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上任要挑好日子,閻敬銘卻不作興那一套,隨口答道:「就是明天好了。」
一般的規矩,到任那天跟堂官相會,揖讓升階,司官捧上奏報視事日期的摺稿,畫了諾隨即告辭。第二天起分批約見司官,總要十天半個月,熟悉了部務,方始有公事可辦。但閻敬銘也不作興那一套,到任第一天就要看帳。
戶部跟刑部一樣,按省分司,所不同的是戶部沒有直隸、奉天兩司,刑部的江蘇、安徽兩司,在戶部合而為江南司,所以刑部十七司,戶部只有十四司。司有大小之別,戶部山東司管鹽法、雲南司管漕運、廣西司管錢法、貴州司管關稅,合稱為「鹽、漕、錢、關」四大司。洪楊以後,洋務漸興,關稅重在洋關,不歸貴州司管,錢法則雲南銅久已絕運,所以桂、黔兩司,淪為小司。新的四大司,除了山東、雲南以外,陝西司兼轄甘肅,而且管理宗室及京官文武俸祿,各衙門錢糧、各路茶引,福建司兼管順天直隸的錢糧。閻敬銘看帳,便從這「山、陝、雲、福」四大司的帳目看起。
看帳的樣子像大家巨族的總管、總司出納,一本「舊存、新收、開除、實在」的「四柱清冊」到手,算盤打得飛快,稍有錯誤,立即指了出來,所以十四司的錢糧收支,兩天的工夫,便已全部看完。
最後要看南北檔房的帳了。南檔房只管八旗的人丁錢糧,關係不大,北檔房則是戶部第一機密重地,為天下財賦的總匯,國家歲入歲出幾許?積存若干?盈虧得失如何?都非問北檔房不可。當初為了防範漢人,北檔房的司官,稱為「領辦」、「總辦」,定制只能由滿洲及漢軍充任。閻敬銘當年在戶部時,對此就大感不滿,如今當了本部堂官,一朝權在手,決心先從這頂要緊的地方,下手革新。
「請福老爺來!」
「福老爺」是正紅旗人,名叫福松,北檔房「掌稿」的司官,被喚請到堂,一揖以後,站著等候問話。
「部庫存銀多少?」閻敬銘問。
「董大人移交的時候,部庫實存七百三十六萬兩。」
「我問的是今天。」閻敬銘慢條斯理地,拿中指戳戳公案:
「此刻。」
「還沒有算出來。」福松也是慢吞吞地,「因為大人接事太匆促了,司理趕辦不及。」
他自以為是絕好的託詞,其實糊塗透頂,庫存現銀,隨時都有實數,根本不用核算造冊。閻敬銘見過不少頭腦不清的旗人,無可理喻,便即吩咐:「你把該管的書辦找來。」
「管庫帳的書辦,今天告病假。」
「總有替他的人吧?」
「沒有。」福松答得極其乾脆。
這一下閻敬銘可真忍不住了,「我跟你說不清楚。」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另外找個人來。」
福松答應一聲:「是了。」隨手請了個安,動作利落,姿態亦很「邊式」。
另外找來的一個領辦,是內務府出身的正白旗包衣,名叫齡壽,抱了一大疊帳簿,來見堂官。問到他的職司,說是管京餉。
閻敬銘知道,他所說的「管京餉」,只管收入,不管支出。
京餉每年數百萬,前一年年底規定各省分攤的數目,一開年就報解,總要到端午前後,才能解清,此刻是五月中旬,正是清結京餉的時候,所以他點點頭說:「很好!我正要問京餉,你把各省報解的實數說給我聽聽。」
「喏!」齡壽將帳簿往前一送:「都在這裏。」
這是個比福松更糊塗的人,連做官當差的規矩都不大懂。閻敬銘大為不滿,搖著頭說:「我不要看帳,聽你告訴我就行了。」
「這得現算。」齡壽答道,「等司官拿回去算好了,再來回話。」
「不,不!」閻敬銘指著一旁的座位說:「你就在這裏算。」
「回大人的話,」齡壽囁嚅著說:「司官打不來算盤。」
閻敬銘大搖其頭:「越來越不成話了!」他沉下臉來說:
「你回去聽參。」
齡壽面如死灰,環視同僚,意在乞援。可是,閻敬銘的脾氣跟作風,不但早就聽說,而且此刻已當面領教,誰也不敢自找沒趣代他求情,所以都裝作未看見。
齡壽抱牘下堂,告病假的書辦卻趕到了,仍由福松領了上來,說是:「大人有話,請儘管問他,他最清楚。」
「你叫甚麼名字?」
「小的叫張金華。」
「你年紀不小了。」閻敬銘問道,「在部裏多少年了?」
「大人由翰林院分發到部,小的就在部裏當差了,算起來是三十六年。」
「喔,你的精神倒不壞。」閻敬銘問道:「你有幾個兒子?」
「小的沒有兒子,只有一個胞侄。」
閻敬銘記在心裏。書辦是世襲的差使,沒有兒子,將來就不能承襲。記住了,免得將來有冒名頂替的情事。
「你今年多大?」
「小的今年六十八。」張金華答說。
「望七之年,也該回家納福了。」
這是示意這個書辦該告退了。張金華倒也不在乎這位尚書,響亮地答道:「小的到了效不得力的時候,自然稟明司官,回家吃老米飯。」
聽他當面頂撞堂官,旁邊的人都替他捏一把汗。閻敬銘自然不會理他這話,只問公事,「說部庫存銀多少,只有你知道。說吧!」
他說了一大串數目,董恂移交多少;新收多少;開支多少;現存多少。熟極而流,幾乎聽不清楚。但越是如此,閻敬銘越不以為然,百凡庶政所恃的國家財用,竟只有胥吏能知其詳,實在太不像話了。
因此,他到部的第一件興革之事,就是整頓北檔房,奏摺上說:「滿員多不諳籌算,事權半委胥吏,故吏權日張,而財政愈棼,欲為根本清厘之計,凡南北檔房及三庫等處,非參用滿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