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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宮廷暗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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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兩宮太后帶著皇帝和兩位公主,由原路啟駕回宮,一路上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晝。出警入蹕,常在日間,像這樣的現象,甚為罕見,因此第二天頗有人議論其事。等一傳入宮中,安德海自然要獻慇勤去說給慈禧太后聽。

她心裏當然不高興,寒著臉問:「倒是些甚麼人在嚼舌根子啊?」

一問到此,安德海計上心來,說了幾個御史和翰林的名字。這些人,慈禧太后是約略知道的,平時常站在恭王那一面。

「不過也就是那幾個人。」安德海又說,「別人可不像那些人這麼糊塗,都說兩宮太后操勞國事,教養皇上,比誰都辛苦!七爺跟五爺,奉請兩位太后到府,不過聽個戲,這如果算過份,王府裏三天兩頭擺酒或者唱戲,那該怎麼說呢?」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問:「那個王府常常擺酒唱戲呢?」

「那個王府都一樣。」

慈禧太后有句話在心裏盤旋又盤旋,終於問了出來:「六爺呢?」

安德海早在等著她問這句話,隨即以毫不經意的語氣答道:「六爺不在府裏玩兒。」

「在那兒?」

「主子沒有聽說過?」安德海故意訝異地問,「六爺有個園子。」

「是『鑒園』嗎?」

「就是鑒園,大著哪,在後湖,大小翔鳳胡同。鑒園有一寶,宮裏連熱河行宮算上,全都給比下去了。」

「噢!」慈禧太后越發注意了,「是甚麼寶啊?」

「好大好大的一面水晶鏡子,擱在樓上,鏡子裏船啊、人啊、水啊,清清楚楚的,簡直就是把個後湖搬到六爺園子裏去了。」

慈禧太后想像著那鏡中的景致,心裏說不出的一種酸酸的滋味,同時嘴角現出冷笑,那雙鳳眼,看上去也格外地往鬢邊拉長了。

「又是王府、又是園子,給他『雙俸』可又不肯要,我就不明白了,他怎麼才夠開銷?」

「六爺就要了『親王雙俸』,可也不夠開銷啊!」安德海慢吞吞地說,「那就不如不要,還落個名兒。」

話中有話,而且所關不細,慈禧太后不免考慮,是開口問他,還是讓他自己說?

自然是讓他自己說!但這得有個駕馭的方法。略想一想,她說:「你也別聽那些人的謠言。」

小小的一條激將之計,就把安德海的話都擠出來了。他把恭王府「提門包充府用」的公開秘密,加油加醬地形容了一遍。事情是有的,當國的恭王,有許多意外的支出,尤其是三天兩頭就有的恩賞,那怕是御膳房所裝的四樣點心,太監奉旨頒到府裏,就算一大恩典,必須厚犒使者。因此,恭王常苦財用不足。他的老丈人桂良,出了個主意,把來謁見恭王的官員,賞賜王府門上的「門包」,提出一個成數繳到帳房裏,補助王府的開支。這一來,「門包」自然加大了,成為變相的納賄。

慈禧太后對此原有所聞,現在知道了詳情,不住冷笑。快過年了,她在心裏想,且擺著,慢慢兒來,總有一天要讓恭王知道利害。

這一個年自然過得特別起勁。宮中歲時令節,原有許多熱鬧好玩的節目,往年喪服未滿,大難未除,一概蠲免,這一年可得好好鋪張一番了。

安德海當然要抓住這個機會,藉著過年添新換舊為名,開了長長的一張單子,去找內務府的官員要東西。

單子打開來一看,把內務府的司官嚇了一大跳,「我的安二爺,」他苦著臉說,「這差使叫我們怎麼當。」

「怎麼?是多了不是?」他很輕鬆地說,「好辦得很,你拿筆畫一條紅槓子,我把單子拿回去跟兩位太后交了差,不就沒事了嗎?」

這明明是拿「大帽子」壓人,內務府的司官,不敢答腔,唯有忍氣吞聲,跟他慢慢兒磨。但一場冗長的談判,幾乎並沒有甚麼結果,安德海口口聲聲「太后交代的」,所作的讓步,非常有限。

承辦的司官無可奈何,只能好茶好煙奉承,先把安德海穩住了,然後拿了那張單子去見堂官──內務府大臣明善。

明善也感到為難,但他能作的主,又非司員可比,指示了一個宗旨,凡是庫裏現成,不必支款購置的,不妨盡量撥給。於是又要先查庫帳,正搬出一大堆帳簿與單子上所開列的品目數量在查對時,有個蘇拉來報告明善,說恭王來了。

恭王兼領著「管理內務府銀庫」的差使,實際上等於內務府的第一號權力人物。當明善起身迎接,還未出屋時,他已走上了台階,從窗戶中,一眼望見大批帳簿,便不回自己屋裏,一腳跨了進來,卻又不問帳簿,只說:「我看見小安子在外面大模大樣坐著。他來幹甚麼?」

明善不敢隱瞞,照實答道:「他奉了懿旨,來要過年的東西。已經商量了半天了,商量不通。」

「怎麼叫商量不通?」恭王心裏已有些冒火了,「他要甚麼東西?拿單子來我看!」

語氣冷峻嚴厲,明善頗為失悔。他不想得罪安德海,但話已出口,再要為他回護,那是欲蓋彌彰,不但沒有效果,而且可能會引起恭王的懷疑,把自己牽連在內,太不智了。

於是他把單子送了上去,恭王接在手裏一看,臉上越繃越緊,雖未發怒,卻比發出怒聲更令人畏懼。

「拿『則例』來!」他說。

各衙門都有「則例」,詳細記明本衙門的職掌和辦事的程序。內務府的則例中,有太后、皇帝、皇后、妃嬪和皇子、皇女按日、按月、按年所應得到的供給。恭王等把則例拿了來,看著單子一款一款地問,該給的畫個圈,不該給的,老實不客氣,取筆一槓子把它勾銷。這樣親自處理完了,把筆一擲,吩咐明善:「照這個數給!有例不減,無例不興。你告訴小安子,他再要借事生非,小心他的腦袋!」

明善和他的屬官,不敢把恭王的話照實傳給安德海聽,反倒賠上不少好話。同時看庫中有富餘的東西,悄悄地又添上些,但是恭王大刀闊斧地刪減得太多了,小小的添補,無濟於事。

安德海心裏雖有些懊悔,順風旗不該扯得太足,搞出這麼一場沒趣,可是這絲悔意,一現即沒,接下來便是又氣、又恨、又著急。

著急的是,第一,在慈禧太后面前交不了差,要東西要不來,顯得不會辦事;其次是已經在宮裏誇下海口,說只要他到一趟內務府,不怕他們不給。而現在呢?依然只是一份任何人都可以要得到的例規,這面子可丟得大了!

這一急非同小可!而且因為恭王還在內務府,他也不敢發牢騷,說氣話,只鐵青著臉,連連冷笑,把恭王親自勾過的單子,拿了就走。

剛走出大門,只聽得有人在喊:「安二爺,安二爺!」一面喊,一面已走上來拉住了安德海的衣服。

回頭一看,是內務府一名打雜的筆帖式,名叫德祿,也算熟人;安德海便皺著眉問:「幹嗎?」

「知道你今兒不痛快,」德祿陪笑道:「想請安二爺喝一鐘。」

「那兒有跟你喝酒的工夫?」

「我知道。不是這會兒。」德祿把聲音放低了說:「快到年下了,不弄兩子兒,這個年可怎麼過呀?」

這句話說到了他心裏,想了想問道:「甚麼事兒?費挺大的勁,弄不著幾兩銀子,我可不幹。」

「當然不是百兒八十的。也不費勁,只要安二爺你到一到,就有這個數!」說著,伸出一個手指來。

「一百?」

德祿使勁地搖著頭,並且矜持地微笑著,彷彿覺得他所見太小似地。

「一吊?」

「對了!」

「一吊」就是一千,只到一到就掙一千兩銀子,世上那有這樣的好事?安德海不由得也搖頭。

「安二爺你不信是不是?那也不要緊,今兒晚上咱們『老地方』見,喝著酒,我細細說給你聽,你要覺得不行,就算我沒說。反正喝酒消寒,總是個樂子。」

聽他的語氣,看他的神色,是那種極有把握的泰然,安德海心想:管他呢?且擾他一頓,聽他說些甚麼再作道理。

於是點點頭說:「好,今兒晚上,老地方。你要冤我,你看我可饒得了你!」

德祿笑笑不答,安德海也管自己走了。因為有了這一個意外的機會,同時打了一會岔,心裏便覺得好過得多。回至長春宮,先不到慈禧太后那裏,在宮後自己起坐休息的那間屋子裏,找了個小太監來,先打聽打聽慈禧太后在幹些甚麼?

「主子上『東邊』去了。怕得到晚上才會回來。」

「怎麼啦?」

「咦!」那小太監詫異地問道:「怎麼,二爺你還不知道嗎?『東邊』娘家的老太太,今兒個沒了。」

「啊!我真還不知道。」說著,已把身子站了起來,「我到『東邊』去看看。」

「二爺!」小太監拉住他說,「我還告訴你,老五太爺也差不多了,外面傳進來的話,只不過拖日子,拖一天是一天,反正是年裏的事。主子直嘆氣:『好好一個年,都叫喪事給攪了!』看樣子心裏挺不痛快的,你上去可當心點兒!」

明明是一番好意,安德海覺得最後兩句話不中聽,倒像受了侮辱似的,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罵道:「去你娘的,你可當心一點兒!」

小太監挨了罵,還不知道他的氣從何而來?望著他的背影,咬著牙低聲罵道:「不知好歹的東西!走著瞧吧,總有一天,皇上要你的腦袋!」

安德海卻是揚長去了。到了「東邊」,剛一踏入綏履殿,便聽見哭聲,殿外太監、宮女一個個神情哀戚,他也被提醒了,趕緊拉長了臉,悄悄挨近東暖閣。從窗戶中望進去,只見慈安太后掩臉大哭,慈禧太后拿著手絹,正在陪淚,兩位公主也是眼淚汪汪地,卻不斷勸慰慈安太后。唯有小皇帝沒有掉眼淚,站在一邊,怔怔地望著,彷彿還不解出了甚麼事似地。

這時候內務府大臣明善也已得到消息,趕來照應。太后的寢宮,不得擅入,只在門外候旨,讓那裏的總管太監進去奏報。

於是慈禧太后出臨,就在廊上吩咐,召見明善。

安德海一見這情形,搶步上前,請著安說:「奴才早在這兒伺候了。」

「嗯。」慈禧太后問道:「去過內務府了?」

「是!」

「怎麼樣啊?」

安德海不便在這時候多說,而且知道她這時也無心細聽他的話,所以這樣答道:「回頭等奴才細細回奏。」

這時明善已奉召而至,跪在院子裏聽慈禧太后問道:「榮敬公夫人故世了。該怎麼辦吶?」

慈安太后的父親,曾任廣西右江道的穆揚阿,被追封為「三等承恩公」,謚「榮敬」,所以慈禧太后稱慈安太后的母親為「榮敬公夫人」。太后、皇后的父母去世,該有甚麼恤典,明善已查了舊例來的,當即把前朝的成例,一一說了給她聽。

別的都沒有甚麼,只另撥治喪銀兩一千兩,慈禧太后覺得太少了,「多送點兒行不行呢?」她問。

明善不敢說不行,也不敢說行,怕凡事撙節之際,恭王會責備他慷公帑之慨。所以想了想答道:「那全在皇上的孝心!」

「這樣吧,」慈禧太后想了想說,「送三千兩好了。廣科沒有當過甚麼闊差使,境況也不怎麼好。」

「是!」明善答應著。看看沒有別的指示,便跪安退了出去。回到內務府立刻通知「廣儲司」,打了張三千兩銀子的銀票,親自送給慈安太后的哥哥,襲封承恩公的廣科。

在綏履殿的慈禧太后,忽然想起,太后的尊親病故,皇帝該有優詔。於是招招手把安德海叫來吩咐:「你到軍機處去看看,有誰在?」

「是!」安德海問道:「主子在那兒『叫起』?是養心殿還是這兒?」

「就在這兒好了。」

安德海便又趕到軍機處,沒有軍機大臣,卻有值班的軍機,他本想把慈禧太后的話,傳了下去,但又轉念,不如趁此機會先替恭王找點小麻煩!

這樣想定了,轉身便走,回到綏履殿向慈禧太后稟報:

「甚麼人也沒有!」

「奇怪啊!知道這也算一件『大事』,必有旨意,怎麼不見人呢?難道是不知道消息嗎?」

「六爺就知道。」安德海極有把握地說。

「怎麼呢?」

「六爺在內務府。」安德海說,「奴才打內務府來,親眼得見。」

這就不對了,慈禧太后有些不平,不論如何,太后是他的嫂子,那怕就是民間,嫂子娘家父母去世,姻親晚輩也該來慰問一番,看看有甚麼事可以效勞奔走?這樣子不聞不問,未免差點理!

已是對恭王深為不滿了,當天晚上又聽到安德海的報告,說送到內務府要東西的單子,為恭王絲毫不留情面地大事刪減。這一下把多少天來所積在心裏的怨恨,化成熊熊的怒火,肝氣雖不曾發,卻也氣得一夜不曾好睡。

第二天起身,自然精神不振,肝火上升,引起了偏頭痛,脾氣越發不好,遷怒到太監、宮女身上。爐火不旺、茶水不燙,都受了責罰,甚至有個鄉音未改的太監,在被問到天氣時,說了句「今兒個生冷生冷的」,嫌他「生冷生冷」不中聽,也挨了一頓板子。以致於長春宮裏的太監、宮女,個個惴惴不安。

這驟然而臨的脾氣從何而來?安德海心裏明白,也暗暗高興,但他又怕此時發作,變成打草驚蛇,無益有害,得要設法先壓一壓。

於是在傳早膳時,他親自盛了一碗蓮子粥,捧到慈禧太后面前,輕聲說道:「主子也犯不著為他生氣。只看著好了,三年前不有個樣子擺著嗎?」

「三年前?」慈禧太后看著他問。

「是!」安德海聲音很輕,但相當清晰:「三年前,在熱河。」

這是非常明白了!慈禧太后把雙金鑲牙筷放了下來,剔著牙細細在想,想當初制裁肅順的經過。將及三年半的時間,想到肅順便會冒火的情形,早就消失了,此刻就像想別人的事那樣,極冷靜,也看得極清楚,當初那種動輒衝突,公然不滿的態度,實在太危險了!如果不是天譴肅順,叫他驕狂自大,從未認真想過她與恭王聯結在一起所能發生的作用,只怕真有不測之禍。

於是她懂得自己該怎麼做了。依然扶起筷子,等從從容容把一碗蓮子粥吃完,臉色不但變得和緩,而且看上去顯得很愉悅似的。

「你到東邊去看看!」她向安德海說,「就說我說的,要是今兒精神不好,就不必到養心殿來了。好在今天也沒有要緊事。」

果然沒有甚麼要緊事。慈禧太后單獨召見恭王和軍機大臣,倒是把慈安太后娘家的喪事談了半天,說起后父封為「三等承恩公」的由來。恭王回明瞭這個典故:后父封為「承恩公」是雍正年間的事,到了高宗晚年,把這個例封的公爵,定為「三等」,理由是不勞而獲的「承恩公」,與櫛風沐雨,出生入死,在軍功上得來的公爵,不可同日而語。

在說這個典故的同時,恭王附帶提到了本朝對於外戚宦官之禍,特加警惕,以及高宗多方裁抑后族的故事。

這些故事雖然說得隱隱約約,不露痕跡,但慈禧太后聽入耳中,自然惱在心頭,只不過表面一絲不露。不但不露,還顯得比平時親切,絮絮地問起老五太爺的病情,也問起皇帝在書房的功課,甚至還問起各人家中過年的情形和用度。

恭王只當她想要有所賞賜,趕緊攔阻,卻不明言,只說財政困難。找到個談及軍務的機會,提高了聲音說:「目前新疆甘肅兩處,只要糧餉不斷,軍務一定會有起色。甘肅的協餉,山西負擔最重,『解池』的鹽課四十幾萬,掃數撥歸慶陽糧台,另外還有各省的協餉。各省的協餉,亦不儘是甘肅一處,新疆南北兩路,亂勢猖獗,派兵出關,也要各省籌撥。」

他不自覺地微喟著,「噯!真是難得很。」

他說難,是籌餉的困難,慈禧太后卻故意裝作不解,當他是說難以調兵,於是問道:「不是已有定議了嗎,派鮑超的『霆字營』出關?」

「是。」恭王答道,「鮑超所部,原有八千多人,另調川兵四千,再招募步勇、馬隊,總得要兩萬人。這筆糧餉,每月就是十幾萬。臣想由各省自行認定數目,按月如數撥解。」

他根本未說「請旨辦理」的話,慈禧太后也就不置可否,含含糊糊地點一點頭。

「還有定陵的工程,盛京太廟和福陵的工程,處處要錢!各省也很為難,唯有精打細算,能省一文就省一文。」

又說到慈禧太后不愛聽的話了!不過這一天與往常不同,她覺得不愛聽便不作聲,不是一個好辦法,至少應該問問各省的情形,誰好誰壞,心裏也有個數。

因此她說:「各省督撫,官聲不一,到底實心辦事的有那幾個?」

這話大有出入,恭王想了想才回答:「最得力的自然是山西。」

「嗯!聽說沈桂芬清廉得很。不過,」慈禧太后說,「這也是山西地方好,沒有遭甚麼兵災,當然應該多出點兒力。還有呢?」

是問還有甚麼好督撫,恭王卻突然想起了兩廣總督毛鴻賓和廣東巡撫郭嵩燾,心裏仍不免生氣。毛鴻賓和郭嵩燾,曾捐俸助餉,同時聲明,不敢接受任何獎勵,事情做得很漂亮,話說得更漂亮,所以恭王與軍機大臣商量的結果,依舊「交部從優議敘」,另外前任學政王某捐的銀子,則移獎其子弟,以為激勸。

那知上諭一下,毛鴻賓和郭嵩燾奏請仿照王某的例子,所得的「優敘」也移獎其子弟。這一下,不但顯得他們以前的漂亮話,言不由衷,而且是變相的為其子弟捐官。恭王一時發了大爺脾氣,拍桌大罵:「誰希罕他們那幾個臭錢,還了給他們!」當然,不光是「發還」,毛郭二人以「所見甚為卑陋」和「不知大體」的理由,「交部議處」。

吏部已經議定,尚未奏報,恭王忽然想起,特為在這時先作面奏。

吏部擬的處分是,照「不應重私罪例,降三級調用,無庸查級紀議抵」。這就是說平時有「加級」和「紀錄」的獎勵,可以抵銷而不准抵銷。

等恭王陳奏了這個擬議,慈禧太后心想,降三級調用,則兩廣總督和廣東巡撫便都要開缺,也許恭王夾袋中有人在圖謀這兩個肥缺,所以藉故排擠。偏要教他不能如願!

於是她說:「郭嵩燾這個人,我是知道的,他雖跟肅順有往來,可不是肅順一黨,前兩年在兩淮整頓鹽務,很有點兒勞績,在廣東跟英國人打交道,也虧他肯爭。」

說到這裏,她看著恭王沒有再說下去。這不贊成如此處分郭嵩燾的態度,是很顯然的。恭王原也很欣賞郭嵩燾是個洋務人才,所以退讓一步,應聲:「是!」

「毛鴻賓這個人怎麼樣呢?」

「這個人,才具不怎麼樣。」恭王答道:「聽說他在廣東,官聲也不好。」

「他是甚麼出身?」

「道光十八年的翰林。」

「那不是寶鋆的同年嗎?」慈禧太后打斷了他的話,直接向寶鋆垂詢,「你這個同年,居官如何?」

寶鋆不能不出班回奏,毛鴻賓是山東人,憑借湘軍大老起家,為人實在不堪當封疆之任,但既為同年,不便說他的壞話,只好這樣答道:「臣與毛鴻賓雖是同年,平素不大往來。曾國藩也是道光十八年戊戌正科出身,毛鴻賓跟他拜過把子,常在一起。」

「跟曾國藩一起的人,大概錯不到那兒去。」慈禧太后很容易地否定了恭王的本意,「不過處分當然該有,我看:改為革職留任吧!」

「革職留任」只須遇到機會,或者國家的慶典,大沛恩綸,或者本人的勞績,照例議敘,一道上諭便可消除處分,絲毫無恙。倘是降三級調用,從一品的總督,外用則降為掌理一省司法的臬司,內調則為「三品京堂」,也只有通政使,大理寺正卿這少數幾個缺好補,那時再要爬到原來的位子,可就得要大費氣力,所以輕重出入之間,關係甚大。但有「革職」的字樣,也算「嚴譴」,恭王沒有理由堅持非降調不可,只好遵旨辦理。

退朝以後,慈禧太后回想經過,十分得意。同時也有了極深的領悟,話要說在前面,才不致受制於人,以太后的地位,就算稍微過份些,臣下也一定勉強依從,如果有人反對,一定要在他們把反對的話說出口以前,便設法消弭。這個方法就是像這天利用寶鋆那樣,以甲制乙,以乙制丙。每個人都有愛憎好惡,可以用他人所憎攻自己所惡,也可以用他人所愛成自己所好,只在自己細心體察,善為運用,一定可以左右逢源,無往不利。

此刻她才真正瞭解了「政柄操之自上」這句話的意思!甚麼叫「政柄」?就是進退刑賞的大權。錢,誠然在別人手裏,不容易要得到,但只要用人的權在自己手裏就行了!要用自己沒有主張,唯命是聽的人,那一來要甚麼有甚麼,豈僅止於錢而已?

如果恭王不聽話,就讓他退出軍機,找肯聽話的人來。他決不會比肅順更難對付。她這樣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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