的奏諫。
交談未畢,聽得遙遙傳來清脆的掌聲,兩下一停,兩下一停,緩慢而均勻,是太監在遞暗號,兩宮御殿了。
果然,兩行宮燈,冉冉移過長廊,慈禧太后正由萬善殿燒過香,回到儀鸞殿。召見在即,慶王拍拍榮祿的肩說:「上去吧!仲華,好歹留個交涉的餘地。」
這句話恰恰說到榮祿的心裏,而且他相信亦會取得慈禧太后的默契,只是這話不便說破,只點頭匆匆回到軍機直廬,會齊同僚一起進殿。
時間準得很,一進殿便聽得七八架自鳴鐘此起彼落,各打四下。四點鐘曙色已露,而殿中燈火通明,東室御案上擺一盞鏤花銀座,水晶燈罩的大洋燈,光焰照處,只見慈禧太后神采奕奕,沉靜異常,看上去不僅成竹在胸,且彷彿智珠在握了。
「連著叫了三天的大起,到頭來也沒有談出個結果來。大沽口失守了,我看天津也快保不住了!是和是戰,咱們還沒有個准主意,莫非我這麼大年紀再逃一次難?如今是人家欺負到咱們頭上,有血性的誰不是想跟洋人拚命!只為皇帝到現在還拿不定主意,畏首畏尾的人也有。這樣子下去,可怎麼得了?」慈禧太后停了下來,從禮王世鐸看到末尾的趙舒翹,方又接下去說:「你們都是與國同休戚的大臣,軍機處才是真內閣。叫大起為的是讓洋人知道,中國君臣一心,教他們不敢小看,辦大事拿大主意,還是咱們幾個。現在沒有外人,大家有話儘管說,咱們商量妥當了,回頭叫大起說給大家就是。」
這「沒有外人」四字,意何所指,盡皆明白,是說皇帝未曾在座。榮祿覺得這個機會很好,有皇帝在,他必得站在老太后這一面,如今反可暢所欲言,即便論調與皇帝相近,亦不至於傷了慈禧太后的面子。
這樣想著,便碰個頭說:「皇太后幾十年維持大局,報仇雪恥的苦心,天下皆知。洋人無禮,本來應該宣戰,不過端王跟一些大臣主張攻使館這一節,實在是想錯了!局勢到這地步,奴才如果不說掏心窩子的話,就是辜負天恩。奴才也知道話不中聽,可是不敢不奏,奏明瞭死亦甘心。春秋之義,兩國構兵,不戮行人,看不起各國公使,就是看不起他的國家。如果坐視義和團攻使館,盡殺使臣,各國視為奇恥大辱,聯合一氣,會攻中國,以一國而敵八、九國,奴才的愚見,不是勝負,是存亡所關。皇太后聖明,務求維持大局,以安宗國社稷。奴才受恩深重,粉身碎骨,難以報答,如今只有這兩句骨鯁之言,稍盡愚忠。倘不蒙皇太后鑒納,請皇太后即時降罪,奴才以後就再也不敢妄參末議了。」
慈禧太后當然很生氣。可是就像對李蓮英一樣,她有個從不懷疑的想法,榮祿不論說甚麼,都是為她的好。只要這樣一轉念,便比較能容忍,也比較能靜得下心來,細聽榮祿的話,這樣便能聽得出他最後那句話的弦外之音。
這是榮祿暗示,攻使館,殺洋人,最好不要把他拉在裏面「一鍋煮」,容他置身事外,將來需要轉圜時,才有得力的人可用。慈禧太后四十年臨朝,經得事多,深知掌權不易,掌大權更要想到失去權力、或者權力所不能及時的困窘,預留退步。如今雖已決定宣戰,可是古今中外,沒有那個國家能打幾百年、幾十年的仗,打敗要和,打勝亦要和。既然如此,不如留著榮祿,備為將來跟李鴻章一起議和之用。反正,這也不過是做給人看的一套小小戲法,真要榮祿去攻使館、殺洋人,他又何敢違抗?
想停當了,將臉一沉,負氣似地說:「我沒有想到你這樣不顧大局!你的話全是怕擔責任的私心,決不能依你。你說甚麼春秋大義,幾千年前的情形怎麼能跟現在比?那時候列國交往,客客氣氣,有這樣子喧賓奪主,自己派兵來保護他們的『行人』的嗎?總而言之,如今已限洋人下旗回國,他們要走趕快走,不走,義和團要攻使館,是義憤所積,朝廷不便阻攔。朝廷不得已的苦衷,別人不知道,連你也不知道,真是出我意料!你不必再爭了,爭亦無用。」說到這裏,略略提高了聲音,喝一句「你下去吧!」
君臣一德,默契至深,榮祿格外小心,怕為人識破機關,還裝出碰了大釘子,彷彿震慄失次的神情,然後才跪安退出。
這一下,剛毅可得意了,「皇太后聖明!義憤所積,哀師必勝。」他碰個頭說:「回頭叫大起,就請皇太后斷然宣示,下詔宣戰。」
「宣戰詔書的稿子,已經備好了。」啟秀接口,同時從靴頁子裏取出白摺子寫的底稿,雙手捧上御案。
於是,伺候在殿門外的李蓮英,疾趨上前,將洋燈移一移近,慈禧太后就燈細看,看到「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這兩句,不自覺地唸出聲來。
「這個稿子很好,正合我的意思。」慈禧太后問道:「是啟秀擬的嗎?」
「不是!」啟秀不能不說實話:「是軍機章京連文沖擬的。」
慈禧太后點點頭又問:「大家還有甚麼話?」
「一切都請皇太后作主。」禮王答說。
這下來就該剛毅開口了。李蓮英知道他每一發言,滔滔不絕,有時話又說不清楚,需要查問。這樣一耽擱,就會誤了慈禧太后更衣休息的時間,回頭「叫大起」搞得手忙腳亂,上下不安。因此,搶在前面說道:「請慈聖先回暖閣進茶膳。各位大人有話,一會兒『叫大起』也可以回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