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默唸,唸到張釋之拜「廷尉」──漢朝的「刑部尚書」,便出聲了:「其後,拜釋之廷尉。頃之,上行出中渭橋,有一人從橋下走出,乘輿馬驚;於是使騎捕屬之廷尉。釋之治問,曰:『縣人來,聞蹕匿橋下,久之以為行已過,即出;見乘輿車騎即走耳!』廷尉奏:『當一人犯蹕,當罰金。』文帝怒曰:『此人親驚吾馬。吾馬賴柔和;令他馬固不敗傷我乎?而廷尉乃當之罰金!』釋之曰:『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於民也!且方其時,上使立誅之則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傾而天下用法,皆為輕重,民安所措其手足?唯陛下察之。』良久,上曰:『廷尉當是也!』」唸到這裏,潘祖蔭輕擊几案,慨然說道:「我就拿這個典故復奏。勉學張釋之,但願上頭能有漢文之仁。」
「是。」沈家本顯得很興奮,忍不住還要說兩句:「大人請再想下文。」
他是說張釋之傳的下文,是敘他所治的另一案:有人盜了供在漢高帝廟中的一隻玉環,張釋之照「竊宗廟服御」的罪,判處死刑。文帝意有未足,要滅此人的族。於是張釋之提出這樣一個疑問:盜宗廟的玉環要滅族,倘有人盜陵,還有甚麼比滅族更嚴的刑罰可用?這就是說,護軍與太監因口角而鬥毆這樣的小事,竟要處死,則護軍犯了更重的罪過,又當如何?
「聽君一言,開我茅塞。」潘祖蔭心悅誠服地拱著手說,「高明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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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進長春宮,便覺兆頭不好。既進長春宮,越覺得吉少凶多,但見太監連大聲說話都不敢,稍有響動,立時色變。潘祖蔭真沒有想到,太后的寢宮,是這樣一片森羅殿似的氣象。
揭開門簾,肅靜無聲,暗影中約略分辨得出慈禧太后的樣子,他不敢平視細看,望著御座磕頭請安,等候問話。
「你是那一年進的南書房?」
不曾想到問的是這麼一句!莫非要撤南書房行走的差使?
這樣想著,有些心亂,答得便慢了。
「皇太后在問,」李蓮英提示了一遍,「那年進的南書房?」
「臣,」潘祖蔭定一定神,答道:「臣是咸豐六年十一月,奉旨以翰林侍讀在南書房行走。算起來二十五年了。」
「有幾個人在內廷當差當了二十五年的?」
這是提醒他要知恩,潘祖蔭趕緊碰頭:「臣蒙文宗顯皇帝、穆宗毅皇帝、兩宮皇太后特達之知,歷事三朝,受恩深重,粉身難報。」
「哼!」慈禧太后冷笑,「倒說得好聽。我再問你,你得過甚麼處分?」
這一問,越使得潘祖蔭惶恐,只好一面回憶,一面奏答。
「臣於同治十二年,扈蹕東陵,遺失戶部行印,部議革職留任。同年十二月以磨勘處分,奉旨降二級調用,十三年正月奉旨賞給翰林院編修,仍在南書房行走。同年六月奉旨開復侍郎任內處分,以三品京堂候補。這都是出於先帝天高地厚之恩。」
「你眼睛裏沒有我,那裏還有先帝?」慈禧太后的聲音漸漸高了,「你知道不知道,抗旨該當何罪?」
「臣不敢!」潘祖蔭又說:「臣愚昧,真不知聖母皇太后指的甚麼?」
就這句話惹惱了慈禧太后,「你還跟我裝傻!」她拍著茶几,厲聲斥責:「你還有點良心沒有?」
由此開始痛罵潘祖蔭,也不知她是那裏來的氣,像村婦撒潑一般,完全失去了皇太后尊貴的身分。貴公子出身的潘祖蔭,又是少年得志,幾曾受過這樣的凌辱?尤其使他覺得委屈的是,不但挨了罵不能回嘴,而且還得連連賠罪磕頭,口口聲聲:「聖母皇太后息怒!」
一半是罵得累了,一半是李蓮英的解勸,慈禧太后終於住口,將刑部的復奏揉成一團,劈面向潘祖蔭摔了去,然後起身走了。
潘祖蔭幾乎走不穩路,踉踉蹌蹌退出長春宮,臉色慘白,像害了一場大病。出宮上車,不回私第,直到刑部,將那「八大聖人」找了來,細說經過,說到傷心的地方,忍不住失聲長號。
「八大聖人」面面相覷,都覺得不是味道,看來是非屈法不能過關,但要處死刑則萬萬不能。
哭過一場,潘祖蔭的心情比較開朗了,「現在也不必隨便改議。」他拭一拭眼淚說:「且拖著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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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拖拖了十天,慈禧太后倒不曾再提起。她的病勢又反覆了,沒有精神來過問此事,甚至連對俄交涉也管不下來。
由於崇厚的開釋,劍拔弩張的局勢,稍微緩和了些,曾紀澤已經跟俄國開議改約,這一下發議論的又多了。內容複雜,可議之事本多,而況有張之洞的榜樣在,不事抨擊,只論時事,不管隔靴搔癢也好,紙上談兵也好,只要洋洋灑灑,言之成理,長篇大論地唬得住人,便有好處。這樣便宜的事,何樂不為?因而一下子來了十幾個摺子,每個摺子都有兩三千字,慈安太后拿到手裏,便覺得心頭沉重得透不過氣來。
「怎麼辦呢?」她問慈禧太后,「我是辦不了,你又辦不動。找幾個人來幫著看摺子吧?」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會,慢吞吞地說:「按規矩,有軍機在,用不著另外找人。不過,軍機上那幾個人,也就是這麼回事了,再使不出甚麼著兒,另外找幾個人也好。」
「找誰呢?」慈安太后說,「老五、老七。老六似乎也不能不在裏頭,再添上一個翁師傅好了。」
「有弘德殿,就不能沒有南書房。」慈禧太后緊接著說,「把潘祖蔭也添上。」
於是八月底降旨派惇、恭、醇三王及翁同龢、潘祖蔭公同閱看對俄交涉的摺件,並且指定南書房為看摺之處。這道上諭,對潘祖蔭是一種安慰,見得簾眷未衰,而對翁同龢則是一種鼓舞,當差越發要巴結,進軍機的日子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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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三王兩大臣公同看摺的那一天起,各宮各殿開始拆遮陽的天篷。拆到長春宮發現一件奇事,屋頂上有好些黑色粉末,另外還有許多一擦即燃的「洋取燈」。內務府的工匠不敢隱瞞,將這些東西取了下來,據實報告監工的司員。
屋頂何來如許引火之物?那黑色粉末又是甚麼?內務府的司員也不敢擅作處置,將長春宮的大總管李蓮英請了來,照樣陳訴,同時請示處理辦法。
「這是甚麼玩意?」李蓮英大為疑惑,指著黑色粉末說,「先得弄弄清楚。有誰識貨?」
「我知道。」有個太監說,「是火藥。」
「甚麼?」李蓮英的臉都嚇黃了,倉皇四顧,然後沉下臉來叱斥:「你別胡說!」
那名太監還要申辯,便有懂得李蓮英用意的人,悄悄拉了他一把,不讓他開口。
「你別聽他的!」李蓮英對內務府的司員說,「甚麼火藥,胡說八道!你告訴你帶來的人,不准在外頭瞎說,不然,鬧出事來,吃不了你兜著走!」
那名司員當然知道這件事關係重大,諾諾連聲地答應著,自去告誡工匠,千萬不可將這話說出去。在宮裏,李蓮英找了首領太監劉玉祥來,有一番詰問。
「你看看,誰幹的好事?簡直不要命了!」
劉玉祥也慌了手腳,「李大叔,」他說:「這個責任我可擔不起,請您老跟佛爺回──。」
一句話沒說完,李蓮英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呸!你簡直糊塗到家了。這能跟佛爺回嗎?嚇著了,你有幾個腦袋?」
劉玉祥一聽這話,是要瞞著上頭,那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嗎?所以雖挨了一口唾沫,臉上卻綻開了笑容,自己打著自己的頭說:「李大叔教訓得是!我糊塗。」
「查還是要查!」李蓮英不勝憂慮地,「到底這東西是從那兒來的?打算幹甚麼?」
問到這一層,劉玉祥怎麼敢說?有火藥、有引火之物,當然是要炸房子,炸房子幹甚麼?不是要謀害皇太后嗎?這是大逆不道的事,一追究起來,凡有守護、「坐更」之責的太監,一個都脫不得干係。辦起罪來,至少也得充軍。
越想越害怕,劉玉祥的兩條腿瑟瑟發抖,「李大叔,李大叔!」他說,「謝天謝地,發覺得早。我看,查也無用,只有以後好好兒當心。」
「怎麼叫『查也無用』?當然要查,暗地裏查!」李蓮英說,「還有件事,誰要是在佛爺面前多句嘴,我就著落在他身上問火藥來源。」
等劉玉祥一走,李蓮英發了半天的愣。事情是壓下來了,但千斤重擔都在自己一個人肩上,萬一讓慈禧太后發覺其事,追究責任,說一句:「這樣的大事,你何敢瞞著?莫非你要包庇叛逆?」
轉念到此,驚出一身冷汗。自己是一片赤忱,怕慈禧病中受驚,大為不宜。只是事情不發作便罷,一發作無可辯解,苦心白費,還是小事,「包庇叛逆」這個罪名,豈是可以開得玩笑的?
他在想,這件事無論如何得要找個有擔當的人說一說,一來討個眼前的主意,二來為將來安排個見證,自己的一片苦心,才不致於被埋沒。
照規矩應該找內務府大臣,但李蓮英不甚情願。在他心目中,內務府大臣算不了甚麼,有幾個還要看自己的臉色,如何甘心倒過來去跟他們討主意?
靜靜想了一會,決定去找領侍衛內大臣。宮中宿衛,本由領侍衛內大臣分地段負責,出了這樣駭人聽聞的事,原也該讓他們去處置。這樣想停當了,立即到王公朝房找著該管的伯彥訥謨詁,悄悄地細訴此事。
「有這樣子的怪事!」伯彥訥謨詁嘆口氣:「真是麻煩不打一處來!那洋取燈兒呢?我看看。」
李蓮英做事細心,隨身帶著一包火藥、一包洋取燈。火藥不容易驗出甚麼來,洋取燈卻是一望便知新舊。
「你看這梗子,還挺白的,梗子上的『紅頭』,也是好好的。」伯彥訥謨詁說,「擱在那兒,還不過幾天的工夫,不然,雨淋日曬,早就不成樣子了。」
李蓮英答道:「王爺說得是。」
「這事兒,你該去查!決不是外頭人幹的。」伯彥訥謨詁說,「十之八九是李三順幹的。可惡!他這樣子『栽贓』陷害護軍。」
他的意思是指李三順為了想嫁禍護軍,故意「栽贓」,追究起來好辦護軍門禁不嚴的罪。李蓮英也覺得有此可能,卻不得不為太監辯白。
「他們不敢。尤其是李三順,一個毛孩子,決不敢這麼大膽。」
「哼!毛孩子!」伯彥訥謨詁冷笑,「這年頭人心大變,甚麼十惡不赦的人都有。蓮英,我可告訴你,我要奏請嚴辦。」
「王爺,」李蓮英提醒他說,「這件事鬧開來,可不容易收場。」
伯彥訥謨詁沉吟不語,為此掀起大獄,確是不容易收場,因而問道:「你的意思呢?就此壓了下來?」
這話在李蓮英就不敢應承了,「我原是跟王爺回明瞭,大主意要王爺拿。」他又說,「西佛爺這幾天脾氣不好,王爺瞧著辦吧!」
伯彥訥謨詁又躊躇了,這幾天他也有煩惱,怕惹慈禧太后格外生氣,不能不好好想一想。
伯王的煩惱是,無端惹出一場命案,在神機營鬧成很大的糾紛。以蒙古親王之尊,就算殺一無辜,也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事,只為其中牽涉到醇王,事情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