捻軍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集中在壽光以北的王胡城,北面是海,西面是防備嚴密的黃河,南面是斷層錯綜,突兀峻拔的沂、蒙諸山,唯有往東南走,卻又為一條源出臨朐縣沂山西麓的彌水所阻斷,如果不肯投降,便只有死戰,而四面重重被圍,死戰的結果,多半是戰死。
在官軍,各路人馬都匯齊了。銘軍和武毅軍會師於彌河兩岸,外圍自東徂西,由潘鼎新、楊鼎勳和「東軍」布成一條防線,作為接應。如果這一次再讓東捻突圍而走,不但從此不必再談剿捻,也從此不必再談軍功,等著「革職查辦」好了。
形勢對雙方來說,都到了生死存亡,在此一役的最後關頭。決戰必須謀定後動,所以劉銘傳和郭松林都不急,調兵遣將,務求穩當。在部署將近完成時,李鴻章派了他的幼弟,也是他的「營務處」總辦李昭慶,專程趕到前方。此來的任務有兩件,一件是宣達「溫諭」,嘉獎劉銘傳「忠勇耐勞,追賊迅速,加恩賞給白玉柄小刀一把,火鐮一個,大荷包一對,小荷包兩個。」善慶和溫德勒克那兩個因僧格林沁陣亡而連帶倒霉的副都統,也時來運轉,除去「開復原官」,另有恩典。
李鴻章個人有所獎賞,每人一包,或是珍玩、或是現銀,看各人的需求愛好而定,銖兩相稱,毫無偏頗,光是安排這幾份禮物,就很花了他一些心血。
「家兄原來期望在明年能夠克竟全功,想不到諸公用命,看樣子年內就可凱旋。」李昭慶停了一下又說:「等大功告成,家兄預備步曾侯的前塵,裁撤淮軍,讓大家先好好過兩年舒服日子。」
一聽這話,除了郭松林以外,無不大感興奮。裁軍是裁兵不裁將,當提督的依舊當提督,當總兵的依舊當總兵,補成實缺,各歸建制,看看操,吃吃空,出入綠呢大轎,不必披星戴月,終年無一天不在馬上,那不是舒服日子是甚麼?
「不過家兄有句話,特別囑咐我一定要轉達:將來的舒服日子,全靠眼前的艱苦去換取。眼前這一仗非同小可,特意命我來向各位請教。」
「此刻的東捻已成甕中捉鱉之勢,請轉稟少帥,不必操心。」劉銘傳拍胸大言:「『強弩之末不足以穿魯縞』現在不是空口說白話的時候,請等著好了!」
「是的,一定等得著好消息。只請問省帥,有何破敵的妙策?」
劉銘傳心裏明白,這是李鴻章不放心,特意要問的一句話。這句話的意思,不見問破敵的計策,而是在問對敵的態度,是盡力所及,打到那裏算那裏,還是下定決心,非盡殲頑敵不可?
因此,他想了一下,這樣答道:「論地利、人和,是我剿捻三年以來,第一次遇到的好機會,不敢說有何『妙策』,只不過抱定宗旨,硬打、苦打,無論他上天入地,銘軍周旋到底!」
「銘軍周旋到底,武毅軍奉陪到底!」郭松林緊接著他的話說。
一聽這兩個頭品頂戴的大將,都有這樣的決心,李昭慶喜悅之色,現於眉宇,「有兩公這句話,東捻必平無疑!」說著,他仰臉抱拳,彷彿感謝上蒼庇佑似的。
「省三!」郭松林的神色很認真,「我有句話要說在前面,官軍往往跑不過捻匪,多是為輜重所累,這一次既然要追到底,就是先打定主意,輜重不能打算要了!」
劉銘傳連連點頭:「這才是一針見血的話。」說著,他抬眼望著李昭慶。
李昭慶當然懂他們的意思,心裏在想,只要打了勝仗甚麼都好辦,管你們把輜重如何處理?不過棄輜重而吃敗仗,要想照樣補充就很難了。這話似乎也應該說在前面,卻是甚難措詞。
其勢不容多作考慮,他硬起頭皮來答道:「凡是兩公作主,怎麼說怎麼好。我把兩公的意思轉達一聲就是了。」
劉、郭二人對他的答語都表示滿意。等把李昭慶送到了行館去休息,他們便細談裏糧出擊的細部計劃。劉銘傳這三年轉戰千里,有個極深刻的印象,打仗一定要靠老百姓幫忙,老百姓肯幫忙,消息靈通,處處措手,否則就總落在捻軍後面。其實,老百姓也不是幫捻軍,只袖手觀望,官軍便成孤立之勢。因而這一陣他特別嚴申軍紀,禁止騷擾,現在既然預備棄去輜重,不如送了給老百姓,一則示惠於眾以爭取民心,再則也免得資敵。
「這個主意好!」郭松林大為贊成,「不過要辦得切實,不可讓人中飽。」
「那個敢中飽,我槍斃了他。」
就這樣一直談到深夜,兩情融洽,彼此都覺得九轉丹成,就在眼前。談得投機,忘了時刻,直到寒雞高唱,郭松林方始起身告辭。
「子美!」劉銘傳拉住他,指著桌上御賜的珍玩說:「這幾樣東西得來不易,我想分給大家,表表我的寸心。兩對荷包,潘、楊、善、溫各一,餘下的兩樣,讓你先挑。」
餘下一把吃肉用的白玉柄小刀,一個打火用的麂皮火鐮包,郭松林覺得卻之不恭,便伸手拿了個火鐮包,「我要這玩意吧!」他說,「我那支旱煙袋,是難得的方竹,一個翡翠嘴子,花了我二百兩,配上這玩意就越發講究了。」
「好吧,你要了它。」劉銘傳看他雙眼發紅,便又說道:
「不過我勸你少抽些煙,火氣太大!」
「與抽煙甚麼相干?」郭松林苦笑著說。
那麼與甚麼相干呢?劉銘傳看著郭松林壯碩的身體,忽然意會。湘軍將領沾了曾國藩的一點道學氣,生活比較樸實檢點,淮軍將領內則功名富貴,外則吃喝嫖賭,一應俱全,郭松林這幾年也染了淮軍的習氣,頗好聲色。這一次復出領軍,志在報仇雪恥,所以頗肯刻苦,但他的稟賦過人,可能跟傳說中的紀曉嵐那樣,一夕孤眠,百骸不舒,這要替他想個辦法才好。
心裏有這樣的念頭,卻不必說出口來。等送走了郭松林,劉銘傳一個人在燈下獨酌,把李昭慶的來意,以及裏糧決戰該當有的部署,又一一細想了一遍,發現有件事不妥。
這件事就是棄輜重示惠於民。如果就地以餘糧和多下的軍服散放貧民,在這數九寒天,著實可以博得一些歡聲,但附近縣民必然聞風而至,那一來會搞得秩序大亂。而且捻軍狡詐百出,說不定就混在百姓隊伍裏,乘機突襲,那時的局面就不堪設想了。
他決定改變一個辦法,隨即找來一個材官,吩咐第二天晚上備兩桌酒,再備帖子把臨近各村在辦團練的紳士都請了來。同時又交代,把糧台派駐前線的委員傳來,有緊要公事要辦。
糧台派駐銘軍大營的委員,是個佐雜出身的候補知府,姓吳,為人極其能幹,忙到半夜,剛剛上床把被子睡暖,聽說劉銘傳召喚,趕緊披衣起床,衣冠穆肅地來謁見。
看他凍得瑟瑟發抖,劉銘傳便叫他一起喝酒,吳知府只說:「不敢,不敢,大帥請自己用。」
「不必客氣!在營裏都是弟兄,坐下來好說話。」
「是!」吳知府在下首坐下,先提壺替劉銘傳斟了杯酒。
「這一趟非把賴汶光那一夥幹掉了不可。我跟郭軍門已經商量好,輜重不打算要了。你別著急,沒有你的責任。」
「是!有大帥在擔待,我怕甚麼?」吳知府心想,不要輜重便有好處,心裏一高興,替劉銘傳又斟了一杯酒。
「不過,你也別高興!」劉銘傳笑著又說,「輜重可以不要,飯不能不吃。你要想辦法,在三天以內,趕出五萬斤乾糧來!」
吳知府心裏為難,表面不露,盤算了一下,陪笑答道:
「我想跟大帥多要一天限期。」
「可以,就是四天,」劉銘傳又說,「還有件事,郭軍門這一次沒有帶姨太太來,看他這兩天眼睛都紅了你得想辦法給他敗敗火!」
「那好辦,交給我,包管妥當。」
「好了。請你明天一早就動手吧!」
「是!我跟大帥告假。」吳知府起身請個安,退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吳知府帶著人進城去辦乾糧,劉銘傳約了郭松林一路去視察防務,順便把這天晚上請附近的紳士吃飯的作用告訴了他,約他一起來當主人。
「不必了!你一個人出面也一樣。」
「來吧,來吧!聽聽他們說些甚麼。」
為了要打聽匪情,一向跌宕不羈,憚於應酬的郭松林,到底還是赴了席。上燈時分,客人絡繹而至,名為「紳士」,自然都有功名,不過大多數都是拿錢買來的,有些是捐班的佐雜官,有的只捐了個監生,不是想下場鄉試,只為上得堂去,見了縣官,不必跪下磕頭,作個揖口稱「老公祖」的這點便宜。其中最體面的兩個紳士,一文一武,文的是個舉人,在浙江做過學官,姓趙;武的是個河工同知,姓李。論官位是姓李的高,但那一個是舉人,出身不同,所以連一品大員的兩個主人都另眼相看,稱他「趙老師」,奉為首座。
赴宴的客人都懷著心事,「宴無好宴,會無好會」,年近歲逼,兩位「提督」下帖子請吃飯,這頓飯豈是容易下嚥的?
所以大家事先在李同知家商量了半天,湊了兩千銀子作為「炭敬」,公推趙老師致送,等酒過三巡,他咳嗽一聲,把兩個紅封套取了出來,起身離席,要來呈遞。
劉銘傳倒很沉著,雖知是怎麼回事,要等他開了口再說,在另一桌做主人的郭松林卻忍不住了,大聲問道:「嗨,趙老師,你那是幹甚麼?」
「回兩位大人的話,附近這幾個荒寒小村,幸託蔭庇,特為預備了一點點敬意,請兩位大人賞收。」
「哎呀,真窩囊死了!」郭松林把眉毛眼睛都鄒在一起,「省三!你快跟大家說了吧!」
「趙老師請坐!」又好笑,又好氣的劉銘傳,叫戈什哈把愕然不知所措的趙老師扶回席上,說明了以輜重相贈的本意,接著又聲明:「不過目前還不能散發,等我們把這一仗打下來,留著那些糧秣被服,請各位為地方辦善後。今天備一杯水酒,先向各位說一下,心裏有個數,好早早籌劃。我再拍胸向各位說一句:要不了十天工夫,壽光就看不見一個捻匪了。」
這番話出口,被邀的客人,無不大感意外,那李同知人極能幹,隨即高聲說道:「兩位大人真正是愛民如子,憂民如傷。趙老師,我們得要為地方叩謝兩位大人的恩德。」
「應該,應該!」
客人都站了起來,趙老師和李同知走到下方替兩位主人磕頭,劉、郭二人遜謝不遑。亂過一陣,各回席次,劉銘傳乘機提出要求,不得收留捻軍,不得供給捻軍糧食,不得把官軍的情形洩漏給捻軍!各人守住自己的圩子,不與捻軍打交道,如果發現大股捻軍,隨時來報告,以便出隊攻剿。
他說一句,大家答應一聲,看得出是各人真心願意聽從。郭松林十分高興,也十分佩服劉銘傳,這一手幹得很漂亮。
賓主盡歡而散,只有李同知一個人留了下來,說有機密奉陳。劉銘傳便把他和郭松林邀入臥室,關起門來密談。
「有句話,本來我怕惹麻煩不敢說,兩位大人局量如此寬宏,我想說了也不要緊。」李同知說到這裏停了下來,要看他們兩人的意思再作道理。
「不妨!」劉銘傳鼓勵著他:「你儘管實說。」
「是這樣,有人傳來一句話──這個人也不必說了,反正決非通匪,說李允有意投降。我不知他這話真假,而且也不敢干預戎機,所以沒有理他。如果兩位大人覺得不妨一談,那條線我還可以接得上。」
「李允?」劉銘傳看著郭松林沉吟,似乎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郭松林是恨極了捻軍,也極不相信捻軍,但這裏凡事到底要聽劉銘傳作主,所以雖不贊成,也不開口。
「李允跟賴汶光是曾九帥下金陵以後,一起投捻的,這兩個甚麼『王爺』都快五十歲的人了,跑也跑不動,是也該投降了。不過,」劉銘傳問道,「賴汶光怎麼樣呢?」
這句話,前幾天「接線」的人來,李同知就曾問過。據說賴汶光決不投降,尤其不肯投降李鴻章,因為李鴻章克復甦州,用程學啟的計謀,招降偽納王郜雲官,殺了偽慕王譚紹光,開齊門迎降。結果那些「王爺」、「天將」,為程學啟關閉營門,殺得光光,有此一段往事,賴汶光寧死不降。但程學啟殺降,李鴻章縱非指使,亦是默成,所以淮軍頗諱言其事。李同知知道這個忌諱,當然不肯說實話。
「賴汶光如何,倒未聽見說起。」
如果賴汶光肯投降,劉銘傳倒願作考慮。李允雖也是東捻中的一個頭目,卻無甚作用,垂成之功,劉銘傳不願多生枝節,而且也知道郭松林決不贊成。不過官軍總應該予匪賊以自新之路,有人投誠,拒而不納,這話傳出去不好聽,所以他便用了一條「緩兵之計」。
「這樣,拜託您老兄跟前途聯絡一下看,賴汶光怎麼說法?最好一起過來。」
「是!」李同知也看出來了,劉銘傳並無誠意,便站起身預備告辭。
「老兄等一等!」劉銘傳很鄭重地告誡他說,「這件事就我們三個人知道。同時,傳話過去的時候,請你也不必說得太肯定。」
李同知一番熱心,至此消失無餘,根本不會再去傳甚麼話,接甚麼線。所以連聲答應:「遵命,遵命!」
他是走了,郭松林卻有些擔心,怕李同知跟捻軍有甚麼勾結。劉銘傳說他不敢,安慰了幾句,一個勁催他早早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