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張之洞對和約大綱的意見甚多,因而往返磋商,延到十二月十五日,才有第二次的會議。
會議的地點,改在英國公使館,廳宇宏敞,並不限制中國方面代表及隨員的人數。不過,李鴻章不願多帶不相干的人,除了翻譯以外,隨員仍是陳夔龍與那桐。兩全權大臣與十一國公使,圍著一張長方會議桌坐定,作為主席的英國公使薩道義起立發言。
大綱已經中國政府「畫押」,這一次的會議是開始討論細節。第一款派專使赴德國道歉,已經決定派皇帝的胞弟小醇王載灃為「頭等專使大臣」,只等和約簽定,即可啟程。至於在克林德被害地點「樹立銘志之碑」,則連碑文亦已擬就,所以第一款已無再議。
第二款就是嚴懲禍首。薩道義取起面前一張紙,揚了揚:「這是禍首的名單。不過,我離開主席的地位,有一個意見,縱容義和團的罪魁禍首,確是端王載漪。如果能將載漪從嚴處置,其餘均可不問。不知兩位全權的意思如何?」
聽得這話,慶王奕劻不覺驚愕:「端王是皇室懿親,萬難重辦,各國的法律,亦有『議親』、『議貴』,得從末減的法條。這件事,斷斷乎辦不到。」他略停一下又說:「前兩天我在私邸宴請各位,曾經跟各位已經表明過,當時並無異議,何以此刻又有這個說法?」
薩道義笑了:「我亦知道辦不到,此刻再提,是想給中國政府一個機會,只要嚴辦了載漪,就可以使好些人免罪。現在,」他看著名單說:「我宣佈各國根據調查所得,認為應加以懲罰的禍首人名。」
唸的當然是英文,但姓名用拼音,而且唸得較慢,所以李鴻章與奕劻都能聽得明白,第一名自然是載漪,接下來是董福祥、載勳、載瀾、英年、剛毅、趙舒翹、毓賢、李秉衡、啟秀、徐承煜,這十一個人,除已死者應追革官職,撤消恤典以外,還活著的皆應處死,以謝天下各國。
奕劻與李鴻章一聽翻譯講完,不約而同地說了一句:「豈有此理!」然後小聲商量了一下,決定由李鴻章發言辯駁。
「前幾天聽各位談過罪魁,並沒有啟尚書、徐侍郎的名字,今天為甚麼又忽然把這兩個人加進去?這是甚麼意思?」
李鴻章原以為先抓住了一個明顯的錯處,堵住了對方的嘴,造成先聲奪人的氣勢,下面的話就好說了。誰知翻譯未終,義大利公使薩爾瓦葛已起立答覆了。
「我前天到賢良寺奉謁,談起徐侍郎,蒙貴大臣坦誠相告,這樣的人,中國不辦,各國只好代辦。至於啟尚書的罪狀,日本公使已作調查,亦有實據。」
李鴻章沒有想到挨了一悶棍,憤憤說道:「我不過隨便一句話,你怎麼可以據以入罪?」
薩爾瓦葛笑笑不答,小村壽太郎便接著發言:「條款內原有『日後指出』,仍應懲辦的規定。這兩個人經過確實調查,不能不認定他們是禍首。啟秀以軍機大臣兼總理大臣,曾經說過:『洋人可以殺盡。』而且有運用他的權力,縱庇拳匪的事實。至於徐承煜,凡是他父親徐桐的所言所行,都由於他在暗中指使,與洋人勢不兩立。所殺害的忠臣,都是他監斬,也都是他的預謀。如果兩位全權大臣不信,我可以書面列舉證據。」
於是李鴻章再回頭從原則辯起,他說:「條款上原說『分別輕重,盡法嚴懲』,如今一概要求處死,未免矛盾。」
「處死就是盡法嚴懲中最輕的。」
小村壽太郎這話似乎強詞奪理,而細細想去,竟無以為駁。因為處死如定為「斬立決」,則較此大辟之刑更重的還有,如凌遲、如處死以外抄家,或者本人處死,家人亦連帶判刑等等。
這樣又只好個別交涉了,「端王是懿親,礙難加刑。」李鴻章說:「現在朝廷打算將他發遣到新疆監禁,永不釋回,這就等於死罪了。」
於是各國公使略略商量,由薩道義答話:「既然如此,何不予以假死罪的處分?」
「何謂假死罪。」
「『斬監候』。」薩道義說:「監禁一、二年以後,再發往新疆。」
「這可以考慮。」
「莊王、董福祥窮凶極惡,非殺不可!」
李鴻章奉有密旨,知道朝廷的意向,必要時不妨犧牲載勳。至於董福祥一時不能嚴辦的苦衷,各國公使早有諒解。因此,李鴻章表示,莊王載勳將由西安降旨,賜令自盡,這一重公案便算了結了。
還有八個人,各國公使堅持原議,不論生死均應以斬決的罪名處置。李鴻章逐一分辯,除去毓賢以外,其餘均宜貸其一死,而各國公使只同意載瀾可比照載漪的例子辦理,此外別無讓步。結論是各國公使自行會商,另有照會提出。
散會之前,德國公使穆默面色凝重地站起來說:「像這樣一件重大的糾紛,禍首只殺兩個人,各國決不能甘服。照目前的情況看,和局難成,八國聯軍亦決不能撤退。本席不能不向中國政府提出警告。」
這個警告,當天就電奏西安,很快地來了回電:「懲辦禍首,辯論數月,和約大綱第二款內,載有『分別輕重』之說,今忽改均應論死,是原定條約,不足為憑,實屬自相矛盾之至!至『日後』二字,前據電奏,難以劃清界限,但必須實有按據,方可懲辦,今又指出啟秀、徐承煜,均係空言,毫無實據。似此有意刁難,是何意見?」
兩全權大臣看罷電文,都是臉色陰沉,默無一語。好久,奕劻才說了句:「一派官腔,也不知道是那位大軍機的手筆?」
此時在西安的軍機大臣,以榮祿為首,其次是王文韶,再有一個是鹿傳霖,他是榮祿的岳父靈桂的門生,當陝西巡撫時,榮祿外調為西安將軍,頗加結納,以此雙重淵源,為榮祿保薦,剛入軍機。至於趙舒翹,由於是禍首之一,而且老家在西安,所以閉門侍母,已不到軍機上「行走」。所以榮祿在政府中不但當家,實際上是一把抓,而他是決不會打此官腔的。
「哼!」李鴻章冷笑一聲說:「我算算應該到打官腔的時候了!」
奕劻默喻其意,怕惹是非,不敢接話。只關照李鴻章盡快與幕友商議,如何挽回天聽?希望在年內能有結果。
※※※
「過年還有十天!洋人可是不管的,他們的年,已經過過了!」李鴻章將那份電報使勁搖晃著,「想起來教人寒心!那位老太太自己沒事了,就該她發狠了!」
這是指慈禧太后。她一直怕惹禍上身,如今已可確定,追究責任至懿親而止,不會波及深宮。一旦置身事外,態度便自不同。李鴻章可以斷定,電報上的那「一派官腔」,完全是她的意思,因而有此牢騷。
「咱們也別想過年了。不過,行在不是這麼想,元宵以前,不下定死罪的上諭,那一拖下去,洋人肯答應嗎?」李鴻章看著他的幕友說:「無論如何得想個法子,在年內有個確實的了結。」
李鴻章的幕友很多,此時陪坐的,卻只三個人,一個是楊士驤,另一個也姓楊,就是戊戌政變中很賣過一番氣力的楊崇伊。上年外放為陝西漢中府,這是個「衝、繁、疲、難」的要缺,本來很可以展佈一番,不想冤家路狹,端方由臬司調補藩司,成了他的頂頭上司。端方當京官時,與名士多所往還,而楊崇伊則專門跟名士作對,文廷式就在他手裏栽得好慘。度量不寬,而又好用權術、喜作威福的端方,為故交修怨,常找楊崇伊的麻煩,已有不能安於位之勢。正好李鴻章調補直督,進京議和,誼屬至親,拜託「老姻長」電調入幕,擺脫了端方的杯葛。
再有一個叫徐賡陛,字次舟,浙江湖州人,久在廣東當地方官,是個強項令,跟洋人辦交涉,不亢不卑,毫無假借,因而李鴻章特為將他從廣東帶進京,頗為倚重。
徐賡陛善於折獄,在廣東的傳聞很多,問案定罪,常有出人意表的奇計。此際看兩楊相顧不言,便慢吞吞地說道:
「局面搞成這個樣子,真該參中堂一本!」
此言一出,二楊色變,李鴻章臉上亦有些不自然,「次舟,」他說:「局面搞成這個樣子,我應該擔甚麼責任,請教!你知道的,我這幾年很虛心,只要說對了,我一定認錯!」
「中堂莫認真!」徐賡陛笑道:「聊為驚人之語,破悶而已。」
「次舟也是!」楊崇伊埋怨他說:「這個時候還開玩笑!」
「倒也不是開玩笑。」徐賡陛正色說道:「若要年內能結這重公案,非用條苦肉計不可。倘有人參中堂因循誤國,封奏一達御前,老太后總不忍心讓中堂替她代過吧?」
「好!」李鴻章立刻就明白了,參他「因循誤國」,實在就是指責慈禧太后,這樣旁敲側擊,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實在是個好辦法。
楊士驤也明白了,「我看這樣,給端陶齋一個密電,請他託一位都老爺放一炮。」
李鴻章點點頭,「可以!」他說:「一客不煩二主,索性就請次舟擬個稿子。」
徐賡陛的筆下很來得,聞言拈筆,一揮而就,內容是托端方代為請一位奏劾李鴻章,道是和議數月,開議兩次,只為洋人要辦罪魁,而李鴻章壅於上聞,不以實情出奏,因循敷衍,不知和議成為何日。帝都蒙塵,宗廟不安,實有誤國之罪。
這些話罵的是誰,慈禧太后當然明白,尤其是抬出宗廟這頂大帽子,更可以壓倒她。所以這封電報一發,李鴻章的心事解消了一半。
到得第三天,西安尚無電旨,而十一國公使聯銜的照會,已經送到,除了照口頭上提出的辦法懲治禍首以外,並要求派員監視行刑。緊接著又有第二個照會,要求將徐用儀、許景澄、袁昶、聯元、立山等五大臣,開復原官,以示昭雪。
這兩件照會,當然亦是即時電奏西安,而復電除了五大臣開復原官,可以曲從外,其餘一概不允。不知道徐賡陛的那條苦肉計,行而不效,還是尚未到見效的時候?而時不我待,灶王爺已經「上天」奏好事去了,「下界」卻猶未能「保平安」,李鴻章只好耐心等一兩天,再作道理。
那條苦肉計似乎見效了。十二月二十五,西安有一道上諭,第三次懲治禍首,載勳賜死,載漪、載瀾發往新疆,永遠監禁,先行派員看管;毓賢即行正法;剛毅追奪原官;董福祥革職降調;英年、趙舒翹斬監候;徐桐、李秉衡革職,撤消恤典。另外又有一道上諭:「啟秀、徐承煜即行革職,所犯罪名由奕劻、李鴻章即行奏明,從嚴懲辦。」
慈禧太后讓步了,讓得不多,原意討價還價,尚有磋商的餘地。誰知各國的觀感,異常惡劣,認為第一、載漪、載瀾二人,已經說明白予以「假死罪」,而連這一點名義上的罪名都不肯承認,足見並無悔禍之意;第二、英年出過懸賞殺洋人的佈告,趙舒翹助剛毅縱容拳匪,是盡人皆知的事實,而定罪為「斬監候」,明明有貸其一死之意,對各國是一種欺騙。
於是,英國公使薩道義派參贊面告李鴻章:「戴漪、載瀾改假死罪,已經從寬,如果中國政府仍舊庇護,禍將及身。」
嚴重的警告以外,還有驚人的舉動,年三十上午德國公使穆默特訪李鴻章,一見面就說:「剛才我從瓦德西將軍那裏來,他已經下了命令,在中國新年的正月初五,親自帶隊出京。」
李鴻章大驚失色,急急問道:「瓦帥帶隊到那裏?」
「我知道。不過軍事機密,我不能洩露。」穆默又說:「明天各國公使會議,草擬你們第三次懲治禍首的照會。不過,會議是形式,實質上並無變化。前次照會所提出的要求,已由各國政府批准,不能再改的。」
「何必如此?」李鴻章低聲下氣地說:「各國既然願意修好,何不稍微通融?」
穆默笑笑不答,停了一下方說:「今天我來奉訪,是基於友誼;公事不便再談了。」
見此光景,李鴻章只有一個要求可以提出:「穆公使,我立刻把你的意思,電奏西安。請你無論如何勸一勸瓦帥,暫時不必有所動作,等西安的復電到達,如果他不滿意,再定行止。可以不可以為」
穆默剛走,法國及日本相繼派人來傳話,證實了瓦德西確已作了派軍出京的決定,及至赫德來報告同樣的消息時,李鴻章的幕友,已將電報擬妥,臨時又加上幾句,並標上「即到即轉,不准片刻延擱」的字樣,發了出去。
「今天是庚子年最後一天。清朝開國到今兩百六十年,沒有比今年更慘的,今年這一年沒有比今天更慘的!我少年科甲,中年戎馬,晚年洋務,結果落得個像今天這樣仰面求人,想想真是心灰意懶,生趣索然!」李鴻章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淒然淚下,一步重似一步地走回臥室,將房閉上了。
「憂能傷人!」楊崇伊悄悄說道:「中堂一身關係很重,我們總得想個法子,讓他寬心才是。」
「要寬心,只有西安回電,准如所請。」楊士驤憂形於色地,「我看還有得磨。」
「不會!」徐賡陛極有把握地,「一定會准。」
「萬一不准呢?」楊士驤問。
「不准也得准!」徐賡陛說:「今天除夕,苦中作樂,醉他一醉,為中堂謀一夕之歡。」
「慢來,慢來!次舟,你說不准也得准,這話作何解釋?」
「今天不准,橫豎有一天准,到了時候,不管西安有沒有回電,准不准所請,回復各國,說是已有回電旨批准才是。」
「那,那以後呢?」
「嗐,莘伯!」徐賡陛不耐煩地說:「甚麼叫『全權』?遇到這時候還無『權』求『全』,莫非真的等瓦德西帶隊出京時,死在他的馬前?」
「透徹,透徹!」二楊異口同聲地說。
事情等於已作了決定。為了行在不致受瓦德西的威脅,從權處置,並不算錯。事實上,徐賡陛料得很準,西安回電,果然准了。
電旨一共兩道,第一道是答覆英國公使派參贊來轉達的意見,說是「英年、趙舒翹情罪較輕,是以加恩定擬,今來電稱該使語意決絕,為大局計,不得已只可賜死。」第二道電旨說:「朝廷已盡法懲辦禍首,而各國仍不滿意,要挾甚迫,現存諸人,即照前次照會辦理,實因宗社民生為重,當可止兵,不致再生枝節,茲定初三日降旨,初六日懲辦,惟英、趙已無生理,或通融賜死。啟、徐並索回自行正法。該親王等迅速密籌,或請美、日等國及赫德等轉圜,能否辦到,並商明已死諸人,不再追咎,即日電復。」
「算是定局了!」楊士驤舒口氣說:「我馬上回中堂。」
等李鴻章看完電報,幕僚建議,應該立刻託赫德去聯絡,將英年、趙舒翹由斬決改為賜死,以及啟秀、徐承煜自日本軍隊中要回來,這兩件事辦妥之後,即刻電復行在,了卻一件大事。
「不必!」李鴻章說:「啟、徐二人正法的電旨到了再去要人,也還不遲,英、趙二人,洋人只是要他們死,怎麼死法,無關緊要,不必徵求同意。」
「然則辦照會通知各國公使?」楊士驤問。
「不必!先口頭通知,過兩天再辦照會。」李鴻章說:「趙展如是不是死得成,大成疑問。要擬個電報給榮仲華,放鬆不得一步!」
※※※
李鴻章料事很準,要趙舒翹死,真是不大容易。
首先,慈禧太后就不以為他有死罪,當十二月二十五第三次改定懲辦禍首罪名時,她就說過:「其實,趙舒翹並沒有附和拳匪,只是當初跟剛毅從涿州回來覆命的時候,不該以『不要緊』三個字搪塞我。」
這話傳到趙舒翹耳中,大為欣慰,自度必可免死。及至朝命已下,定為斬監候的罪名,先交臬司看管,他還言笑自如,不以為意。他的家人亦很放心,因為有個極大的奧援在!
這個奧援就是趙舒翹的母舅薛允升。此人是翁同龢的同年,刑部司官出身,由主事到郎中,歷時二十二年之久,官運是蹭蹬極了,但卻歷練成了一位律學名家。大概從清朝開國以來,刑部的書辦不但不敢欺侮司官,而且心悅誠服的,只有薛允升一個人。
到了同治十二年,薛允升方始外放為江西饒州府,自此一帆風順,升道員、擢監司、署漕督,光緒六年內召為刑部侍郎,在禮、兵、工三部轉來轉去,轉到光緒十九年,終於升為刑部尚書。其後因為他的侄子薛濟勾結刑部司官,說合官司,連累乃叔,降三級調用,做了一年的宗人府府丞,告老回到西安。
等趙舒翹一出事,刑部尚書開缺,就地取材,順理成章地召薛允升復起,補了他外甥的遺缺,而同時也就要辦外甥的罪。他說過一句話:「趙某人如果斬決,是無天理!」因此,趙家的親屬戚友,都認為薛允升一定會保住趙舒翹的一條命,而況依律本就沒有死法。
無奈洋人的話,比聖旨還重要,李鴻章根據英國參贊所傳達的意見,急電西安。
由軍機處傳出風聲之後,西安城內的士紳攘臂而起,做了一個「公稟」,具名的三百餘人之多。除夕黎明,送到軍機處,軍機章京不敢收受,僵持到中午,並無朝旨,以為不要緊了,方始各散。
大年初一無事,初二召見軍機,為的是商議初三宣佈第四次懲辦禍首的上諭,從早晨六點鐘開始,到十一點鐘,猶無結論。
其時西安城裏最熱鬧的鼓樓附近,已經人山人海,群情洶洶,有的要罷市,有的要劫法場,有的主張要挾,如果慈禧太后殺了趙舒翹,就請她回京城去。
然而以巡撫衙門為行宮的慈禧太后,畢竟與軍機大臣作成了決定,趙舒翹不能免於一死,賜令自盡。英年同科,但不煩睿憂,從十二月二十五被看管那天起,就晝夜哭泣,反覆不斷所說的一句話是:「慶王不該不替我分辯!」這樣到了年初一深夜,哭聲忽停,家人還忙著過年,沒工夫理他。到第二天一早,也就是行宮議罪未定之際,發現他已經氣絕了。
自裁的方法聞所未聞,是以污泥塞口,氣閉而絕。
年初三,已死未死禍首十一人均定死罪的上諭,終於發佈,而就在這一天,早就奉命監視莊王載勳自盡的戶部侍郎署理左都御史葛寶華,一早到了蒲州。因為他是欽差的身分,所以到了載勳所住的「行台」,驛官照例放炮致敬。
載勳還高臥未起,驚醒了罵人:「無緣無故放甚麼炮?」
「欽差葛大人到了!」聽差告訴他。
「莫非是為我的事而來的?」載勳瞿然而起。
聽差騙他,說是欽差過境,特來拜訪。見了面,照規矩先請聖安,然後敘話。載勳殷殷問起行在的情形,葛寶華略略敷衍了幾句,隨即起身告辭,轉往蒲州府衙門。
蒲州知府惠格,首縣永濟知縣項則齡,早就在待命了。葛寶華已看好了一處地方,行台後面有座久無香火的古廟,下令在那裏作為載勳畢命之地。
於是項則齡親自帶人到古廟去佈置,惠格則帶領親兵在行台周圍警戒彈壓。一切就緒,葛寶華到達古廟,派項則齡去傳載勳來聽宣上諭。
載勳倒也很氣概,換上全套親王的公服,大踏步走了來,一見葛寶華,用手摸著頸後問道:「要我的腦袋?」
葛寶華不答,只高聲喊道:「有旨!」
聽得這一聲,載勳及在場的官員吏役,一齊下跪,靜聽欽差宣讀上諭。
上諭是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所發:「已革莊親王載勳,縱容拳匪圍攻使館,擅出違約告示,又輕信匪言,枉殺多命,實屬愚暴冥頑,著賜令自盡。派署左都御史葛寶華前往監視。」
賜死亦是恩典,照例應該謝恩。不過,載勳卻想不起這套儀注了,站起身來,漲紅了臉說:「我早知必死。恐怕老佛爺亦活不長了!欽差,跟我家裏人還可以見個面吧?」
一言未畢,廟門外哭聲震天,一個旗裝中年婦人,帶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踉蹌奔來,這就是載勳的側福晉與他的獨子溥綱。
母子倆撲進門檻,抱住載勳的腿,哭得越凶,載勳亦是淚流滿面,一把拉起溥綱,嗚咽著說道:「你總要報效國家,咱們大清朝的江山,萬萬不能送給洋人!」
溥綱只是哀哀痛哭,也不知他聽進去了沒有?她那母親更是失了常度,撲倒在地打了個滾,便即昏厥。當然,這不會影響載勳的「終生大事」,一面有人抬走了他的側福晉,一面有人引著他到了後面的一間空屋。
屋子是特意鎖上的,開鎖推門望進去,空宕宕地只有中間有張踏腳凳,上方由樑上垂下來簇新的一條白綢帶,顯得異常刺目。
「王爺請!」葛寶華低著頭,擺一擺手,作個肅客的姿態。
「欽差辦事真周到,真爽快!」載勳拱拱手說:「來生再見了!」
※※※
毓賢本來發配新疆,走到蘭州,有朝旨追來,就地正法,派按察使何福堃監斬。藩司李廷蕭本是由山西調來的,此時署護陝甘總督的關防,心裏在想,監斬應該派他而竟派了何福堃,必是因為他在山西承毓賢之命殺了許多西洋教士之故,看起來遲早不免!於是,跟英年一樣,大年初一結果了自己的性命,是吞金屑自殺的。
毓賢從起解之時,便已有病,聽說定了死罪,更是神智恍惚,奄奄一息,所以正月初四綁上法場,不似載勳那樣死得生氣勃勃。不過,一死之後,卻傳出兩副自挽的對聯,一副是:「臣死國,妻妾死臣,誰曰不宜?最堪悲老母九旬,嬌女七齡,耄稚難全,未免致傷慈孝治;我殺人,朝廷殺我,夫復何憾!所自愧奉君廿載,歷官三省,涓埃無補,空嗟有負聖明恩。」
另一副是:「臣罪當誅,臣志無他!念小子生死光明,不似終沉三字獄;君恩我負,君憂誰解?願諸公轉旋補救,切須早慰兩宮心!」
有人說,這兩副自輓聯,文字雖淺,但怨而不怒,其鳴也哀,不似毓賢的為人,而氣息僅屬之際,亦未必能從容構思,應該是幕友所捉刀。
※※※
給洋人的照會,說得明明白白,正月初三降旨,初六處決。英年自盡,載勳賜死,毓賢處斬,都有電報到京,但趙舒翹卻無下文。
初六那天,各國公使派人到賢良寺探問動靜的,絡繹不絕,李鴻章口頭上答覆:「遵旨處分,決無差錯。」而心裏卻是不怎麼寧帖,到得上燈時分,沉不住氣了,發了個電報到西安,催問究竟。
電報到西安,已在深夜,值班軍機章京譯好了送到在「滿城」的榮祿公館。聽差接下,送入臥室,榮祿只問了一個事由,便即翻身向裏。他就在等這麼一個電報,因為他亦深知決不能失信於洋人,但慈禧太后猶有保全趙舒翹之意,不便固請。如今有了這一道趙舒翹的「催命符」,次日面奏,有詞可借,他可以睡得著了。
於是第二天上午八點鐘,降旨賜趙舒翹自盡,派新任陝西巡撫岑春煊監視,限下午五點鐘覆命。
岑春煊很機警,知道西安百姓對此事頗為不平,而趙舒翹在本鄉本土,親戚故舊很多,消息洩漏,一擁而至,即無麻煩,亦多紛擾。因而只帶幾名隨從,騎著馬到了趙家,進了大門,方始說破,是來宣旨。
上諭是初三就下來的,趙舒翹早就知道了,原定初六懲辦,而又遲了一日,在他看,更是慈禧太后有意加恩,不與他人同樣辦理的確證。因此,跪著聽完上諭,趙舒翹問道:
「還有後旨沒有?」
「沒有!」
「一定有的。」趙舒翹極有把握地說。
岑春煊不便跟他爭,也不便逼得太緊,只說:「展公,奉旨酉刻覆命。」
「我知道,我知道!不到中午就有後旨了。」
向來召見軍機,至遲上午十一點鐘,「承旨」、「述旨」,差不多皆已妥貼。如有特赦的「後旨」,一定也是交代軍機,「刀下留人」,遲不得半點,當然即時便有章京來送信,所以趙舒翹有那樣樂觀之語。
岑春煊無話可說,只能在廳上坐等。趙家派了人到軍機處去打聽信息,中午回報,軍機大臣已有兩位回府了,並無特赦的後旨。
「老爺,」趙夫人淚眼汪汪地說,「洋人逼著不肯饒,太后也教沒法子!我們夫婦一場,一起死好了!一定再沒有甚麼聖旨了。」
趙舒翹只是皺著眉,一臉困惑的表情。見此光景,趙太太便取了一個金戒指,用剪刀剪成一絲一絲,拿個碟子盛了,另外倒一杯茶,一起捧到丈夫面前。
趙舒翹緊閉著嘴不作聲,好半天才拈了一撮,用茶吞下肚去,往軟榻上一躺。這時室內雖只趙夫人一個人,室外卻已圍滿了子媳家人,一個個眼中噙淚,默默注視。趙舒翹先是瞑目如死,不久,哼了一聲,翻身坐了起來。
「太太,」他說:「趁我還有一口氣,我交代交代後事。」
於是子孫一齊入室,跪在地上,聽他的遺囑。趙舒翹的壯碩是有名的,又當悲憤之時,嗓音更大,從他服官如何清正勤慎說起,滔滔不絕。講了有個把鐘頭,親戚來了。親戚已經到得不少,岑春煊不放進來,及至越來越多,阻不勝阻,放進一個,其餘的接踵而至,很快地擠滿了上房。
「這都是剛子良害我的!」趙舒翹向親友說道:「我的命送在他手裏,冤枉不冤枉?九十三歲的老娘,還要遭這麼一件慘事,我真是死不瞑目!」說罷放聲大哭。
哭聲響得在大廳上的岑春煊都聽見了。先當是趙舒翹畢命,家人舉哀,趕緊往裏奔去,到得垂花門,才知道是趙舒翹自己的哭聲,中氣十足,怎麼樣也不能想像他是將死之人。
看看覆命的時刻將到,岑春煊不免煩躁,將趙府上一個管事的帳房找了來,沉著臉說道:「這是拖不過去的事!到底怎麼樣,請你進去問一聲,如果不願遵旨,索性明說,我對上頭也好有個交代。」
「不願遵旨」就是抗旨,這個罪名誰也擔不起。趙家帳房趕緊答說:「請岑大人不要誤會,決不敢不遵旨。不過,岑大人明鑒,這件事實在很為難,已經吞了金屑了,只為敝東翁體氣一向很強,一時還沒有發作。」
「沒有發作是力量不夠!你們要另外想法子啊!」
「另外想甚麼法子呢?」
「嘿!」岑春煊是啞然失笑的樣子,「一個人想活也許很難,要死還不容易嗎?大煙、砒霜,那樣不能致命?」
「那,那就服大煙吧!」
不知是份量不夠,還是趙舒翹的秉賦過人,竟能抵抗煙毒?吞下兩個煙泡,依然毫無影響。這時趙舒翹的母舅薛允升到了,見此光景,便向岑春煊說道:「雲翁,展如的情形你都看見了,罪非必死,情亦可矜,似乎也可以覆命了。」
「覆命?」岑春煊大聲問說:「人還沒有死,我怎麼覆命?」
薛允升默然。他原是一種含蓄的請託,希望岑春煊將趙舒翹吞金、服鴉片皆不能死的淒慘情形,據實奏聞,然後由朝廷據以跟洋人交涉,或許看在「人道」二字頭上,可望貸趙一死。誰知岑春煊毫不理會,答得這樣決絕,以薛允升的地位,就不能多說一句話了。
「也罷!」薛允升站起身來對趙家的人說:「服砒吧!」說完,掉頭向外走去,不理岑春煊。
砒霜不比鴉片那樣方便,等弄來已晚上八點鐘了。岑春煊在窗外監視著等趙舒翹服了下去,約莫一頓飯的工夫,開始呻吟了。這是毒性發作的初步,岑春煊不必再看,仍回大廳坐等。
這時首府西安府知府胡延,得知巡撫至今不能覆命,亦不願接受趙家款待,一直枵腹坐等的消息,趕緊派人備了食盒來「辦差」,岑春煊吃得一飽,問左右從人:「怎麼樣了?」
「還沒有嚥氣,只說胸口難過,要人替他揉。」
「大概也快了!」胡延說道:「趙公身體太好,平時大家都羨慕,不想今天反受了身體好的累了。」
岑春煊不答他的話,看一看表說:「九點鐘!」
覆命的時限早就過了,岑春煊對趙家沒有決絕的處置,深表不滿。但以巡撫之尊,亦無法打甚麼官腔,發甚麼脾氣,因為趙家上下都不理他,人來人往皆以仇視的眼光相看,若不知趣,很可能會吃眼前虧,唯有忍著一口氣,耐心等待。
看到這種情形,胡延當然不願多作逗留,當他起身告辭時,岑春煊突然一把拉住他說:「胡老哥,你不忙走,我跟你商量件事。」
「是!」胡延無奈,站住腳說:「請大人吩咐!」
「趙家不知道在搗甚麼鬼?」岑春煊放低了聲音說,「欽限是酉刻,如今過了四個鐘頭了,到十一點子時,就是明天正月初八的日子了,覆命遲幾個鐘頭,猶有可說,遲一天,公事上就交代不過去了。這件事,你看怎麼辦?」
胡延心想,要人性命的事,自己就有主意也不能出,免得一則造孽,二則結怨。因而很快地答說:「大人何不請幕友來商量?」
「來不及了!而且也不便張揚。」岑春煊說:「我拜託貴府,回去以後馬上找司獄問一問,有沒有甚麼人死而無痕跡的好法子?問清楚了以後,趕緊派人來告訴我。」
「是!」胡延答說:「我派司獄來,請大人當面問他。」
「不!」岑春煊說:「你一定要問明白,如果他沒辦法,來亦無用。」
「是了!我讓司獄去問獄卒,問清楚了,讓他當面來回稟大人。」
「好!叫他穿便衣來。」
胡延答應著走了。而岑春煊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
到了十點多鐘,在趙家門外看守的撫署親軍,領進來一個穿便衣的瘦小中年人,向岑春煊行了禮,說是胡延派來的,自報履歷:「西安府司獄燕金台,河南陝州人,監生出身。」
「胡知府跟你說了沒有?」
「說過了。」
「你有法子沒有?」岑春煊問。
「有是有個法子,不過只聽人這麼說,從來沒有試過也不知道靈不靈──。」
「你不必表白!」岑春煊不耐煩地說:「我知道你沒有試過,你只說這是個甚麼法子好了。」
「這個法子叫『開加官』──。」
法子很簡單,一說就明白。燕金台的話剛完,自鳴鐘噹噹地敲了起來。
「十一點,是子時了!」岑春煊大聲吩咐:「到裏面去看一看!」
看了回來報告,趙舒翹依然未死,又哭又嚷,妻兒陪著淌眼淚,不知道甚麼時候才是了局?
「這可不能再拖了!把趙家管事的人,請一個出來。」
來接頭的仍是那位帳房。岑春煊這一次的話很容易說,但也很厲害,他說他雖奉旨監視趙舒翹自盡,但也僅止於趙舒翹嚥氣之後看一看而已,決沒有逼人去死的道理。如今已交正月初八子時,無法再等,只有據實覆命,請他轉告趙家。
所謂「據實覆命」,無非奏報趙舒翹應死而不死,既然「賜令自盡」辦不到,那就只有「賜死」,換句話說,是由朝廷派人來殺趙舒翹!這不但是自取其辱,而且家屬亦可能因此而獲罪。趙家帳房識得其中的輕重,轉而請教岑春煊,如何才可以使趙舒翹畢命?
「沒法子!」岑春煊指著燕金台說:「西安府的司獄老爺在這裏,你自己跟他請教!」
岑春煊這一手很不漂亮,燕金台深為不悅,但礙著他的官大,只好公開了「開加官」的方法。趙家帳房回進去細說緣由,趙夫人垂淚點頭。可是,誰來動手,卻又成了極大難題。最適當的人選,自然是燕金台,可是他說甚麼也不肯。最後還是趙舒翹的大兒子出來下跪,懇求「成全」,燕金台方始很勉強地答應下來。
到得上房,只見趙舒翹躺在床上,面如豬肝,輾轉反側地呻吟不止,只嚷「口渴」。趙夫人上前說道:「老爺,你忍一忍,馬上就會很舒服了。」
「啊!啊!」趙舒翹喘著氣說:「有甚麼法子,快點!別讓我再受罪了!」
趙夫人點點頭,閃身避開,岑春煊使個催促的眼色,燕金台便將預備好的桑皮紙揭起一張,蓋在趙舒翹臉上,嘴裏早含著一口燒刀子,使勁一噴,噀出一陣細霧,桑皮紙受潮發軟,立即貼服在臉上。燕金台緊接著又蓋第二張,如法炮製。趙舒翹先還手足掙扎,用到第五張,人不動了,燕金台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室中沉寂如死,只聽得自鳴鐘「滴答、滴答」地好大的聲音。好不容易看鐘上長針移動了兩個字,燕金台上前摸一摸趙舒翹的左胸,輕聲說道:「趙大人歸天了!」
就這一聲,趙家忍之已久的哭聲,一下爆發。岑春煊走上前去,細細檢視,那五張疊在一起,快已乾燥的桑皮紙,一揭而張,凹凸分明,猶如戲台上「跳加官」的面具,這才明白「開加官」這個名稱的由來。
到第二天岑春煊進宮覆命時,才知道趙夫人也仰藥自殉了。
※※※
為了安撫起見,榮祿特為寫了一封親筆信,在宣達革職的同時,送交董福祥。信中無非細道朝廷的苦衷,說洋人欺逼太甚。朝廷不得不格外委屈,革他的職,是不得已而敷衍洋人。朝廷深知他忠勇性成,必當多方保全,希望他善撫舊部,待機而起,為國報仇雪恥。
但董福祥當然亦知道,這封信的作用,是希望他安分守己。年紀大了,錢也有了,光是七月二十一洋人破京之時,縱兵大掠,出彰儀門而西,就發了上百萬銀子的財,果然朝廷有保全之意,倒亦不妨閒居納福。就怕削兵權是要他腦袋的第一步,僅僅朝廷不願深究,未必能保平安,必得洋人有何嚴厲的要求,而朝廷抵死不從,才能安度餘年。
因此,他認為有表示態度的必要,尤其要讓榮祿心存顧忌。於是,召集幕友,幾番討論,寫成一封覆信,派專差遞到西安。
榮祿拆開信一看,上面寫的是:「祥負罪無狀,僅獲免官,手書慰問,感愧交併。然私懷無訴,不能不憤極仰天而痛哭也!祥辱隸麾旌,忝總戎任,軍事聽公指揮,固部將之分,亦敬公忠誠謀國;故竭駑力,排眾謗以效馳驅。戊戌八月公有非常之舉,七月二十日電命祥統所部入京師,實衛公也。拳民之變,屢奉鈞諭,復囑祥來京,命攻使館。祥以茲事重大,猶尚遲疑,以公驅策,敢不奉命。疊承面諭,圍攻使館不妨開炮;祥猶以殺使臣為疑;公謂戮力攘夷,禍福同之。祥一武夫,本無知識,恃公在上,故效犬馬之奔走耳。今公巍然執政,而祥被罪,竊大惑焉!夫祥之於公,力不可謂不盡矣;公行非常之事,祥犯義以從之;公撫拳民,祥因而用之;公欲攻使館,祥彌月血戰;今獨歸罪於祥,麾下士卒解散,咸不甘心,多有議公反覆者。祥惟知報國,已拚一死;而將士憤怨,恐不足以鎮之,不敢不告。」
看完這封信,榮祿將牙齒咬得格格地響,血脈僨張,通宵不能安枕。董福祥以侮蔑為要挾,說「圍攻使館,不妨開炮」,固是倒打一耙,瞪著眼說瞎話,而所謂「公行非常之事,祥犯義以從之」,竟是指他在戊戌政變時,有弒帝的企圖,這更是血口噴人!
最使他不服氣的,是最後那一段話,國事到此地步,董福祥竟然有叛亂之意,真恨不得面奏兩宮,即時降旨,將董福祥逮捕處死。可是,目前是辦不到的事,要出這口氣,只有俟諸異日了。
但董福祥的隱含要挾之辭,雖可不理,甘軍的動向卻不能不察。好的是,在這方面榮祿早已下了工夫。甘軍從董福祥回甘肅後,全軍即由固原提督鄧增所統率,此人籍隸廣東新會,十七歲從軍,輾轉投入左宗棠部下,西征之役,跟著左宗棠從福建到了西北,官階是三品的游擊。
左宗棠西征,最講究兵器,而鄧增以善用炮知名,而專管開花炮隊,隸屬曾國藩「陪嫁」的劉松山一軍。劉松山陣亡,所部由他的侄子劉錦棠率領,鄧增在劉錦棠部下迭建大功,升為總兵,先駐伊犁,後調西寧,宦轍始終不離西北。
光緒二十一年夏天,回亂復起於青海,湟水上下游,自西寧至蘭州,皆為戾氣所籠罩,漢人被屠殺了十幾萬之多。其時董福祥以喀什噶爾提都,受命平亂,節制前敵諸軍,回亂至第二年秋天平服,董福祥加了一個太子少保的「宮銜」,又得了一個騎都尉的世職。鄧增本來拜過董福祥的門,此役中又特別出力,因而在「保案」中敘功居首,升為固原提督,同時亦成了董福祥的心腹大將。
為了洋人的抗議,以及劉坤一、張之洞的要求,一方面要逐董福祥遠離輦下,而一方面又以甘軍畢竟與雜湊成軍,未曾見過硬仗,一聞炮聲,不戰而潰的所謂「勤王義師」,不可同日而語,保護行在,未能全撤。因此,經過榮祿幕後的策劃折衝,董福祥將甘軍交與鄧增代領,自己隻身回甘。這一來,鄧增的身價大為提高,榮祿亦多方籠絡,已能通過鄧增,指揮甘軍。當然,甘軍在西安的軍紀不怎麼好,亦就曲予優容了。
西安有兩個戲園,每日必到的第一號闊客,就是大阿哥溥儁。他不喜歡讀書,所好的是舞槍弄棒,馳馬逐獵,再有一項就是聽戲。每到午飯以後,戲園中只看到一個歪頭翹嘴,頭戴金邊氈帽,身穿青緞緊身皮袍,外罩棗紅巴圖魯褂子的精壯少年,由一群太監簇擁而來,那就是大阿哥。
大阿哥愛武戲,武戲中又愛短打戲,聽之不厭的是一齣連環套。雖然不敢公然彩串,但每喜司鼓,「點子」當然下得不怎麼準,無非場面跟唱的湊合著他,敷衍完事。
有一天是載瀾與大阿哥叔侄倆,到城隍廟前的慶喜園去聽戲,溥儁一時技癢,又坐到「九龍口去」權充鼓佬,打的是一齣《艷陽樓》,高登上場亮相,一個「四記頭」沒有能扣得准,台下有甘軍喝采起哄。大阿哥臉上掛不住了!
這一下當然要出事,連載瀾在一起,跟甘軍打了一場群架,很吃了一點虧。鄧增不免吃驚,趕緊先去見榮祿,引咎自責。榮祿卻派大阿哥與載瀾的不是,很安慰了鄧增一番,說是不必理這回事,凡事有他作主。
果然,載瀾來告甘軍的狀時,反為榮祿數落了一頓。那叔侄倆一口氣不出,遷怒到戲園,跟岑春煊一說,將兩家戲園,一律封禁,園主鎖拿,四十板子一面枷,在城隍廟前示眾三天,方始釋回。沽名釣譽的岑春煊又出了一張佈告:「兩宮蒙塵,萬民塗炭,是君辱臣死之秋,上下共圖臥薪嘗膽,何事演戲行樂?況陝中旱災浩大,尤宜節省經費,一切飯店、酒樓均一律嚴禁。」
其時京師逃難的官員,陸續奔赴行在,各省京餉,亦紛紛解到西安,市面正將熱鬧之際,遭此打擊,頓形蕭條。於是戲園、酒肆的主持人集會商量,決定活動內務府大臣繼祿,轉求李蓮英,請他想法子開禁。
法子很簡單,能鼓動慈禧太后傳戲,自然就可以開禁。那知李蓮英稍微露點口風,便碰了個大釘子,「這是甚麼年頭兒?」她說:「我那有心思聽戲?」
一計不成,又生二計,這次走的是岑春煊言聽計從的張鳴岐的路子,機會很好,久旱的關中,下了一場大雪,明年的收成有望,就有文章好做了。
這一次開禁的告示,措詞很冠冕:「天降瑞雪,預兆豐盈,理宜演戲酬神。所有園館一律弛禁,惟禁止滋鬧,如違重懲。」弛禁的那天,岑春煊還穿了行裝,帶著手捧大令的戈什哈親自到各戲館去巡視,打算抓到鬧事的人,就在戲園前面正法,藉以立威。
鬧事的人不曾遇見,卻遇見了一班宗室來消遣,岑春煊所出的告示中,雖有「本部院久已視官如寄,不知權貴為何如人」,但對真正有權的貴人,還是很巴結的,管李蓮英就叫「大叔」。此時見了一班宗室,想起該報慈禧太后的特達之知,正好把自己的主意提出來徵詢大家的意見。
「皇太后的萬壽快到了!」他說:「今天十月初六,只有四天,就是正日。天降瑞雪,也正好慶賀、慶賀。」
話還未完,只聽有人厲聲說道:「國家衰敗到此地步,最近聽說東陵都讓洋人給佔據了,不知道怎麼才對得起祖宗!這樣子還要做生日嗎?如果有人上奏,我非反對不可!」
敢於公然指責慈禧太后的,是宣宗的長孫載治之子溥侗,他是在未立大阿哥之前,有繼承皇位之望的「倫貝子」的胞弟,行五,都稱他「侗五爺」。
這位「侗五爺」別號「紅豆館主」,年紀雖輕,在宗室中很有名,多才多藝,尤精於顧曲,昆腔、亂彈,色色皆精。在大家的心目中是個不理世務的濁世佳公子,不道出言鋒利,如此耿直!對慈禧太后尚且不懼,此外復何所畏?
岑春煊自知惹不起他,改容相謝,就此不談這件「做生日」的不合時宜之舉了。
不過,戲園雖已弛禁,溥儁的興致已經大殺,因為十一月初一開議,第一件事就是談懲處禍首,而眾目所集,在於載漪。畢竟父子天性,而且休戚相關,所以形跡倒收斂了不少。
甘軍亦復如此,那是鄧增的約束之功。為此,榮祿頗為嘉獎。如今由於董福祥的要挾,榮祿格外籠絡鄧增,特為邀了他來,說了好些推心置腹的話,鄧增亦不斷為董福祥解釋,並致歉意。這一來,榮祿放心了,董福祥的那封信,自然也不必當它一回事了。
※※※
趙舒翹賜令自盡,業已畢命的消息到了京城,李鴻章立即分別照會各國公使,接著便單獨與日本交涉,索回啟秀、徐承煜二人。
交涉很順利。日本公使小村壽太郎一口應允照辦,約定第二天由刑部到日軍司令部提人。
這天晚上,日軍司令山口素臣設宴款待啟秀、徐承煜二人,接到邀請,徐承煜大為興奮,斷定將被釋放,所以日軍司令為他們設宴祝賀。
啟秀卻不是這麼樂觀,在筵席上一直默然無語。酒到一半,山口方令通事說明,中國政府已經決定將他們正法。徐承煜頓時顏色大變,極口呼冤,大罵洋人狼心狗肺。
啟秀卻很鎮靜,還勸徐承煜,應該痛悔前非。徐承煜那裏肯聽,整整鬧了一夜,但等天一亮,反而寂然無聲,已是神智昏迷,嚇得半死了。
到得十點鐘,刑部來提人。京中大小衙門,盡為聯軍所佔,唯一交還的是刑部,因為百姓犯了罪,洋人不便代審,都要移送刑部懲辦。因此只有刑部尚書貴恆、侍郎景灃、胡燏芬最為忙碌,司官星散,提人也只好景灃帶著差役,親自辦理了。
兩乘沒頂的小轎,先抬到刑部大堂過堂,做完了照例的驗明正身的手續,原轎抬到菜市口。洋人聞風而至,不計其數,有的人還架著照相機,東一蓬火、西一蓬火地燒藥粉照明,將徐承煜的下場,紛紛攝入相機。
「天道好還!」大家有著相同的感慨,「徐承煜監斬袁昶、許景澄,是何等得意。誰想得到,曾幾何時,當時伺候『二忠』的劊子手會來伺候他?」
※※※
和議終於可望達成了。最主要的一條,賠償兵費的數額及年限,取得了協議,賠款四億五千萬兩,以金價計算,四十年清償,未償之款另加年息四厘。預計要到「光緒六十六年」方能償清。
這筆空前龐大的賠款中,俄國獨得一億三千多萬,占總額的百分之二十九。照威德自己的計算,俄國戰事上的損失,總共不過一億七千萬盧布,所得賠償,折合盧布達一億八千四百萬之巨,收支相抵,淨賺一千四百萬盧布,而劫掠所得,則更無法計算。因此,拉姆斯道夫在他國內洋洋得意地說:
「我國這一次進兵東三省,是有史以來最夠本的戰爭。」
於是四月二十一下詔,和局已定,擇於七月十九迴鑾。預定出潼關,經函谷,到開封,由彭德、磁州到保定,坐火車回京。
其時吳永亦正回西安,他是上年秋天,由於岑春煊的排擠,軍機處的不滿,被派了個赴兩湖催餉的差使,在武昌過的年,而且又續了弦。三月裏結束公事,料理西上之時,在荊門接到一個電報,催回行在。
一到照例宮門請安。第二天頭一起就召見,行禮既罷,慈禧太后彷彿如見遠歸的子侄一般,滿面春風地問起旅途中的一切。然後說道:「如今和局定了,迴鑾的日子也有了,我想還是要你沿路照料,所以打電報把你催回來。」
「是!臣亦應該回行在來覆命了。」
「我前些日子才知道,原來岑春煊跟你不對,他們把你擠出去的。」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你出去走一趟也好。如果你們兩個混在一起,不定鬧出甚麼花樣來!」
「臣並不敢跟他鬧意見,只是岑春煊過於任性,實在叫人下不去。」
「我知道,我知道。」慈禧太后連連點頭,「岑春煊脾氣暴躁,我知道的。」
看樣子一時還談不完,而吳永吃過一次虧,已有戒心,奏對時間太久,遭軍機大臣的怪,所以抓住這個空隙,跪安而退。
回到寓所不久,慈禧太后派了太監來,頒賜親筆書畫摺扇一柄,銀子三千兩,袍褂衣料十二件,准吳永到內庫中,親自去挑選。接著,軍機處派人來通知「奉懿旨,吳永著仍伺候宮門差使。」
此時,湖廣總督張之洞,湖南巡撫俞廉之,在奏復吳永催餉辦理情形的摺子中,都有附片密保,吳永才堪大用。因此,兩宮定期正式召見。一起三個人,除了吳永以外,另外兩個是孫寶琦與徐世昌,出於慶王及袁世凱的密保。
吳永不知見過兩宮多少回,但這一次儀注不同,高坐在御案後面,手中執著寫明召見人員履歷的「綠頭簽」的慈禧太后,俯視一本正經,行禮報名的吳永,自覺滑稽,忍俊不禁,幾乎笑出聲來。
等退了朝,慈禧太后忍不住向李蓮英笑道:「吳永今天也上了場,正式行起大禮來,真像唱戲似的!」
這話與「奉旨以道員記名簡放」的喜信,同時傳入吳永耳中。感激之餘,頗思報答,因而想起張之洞的一段話。
張之洞是這樣說的:「這一次的禍端,起於大阿哥,釀成如此的大變,而此人還留在深宮,備位儲貳,何以平天下之心?況且禍根不除,宵小生心,又會釀成意外事故。他一天在宮中,則中外耳目,都不安,於將來和議,會增加無數障礙。因此,如今之計,亟宜發遣出宮。如果等洋人指明要求,更失國體,何不及早自動為之。老兄回到行在,最好先把這番意思,密奏皇太后,不妨道明,是張之洞的主張。只看老兄有沒有這個膽量?」
吳永膽量是有,但有當初奏保岑春煊而招致軍機不滿一事的前車之鑒,決定先問一問榮祿的意向。
於是找個能單獨相處的機會,吳永將張之洞的話,細細說了一遍,並又問道:「這件事我不能冒昧,能不能跟皇太后說,請中堂的示。」
榮祿一面坐著用橡皮管子抽鴉片,一面瞑目沉思,直到抽完三筒「長、黃、松」的煙泡,時隔十餘分鐘之久,方始張目開口。
「也可以說得!」榮祿慢慢點著頭,一臉籌思已熟的神情,「以你的地位、分際,倒是恰好。像我們就不便啟齒。」
吳永知道,這倒不是他怕碰釘子,是怕說了不見聽,以後就不便再說了。如今照他的看法,自己不但可以說,而且說了會有效,不由得勇氣大增。
「不過,你措詞要格外慎重,切戒魯莽。」
「是!」吳永加了一句:「當然不能當著皇上陳奏。」
「那還用說嗎?你好好用點心,奏准了,就是為國立了功,也幫了我們的忙。」
榮祿的鼓勵,自比張之洞的激勸更有力量,吳永從此一刻起,便以找尋機會,向慈禧太后進言,列為宮門伺候的第一件大事。
這天上午是慈禧太后單獨召見,問過一些瑣碎的事務,吳永發覺她神氣閒豫,頗有想聊聊閒天的意向,而左右恰好無人,認為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再不開口,等到何時?
於是他定定神,盡力保持著從容的語氣說:「臣此次從兩湖回來,聽到外面的輿論,似乎對於大阿哥,不免有閒話。」
「喔,」慈禧太后略有詫異之色,「外面說點甚麼?跟大阿哥有甚麼關係?」
「大阿哥隨侍皇太后左右,當然與朝政毫無關連。」吳永將心口相商,不知琢磨了多少遍的話,慢慢說了出來:「不過大家的看法,以為這一次的事情,總由大阿哥而起,如今仍舊留在宮裏,中外人民,不免胡亂揣測,就是在對外的交涉上,亦怕徒增妨礙。如果能夠遣出宮外,則東西各國,必定稱頌聖明,和約就容易就範了。臣在湖北的時候,張之洞亦這麼說,命臣奏明皇太后、皇上。張之洞又說,此中曲折,必在慈聖洞鑒之中,不必多奏,只是事事要皇太后親裁,太忙或者容易遺忘。只要一奏明瞭,皇太后定有下慰臣民、外安列邦的區處。」
後面這段話,措詞極其婉轉,亦很像張之洞的口吻,慈禧太后的臉色變得很嚴肅了!凝思了好一會,放低了聲音說:「這件事,你在甚麼人面前都不必提起!到了開封,我自有道理。」
「是!」吳永恭恭敬敬地答應,心裏在想,這張「無頭狀子」大概可以告准了。
辭出宮來,又將奏對的經過回想了一遍,慈禧太后雖有謹守慎密之諭,但對榮祿,應是唯一的例外。於是,吳永即刻謁見,要求摒絕從人,將此事的結果,秘密相告。
「很好!漁川,你這件事辦得很妥當。」榮祿又似自問,又似徵詢地說:「該怎麼酬庸呢?」
「中堂栽培之日正長,」吳永客氣地答說:「不必忙在一時。」
榮祿不答,想了一會,接著他自己的話說:「現在倒有一個道缺,地方遠一點。好在上頭一時也還不肯放你走,路遠路近無所謂,你先佔了這個缺,隨後再想法子替你調。」
這個缺是廣東的雷瓊道,韓文公流放之鄉,海剛峰出生之地的中國版圖中極南之區。不過,補缺的同時,另有一道上諭:「新任廣東雷瓊道吳永,著緩赴新任,監辦迴鑾前站事宜,並仍照舊承應宮門事務。」
這一下很快地傳了開來,吳永是皇太后面前,第一紅人。包括孫寶琦等人在內,紛紛登門道賀,嘖嘖稱羨,形於詞色。
而吳永卻是苦在心裏,知道以後做事做人更難了。
本來由懷來到太原的宮門事務,都由吳永一手承辦。所謂「宮門事務」,即是地方官及各省差官,有事向宮門接頭時,由吳永居間聯絡折衝。他是地方官,深知個中苦況,所以持平辦事,不讓太監有凌逼勒索的情事。「宮門費」不豐不儉,按股勻分,倒也相安無事。
可是,此番重掌前職,情況完全不同了。因為自太原至西安,他的職司改歸岑春煊接替。此人善於投機,獵官不擇手段,是肯管李蓮英叫「大叔」的人,當然不會放棄借花獻佛,巴結近侍的機會,所以一反吳永所為。凡是各省解餉進貢的差官,岑春煊都出面替太監「講斤頭」,使費不足,多方挑剔,讓人交不了差。每到一州縣,第一件事就是談「宮門費」,多則上萬,少亦七八千。此外只要跟宮門打到交道,他一定代為需索。這一來,太監們自無不高興,眾口一詞地說:
「岑三兒夠交情。」
相形之下,吳永便招恨了,太監幾乎沒有一個不是氣量小的,所以當吳永初回行在,奉懿旨仍舊照料宮門時,便有個李蓮英的親信,專管各省貢品的太監趙小齋,當面向他詰責。
「我們從前都蒙在鼓裏,被你吳大老爺刻薄死了!還虧得岑三懂交情,肯幫忙,動是千兒八百的,作成我們吃口飽飯。橫豎使的人家的錢,百姓頭上搜括,來路容易,也落得大夥兒做個人情,偏是你掂斤播兩的,區區幾兩銀子,還要叫人請安謝賞,這不存心耍我們嗎?」
當時吳永知道此番歸來,召見「過班」,必蒙外放實缺,照料宮門,是個短局,既然太監有此怨言,大可撒手不管。可是這一次明文奉了上諭,而且督辦迴鑾前站事宜,不能不管宮門,也就不能不做惡人。而況如今的太監,居安而不思危,已恢復了在京的氣焰,渾非去年流離道路,求一飽而不可得,所望不敢過奢的境況。吳永意料到以後的麻煩不但會多亦不會小。
※※※
本來定期迴鑾的上諭一宣佈,人心原已大定,但朝廷內部有異見,各省疆吏亦有難處,因而慈禧太后的心又活動了。
朝廷中,軍機大臣鹿傳霖首建幸陝之策,至今亦仍不以亟亟乎迴鑾為然。因為他是同情舊黨的,提起剛毅、趙舒翹,言下之意,總覺得他們死得可惜。
有時酒後大言,鹿傳霖說洋人如不肯就範,不妨再決雌雄。他的話誰也不會理他,但側面主張兩宮仍留西安,亦可以看出他始終有「固守關中,俟機東向出擊」那種兩千年前的兵略思想。
在疆吏,主要的是怕期限太促,誤了差使。第一個近在咫尺,接替岑春煊而為陝西巡撫的升允,上摺奏報:「天時炎熱,道路泥濘,請展緩行期。」
其次是河南巡撫松壽上奏,說是今年夏天,積雨連旬,黃河大水氾濫,蹕路多被沖毀,靈寶、閿鄉一帶為古函谷道,深溝一線之路,山洪暴注,尤為危險,至今泥深數尺,步步阻滯。此外鞏縣的行宮,亦由於洛水漫溢,工程有所損失,刻正設法趕修之中。同時又說,七月間的「秋老虎」很厲害,聖母高年,不宜跋涉。因而建議,將迴鑾之期改至中秋以後。
這一次蹕路所經,橫貫河南全境,松壽的責任特重,他的話亦就格外有力量。不過展期啟駕,雖成定局,卻不便過早宣佈,怕影響了沿路整修橋道的工程,更怕引起無謂的揣測。而揣測終於不免。
流言紛紛,說來亦有道理。一說,慈禧太后怕回京以後,各國會提出釀成拳禍的首要責任,促請歸政,所以不許皇帝回京。又一說,慈禧太后倒還坦然,是李蓮英怕她失權就會失勢,極力叢恿,暫留為佳。
至於展期的次第,亦言之鑿鑿。說第一次改期在中秋以後,第二次改期在九月初三;第三次必以慈禧太后萬壽為借口,改期十月半中旬,第四次則以時序入冬,不宜道路,改至明年春天,這樣一改再改,結果是遙遙無期。
當然,這些流言,亦非全無根據。慈禧太后確有一個堅持不移的宗旨,洋兵不撤,決不迴鑾。而各國的意見恰好相反,要等兩宮自西安啟鑾,方肯全撤。為此和約雖經定議,就為撤兵確期一節,所見相左,遲遲不能簽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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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了好大的勁,拖到七月二十五終於在賢良寺訂了和約。李鴻章抱病出席,與慶王奕劻佔大餐桌的一面,正對面是外交團領袖,西班牙公使葛絡干,其餘德、奧、比、美、法、英、意、日、荷、俄十國公使,列坐三面。略一寒暄,由葛絡干宣讀條約全文,共計十二款:第一、對德謝罪;第二、懲辦禍首;第三、對日謝罪;第四、於外國墳墓被掘處建碑;第五、禁止軍火運入中國;第六、賠款四億五千萬兩;第七、使館駐軍;第八、削平大沽炮台;第九、各國於北京、山海關間駐軍;第十、張貼禁止仇外之上諭;第十一、修濬白河、黃浦江;第十二、改總理衙門為外務部。
讀完法文本,再由中國方面的隨員宣讀中文本,然後由奕劻與李鴻章先畫押,是畫的幾十年不曾一用的「花押」。
等各國公使依序簽署完成,慶王奕劻雖覺心情沉重,但亦不無仔肩一卸的輕鬆之感,只有李鴻章,心事反而愈重!公約雖成,俄約棘手。公約未成之際,俄約猶可暫時擱置,如今則推無可推,拖無可拖,而且預料格爾斯等人的催逼,會日甚一日。八十老翁,竟陷於內外交迫,擺脫不能,動彈不得的困境,想起來真如一場噩夢,而且是不醒的噩夢。
回到賢良寺,上上下下,一片沉默。李鴻章整夜失眠,長吁短歎,令人酸鼻,可是沒有人敢勸他,也不知如何相勸?唯一敢在他面前發議論,談得失的張佩綸,從發了辭差的電報,就請假回江寧了。此外,只有一個于式枚,比較起來,能夠使李鴻章不至於因為肝火太旺而大發脾氣,所以大家公推他去伺機勸慰。
于式枚長於文筆,拙於言詞,一清早見了李鴻章,只請個早安,竟別無話說。
「慶邸怎麼交代?」李鴻章問道:「畫押一事,是否先發電報,請代奏?」
「是的。已經發了,只說已畫了押,不及他語。」
「你看,是不是應該將這次議約的苦衷,詳細奏報?」
「看中堂的意思。」
「我看一定要有此一奏。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心事如潮,反不知從何說起,你倒擬個稿子來看。」
「是!」于式枚說:「請中堂列示要點。」
李鴻章想了一下說:「前一陣子我聽人說,軍機上還有類似剛子良之流所發的論調。真正是國家的氣數!中國元氣大傷,若再好勇鬥狠,必有性命之憂。」
「這一層意思,只有擺在最後說。」于式枚問:「前面呢?」
「自然是談和議之難,非局外人所能想像。」
于式枚點點頭又問:「請從速迴鑾的話,要不要提?」
「不必提了!既有明諭,不必饒舌。」
于式枚很快地擬好奏稿。李鴻章看上面寫的是:「查臣等上年奉命議和,始而各使竟將開議照會駁回,幾莫測其用意之所在。嗣於十一月初一日,始據送到和議總綱十二款,不容改易一字。臣等雖經辦送說帖,於各款應商之處,詳細開說,而各使置若罔聞。且時以派兵西行,多方恫嚇。臣等相機因應,筆禿唇焦,所有一切辦理情形,均隨時電陳摺奏。」
看完這一大段,李鴻章停了下來,沉吟著說:「『筆禿唇焦』之下,應該有兩句話,表示苦衷。」
「是力不從心之意?」于式枚問。
「不止於此!」李鴻章提起筆來,在「筆禿唇焦」下面,添上一小段:「卒以時局艱難,鮮能補救,撫衷循省,負疚良深。」
中間是敘議定以後,枝節叢生,種種委屈。最後,于式枚將李鴻章的話敘了進去:「臣等伏查近數十年內,每有一次構釁,必多一次吃虧。上年事變之來,尤為倉卒,創深痛巨,薄海驚心!今和議已成,大局少定,仍望我朝廷,堅持定見,外修和好,內圖富強,或可漸有轉機。譬諸多病之人,善自醫調,猶可或復元氣,若再好勇鬥狠,必有性命之憂矣!悽悽之愚,伏祈聖明垂察。」
「沒有能說得透徹。可也沒有法子了!」李鴻章說:「拜發吧!」
「中堂,」于式枚問:「是不是要請慶王先過一過目?」
「為甚麼?」李鴻章忽然又發脾氣了,「他事事掣肘,專聽日本小鬼的話,不必理他!」
這頓脾氣,發得于式枚心裏很難過。李鴻章的「中堂脾氣」是出了名的,于式枚相從多年,司空見慣,而況又非對他而發,更無須介意。他難過的是,李鴻章的「中堂脾氣」,向不亂發,甚至以發脾氣作為一種親暱的表示。北洋與淮軍中很有人知道他的脾氣,他喜歡用一句合肥土話罵人:「好好搞你娘的!」若有人得他此一罵,陞官發財就大有望了!
然而,如今不同了!李鴻章鬱怒在心,肝火特旺,常常忍不住大發一頓脾氣,八旬老翁,何堪常此喜怒無常?于式枚感到難過的是,怕李鴻章的大限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