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所謂旗兵,指明是健銳營、火器營,因為神機營已復由醇王親自管理,有專設的練兵人員,左宗棠不敢冒昧越俎。就是健銳、火器各營,他奏摺中亦先大大地恭維了一番,說是「八旗禁旅,拱衛神京,居重馭輕,有嚴有翼」,又說「健銳、火器各營,尤稱精練,材武之彥,多出其中,宿將名臣,指不勝屈」,但「承平日久,習成驕逸」,所以要「時加淬礪」。他的訓練辦法是:挑選十幾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無頂戴的兵丁三千餘人,分為十營,由他的親軍哨官管帶,騎兵則與他的親軍馬隊,間雜編組,平時勤加操練,遇事隨隊出仗。
這個建議,不曾批准,因為八旗禁旅,由漢人管帶,是前所未有之事,但亦不便公然拒絕,只批的是:「另有旨。」便一直拖著。此刻卻是不能再拖了,這批人馬,已由左宗棠的部將王德榜、劉璈、以及他的營務處總辦王詩正率領,開到了張家口。
入朝以後的左宗棠,已經瞭解,八旗禁軍掌握在醇王手裏,訓練旗兵一事,要想實現,必須取得醇王的支持,這不是一時可以有成議的事,不妨先辦另一件大事。
這第二件大事,是左宗棠進京旅途中所作的決定。他由「太行八陘」的井陘入河北,過正定北上,沿途經順天府屬的房山、良鄉各處,發現水利不修,行旅艱難,與他道光十三年初次會試入都,以及同治七年剿捻軍行所見,大不相同,因而想到,可用軍工濬河開溝。左宗棠經營西北,原是採取西漢各將在邊境屯墾的遺規,所部官兵,對於興修水利,富有經驗,所以經過一番視察,回京立刻便擬稿上奏。
奏摺的事由,叫做「擬調隨帶各營,駐紮畿郊,商辦教練旗兵,興修水利」。他也知道,這番舉動,醇王那裏固須好好下一番工夫,而建議興修畿輔水利,等於指責直隸總督與順天府尹失職,管理順天府的萬青藜,可以不拿他放在眼裏,而看李鴻章,則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能不預加防備,便在摺尾聲明:「如蒙諭旨允行,臣惟當隨時與醇親王及直隸督臣、順天府尹詳為籌議,或同時並舉,或先後舉行,斷不敢固執成見。」至於移駐近畿,應該劃定防區,建築營壘,左宗棠亦特地建議:「應請敕交醇親王籌度,應於何地駐紮?」
這個奏摺是由慈禧太后裁決的:「著神機營王大臣,會同妥議具奏。」也就是聽憑醇王作主,所以左宗棠一退了朝,立即去拜訪醇王。
醇王好武,對於左宗棠原有傾心結納之意,但清朝的家法,親貴與大臣不能隨意交往,如今是有公事商談,名正言順,給了醇王一個極好的機會,自然不肯放過,降階相迎,禮遇優隆。
登堂入室,重新見禮,醇王請左宗棠「升匟」,並且推他上坐。國家體制所關,做客人的不敢僭越,坐了下首。
由於事先經過幕友切勸,左宗棠總算有所警惕,不曾大談西征的得意之事。在醇王推崇之下,謙虛了一番,隨即談入正題。
「八旗禁軍,身分不同,王爺帶兵,又是恩多於威,長此以往,不免長其驕佚之氣。不瞞王爺說,士兵總要習於勞苦,才能有用。我在西北這幾年,戰無不克,都得力於平時不讓部下游手好閒。譬如說──。」左宗棠突然頓住,警覺到自己這一「譬如」將會談不完,所以嚥了口唾沫,很吃力地勒住話頭,再加上一句:「王爺恕我直言。」
「說得是,說得是。」醇王很誠懇地答道:「從前文博川也是這麼說。同治初年,他帶神機營到奉天剿馬賊,打得很好,班師回京,只見神機營的官兵,一個個曬得漆黑,可是精神飽滿,跟在京大不相同。我很詫異,問他是何道理?他另有一番心得,說京城裏太繁華,不是練兵的地方。我想這道理也對,無奈我辦不到。」
「是!」左宗棠答道:「親藩儀制尊貴,王爺也不能經常帶兵到近畿宿營操練,再者,禁軍拱衛京畿,又不宜遠調。話說回來,神機營是王爺親自率領,一手培養,畢竟不同。我的意思,先從健銳、火營各營著手,練好了再挑到神機營來當差,讓王爺有得力的人好用。」
「這個打算很好。不過健銳、火器、護軍各營,年輕力壯的,差不多也都挑到神機營來操練了。」
左宗棠愕然。他對禁軍的規制,原未深考,只知道神機營等於醇王的親軍,不知道其他各營亦有官兵挑入神機營操練。這一來剩下老弱殘兵,還挑選些甚麼?
醇王卻又是一番心思,真的相信左宗棠練兵,有化朽腐為神奇的本領,期望他能將老弱殘兵,練成勁旅,所以接下來便以虛心求教的語氣說道:「季高,你那天有空?我請你去看看操。」
聽得這一說,左宗棠大為得意。神機營出操,只請皇帝校閱,漢大臣從未看過操,醇王的邀請,真正是殊榮了。
「王爺所命,某何敢辭?」左宗棠拱手答道:「王爺定了日子,請賞個信。」
「好的。我馬上叫他們預備。」說著,立即找來王府護衛,傳諭神機營左右翼長,預備南苑出操。
接著,又談了些八旗禁軍的裝備、駐地。提到左宗棠駐紮在張家口的親軍,移駐畿郊,要分配防區的話,醇王表示一時無從答覆,要問明了情形,再遵諭旨,召集會議,方能決定。
說到這裏,聽差進屋回說:「預備好了。」
是「西法攝影」預備好了。醇王一時高興,要合影留念,特地從護國寺大街找來照相館的好手,這時佈置停當,來請醇王和左宗棠去照相。
照相的地點是在「頤壽堂」外,屏門緊閉,門外正中陳設了兩椅一幾,花盆痰盂,色色俱備。醇王特地換了公服,與左宗棠合照了一張相。
鄭重將事地照完了相,醇王就在頤壽堂設宴款待左宗棠,一個是掬誠傾心,一個是刻意籠絡,當然談得投機異常。
左宗棠慣用英雄欺人的手段,見有醇王的撐腰,便預備大幹一番。原來已在天津和保定設立了「軍裝所」,接運從上海採辦來的軍械,轉輸西北,現在又要練旗兵、興水利,沒有顆大印在手裏,公事要請有關衙門代遞,縛手縛腳,深感不便,因而親自動手擬了個奏摺:
「臣前於正月二十七日到京陛見,二十九日欽奉恩旨:『大學士左宗棠著管理兵部,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並著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欽此!』天恩優渥,感悚莫名,惟臣上年檄調馬步隊伍,駐紮張家口聽調,及分設天津、保定軍裝所,均經奏明在案。所有該各營局文稟,應行批札,一切公務及分致各處信件,勢難停擱。而甘肅、新疆餉事,專盼各省及海關協解,向由臣經理,尚有經手未完事件。茲雖職任攸分,遇行應行咨札各件,仍難諉謝。應否由臣單銜借用兵部印封發遞,俾免延誤之處,伏候皇太后皇上聖鑒訓示施行。」
這個奏摺,表面看來,只是借兵部印封的小事,其實是雖已交卸了陝甘總督,而仍舊要管陝甘的事,成了「太上總督」。慈安太后不明究竟,召見軍機時,當著左宗棠的面,准如所請。於是左宗棠便像建牙開府一樣,用兵部的印封,指揮楊昌濬及劉錦棠,彷彿仍是陝甘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