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修清漪園的工程,很快地開始了。一面由立山墊款,挑選吉日,悄悄動工清理渣土,一面由雷廷昌燙樣畫圖,陸續進呈。
事情做得很秘密,但可以瞞外廷官員的耳目,卻瞞不住無所不管的醇王。立山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讓醇王知道了,當面問起,無話可答。所以一直在催李蓮英,設法勸請慈禧太后,早早跟醇王說明白,免得害他為難。
這是用不著耍花槍的,李蓮英只找慈禧太后高興的時候,據實奏陳:快到年底了,內務府為了應付各處的墊支,得要上摺子請款。不論是在海軍衙門撥借,或著戶部籌還,都得經過醇王查核,如果醇王不明白上頭的意向,一定會駁,那時再來挽回,就顯得不合適了。
慈禧太后自然聽從。其實她也早有打算了,跟醇王說明此事,不費甚麼腦筋,麻煩的是戶部尚書閻敬銘,此人如果不另作安排,即使醇王不敢反對修園,要從戶部指撥經費,亦一定很困難。
經過深思熟慮,她想到了一個辦法,傳諭軍機,擬定升補大學士的名單。內閣的規制,大學士一直是四端兩協。首輔是李鴻章,照例授為文華殿大學士,次輔照入閣的年資算是左宗棠,本應授為武英殿大學士,但當初因為他是舉人出身,所以授為東閣大學士,相沿未改,再下來是武英殿大學士靈桂,體仁閣大學士額勒和布。兩位協辦大學士是吏部尚書恩承,戶部尚書閻敬銘。
這年八、九月間,左宗棠、靈桂先後病故,空出兩個相位,自然由協辦大學士升補。協辦可以兼領尚書,而當到大學士,有「管部」的職司,照例解除尚書之職。就這樣順理成章地將閻敬銘請出了戶部衙門。
不過,慈禧太后此時對閻敬銘的惡感不深,所以讓他補了左宗棠的東閣大學士的遺缺,仍舊管理戶部。至於戶部尚書的懸缺,慈禧太后決定找一個能聽話的人來當。
戶部衙門還有個人,就是滿缺尚書崇綺,頑滯不化,頗令醇王頭痛。慈禧太后因為嘉順皇后的緣故,也對他極其冷淡,所以醇王主張把他調走,慈禧太后毫不考慮地表示同意。不過,崇綺也不吃虧,補恩承的缺,調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正好與徐桐一起去講「道學」。
這一下便連帶有許多調動,首先是一滿一漢的兩位協辦大學士,要在尚書中選拔。照例規,這多由吏部尚書升補,但徐桐的資格還淺,而資格最深的禮部尚書畢道遠,一向無聲無臭,慈禧太后記不起他有何長處,便看李鴻章的面子,將這個缺給了李鴻章一榜的狀元,軍機大臣刑部尚書張之萬。
滿缺的協辦大學士,如果照資格而論,禮部尚書延煦,兵部尚書烏拉喜崇阿都是咸豐六年丙辰科的翰林,而烏拉喜崇阿升一品又早於延煦,更有資格升協辦。那知兩人都落了空,滿缺協辦,硃筆親書由咸豐九年進士出身的福錕升補,而且由工部調戶部。另一位工部尚書翁同龢,也同樣地移調到戶部,這因為在慈禧太后心目中,翁同龢和平通達,而且「師傅」一向與內務府大臣,南書房翰林那樣,是可以商量皇室「家務」的,修園子要動用部帑,不妨指使皇帝向「師傅」說明苦衷,事情就容易辦得通。
工部兩尚書就此時而言,自然也是要缺,慈禧太后決定麟書與潘祖蔭接替。麟書是宗室,但有漢人的血統,因為他是乾嘉名臣鐵保的外孫,鐵保出身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董鄂氏,而這一族相傳是大宋趙家的後裔。
麟書是咸豐三年的進士,既非翰林,又沒當過尚書,而兩個月前忽然為慈禧太后派為翰林院掌院學士,一時詫為異數,如今又補上工部尚書,真是官運亨通,與福錕的煊赫得意,可以媲美。兩個人都是夫以妻貴,福錕夫人與麟書夫人都很得慈禧太后的歡心,才從裙帶上拂出她們丈夫的官運。
※※※
上諭未頒,軍機大臣許庚身先派「達拉密」錢應溥為他老師翁同龢去送信道賀。翁同龢的心境很複雜,真所謂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戶部尚書每個月分「飯食銀子」就有一千多兩,而且職掌國家度支,在體制上亦比專跟工匠打交道的工部尚書來得好看些。
懼的是如今又修武備,又興土木,支出浩繁,深恐才力不勝。因此,有人相賀,說他由「賤」入「富」,從明朝以來就有人以「富貴威武貧賤」六字,分綴六部:戶富、吏貴、刑威、兵武、禮貧、工賤。所以說翁同龢由工部調戶部是由「踐」入「富」,而他卻表示,寧居貧賤,禮部尚書清高之任,工部尚書麻煩不多,似乎都比當戶部尚書來得舒服。
在盈門的賀客中,翁同龢特別重視的是閻敬銘,見他一到,隨即吩咐門上,再有賀客,一律擋駕。然後延入書齋,請客人換了便衣,圍爐置酒,準備長談。
主客二人一個補大學士,一個調戶部,應該是彈冠相慶之時,而面色卻都相當凝重。特別是閻敬銘,不住眨著大小眼,彷彿有無窮的感慨,不知從何說起似地。
先提到正題的是主人,「朝命過於突兀。」翁同龢說,「汲深綆短,菲材何堪當此重任?所好的是,仍舊有中堂在管,以後一切還是要中堂主持。」
「叔平,」閻敬銘問道:「你這是心裏的話?」
「自然!我何敢在中堂面前作違心之論?」
「既然如此,我也跟你說幾句真心話。叔平,你知道不知道,你調戶部,是出於誰的保薦?」
「我不知道。」翁同龢問:「是醇王?」
「不是,是福箴庭。」閻敬銘說:「福箴庭覺得跟你在工部同事,和衷共濟,相處得很好。你自己以為如何?」
這話讓翁同龢很難回答。想了好一會說:
「中堂知道的,我與人無忤,與世無爭。」
「著!他保薦你正就是因為這八個字。在工部,凡有大工,有勘估大臣,有監修大臣,你當堂官的,能夠與人無忤,與世無爭,就見得你清廉自持,俯仰無愧。然而到了戶部就不同了,光是清廉無用,你必得忤、必得爭。不忤、不爭,一定有虧職守!」
這幾句話,說得翁同龢汗流浹背。想想他的話實在不錯,戶部綜司出納,應進的款子不進,要爭,不該出的款子要出,更要爭。閻敬銘在戶部三年十個月,與督撫爭、與內務府爭、與軍機爭,有時還要與慈禧太后爭。得罪的人,曾不知凡幾?如果不敢與人爭,怕得罪人,這個戶部尚書還是趁早不要幹的好!
然而不幹又何可得?就想辭官,除了告病,別無理由。而無端告病,變成不識抬舉,不但辭不成官,說不定還有嚴譴。
轉念到此,惶然茫然地問道:「中堂何以教我?」
「我先給你看一道上諭。今天剛承旨明發的,你恐怕還沒有寓目。」
這道上諭是閻敬銘從軍機處抄來的,翁同龢打開一看,上面寫的是:
「朕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皇太后懿旨:『將京師旗綠各營兵丁餉銀,照舊全數發給。』仰惟聖慈體恤兵艱,無微不至,第念各營積弊甚多,如兵丁病故不報,以及冒領重支,額外虛糜,種種弊端,不可枚舉,亟應稽查整頓,以昭核實。所有京師旗營一切宿弊,著該都統、副都統認真釐剔,並隨時查察。倘該參領等有徇欺隱飾情弊,即著指名嚴參,從重懲辦,決不寬貸。」
「這!」翁同龢問道:「每年不又得多支一兩百萬銀子嗎?」
「這是醇王刻意籠絡人心的一著棋。每年京餉,各省報解六百三十八萬,各海關分攤一百六十二萬,總計八百萬,除了皇太后、皇上的『交進銀』以外,光是用來支付陵寢祭祀、王公百官俸給,跟京旗各營糧餉,本來倒也夠了,可是此外的用途呢?海軍經費是一大宗,兩三年以後,皇上大婚經費又是一大宗,還要修園子!水就是那麼一碗,你也舀,我也舀,而且都恨不得一碗水都歸他!這樣子下去,非把那一碗水潑翻了不可。」
「是啊!」翁同龢不斷搓著手,吸著氣,焦急了好半天,從牙縫中迸出一句話來:「修園子,戶部決不能撥款!戶部制天下經費,收支都有定額,根本就沒有修園子這筆預算。」
「叔平!」閻敬銘肅然起敬地說,「但願你能堅持不屈。」
「我盡力而為。」翁同龢又問,「海軍經費如何?」
「從前撥定各省釐金、關稅,分解南北洋海防經費,每年各二百萬兩,不過各省都解不足的,北洋是自己收海防捐來彌補,一筆混帳,戶部亦管不了。現在這兩筆海防經費歸海軍衙門收支,將來一定有『官司』好打,戶部亦有的是麻煩!」
「怎麼呢?」翁同龢急急問道,「既然都歸海軍衙門收支,又與戶部何干?那裏來的麻煩?」
「我再給你看兩封信。」
兩封信都是抄件,亦都是李鴻章所發,一封是致海軍衙門的公牘,說明北洋海軍的規模及所需經費:「查北洋現有船隻,惟定遠、鎮遠鐵甲二艘,最稱精美,價值亦巨。濟遠雖有穹甲及炮台甲,船身較小,尚不得為鐵甲船,只可作鋼快船之用。此外則有昔在英廠訂造之超勇、揚威兩快船,船身更小,而炮巨機巧,可備巡防。」這五艘船,可以在海洋中作戰,但力量猶嫌單薄,要等正在英德兩國訂造的四艘戰艦到達,合成九艘。另外添購淺水鋼快船三艘、魚雷小艇五六隻,連同福建造船廠所造的舊船,方可自成一軍。
至於北洋的海軍經費,一共可以分成兩部分,常年薪餉及艦船維持費一百二、三十萬,修建旅順船塢大約一百四十萬,在兩年內籌足,每年要七十萬兩。新購及將來預備訂購的船價,還未計算在內,明後兩年,每年撥給北洋的經費就得兩百萬左右。
「這是李少荃扣準了北洋水師經費,每年兩百萬的數目而開出來的帳。」閻敬銘說:「戶部的麻煩,你看另外一封信就知道了。」
另外一封給醇王的私函,說得比較露骨了:「戶部初定南北洋經費,號稱四百萬,後因歷年解不及半,不得已將江、浙、皖、鄂各省釐金,奏改八折,仍不能照解。閩、粵釐金則久已奏歸本省辦防。近三年來,北洋歲收不過十餘萬,南洋所收更少,部中有案可稽。似戶部指定南北洋經費四百萬兩撥歸海軍,亦係虛名,斷斷不能如數。應請殿下主持全局,與戶部熟商,添籌的款。」
「各省報解南北海防經費,每年不過一百二三十萬,照四百萬的定額,還差兩百七八十萬,戶部從那裏替海軍衙門去籌這筆的款?」
「這,」翁同龢問道:「樸園跟合肥又何肯善罷干休?」
「麻煩就在這裏!你倒想,與人無忤,與世無爭,又安可得?」
說著,閻敬銘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火盆旁邊的茶几上,擺著好幾碟江南風味的鹵鴨、風雞、薰魚之類的酒菜,而賦性儉樸的閻敬銘,只取「半空兒」下酒,他的牙口很好,咬得嘎嗞嘎嗞地響。剝下來的花生殼,隨手丟在火盆裏,燒得一屋子煙霧騰騰,將翁同龢嗆個不住,趕緊去開了窗子。
窗子斜開半扇,西風如刀如冰地刮在臉上,火辣辣地疼,然而腦筋卻清醒得多了,定神想一想閻敬銘的話,有些摸不清他的來意。以他平日為人,及看重自己這兩點來說,自是以過來人的資格來進一番忠告,但話總得有個結論,只說難處,不是徒亂人意嗎?
這一來,他就知道自己該說些甚麼了?回到火盆旁時,舉酒相敬,「中堂,」他說,「咸豐六年先公由吏部改戶部,在任兩年不足,清勤自矢,是小子親眼所見的。到後來還不免遭肅六的荼毒。所以,這一次我拜命實在惶恐。不是我恭維中堂,幾十年來的戶部,沒有比中堂再有聲有色的。我承大賢之後,必得請教,如何可以差免隕越?」
閻敬銘點點頭,睜大了那雙大小眼問道:「叔平,你是講做官,還是講做事?」
書生積習,恥於言做官,翁同龢毫不遲疑地答道:「自然是講做事。」
「講做事,第一不能怕事,越怕事越多事。恭王的前車之鑒。」
這話使得翁同龢精神一振。最後那一句從未有人道過,而想想果然!穆宗不壽、慈安暴崩這兩番刺激,給恭王的打擊極大,加以家庭多故、體弱多病,因而從文祥一死,如折右臂,就變得很怕事了。南北門戶日深,清流氣焰日高,說起來都是由恭王怕事縱容而成的。到最後,盛昱一奏,搞得幾乎身敗名裂,追原論始,可說是自貽伊戚。
「中堂見事真透徹!請問這第二呢?」
「第二,無例不可興!」
「戶部興一例,四海受害。聖祖論政,總是以安靜無事四字,諄諄垂諭。」
「叔平,這話你說錯了。時非承平,欲求安靜無事,談何容易?外寇日逼,豈能無事?我說的無例不可興,並不是有例不可滅。能除惡例陋習,即是興利。」
「是!中堂責備得是。」
「我不是責備。不過,叔平,你家世清華,又久在京裏,幹的都是清貴的差使,只怕人情險巇,仕途齷齪,還未深知。我只不過提醒你,隨時要留意而已!」
「多謝中堂!」翁同龢心悅誠服,「反正還是中堂管部,我的膽也大了。」
「我自然是一本初衷,寧願惹人厭,不願討人好。」閻敬銘嘆口氣,欲言又止地好幾次,終於道出了他心底的感慨:「說實話,我亦實在沒有想到,樸園會執政。否則,我怎麼樣也不肯到這九陌紅塵中來打滾!」
翁同龢也是一樣,絕未想到醇王會代恭王而起。不過對兩王的短長,他跟閻敬銘想法不同,醇王也有他的長處。總而言之一句話,自從慈安暴崩,慈禧獨掌大權,再有賢王,亦恐無所展佈。一切的一切,都只有期待皇帝親政以後了。
轉到這個念頭,翁同龢有著無可言喻的興奮,皇帝到底是自己教出來的,自己的一套治平之學,快將間接、直接地見用於世了!
※※※
戶部六堂官,書香一洗銅臭,有人說,自開國以來,沒有見過這樣整潔的人才。漢缺一尚書兩侍郎,翁同龢、孫家鼐是狀元,孫詒經雖未中鼎甲,但一直是名翰林,更難得的是滿缺的尚書福錕和左右侍郎嵩申、景善,亦是庶吉士出身。一部六堂,兩狀元、四翰林,就是最講究出身的吏部與禮部,亦不見得有此盛事。
但是,國家的財政會不會比閻敬銘當尚書的時候更有起色,卻有不同的兩種看法。一種是說,戶部六堂官都是讀書人,而翁同龢這個狀元又遠非崇綺這個狀元可及。讀書人有所不為,更重名節,加以有閻敬銘這一把理財好手在管部,所以戶部的弊絕風清,庫藏日裕,是指日可期的。
另一種看法,也承認戶部六堂官都是讀書人,操守大致可信。但除嵩申兼領內務府大臣以外,其他五個人都與內廷有特殊關係,福錕的簾眷日盛,是盡人皆知的事,景善則是慈禧太后母家的親戚。漢缺三堂官,翁同龢、孫家鼐在毓慶宮行走,孫詒經在南書房行走。師傅與南書房翰林,猶之乎富家巨室的西席與清客一樣,向為深宮視作「自己人」。由此看來,慈禧太后完全是派了一批親信在掌管戶部,將來予取予求,正無已時。
外間有這兩種看法,翁同龢都知道,他本人是希望符合前一種看法,不幸的是,後一種看法似乎言中了。
※※※
內務府上了一個奏摺,由總管內務府大臣福錕、嵩申、師曾、巴克坦布、崇光、廣順等人聯名合奏,說年終「發款不敷,請指款借撥」。所謂「發款」,就是發給內務府造辦處司官及各大木廠為了修三海,在工料上的墊款。這個奏稿,沒有經過堂郎中立山,是不滿立山的師曾等人所合擬,率直奏陳,司員「藉口墊辦,未免浮開及動多挾制」。又說:英綬與文麟的罰款繳清,請賞還頂戴。
慈禧太后看到這個奏摺,大為生氣,內務府大臣都傳旨申飭,而師曾則申飭兩次。
風聲傳到內務府,在上諭未發之先。立山聽人約略說知,覺得痛快異常,堂官聯絡起來治他,不道自取其辱,來了個「滿堂紅」,盡皆遭申飭。當然,他也知道堂官不一定個個跟他作對,但借這個機會,讓他們知道靠山如泰山一樣,亦是件好事。
痛快歸痛快,麻煩還是要料理。料理這場麻煩,也正是自己顯手段的機會,他不必堂官找他去商量,先就跟敬事房劉總管悄悄講好了,四千兩銀子為傳旨申飭的內務府大臣們買回來一個體面。
也不知是那年傳下來的規矩,大臣被傳旨申飭,除了見於明發上諭以外,另由敬事房派出太監到家傳旨。既稱申飭,自須責備,起先不過措詞尖刻,漸漸變成潑口大罵,以後愈演愈烈,竟成辱罵。太監的性情,乖謬陰賊的居多,論到罵人的本事與興趣,沒有人能比得上。既然口銜天憲,奉旨罵人,還不過足了癮?善罵的太監,真能將被申飭的大臣罵得雙淚交流,隱泣不已。
為了免於受辱,少不得央人說好話,送紅包。因此太監奉派傳旨申飭,就成了個好差使。劉總管收到立山的四千兩銀子,自己先落下一半,其餘的一半平均分派。別人都伸手接了銀子,唯獨有個叫趙雙山的不肯接,說他該得雙份。
「憑甚麼你就該雙份?」劉總管問。
「師曾不是申飭兩回嗎?」
「這是一碼事!」劉總管說,「你跑一回腿,得一份錢,天公地道。」
「怎麼能算公道?既然總管這麼說,我去兩回就是了。」
就這一句話將劉總管惹火了,把手縮了回來,將銀票放在桌上,「?!你一回也甭去!」他冷笑著說:「我的趙大爺,你請吧!我不敢勞動大駕。」
趙雙山情知不妙,見機得快,陪著笑:「我跟您老鬧著玩兒的,您老怎麼真動氣了呢?我去,我去!」說著,便自己伸手去取銀票。
「去你的!」劉總管「啪」地一聲,一掌打在趙雙出手背上,咆哮著罵道,「你趁早滾開,少在我面前逞愣子。甚麼了不起的大事!真還少不得你趙雙山不成?」
見劉總管動了真氣,趙雙山嚇得趕緊跪下,旁人又說好說歹,替他求情。縱令如此,仍為劉總管狗血噴頭地痛罵了一頓。當然,差使還是交了給他。
※※※
這一下,師曾就慘了。當趙雙山賷著黃封到門時,他只當立山已經打點妥當,不慌不忙地喚家人備好香案,俯跪在地,只以為趙雙山將上諭唸過一遍,便算申飭過了。
趙雙山也不慌不忙地,先唸上逾前半段:「該大臣等所司何事,而任聽司員等浮開挾制,肆無忌憚至於如此,所奏殊不成話!總管內務府大臣均著傳旨申飭。」
唸這段的聲音相當平和,所以師曾絲毫不以為意,只等趙雙山將「欽此」二字唸出口,便待謝恩,誰知不然,還有下文。
「復據奏稱,」趙雙山的聲音提高了,「英綬、文麟罰款繳清,請賞還頂戴等語,所奏殊屬冒昧。文麟係師曾之子,該大臣不知道遠嫌,尤屬非是!著再行傳旨申飭。師曾!」
「師曾在!」
「你們爺兒倆要臉不要臉──」
由此開始,趙雙山盡情痛罵,將受自劉總管的氣,一股腦兒都發洩在師曾身上。而師曾挨了罵,還得磕頭申謝,因為雷霆雨露,莫非皇恩。
※※※
內務府大臣全堂被申飭的上諭,到第二天才由內閣明發,不經軍機而用「醇親王面奉懿旨」的字樣開端,提到內務府請「指款借撥」一節,准由海軍衙門存款內,借銀四十萬兩,分作五年歸還。
原來如此!翁同龢恍然大悟,同時心頭一塊石頭落地。他一直在擔心,內務府為修園子墊借的款子,如果奉旨由戶部籌撥,便是絕大的難題,不遵則抗旨,遵旨則有慚清議,而且愧對閻敬銘。如今指明由海軍衙門借撥,興此一例,戶部將可以不再為難。當然,修園的工款,大部分還是得由戶部來籌,只不過所籌者,是籌足定額的海防經費而已!
這是一套自欺欺人的障眼法,在翁同龢固然可以裝糊塗、逃責任,但卻不能為清流所容。新近由江蘇學政卸任回京的兵部左侍郎黃體芳,覺得忍無可忍,決定上奏糾劾。
所糾所劾的是誰?當然不會是慈禧太后,也不宜參醇王。黃體芳跟他的兒子黃紹箕細細商量,決定拿李鴻章作個題目。
擬好奏摺,尚未呈遞,來了個不速之客,是黃紹箕的同年楊崇伊,他們光緒六年一起點的翰林,此時都在當編修,楊崇伊也是翁同龢的小同鄉。江蘇籍的翰林大都看不起李鴻章,而李鴻章也常罵「吳兒無良」。唯獨楊崇伊是例外,一向跟北洋衙門走得很近。
因此,黃紹箕見他來訪,便存戒心,閒談了好一會,楊崇伊忍不住探問:「聽說老伯這幾日將有封奏?」
「『背人焚諫草』,父子也不例外。」黃紹箕答道,「家父有所建言,向來不讓我與聞的。」
這話就顯得不夠朋友了!楊崇伊心裏在想:誰不知道「翰林四諫」之一的黃體芳,諫草大都出於愛子之手?只是心中不滿,口頭卻無法指責,只好暗中規勸:「今天臘月十四了,急景凋年,何必還淘閒氣?害得一個年都過不痛快!」
黃紹箕微笑不答,打定主意不讓他有往深處探究的機會,楊崇伊話不投機,也就只好敗興而歸。
黃紹箕自然將楊崇伊的話,告訴了他父親,黃體芳笑笑說道:「反正這個年總歸有人不痛快,不是我,就是合肥。或者兩個人都不痛快。」
※※※
當天遞了摺子,第二天一早「黃匣子」送到慈禧太后寢宮裏,讓她一起身就不痛快。
召見軍機的時候,首先就談黃體芳的奏摺。由於摺子發下去時,並無指示,軍機大臣都不明她的意向所在,所以不敢胡亂回答,都沉默著要先聽了她的話,再作道理。
「黃體芳跟曾紀澤,是不是有交情啊?」
這樣問話,用意不難明白。黃體芳的奏摺中建議:開去李鴻章會辦海軍的差使,責成曾紀澤專司其事。慈禧太后是想明白,黃體芳到底是幫曾紀澤說話,還是跟李鴻章過不去。
慶王奕劻無從置答,回身低聲:「星叔,你回奏吧!」
署理兵部尚書許庚身,隨即高聲說道:「回皇太后的話,曾紀澤與黃體芳,並無淵源,不見得有甚麼交情。」
「照這樣說,完全是看不得李鴻章!」慈禧太后說,「我看也是!黃體芳的話好刻薄。李鴻章這幾年也辦了不少事,真正有目共睹。說他光是會用錢,『百弊叢生,毫無成效』,這不是瞪著眼說瞎話嗎?」
「是!」慶王附和著說,「黃體芳的話,說得太過分了!」
「黃體芳是侍郎,也算朝廷的大臣,又不是梁鼎芬這些新進的翰林可比。他上這個摺子,我實在不懂他是甚麼意思?」
慈禧太后問道:「你們看怎麼辦?」
聽這一說,她的意思完全清楚了,把黃體芳跟因為參李鴻章而丟官的梁鼎芬相提並論,可以想見她的惱怒。慶王便即答道:「應該交部嚴議!」
「對了!交部嚴議。」慈禧太后說道:「大辦海軍,讓李鴻章會辦,是大家多少日子商量才定規下來的。難道就都不及黃體芳一個人的見識?何況大臣進退,權柄操在朝廷,他憑甚麼說這個不該用,那個該用?你們擬一個批來我看。」
當時許庚身執筆,擬了一個交來,呈上御案,慈禧太后親自用硃筆謄在摺尾上,發交吏部。批的是:「侍郎黃體芳奏,大臣會辦海軍,恐多貽誤,請電諭使臣,遄歸練師一摺。本年創立海軍,事關重大,特派醇親王奕譞,總理一切事宜。李鴻章卓著戰功,閱歷已深,諭令會同辦理,又恐操練巡閱諸事,李鴻章一人未能兼顧,遴派曾紀澤幫辦。所有一切機宜,均由海軍衙門隨時奏聞,請旨辦理。朝廷於此事審思熟慮,業經全局通籌;況黜陟大權,操之自上,豈臣下所能意為進退?海軍開辦伊始,該侍郎輒請開去李鴻章會辦差使,並諭曾紀澤遄歸練師,妄議更張,跡近亂政。黃體芳著交部議處!」
其時吏部尚書崇綺因病請假,由禮部尚書烏拉喜崇阿署理,他是個謹飭平庸、沒有主張的人,另一位尚書徐桐,聽見「洋」字就會變色,平生最恨「洋務」,對李鴻章自然沒有好感,因而也就同情黃體芳。至於被黜復用,剛由署理吏部左侍郎補實為吏部右待郎的李鴻藻,是昔日的清流領袖,對黃體芳更要迴護。所以避重就輕地引用了一條來處分。這條定例是:「官員妄行條奏者,降一級調用,公罪。」公罪是公事上有所不當,與個人品格有虧而獲咎的私罪不同,公罪照例准許抵銷,換句話說,只要得過「加級」的獎勵,就不必降級。像黃體芳這種當到侍郎的大員,總有好幾次加級的紀錄,因此這樣的處分,對他來說,實在絲毫無損。
徐桐與李鴻藻如此主張,其餘的堂官覺得不甚妥當,「妄議更張,跡近亂政」與「妄行條奏」的過失,並不相同。然而因為上諭中最後一句是「交部議處」,不是「交部嚴加議處」,又因為黃體芳本人是兵部堂官,建議改派曾紀澤專司籌練海軍,亦可說是分內應盡的言責,似乎談不到「亂政」。這樣一轉念間,也就默然同意了。
復奏一上,慈禧太后大為不滿。認為「所議過輕」,硃筆親批:「黃體芳著降二級調用。」而「吏部堂官傳旨嚴行申飭」。包括告假的崇綺在內,這個年便都過得不甚痛快了。
※※※
除夕那天,慈禧太后作了兩個重要決定,也就是在明年要辦的兩件大事,一件是由選秀女開始,為皇帝立后,一件是預備撤簾歸政。
於是,光緒十二年正月初五,慈禧太后召見軍機,當面囑咐,決定帶皇帝去謁東陵。此行有三大典禮,第一是到慈安太后在普祥峪的定東陵上去行「敷土禮」。慈安太后暴崩於光緒七年三月,當年九月大葬。慈禧太后因為病體初癒,不耐長途跋涉,未曾送到陵上。皇帝年紀太輕,亦不能送葬。四年以來,慈禧太后一直認為這是一件她應該對慈安太后抱歉的事,決定趁撤簾歸政之前,彌補此一咎歉。
第二是皇帝登極以後,始終還沒有瞻謁過穆宗的惠陵,這一次應該盡禮。第三就是在東陵隆恩殿為列祖列宗行大饗禮。
所謂「敷土禮」就是民間的掃墓,自以清明為宜,所以當天頒發上諭,定於二月二十七起鑾,三月初二清明行敷土禮,禮成以後隨即迴鑾,預定三月初七還宮。為了遷就三月初二清明這個日子,迴鑾的行程相當匆促,而必須在三月初七還宮,則因為這一年會試,定制三月初九第一場開始,考官必得在前一天入闈。三月初七回京,第二天派出考官,才能不誤試期。
這一下,有三個衙門要大忙特忙了。第一個是直隸總督衙門,要辦「陵差」,主要的是整修沿途的蹕道;第二個是禮部,要準備各項儀注;第三個就是內務府,伺候皇太后、皇帝及宮眷的車駕食宿,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不過大感為難的既非內務府,亦非直隸總督衙門,而是禮部。慈禧太后謁陵,儀注自有成例,為難的是初謁普祥峪慈安太后的陵寢,並無成例可循,找遍舊案,只有同治四年,兩宮太后致奠孝德顯皇后的例子,似乎可用。
孝德顯皇后薩克達氏,是道光二十七年,文宗當皇子的時候,宜宗為他所冊立的嫡福晉。但這位福晉福薄,並未當過皇后,道光二十九年,宣宗的繼母孝和睿皇后駕崩,第二天,這位福晉薨逝。而當孝和睿皇后駕崩時,宣宗已經高齡七十有二,並且有病在身,歲暮之際,接連遭遇喪事,過於傷感,所以不到一個月,亦就龍馭上賓了。
於是文宗即位,薩克達氏被追封為孝德皇后,而她的喪儀進行到一半,由於身分自皇子的嫡福晉變為皇后,亦就更改為大喪儀,梓宮一直停放在東陵附近的隆福寺。同治四年,文宗大葬,孝德皇后合葬於定陵,兩宮皇太后致奠,因為孝德皇后是元后,當然用的是妃嬪對皇后六肅三跪三叩的大禮。
這一次慈禧太后拜謁慈安太后的陵寢,應該亦可援用此一成例,滿尚書延煦主張最力。他所持的理由是,生前兩宮並尊,而死後的情形不同,一直到咸豐十一年文宗駕崩的時候,始終是皇后與懿貴妃這兩種不同的身分。如果說慈禧太后此時可以平禮致祭,那麼當時兩宮以妃嬪之禮祭奠孝德皇后,就是錯了。
於是定議,詳細復奏。慈禧太后先看行大饗禮的儀注,寫的是:
「康興九年秋,聖祖奉太皇太后率皇后謁孝陵,前一日,躬告太廟,越日啟鑾、陳鹵簿、不作樂。
既達陵所,太皇太后坐方城東旁,奠酒舉哀,皇太后率皇后等,詣明樓前中立,六肅三跪三拜,隨舉哀奠酒,復三拜,還行宮。後世凡皇太后謁陵仿此。」
這個儀注,慈禧太后自無話說,接下來看到皇太后「詣普祥峪定東陵行禮禮節」,自然而然想到當年在隆福寺祭奠孝德皇后的情形,勃然大怒,將禮部的奏摺,狠狠地摔在地上。
左右太監宮女見此光景,嚇得個個屏聲息氣,雙腿發抖。
當然,李蓮英是例外,然而也不敢隨便說話,努一努嘴,示意太監宮女都退了出去,然後撿起奏摺,悄悄看了一下,還不知究竟,只猜想到一定是禮部所擬的儀注,大不合她的意思。
「你看!」慈禧太后指著奏摺,咬牙說道:「禮部擬的甚麼儀注?」
「那兒不對,傳旨軍機說給他們改就是了。」李蓮英說,「禮部堂官都是書獃子,何必為他們動那麼大的氣?」
慈禧太后也是一時之氣,自覺為此發怒,會遭人背地裏批評,度量太狹,因而忍住一口氣,接納了李蓮英的建議。
於是軍機承旨,通知禮部重擬儀注,要跟當初兩宮太后在隆福寺祭奠孝德皇后的禮節,稍有區別。這本來不算一件大事,如果初擬之時,就酌量更改,亦不會有人批評。但這樣一奏一駁,反而引起士林注目,尤其是會試將近,才俊之士,雲集京師,其中頗不乏為老輩宿儒所敬重的名士通人,將這件事看得很深。因為看得深,也就看得很重。
這也可以說是舊事重提。當年為了醇王是皇帝的本生父,防微杜漸,深恐明朝嘉靖年間「大禮議」的故事重演,所以極力裁抑醇王。上至親貴,下至翰林,幾乎無不以為醇王絕對不可過問政事,防他因為干預朝政而逐漸養成羽翼,一旦皇帝親政,成了無形中的「太上皇」,便無人可以制他。這重借為穆宗立嗣作題目,其實等於「爭國本」的公案,直到穆宗大葬,吳可讀尸諫,方始告一段落。
在當今皇帝入承大統之初,就是醇王自己也知道,處於極大的嫌疑之地,自分必是從此與國家政事絕緣,閒廢終身,因而當時上奏兩宮太后,有「曲賜於全,許乞骸骨,為天地容一虛糜爵位之人,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鈍無才之子」的苦語。誰知忽忽十載,情勢已變,如今醇王不但過問政事,而且成了「太上軍機大臣」,吏事、軍務、財政一把抓,當年的杞憂,成了今天的隱憂。大家也都知道,只要慈禧太后垂簾聽政,醇王決不敢稍有踰越,但如一旦撤簾,優遊於禁苑之中,大權交付於皇帝之手,那時誰也保不定醇王會不會起異心?即或他本人並無此意,卻又有誰敢斷定,他左右不會加以慫恿?趙匡胤這樣謹厚而不好威權,不也「黃袍加身」,欲罷不能嗎?
因此,為了消除這重隱憂,今日之下,必須講禮,禮制並稱,唯有禮法,也就是祖宗的家法,才可以防制得了不測的異心。如果此時為了不關輕重的儀注,可以容許慈禧太后不守禮制成法,便是開了一個惡例,將來皇帝親政以後,倘或要步明世宗的後塵,尊敬本生父的醇王,試問禮官言路,又如何得能犯顏直諫?
當然,這些議論,關係重大,只能在最親密的朋僚集會中,悄悄交談,而禮部六堂官當然也都瞭解此事關係的重大,同時也頗警惕於士論不可輕忽,倘或曲從懿旨,修改儀注,引起士林不滿,紛紛上書,那時言路上一定會有所表示,首當其衝的,便是禮部官員。
但如公然違旨,似更不妥。左思右想,都是難處,而啟鑾的日子卻一天一天逼近了。迫不得已,只有從李蓮英身上去打主意,由禮部的一名跟李蓮英拉得上親戚關係的司官,特地備了一份豐腆的水禮,專誠拜訪,屏人密談,細訴其中的苦衷。
這些地方,李蓮英極知大體,一口應諾,設法化解此事。
回到宮中,他自己不便進言,要跟榮壽公主去商量其事。
榮壽公主在宮中有特殊的地位,因為慈禧太后對她有特殊的感情。最初是寵愛,加上她知禮識大體而得到的重視,及至指婚早寡,自然矜憐,再因為她生父恭王被黜,慈禧太后又不免自覺愧歉。這愛、重、憐、歉四個字加起來,竟奇怪地起了畏憚之心。慈禧太后做一件不合禮制的事,或者製一件顏色花樣過於鮮艷,不合老太后身分的衣服等等,總要叮囑左右:「可別讓大格格知道,讓她說我兩句,我可受不了。」
當然,這也因為榮壽公主凡有進諫,第一是一定有駁不倒的道理,其次是言諷而婉,暗中點到,從不傷慈禧太后的面子。因此,遇著這樣一件棘手的事,她雖義不容辭地一肩承擔了下來,卻不敢操切從事,只是默默盤算,耐心地在等機會。
※※※
這天是初選秀女的日子。一共九十六個人,三雙姊妹花最受人注目。第一雙是都統桂祥的女兒。慈禧太后兩個弟弟:一個叫照祥,一個叫桂祥。咸豐十一年秋天,慈禧太后母以子貴以後,她的父親惠徵追封承恩公,照例由照祥承襲,已在光緒七年下世。桂祥是慈禧太后的幼弟,平庸沒出息,坐支都統的俸給,一天到晚躲在東城方家園老家抽大煙。他的兩個女兒就是慈禧太后嫡親的內侄女,大的「留下」,小的指婚,配了給「九爺」孚郡王奕譓的嗣子載澍。
第二雙是長敘的女兒。長敘是陝甘總督裕泰的兒子,弟兄三個,老大叫長敬,做過四川綏定知府,早已下世,他的兒子是文廷式的至交,現在當翰林院編修的志銳。老二便是長善,字樂初,前幾年當廣州將軍,大開幕府,廣延名士,在將軍署中有亭館花木之勝的「壺園」,作賦論兵,飲酒賦詩,於式枚、文廷式、梁鼎芬三人就是在他幕府中結成了莫逆之交的。
長敘行三,早在光緒三年就當到侍郎,光緒六年與山西藩司葆亨結成兒女親家,好日子挑在十一月十三,這天是聖祖賓天之日,國忌不准作樂,更何論辦喜事?其時清流的氣焰正盛,鄧承修素服登門道賀,滿堂賓客,既驚且駭。長敘趕緊派人去打聽,鄧承修已經上摺嚴參,結果兩親家一起罷官。
經此挫折,長敘一直倒霉,直到前年慈禧太后五旬萬壽,以「廢員」隨班祝嘏,才蒙恩開復了處分。他的這雙掌上明珠,大的謹厚,小的嬌憨,現在都跟文廷式在讀書。九十六名秀女之中,要講知書識禮,大概要推這兩姊妹為首了。
第三雙是江西巡撫德馨的女兒,論貌最美,大家猜測,一定也在留下之列。果然,九十六名秀女,「撂牌」刷下去的五十七個;指婚的三個;留下的三十六個之中,有德馨、長敘家的兩雙姊妹花。
選秀女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加以這天風和日暖,氣候宜人,所以慈禧太后的興致很好。榮壽公主看看是機會了,便在膳後侍坐閒話的時候,閒閒說道:「女兒從沒有跟皇額娘求過甚麼,今兒個可有件事,得請懿旨恩准。」
「噢!」慈禧太后很注意地問:「是為你阿瑪的事?」
她是指恭王。前年為了隨班祝嘏,醇王為他乞恩,碰了個大釘子,這次謁陵,是由惇王出面,面奏准他扈從,結果仍是碰了釘子。慈禧太后只以為榮壽公主要為她生父說情是猜錯了。
「阿瑪?」榮壽公主裝作不解地問:「女兒的阿瑪,不是文宗顯皇帝嗎?」
這就是榮壽公主厲害的地方,禮制上一步不錯,自己既然被封為固倫公主,當然不能再認恭王為父。慈禧太后見她這樣回答,不能不改口問道:「是為你六叔說情!」
「不是!連五叔說情都不准,女兒怎麼敢?不過倒也是說情。禮部擬儀注,既不敢違旨,又不敢違祖宗家法,而且其中有絕大的關礙,實在為難。皇額娘就准他們照原議吧!」
「絕大的關礙!是甚麼?」慈禧太后困惑地問。
「女兒現在也不敢說,聖明不過皇額娘,慢慢兒自然明白。總而言之,禮部沒有錯,不但沒錯,還真是迴護皇太后、皇上。」榮壽公主跪下來磕頭,「皇額娘信得過女兒,就准奏吧!」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會說:「好吧!我信得過你。」
於是第二天就傳旨,普祥峪定東陵行禮的禮節,准照二月初十所議。話雖如此,慈禧太后卻另有打算,只是時候未到,不便透露。
※※※
二月二十七,皇帝奉皇太后自鑾謁東陵。留京辦事的王公大臣派定五個人,惇王、大學士恩承、協辦大學士福錕、戶部尚書翁同龢、左都御史祁世長。
鑾輿出東華門,慈禧太后照例先到東嶽廟拈香,這天駐蹕燕郊行宮。第二天駐白澗,第三天駐桃花寺。三月初一駐隆福寺,第二天清明,便是在普祥峪定東陵,為慈安太后陵寢行敷土禮的日子。
一到定東陵,慈禧太后先在配殿休息。一面喝茶,一面吩咐:「拿禮單來!」
禮單是早由禮部預備好的,到甚麼地方該行甚麼禮,一款一款寫得清清楚楚,一檢即是,隨即呈遞。
「怎麼是這樣子的禮節?」慈禧太后發怒了,隨手將禮單往地下一摔,「讓他們重擬!」
她實在是不願行跪拜之禮。早就打算好的,臨事震怒,使得禮部堂官張皇失措之下,不能不乖乖就範,而事過境遷,言官亦不便再論此事的是非。這個打算是連榮壽公主都不知道的,李蓮英雖窺出意向,卻不敢探問,因而此時面面相覷,不知何以處置?
當然,這只是片刻的遲疑,李蓮英在這時候何敢違抗?很快地撿起禮單,親自到階前大聲問道:「禮部堂官聽宣!」
禮部六堂官都在,趕緊奔了上來,依序跪下,聽李蓮英傳宣懿旨。
聽明懿旨,跪在地上的禮部兩尚書、四侍郎相顧失色,只有延煦比較沉著,但臉色蒼白,說話的聲音亦已經發顫了!
「這要爭!」他氣急敗壞而又說不清楚,自己也感覺到失態,定定神便又說了一句:「這不爭,國家要禮臣何用?」
於是,站起身來,整一整衣冠,踏上台階。李蓮英一看情形不妙,攔住他問:「延大人,你要幹甚麼?」
「我當面給皇太后回奏。」延煦答說:「請李總管先替我代奏,我要請起!」
見此光景,料知攔他不住,李蓮英只有惴惴然地叮囑:
「延大人,你可別莽撞。」
「是的。」延煦點點頭,表示領會他的好意,「我會當心。」
於是李蓮英進殿為他回奏,說禮部尚書延煦,有話回奏,接著建議:「讓他在殿門外跟老佛爺回話吧!」
李蓮英是深怕延煦出言頂撞,惹得慈禧太后動了真氣,不好收場。讓延煦在門外回奏,則殿廷深遠,聲音聽不清楚,他便可往來傳話,從中調和騰挪,不致發生正面衝突。說來倒是一番好意,但延煦並不能領會。
「奴才不能奉詔!」延煦跪在門外,大聲直嚷:「皇太后今天到這裏,不能論兩宮垂簾聽政的禮節,只有照顯皇帝生前的儀注行事。」
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剛要發話,李蓮英已經出言呵斥:「延尚書!不管你有理沒理,怎麼這樣子跟皇太后說話!」
這是迴護延煦,他那一句「有理沒理,不該這樣子說話」,正說中慈禧太后心裏的感覺,立刻便消了些氣,吩咐李蓮英:「有話讓他起來說!」
延煦長跪不起,「皇太后不以奴才不肖,命奴才執掌禮部,如今皇太后失禮,奴才不爭,是辜恩溺職!」他略停一下又說:「祖宗的家法,決不可違,奴才不爭,雖死無面目見祖宗。皇太后不准奴才的奏,奴才跪在這裏不起來!」
「嘿!」站在慈禧太后身後的榮壽公主,用一種好笑的口吻,輕聲自語似的:「竟在這兒撒賴了!」
慈禧太后的性情,有些吃硬不吃軟,此時對延煦不免起了好奇心,也不過一個「黃帶子」,竟像吃了豹子膽似的,敢於如此頂撞,豈不可怪?倒要仔細看看這個人。
「讓他進來!」
這一進來面對駁詰,就真個非鬧成軒然大波不可。榮壽公主一眼望見李蓮英求援的眼色,立即便說:「讓他跪著吧!老佛爺該更衣了。」
「喳!」李蓮英響亮地答應,轉臉關照慈禧太后貼身侍奉起居的宮女瑞福:「伺候禮服。」
實在是素服,為了字眼忌諱,稱為禮服。早就預備妥當,等將慈禧太后擁入臨時準備的寢殿,瑞福率領十一名同伴,一起動手,片刻之間,便可竣事。
榮壽公主也幫著在照料,她一面彎腰為慈禧太后繫衣帶,一面自言自語地唸道:「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
「你唸的甚麼?」慈禧太后問道:「你說誰是忠臣?」
「楊廷和。」
「楊廷和!」慈禧太后問:「明朝的楊廷和?」
「是。」
慈禧太后默然。當年文宗崩於熱河,兩宮太后帶著小皇帝回京,垂簾聽政之初,南書房翰林奉敕編纂一本《治平寶鑒》,專談歷代聖君賢臣的故事,由出身詞科的大臣,在簾前進講。慈禧太后宮中無事,亦常拿這本書作教本,為妃嬪宮眷講解,所以她記得起楊廷和這個人。明武宗嬉遊無度,自殞其身,崩後無子,自湖北安陸奉迎興獻王長子厚煒入承大統,建號嘉靖。嘉靖帝要追尊所生,稱興獻王為「興獻皇帝」,為「皇考」,而堅持以為不可的,正就是首輔楊廷和。
「你拿楊廷和比作甚麼人?」慈禧太后問道:「跪在殿外的那一個?」
「皇額娘知道了,何必還問女兒?」
慈禧太后微微擺頭:「他不配!」
「他雖不配,他可以學。」榮壽公主略停一下,用雖低而清楚的聲音說:「有一天有人在這裏要改禮單,用甚麼『皇嫂』的字樣,但願禮部尚書仍舊是跪在門外的那個人!」
慈禧太后瞿然而驚,轉臉看著榮壽公主,極有自信地說:
「他不敢!」
這個「他」就是榮壽公主所說的「有人」,都是指醇王。有一天醇王如果想當「太上皇帝」到祭奠定東陵時,自然不肯用臣禮,自然要改禮單。如果有延煦這樣的禮部尚書,敢於犯顏力爭,那就是「疾風知勁草」了。
當然,慈禧太后聽政之日,醇王不敢,但在她身後呢?這話不便直說,有宮女在旁,也不便直說,榮壽公主便很含蓄地答道:「只怕有張鍾、桂萼。」
張鍾、桂萼都是在嘉靖朝的「大禮議」中,迎合帝意而起家的。慈禧太后到這時候才算徹頭徹尾地省悟。延煦執持家法與文宗在日的儀注,長跪不起來力爭,不是有意跟自己作對,而是有著防微杜漸,以禮制護國本的深意在內。
「你們出去!」慈禧太后向宮女們吩咐。
「是。」瑞福領頭答應。
「慢著!」慈禧太后特為放緩了聲音:「你們誰聽懂了大公主的話?說給我聽聽,說對了,我有賞!」
這個「賞」不貪也罷!瑞福急忙答道:「奴才那兒懂啊?」
慈禧太后臉色一變:「不懂就少胡說。誰要是多嘴,活活打死!」
宮女們都嚇得打哆嗦,有人甚至趕緊掩住了嘴,悄沒聲息地都退了出去。
不久,慈禧太后由榮壽公主攙扶著,回到配殿,她的神色恬靜平和,吩咐李蓮英傳旨:准照禮部所進的禮單行禮。
「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象,突然之間化作光風霽月,殿外踧踖不安、屏息以待的王公大臣,無不稱頌聖明。延煦亦頓時成了英雄人物,然而都只是投以佩服的眼光,卻沒有人敢跟他談論此事,因為蘊含在其中的深意是絕大的忌諱,多言賈禍,宜效金人。
※※※
三月初七,兩宮還京,皇帝是午初到的,慈禧太后是傍晚到的。留京辦事,並須在宮內值宿的翁同龢,交卸了差使,本可以回家高枕酣眠,卻以有事在心,一直睡不安穩。明知第二天並無「書房」,依舊夜半進宮,打算一派了「闈差」,隨即謝恩出宮,打點入闈,可以省好些事。
天剛亮宣旨,派定這年會試的考官,正總裁是崇綺告病開缺,新近調補為吏部尚書的錫珍,副總裁三位:左都御史祁世長,戶部侍郎嵩申、工部侍郎軍機大臣孫毓汶。
翁同龢滿心以為自己會膺選這一科的主考,而且也非常想得這一科的主考,好將一班名士如張謇、文廷式、劉若曾等等,網羅到門下。因而見到這張名單,惘然若失,整日不怡。
失望的不止於翁同龢,更多的是信得過自己筆下的舉子。所謂「場中莫論文」,大致指鄉試而言,會試聚十八省菁英,爭一日之短長,是不容易僥倖的。運氣的好壞,就看主司可有衡文的巨眼?像去年秋天新科舉人複試,吏部尚書徐桐擬題,試帖詩的詩題是:「校理秘文」,將個「秘」字寫成「衣」旁一「必」,成了白字,通場二百多人,都不知所本,相約仍舊寫作「秘」。如果遇著這樣不通的主司,縱有經天緯地的識見,雕龍繡鳳的文采,亦只是「俏眉眼做給瞎子看」。
這一科的正副總裁,除了祁世長以外,沒有一個是有文名的,而祁世長又篤守程朱義理,論文講求厚重樸實,不會欣賞才氣縱橫之士。因此,「聽宣」以後,首先文廷式就涼了半截,回到家,一言不發,只在書房裏枯坐發愣。
「怎麼回事?」梁鼎芬的龔氏夫人,關切地問:「高高興興出門,回來成了這副樣子。」
「唉!」文廷式嘆口氣,「這一科怕又完了!」
「沒有說這種話的。還沒有入闈,就先折了自己的銳氣。」
龔夫人問道:「翁尚書是不是大主考?」
「不是!」
「潘尚書呢?」
「也不是!」
龔夫人知道他不愉的由來了。往常文酒之會,她也在屏風後面聽文廷式的同年談過,上年順天鄉試,多得佳士,都因為憐才愛士的潘祖蔭、翁同龢主持秋闈,但望今年春闈,仍舊有他們兩人,那就聯捷有望了。不想這兩位為士林仰望的大老,一個也不曾入闈。
她心裏也為文廷式擔心,然而口中卻不能不說慰勉激勵的話。
「芸閣,」她揚一揚臉,擺出那種彷彿姐姐責備弟弟的神色,「你自己都信不過你自己,又怎麼能讓考官賞識你?」
「也不知怎麼的?」文廷式嘆口氣說,「今年的得失之心,格外縈懷,深怕落第,對你不起。」
「這你就錯了!」內心感動的龔夫人,想了一下答道:「記得在隨園詩話上看過兩句落第詩:『也應有淚流知己,只覺無顏對俗人。』你考上也好,考不上也好,反正在我來看,你總是遲早會得意的才子。」
將來得意是一回事,這一科落第又是一回事。他所說的「對不起你」,不是她所想的各場蹭蹬,而是債主臨門。梁鼎芬去年離京,還留下好些「京債」,這半年多又拉下好些虧空,倘或會試下第,放京債的立刻會上門索討,豈不教她煩心?就算能設法搪塞得過去,而「長安居、大不易」,那能逗留在京裏,從容等到三年之後的下一科?看來榜上無名之日,就是出京覓食之時。
這話只能放在心裏,此時來說,徒亂人意。文廷式想來想去,只能強拋憂煩,打起精神,全力對付會試,才是眼前唯一的排遣之道,因而換個話題說:「後天上午進場,考具依舊要麻煩你。」
這是龔夫人第二次為他料理考具。有了去年送他赴秋闈的經驗,這一次從容不迫,分作兩部分來預備,一具籐箱、號簾、號圍、釘子、釘錘、被褥、衣服、洋油爐子、茶壺、飯碗等等;一隻三槅的考籃,只有最下面一槅是滿的,裝著茶米油醬等等食料,還有兩槅空著。
「筆墨稿紙,要你自己來檢點,筆袋卷袋,我都洗乾淨了,在這裏!」龔夫人抽開第一槅指點著,「進場吃的菜跟點心,明天下午動手做,早做好會壞。」
「也不必費事,買點醬羊肉、『盒子菜』這些現成的東西就可以了。頂要緊的一樣──。」
「『獨愛紅椒一味辛。』」她搶著唸了一句他的詞。文廷式笑了,「我想你不會忘記的。」他說,「也不要忘了給我帶瓶酒。」
「算了吧!」她柔聲答說,「你的筆下快,出場得早,第一場完了,回家來喝。」
「不!」文廷式固執地,「初十上半天入闈,要到晚上子初才發題。十一那一整天的工夫,一定可以弄完,要到十二才能出闈。空等這一夜太無聊了,不以酒排遣怎麼行?」
「那好!我替你備一瓶酒。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定要文章繳了卷才能喝。」
「是了!我答應你。」
於是一宿無話。第二天上午,他料理完了筆墨紙硯,以及闈中准帶的書籍,便出門訪友。等傍晚回家,龔夫人已經預備好了帶入場的食物,另外做了幾樣很精緻的湖南菜,預祝他春風得意。等酒醉飯飽,又催著他早早上床,養精蓄銳,好去奪那一名「會元」。
文廷式一覺醒來,不過午夜,起來喝了一杯茶,遙望隔牆,猶有光影,見得她還不曾入夢。她在做些甚麼?是燈下獨坐,還是倚枕讀詩?他很想去看一看,但披上長衣走到角門邊,卻又將要叩門的一隻手縮了回來,只為明天要入闈了,應該收拾綺念,整頓文思。
重新上床卻怎麼樣也睡不著,輾轉反側,一直折騰到破曉,方覺雙眼澀重,漸有睡意。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驚而醒,霍地坐起身來,但見曙色透窗紗,牆外已有轆轆車聲了。
文廷式定定神細想,夢境歷歷在目,一驚而醒是因為自己的「首藝」。第一場的試卷,被貼上「藍榜」,因為卷子上寫的不是八股文與試帖詩,而是一首詞,他清清楚楚記得是一闋《菩薩蠻》:
「蘭膏欲燼冰壺裂,搴帷瞥見玲瓏雪;無奈夜深時,含嬌故起辭。 徐將環珮整,相並瓶花影;斂黛鏡光寒,釵頭玉鳳單。」
「奇夢!」他輕輕唸著:「『無奈夜深時,含嬌故起辭』。」
不自覺地浮起去年冬至前後雪夜相處的回憶。
這份回憶為他帶來了無可言喻的煩亂的心境。旖旎芳馨之外,更多的是悔恨恐懼,他想起俗語所說的「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不知道在「含嬌故起辭」到「徐將環珮整」之間那一段不曾寫出來的經過,是不是傷了陰騭?
為了這個夢,心頭不斷作惡。三場試罷,四月十二到琉璃廠看紅錄,從早到晚,還只看到一百八十名,不但他榜上無名,連南張北劉──張謇與劉若曾亦音信杳然。
回得家去,自然鬱鬱不歡。龔夫人苦於無言相慰,又怕他這一夜等「捷報」等不到,是件極受罪的事,便慇勤勸酒,將他灌得酩酊大醉。卻還期望著他一覺醒來,成了新科進士。
醒來依舊是舉人。上年北闈解元劉若曾,第二張謇,竟以名落孫山,這使得龔夫人好過些,也有了勸他的話,「主司無眼,不是文章不好。」她說,「大器晚成,來科必中!」
「但願如此!」文廷式苦笑著,心中在打算離京之計了。
當然,這不是一兩天可以打算得好的,而且榜後也不免有許多應酬,要賀新科進士,也要接受新科進士的慰問。一個月之間,榮枯大不相同,文廷式不是很豁達的人,心情自然不好,應酬得煩了,只躲在長善那裏避囂。
「告訴你一件奇事。」志銳有一天從翰林院回來,告訴他說:「醇王要去巡閱海軍──。」
「那不算奇。新近不是還賞了杏黃轎了嗎?」
「你聽我說完。醇王巡閱海軍不奇,奇的是李蓮英跟著一起去。」
「那,那不是唐朝監軍之禍,復見於今日了嗎?」
「是啊!」志銳痛告而不安地,「可憂之至。」
「這非迎頭一擊不可!此例一開,其害有不勝言者。不過須有一枝健筆,宛轉立論,如陳駔庵、張香濤諍諫『庚辰午門案』,庶幾天意可回。」
「我也是這麼想。這通奏疏一定要誠足以令人感動、理足以令人折服,不但利害要說得透徹,而且進言要有分寸,不然一無用處,反而愈激愈壞。」志銳仰屋興歎:「現在難得其人了!」
「只要細心去找,亦不見得沒有。」
「芸閣,」志銳正色問道,「你能不能擬個稿子?我找人出面呈遞。」
文廷式報以苦笑:「我現在這種境況,心亂如麻,筆重於鼎,何能為力?」
「好吧!」志銳無可奈何地,「等我來想辦法。」
志銳的辦法,不用文字用口舌,他決定鼓動他的姐夫「謨貝子」勸醇王力爭。主意一定,立刻寫了一封信,專人送給奕謨。
奕謨倒也很重視其事,接到信便套車直驅適園,只見王府門庭如市,海軍衙門、總理衙門、軍機處、神機營,以及北洋衙門的官員,紛紛登門,都是為了醇王出海巡視艦隊這一件大清朝前所未有的舉動。有的是有公事要接頭;有的是辦差來回覆車馬準備的情形;有的是隨行人員請示校閱海軍的地點日程;有的是因為醇王這一次離京,起碼有個把月之久,許多待辦的緊要公事,要預作安排,以致奕謨等了有半個時辰,方始見到醇王。
這是他們二十天以來的第一次見面,上次見面之時,還沒有派醇王巡閱海軍的上諭,因而奕謨首先問道:「這一次派七哥出海,大家都認為應有此舉,只不明白,怎麼會有李蓮英隨行?」
為何有李蓮英隨行,醇王亦不大明白,照他的想法,也跟派太監悄悄到南苑去看神機營出操那樣,無非慈禧太后怕臣下瞞騙,特地遣親信作耳目。但太監出京,到底過於招搖,因而當時便表示拒絕。拒絕得有一個藉口,他的理由是,李蓮英三品頂戴,職分過大,似乎不便。那知慈禧太后答得很爽利:「讓他帶六品的頂子好了。」這一下,別無推託餘地,只好勉強答應下來。
現在聽奕謨問到,他先不作答,看看他手中的信說:「怎麼?外頭有甚麼話?」
「七哥看!這是志伯愚的信。」
信寫得很切實,說本朝盡懲前明之失,不准太監出京,更是一項極聖明的家法。同治年間安德海在山東被誅,兩宮太后與穆宗的宸斷,天下臣民,無不欽敬感佩。現在李蓮英奉旨隨醇王出海巡閱海軍,自然不敢妄作非為,但此例一開,隨時可以派太監赴各省查察軍務,督撫非醇王之比,必不能抑制此輩。這樣,遠則唐朝宦官監軍之禍,近則前明「鎮守太監」之非,都將重現於今日。最後是勸奕謨:「曷不勿以口舌爭之,當可挽回體制不少。」
話是說得義正辭嚴,擲地有聲,無奈到此地步,生米將成熟飯,萬難挽回。但如老實相告,說慈禧太后如何如何交代,奕謨或許會責難:當時為何不據理力爭?同時也一定會極力勸說,不折不撓,務必設法請上頭收回成命,豈不是平添許多麻煩。
這樣想著,便不肯道破真相,索性自己承認過錯,「是我不好,我自己奏請派遣的。」醇王說道:「我不能出爾反爾。此刻無法爭了,以後我想法子把他們壓下去就是了。」
這一回答,大出奕謨的意料,駭然問道:「七哥,你怎麼想起來的?奏請派太監隨行!這不是長他們的氣焰嗎?」
「我亦是一番苦心。」醇王勉強找了一個理由:「讓他們在深宮養尊處優的人,也看看外頭的情形,讓他們知道風濤之險,將士之苦。」
話也還說得通,不過醇王老實,言不由衷的神色卻不善掩飾,所以奕謨微微冷笑:「七哥倒真是用心良苦。不過在我看,自以為有了堅甲利兵,或許反長了深宮的虛驕之氣。」
「不會,不會!你看著好了。」
「但願如七哥所言。」奕謨又問:「七哥是不是要把御賜的杏黃轎帶了去?」
「那怎麼可以?」醇王懍然作色,顯得相當緊張鄭重,「逾分之賜,恩出格外,為臣下者,豈可僭越?」
對於延煦在東陵爭禮的深意,奕謨亦約略聽人談過,很疑心慈禧太后特賞醇王及福晉乘坐杏黃轎,就像雍正對年羹堯的各種「異數」一樣,是有意相試,看他可有不臣之心?所以此刻見到醇王這種戒慎恐懼的神情,知道他已深深領悟到了持盈保泰的道理,自然感到安慰。
不過,他也許只是如條几上所擺的那具「欹器」,記取孔子的教訓:「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而未見得想到,慈禧太后對他已有猜忌之心。這一層,最好隱隱約約點他一句。這樣想著,正好抬頭發現醇王親筆所寫的家訓:「財也大,產也大,後來子孫禍也大。若問此理是若何?子孫錢多膽也大;天樣大事都不怕,不喪身家不肯罷!」便即指著那張字,故意相問:「何謂『天樣大事』?」
「這──,」醇王為他問住了,「無非形容其大而已!」
「『事大如天醉亦休』,是少陵的詩。不過,我倒覺得,出諸七哥之口,別有深意,要讓子孫明白才好。」
醇王聽他的話,有些發愣,但很快地臉色一變,是更深一層的戒慎恐懼。顯然的,他已經領悟到了,慈禧太后始終存著戒心,有一天他會以皇帝本生父的身分,成為無名有實的「太上皇。」
「我錯了!」他頹喪地說,「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急流勇退?」
「存著這個心就可以了。」奕謨反覺不忍,安慰他說,「『上頭』到底也是知道好歹的。」
等奕謨告辭,醇王一個人發了好半天的怔,正在心神不定,坐立不寧之時,有人來報:「榮大人來了。」
榮祿現在又成了適園的常客了。他是上年年底,由醇王提攜,以報效神機營槍枝的功勞,開復了「降二級調用」的處分,仍舊成為一品大員,但身體一直不好,所以請求暫不補缺,經常來往適園,作為醇王的智囊。這時聽得他到,心頭一寬,立即延見。
「仲華,」他悄悄問道:「言路上有甚麼動靜?」
榮祿知道,這是指的李蓮英隨行一事,便從容答道:「此刻還沒有動靜。不過十目所視,等他回來,也許會有人說話。」
「這件事,實在出於無奈。」醇王嘆口氣說,「現在越想越擔心。」
「王爺既然已經想到,宜乎未雨綢繆,該透個信給他。」
「怎麼說法?」
「他,」榮祿忽又改口,「其實,我看他也知道,他究竟不比小安子那樣飛揚浮躁。」
這是說,李蓮英應該以安德海為前車之鑒,醇王深以為然,但不知道這話該怎麼透露給本人?便又向榮祿問計。
「我看是小心一點兒為妙!就算他自己知道,也再提醒他一次,總沒有錯兒。你看,這話該怎麼說才合適?」
榮祿想了一下答道:「也不必專跟他說。王爺不妨下一個手諭,通飭隨行人員,不得騷擾需索,如敢不遵,指名參辦。我想,他總也有數了。倘或不然,王爺不妨拿府裏的人作個殺雞駭猴的榜樣。」
「對,對!這個法子好。你就在這裏替我擬個稿子。」
說著,醇王親自為他揭開硯台的蓋子。榮祿趕緊親自檢點紙筆,站在書桌旁邊,為醇王擬了一道手諭,雖是一派官樣文章,語氣卻很嚴峻。醇王看完,畫個花押,隨即派侍衛送到海軍衙門照發。
「還有件事,我只能跟你核計。昨兒立豫甫告訴我說,上頭已有口風露出來:說這多少年真也累了,想早早歸政。你看,我該怎麼辦?」
這句話不能隨便回答,榮祿想了好半天答道:「王爺只當沒有這回事最好。」
「要不要得便先表示一下,請上頭再訓政幾年?」
「不必!」榮祿大搖其頭,「那一來倒顯得王爺對這件大事很關切似地。」
「說得是!」醇王深深點頭。
「上頭到底是怎麼個意思,無從懸揣。反正,果然有這個意思,自然先交代王爺,那時再回奏也還不遲。」
「是的。」醇王想了一下又說,「最好先佈置幾個人在那裏,到時候合詞陳奏,務必請上頭收回成命,比較妥當。」
「不用佈置。到時候自然有人會照王爺的意思辦。」醇王點點頭,想到另外一件事,「仲華,」他問,「你看,上頭要叫皮硝李跟著我去,到底是甚麼意思?」
李蓮英未淨身入宮以前,做的是硝皮的行當,所以有這麼個「皮硝李」的外號。榮祿心想,醇王這話可是明知故問?
如果他真無所知,話就只能說一半了。
說一半就是只說一件。李蓮英此行的任務,據榮祿所知,一共有二,其中之一是,慈禧太后想要知道,醇王的聲望到底如何?這自是「雄主猜忌」之心,說給忠厚老實的醇王聽,會嚇壞了他,不宜多嘴。
於是他只說另外一半:「北洋練兵,水師也好,海軍也好,花的錢可真不少了。上次不有人說,濟遠艦不值那麼些錢?後來李少荃奏復,不如外間的傳言,事情算是壓下來了。不過上頭到底有些疑心,派皮硝李去,我想,就有個明查暗訪的意思在內。」
「說得有理,倒要留點神。」
於是他第二天便傳下話去:這一次校閱,務必大張軍威,意思是要讓李蓮英震眩於軍容之盛,好回去向慈禧太后侈談其事,覺得大把銀子花得很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