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俄交涉,和平了結,伊犁復歸版圖,朝中重見一片昇平的氣象,但是,慈安太后卻是心力交瘁,厭倦視朝了。
「這一年多,我真是累了。」她微微咳嗽著對恭王和軍機大臣說,「如今總算平平安安地,都靠大家同心協力,才有這麼個結果。真正不容易!」
「這是上託兩位皇太后公溥慈祥之德。」恭王答道,「俄事雖已了結,新疆的善後事宜,還很麻煩,臣等惟有悉心籌劃,請旨施行。聖母皇太后聖躬不豫,至今還在調養,朝中大政,全靠母后皇太后主持於上,臣等才能稟承。聖躬關係甚重,千萬珍攝。」
「我知道。」慈安太后停了一下,強打精神,垂詢新疆的善後事宜,「我現在不擔心別的,只擔心俄國人反覆,將來伊犁交回,咱們是怎麼個接收?」
「自然是派兵接收,等新約訂成,還有許多細節,由總理衙門另外與俄國使臣磋商。」
「派兵接收,只怕又會生出事故,總要規定得明明白白,讓俄國人沒有話說。」慈安太后又說,「你們看看,是不是找劉錦棠到京裏來,問問他們,可有甚麼難處?預先替他們想辦法。還有,以前左宗棠奏過,新疆該設行省,我記得當時定規,等伊犁收回再議。如今該怎麼辦呢?」
「是。」恭王答道,「也還早。等收回伊犁,再議不遲。」
「那也得問問劉錦棠他們。」慈安太后吩咐,「你們去商量,是找劉錦棠,還是找張曜進京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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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軍機處商議,決定召劉錦棠的副手,以廣東陸路提督幫辦新疆軍務的張曜進京,這是左宗棠的建議。因為將來率軍接收伊犁的,必是張曜,一面要問他有何「難處」,一面指示機宜,亦以直接告訴張曜為宜。
「張朗齋此人,關於他的生平,有許多有趣的傳說。」寶鋆興味盎然地問左宗棠:「到底那些傳說,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是怎麼一個傳聞?」
傳聞中說:張曜少年殺人,亡命河南固始。那時河南鬧捻子,民間多結團自保,張曜勇武能馭眾,被推為首腦,都叫他「張大哥」。
咸豐末年,捻軍張總愚進撲固始,情勢危急。縣令姓蒯有個女兒,是美人也是才女,鍾愛異常。蒯大老爺心裏在想:城池一破,自己是地方官,守土有責,自然與城共存亡,家人亦必不能倖免。與其這樣白死,不如死中求生,覓一條出路。於是親筆寫了一道告示,貼在十字路口。這通告示,轟動了整個固始城,津津樂道,竟似忘了身在危城,朝不保夕。
告示的內容很簡單,只說有能守得住固始城的,縣令以愛女許配此人為妻。這個獎賞,重於千金,但卻沒有「勇夫」敢學毛遂的自薦,都說:「這分艷福,只有讓張大哥去享。」
在弟兄們慫恿之下,張曜也就躍躍欲試了。蒯縣令原也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相見之下,看他相貌魁偉,先就有了信心。問到破敵之計,覺得張曜的話更有道理。
張曜以為敵眾我寡,非出奇兵,不能獲勝。他表示只需三百人,即可奏功,但這三百人,需個個精壯,不能有一弱者。蒯縣令便讓他自己挑了三百人,大碗酒、大塊肉,好好地犒勞了一頓,親自送他們出城擊敵。
張曜揀隱蔽之處埋伏好了,三更時分,奇襲敵營,奔走如風,銳不可當。城內是早就約定好了的,蒯縣令調派守軍民伕,多備鼓角號炮。一見前方有了行動,城上便大張聲勢,吶喊助威。捻軍倉卒應變,不知官軍有多少,無心戀戰,紛紛潰退。
其時正好僧格林沁率領他的有名的蒙古馬隊,星夜馳援,數里之外,就望見火光中,官軍往來馳逐,威風八面,大為驚奇。等捻軍敗走,親自馳馬來詢問究竟,張曜略陳經過,僧王大為高興,奏保張曜當知縣,同時出面作大媒,為他迎娶了蒯小姐。
蒯小姐是名符其實的「掌印夫人」。她不但美而多才,並且精於吏事。張曜是不識字的,所以一切公文,全由夫人處理。外人卻不知道,都說「張大老爺是文武全才」。上官亦以張曜為能員,所以官運亨通,扶搖直上,沒有幾年就當到了河南藩司。
於是有個御史劉毓楠,不知為甚麼與張曜過不去?奏劾他「目不識丁」。原摺下河南巡撫查察屬實,一字不識,如何能掌理一省民政財務?照例由文改武,調派為南陽鎮總兵。
這是很丟面子的事,張曜既怒且憤,但無可奈何,只能拜夫人為老師,像蒙童那樣,從「認字號」開始讀書。年紀長了,自然是悟性好、記性不好,背書背不出,「老師」往往大發嬌嗔,有時罵得人下不了台,而張曜甘之如飴。
「我看過他的尺牘。」談到這裏,寶鋆舉了實例:「書法楚楚可觀,顏之骨、米之肉,倒覺得比彭雪琴的一味粗豪,猶勝一籌。」
「這是佩翁的獎飾。」左宗棠笑道,「張朗齋懼內是不錯,不過外間的傳聞,未免失實。」
「正為失實,所以請教。」
「其實,我亦不甚了了。他的籍貫就弄不清楚,先是浙江上虞,改隸大興,又改隸杭州,而世居吳江同裏鎮。」
同裏是出名富庶的魚米之鄉,賭風極盛,張曜年輕的時候,便日夜在賭場中討生活,有一次耍無賴,為他一個姓陳的親戚批頰痛斥。張曜大為悔恨,年輕好面子,這一來自覺在同裏無臉見人,遠走河南,投奔他的姑夫,固始知縣蒯賀蓀。
蒯賀蓀也知道這個內侄,少年無賴,不堪委任,而且目不識丁亦無用處。不過天下每一個縣衙門,都有這類「官親」,處置之道,無非每天兩頓大鍋飯,每月幾兩銀子的零用,張曜就是這樣在他姑夫那裏吃閒飯。
麻煩的是閒飯吃不飽。張曜生來魁梧,閒來無事玩石鎖、仙人擔練膂力,所以食量甚大,飯桌上風捲殘雲似的,害得別人常常吃白飯,廚子對他更加厭惡。張曜自覺無趣,只好節食,在衙門裏吃了飯,再到外面食攤上去找補。這一來,每月幾兩銀子的零用,自然不夠,連剃頭洗澡的錢都沒有,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蒯賀蓀見了就罵,這碗閒飯,著實難吃。
其時捻軍初起,但聲勢甚盛,當地士紳會齊了去見蒯賀蓀,願意湊出錢來招募鄉兵以自保。這是各地通行的辦法,蒯賀蓀當然接納,招募了三百人。但要派一名管帶,卻無人應命,因為人數既少,又無訓練,決不能抵擋越「捻」越大,越「捻」越緊的捻軍。
張曜倒有躍躍欲試之意,但深知他姑夫輕視他,不敢貿然開口。最後,真的找不到人了,他才硬著頭皮自告奮勇,蒯賀蓀沒有選擇的餘地,便將三百人交了給他。
就這天黃昏,快馬來報,大股捻軍已撲向固始。蒯賀蓀大起驚慌,計無所出,張曜卻沉著得很,認為這三百人不能守城,要埋伏在城外,教捻軍不知虛實,一驚而走,才保得住固始。
蒯賀蓀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便讓他帶隊出城。這一夜奇襲敵壘,便如傳聞中所說的,恰好遇到僧王,激賞之下,以朝廷授權,便宜行事,給了張曜一個五品頂戴。以後蒯賀蓀調職,張曜便接他姑夫的遺缺,當了固始知縣。他開始讀書,確是在由河南藩司改任為南陽鎮總兵以後,不過另延文士為師,卻不是他夫人的學生。
「倒是有件事,真可以看出張朗齋的性情。」左宗棠說道:「劉毓楠當安徽鳳穎道,被劾落職,回河南祥符老家,貧無聊賴,居然跟張朗齋通慇勤。諸位猜張朗齋作何態度?」
「自然是不報。」寶鋆答說。
「不然。」李鴻藻說:「貽以千金。」
「是的。」左宗棠點點頭,「每年如此。最妙的是,每次給劉毓楠的信上,都鈐一方小印,四個字:『目不識丁』。」
「這不是揶揄。」李鴻藻大為讚歎,「是感念劉毓楠栽成之德。胸襟如此,真正可愛。」
「這倒跟樊燮的事相像。」
寶鋆所指的樊燮,也是個總兵,當年也是因為目不識丁為湖南巡撫駱秉章所嚴劾,而實在是在駱秉章幕中獨斷獨行的左宗棠的主意。樊燮罷官,回到湖北恩施老家,憤不能平,延名師教他的兒子樊增祥讀書,說是「不中進士就不是我的兒子。」果然,樊增祥刻苦力學,光緒三年成進士、點翰林,不負老父的期望。
「說起來也是我一激之力。只不知樊雲門可有張朗齋的雅量?」說著,左宗棠掀髯大笑。
由於張曜有這些傳奇的故事,益令人想見他一見,所以當時便作了決定,接受左宗棠的意見,由軍機擬旨,召張曜到京,面受機宜。然後各自散去。
左宗棠這時已在京城裏置了一所住宅,並且接來了眷屬。第一個通家之好是於他有恩的潘祖蔭,常有往來,這天也是潘祖蔭請客,所以由軍機處散出來,逕赴潘家去赴午宴。潘祖蔭富於收藏,特別是金石碑版,宴罷一一為左宗棠指點。其實有許多關中出土的商周鼎彝,還是左宗棠送他的,此時聽潘祖蔭細述源流,考證得明明白白,頗有寶劍贈與烈士之感,因而主人得意,客人更得意。
就在興盡將告辭的時候,聽差來報:「塗大人來拜!」
「塗大人」是指河南巡撫塗宗瀛,安徽六合人,舉人出身,替曾國藩辦過糧台,跟左宗棠也算熟人,但跟潘祖蔭素無淵源,這次奉召入覲,在禮貌上已拜訪過一次,這第二次來拜,就可以不見了。
「擋駕!」
「回老爺的話,塗大人說來辭行,還有事要談。」
潘祖蔭有些為難,有貴客在此,不能不陪,如邀左宗棠一起相見,又怕他會當著曾國藩的舊部大罵曾國藩,未免尷尬。
左宗棠看出他的難處,而且人也倦了,便即說道:「塗朗軒也是舊識,前幾天我們剛見過面,暢談往事。此刻我就不必見他了。」
於是潘祖蔭吩咐聽差,將塗宗瀛先請到花廳裏坐,然後開中門送客,看左宗棠上了轎,才回進來會塗宗瀛。
照例寒暄過後,塗宗瀛才道明來意,是特為來談一件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