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是喜事,醇王府添丁,賀客盈門,熱鬧非凡。醇王已有一個兒子,新生一子雖是行二,但為嫡福晉也是慈禧太后的胞妹所出,這在身分上就大不相同了。他是皇帝的嫡堂弟兄,也是皇帝的嫡親的姨表弟兄,皇帝的堂兄弟很多,而姨表兄弟眼前卻只有這麼一個。
這個剛降世的皇孫,跟皇帝一樣,應該是「載」字輩,取名第二個字應該是水字旁。宗人府是由醇王府所在地的太平湖得到了啟示,從《康熙字典》裏找了個很特別的「湉」字,取義於左思的《吳都賦》:「澶湉漠而無涯」,照註解,湉是安流之貌,所以杜牧之的詩:「白鷺煙分光的的,微漣風定翠湉湉」,正切「太平湖」的涵義,更合載湉出生地,醇王府槐蔭齋前面那一片紅蓮翠葉,波光如鏡的景致。看起來這位小皇孫是個天恩祖德,享盡榮華,風波不起,安流到頭,有大福分的人。
這位小皇孫不但天生金枝玉葉,身分尊貴,出世的年月也很好,正趕上醇王聲光日盛之時。他的聲光一直為恭王所掩,近年來先劾惇王管理宗人府攬權自大,其次在天津教案中,主張保護好官和「義民」,為守舊派的正人君子,視為錚錚然的正論。在御前會議中,指責總理衙門辦理對外交涉失體,以及當國者自咸豐十年以來「所備何事」?駸駸然有與恭王分庭抗禮之勢,令人意會到醇王已大非昔比,廟堂之上,獨樹一幟,有他自己的不能不為兩宮太后和恭王、軍機大臣所重視的主張和聲勢了。
為此,載湉滿月,早就有人倡議祝賀。到了日子,一連宴客三天,由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新補了工部侍郎的榮祿,負提調的全責。榮祿人漂亮,辦事更漂亮,把太平湖畔的一座醇王府,裏裏外外,佈置得如一幅錦繡的圖畫。在原有的戲台以外,另外又搭了兩座,一座是三慶、四喜兩個班子合演的皮黃,一座是醇王府自己的「小恩榮」科班的戈腔,一座是以「子弟書」為主的雜耍,九城聲色,盡萃於此。因此轟動了大小衙門,各衙門的堂官,自然送禮致賀,一定作座上客。以下就要看人說話了,第一種是南書房、上書房的翰林和翰、詹、科、道中的名士,以及軍機章京,醇王派人先打了招呼:不收禮,但儘管請過來飲酒聽戲。第二種是各衙門的紅司官,來者不拒。此外就得有熟人帶領,才能進得去,不過找個熟人也很容易,所以那三天的醇王府,就像廟市那樣熱鬧。
當然,賓客因為身分的不同,各有坐處,王公宗室成一起,部院大臣又成一起。這天李鴻藻也到了,以軍機大臣的身分,自是上賓,但他不願夾在寶石頂子和紅頂子當中,特地與一班名士去打交道。
名士的魁首算是潘祖蔭,再下來就是翁同龢,然後是張之洞、李文田、黃體芳、陳寶琛,汪鳴鑾、吳大澂,還有旗人中的寶廷,正聚在一起,談一個前輩名士龔定庵。
談龔定庵也算是本地風光。醇王府的舊主是道光年間的貝子奕繪,奕繪的側福晉就是有名的詞人西林太清春,傳說中,與龔定庵有一段孽緣,定庵詩中「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就是這座朱門中的故事。
「現在有個人,跟定庵倒像。」張之洞問潘祖蔭:「他也是好聽戲的,今天不知來了沒有?」
「沒有見他。」
在座的人,都知道張之洞和潘祖蔭一問一答所指的是誰,只有李鴻藻茫然,「是誰啊?」他問。
「李慈銘。」潘祖蔭說。
「喔,是他。」李鴻藻問道:「聽說今年他也下場了?」
「是的。」潘祖蔭說:「去年回浙江鄉試,倒是中了,會試卻不得意。」
「那自然是牢騷滿腹,試官要挨罵了。」李鴻藻笑道:「龔定庵會試中了,還要罵房官,李慈銘不中,當然更要罵人。不曉得他『薦』了沒有?」
「居然未罵,是不足罵。」張之洞笑道,「他的卷子落在霍穆歡那一房,這位考官怎麼能看得懂李蓴客的卷子?」
「怪不得!」李鴻藻說,「這真是『場中莫論文』了。」
「內務府的人,也會派上考差,實在有點兒不可思議。」潘祖蔭又說:「今年這一榜不出人才,在三月初六就注定了。」
本年會試的考官是三月初六所放,總裁朱鳳標,副總裁是毛昶熙、皂保和內閣學士常恩,都不是善於衡文的人。十八房官中,得人望的只有一個御史邊寶泉,霍穆歡以內務府副理事官也能入闈,尤其是怪事。因此這張名單一出來,真才實學之士,先就寒心了。
「蘭公,」張之洞問道,「聽說狀頭原是四川一個姓李的,可有這話?」
「有這話。」李鴻藻說:「『讀卷大臣』定了前十本,奉懿旨,交軍機核閱,誰知第一本用錯了典故,而且還有兩個別字,只好改置第九。」
「我看了狀頭之作,空疏之至,探花的原卷也有別字。文運如此,非國家之福。」潘祖蔭大搖其頭。
「蘭公,」翁同龢忽然說道,「三月初四那天,飯後未見你到弘德殿,我以為蘭公你要入闈了呢!」
「果然蘭公入闈,必不致有此許多笑話。」
於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接著張之洞的話,議論掄才大典,不可輕忽,同時也隱約有這樣一種看法,自倭仁下世,在朝講「正學」的,只有李鴻藻一個,接承衣缽,當仁不讓。
李鴻藻對這些話不能無動於衷,他心裏在想,自己以帝師而為樞臣,提倡正學,扶植善類,責無旁貸。目前的風氣,以柔滑工巧為貴,講求急功近利,如果能培養一班持正不阿的敢言之士,足以矯正時弊,這也是相業之一。自己在軍機的資格雖是最淺,但年紀還輕,轉眼「門生天子」親了政,決不會再出軍機,像明朝的「三楊」那樣,在政府三、四十年,不足為奇,眼光盡不妨放遠些,讓沈桂芬去搞洋務,自己在作育人材上,該好好下一番功夫。
然而,在眼前自是以「啟沃聖學」為第一大事。想起這件事,他的心情就沉重了,慈禧太后責望過高,而皇帝偏偏又不爭氣,也不能怪皇帝,倭仁的滯而不化,徐桐的自以為是,先就把皇帝向學的興致打掉了一半,甚麼叫「循循善誘」,那兩位「師傅」全不理會。倭仁已矣,卻還有徐桐,是個「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腳色,如何得了?
倭仁一死,弘德殿自然不必再添人,怎麼樣能把徐桐也請走?事情就會好辦得多。但是久有此心,卻始終沒有善策,最苦的是不能在兩宮太后面前說一句歸咎徐桐的話,否則一定被人指責為故意排擠。原來還希望他會有外放的興趣,最近跟翁同龢一起升了「內閣學士」,要不了一兩年就會當侍郎,然後便是尚書,這條終南捷徑,在徐桐是決不會放棄的。
然而自己又何嘗不然?眼前就快有一個尚書出缺了。鄭敦謹第二次「賞假兩個月」快要到期,這一次奏請開缺,必可如願,徐、翁二人既已獲得酬庸,那麼這一次是該輪著自己陞官了。
李鴻藻的想法,一點都不過分。等鄭敦謹「病難速痊,奏請開缺」的摺子一到,慈禧太后看了發交軍機處以後,兼著吏部尚書的文祥,立刻提出擬議,以左都御史龐鍾璐調任刑部尚書,李鴻藻由戶部侍郎升補龐鍾璐的遺缺。
這就是「官居一品」了!但李鴻藻憂多於喜,憂的是怕無以上答慈恩!臣子感恩圖報,全在寸心,那怕危疑震撼,至艱至險的境地,抱定「臨危一死報君王」的決心,足了平生,唯有當到師傅,若論報稱,自己作不了自己的主。有人說過笑話,世俗以為「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是萬般無奈之事,而照「弘德殿行走」的人來說,還要加上一項:皇帝不肯用功!
因為既不能罰跪,又不能打手心,甚至還不能罵一句「蠢材」,至多說話的聲音硬點兒,板起了臉,就算「頗有聲色」了。
然而兩宮太后並不知道他的難處。旗人把西席叫作「教書匠」,弘德殿的諳達,就大致是這樣一種身分。對授漢文的師傅已算是異常尊敬,而在李鴻藻已經覺得相當委屈,最教他傷心的是,慈禧太后說過這樣一句話:「恨不得自己來教!」這簡直就是指著師傅的鼻子罵飯桶。當然,聽到這話難過的,不止他一個,至少還有一個翁同龢,不過翁同龢未曾親聞,是聽他轉述,感受又自不同。
「怎麼得了呢?」慈禧太后痛心疾首地,「今年十六了!連《大學》都不能背。明年大婚,接下來就該『親政』了,可是連個摺子都唸不斷句!說是說上書房,見書就怕,左右不過磨工夫!這樣子下去,不是回事!總得想個辦法才好。」
「稽察弘德殿」是醇王的差使,因此,遇到兩宮太后垂詢書房功課,恭王總覺得不便多說,只拿眼看著李鴻藻,示意他答奏。
李鴻藻是為皇帝辯護的時候居多,不過說話得有分寸,既不能痛切陳詞,便只有引咎自責。
「按說,皇帝是六歲開蒙,到現在整整十年了。十六歲中舉的都多得很,皇帝怕連『進學』都不能夠。」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你們總說『腹有詩書氣自華』,看皇帝那樣,幾乎連句整話都不會說。讀了十年的書,四位師傅教著,就學成這樣子嗎?」
「兩宮太后聖明!」李鴻藻答道:「皇上天資過人,卻不宜束縛過甚。臣等內心慚惶,莫可名狀,唯有苦苦諫勸。好在天也涼了,目前書房是『整功課』,臣等盡力輔導。伏望兩位皇太后,對皇上也別逼得太緊。」
「天天逼,還是不肯用功,不逼可就更不得了。」慈禧太后又說,「別的都還在其次,不能講摺,就是看不懂摺子,試問,那一年才能親政?」
照她的意思,似乎垂簾訓政,著實還要幾年。也許這就是慈禧太后的本心,但也是有隙可乘。如果皇帝婚後還不能親政,言官一定會糾參師傅,十年辛苦,倘或落這樣一個結局,那可是太令人不甘心了。
為此,李鴻藻為皇帝授讀「越有聲色」,無奈皇帝不是報以嘻笑,便是鬧意氣,令人無可措手。
因為慈禧太后曾說過,皇帝連「大學之道,在明明德」都背不出來,李鴻藻覺得這話未免過分,皇帝講奏摺有囫圇吞棗的地方,作論時好時壞,往往通篇氣勢,不能貫串,作詩要看詩題,寫景抒情,常有好句,須發揮義理的題目,不免陳腐,甚至不知所云。拿這些歸咎於師傅未曾盡心教導,猶有可說,說是《大學》都背不出來,不免離譜,令人不能甘服。
因此,李鴻藻挑了一天,打算為皇帝溫習《論語》。這是他為皇帝在熱河「避暑山莊」開蒙的一本書。當時皇帝只有六歲,唸來琅琅上口,曾邀得先皇喜動顏色,連聲嘉許。倏忽十年,應該愈益精熟,所以先拿這本書作個試驗。
「皇上近來讀《宋史》,總記得趙普在家常唸的那本書吧?」
「不是說他『半部論語治天下』嗎?」
「是!《論語》。」李鴻藻從容說道:「『溫故而知新』,臣請皇上默誦一章。」
皇帝一聽這話,便喊:「小李!」
自從張文亮因病告退以後,小李越發得勢,儼然是大總管的派頭,經常伺候皇帝上了書房,便溜到茶房裏去休息,所以此時是一個姓崔的太監,進殿伺候。
「小李呢?」皇帝不高興地問。
「皇上且莫問小李。」李鴻藻對崔太監說:「取《論語》來!」
「是!」崔太監輕聲答應,從書架上把一函《論語》取了來,略略拂拭灰塵,打開封套,把其中的兩本書放在李鴻藻面前。
隨手一翻,是《為政》篇,李鴻藻便指定背這一篇。皇帝茫然不知,就像提起兒時的遊伴那樣,說是怎麼樣的一個小太監,他可以記得起,若問某人是甚麼樣子,皇帝就根本無從置答了。
「子曰──,子曰──,」皇帝期期艾艾地,一個字都想不起,甚至提他一個頭,亦都無用。
這一下,李鴻藻的傷心、失望和自愧,併作一副熱淚,流得滿臉都是。
這是皇帝第二次看見師傅哭,第一次是倭仁為恭王所擠,奏請兩宮太后派他在總理衙門行走,固辭不獲,在授讀時,不知怎麼,忽然悲從中來,老淚縱橫,把皇帝嚇一大跳,不知他為何傷心。但這一次李師傅的哭,皇帝卻是瞭解的,內心愧悔,要想一兩句話來安慰,卻不知如何措詞?同時也恨自己,何以開蒙時就唸過的書,會背不出來?因而悄悄把那本《論語》移了過來,要看個究竟。
一眼看到「君子不器」那句話,皇帝突有靈感:「師傅!這句話怎麼講?」
李鴻藻擦一擦眼淚,定睛細看,只見皇帝一隻手掩在書上,把「器」字下面那兩個「口」字遮住,成了「君子不哭」四字,不由得破涕為笑,差一點沒有罵出來:淘氣!
「皇上聰明天縱,上慰兩宮,下慰萬姓,只在今日痛下決心!」
皇帝對這位啟蒙的師傅,別有一分敬憚之意,當時便在詞色中表示了「受教」的意思。李鴻藻退出弘德殿又把小李找了來,一面威嚇,一面安撫,恩威並用的目的,是要責成他想法子阻勸皇帝,玩心不可太重.把精神都放在書本上。
自從張文亮因病告退以後,小李在皇帝左右的地位,顯得更重要了。他雖一心只打算著討皇帝的歡心,但近來慈禧太后為了皇帝的功課不好,一再遷怒到「跟皇帝的人」,挨罵是常事,吃板子也快有分了,於今李師傅又提出嚴重警告,裏外夾攻,不能等閒視之,所以就在這天晚上,跪在皇帝面前,苦苦哀求。
「萬歲就算體恤奴才,下功夫把那幾篇書背熟了它,只要萬歲爺咬一咬牙發個狠,奴才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扯淡!」皇帝不悅,「別人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一早上書房,回來有『引見』的召見,該那兒行禮的行禮,午正又上書房,讀滿書,溫熟書,講摺子,總得到申時過後才能完事。一回宮又要視膳。整天忙得個臭要死,還嫌這嫌那!如今索性連你都來教訓我了!」說著,便是一腳踹了過去。
小李被踹倒了又爬起來,依然跪在皇帝跟前,「萬歲爺的苦楚,奴才怎麼不知道?」他說,「聖母皇太后萬壽快到了,好歹把這幾天敷衍過去,兩位皇太后誇獎萬歲爺,奴才也有面子,奴才情願此刻挨打挨罵,不願意看聖母皇太后責備萬歲爺!」
這兩句話把皇帝說得萬般無奈,嘆口氣說:「光是背熟了書也沒有用,要逢三逢八能敷衍得過去才行。」
逢三逢八是作文的日子,一論一詩,由翁同龢出題和批改。詩倒還好,寫景抒情的題目,跟皇帝的性情對路,作論就很難說了,不是空空泛泛,沒個著手之處,就有堯天舜日,典故太多,無法安排。小李也知道,三八之期就是皇帝受熬煎的日子,這時忽然想到了一個辦法,便悄悄說道:「聽說翁師傅出的題目,都是頭一天想好了,寫在紙片兒上,夾在書裏,書是由他的聽差拿著,奴才想法子把題目早一點兒弄出來,萬歲爺也好有個準備。」
「這──,」皇帝有點心動,但終於斷然決然地拒絕:「那怎麼可以!這不就像翰詹大考舞弊一樣嗎?不行,還是我當場現做。」
「那就再好都沒有了。」小李非常見機,「師傅們都誇萬歲爺聰明,只要把心靜下來,甚麼事不管,專心對付,一定對付得下來!」
裏裏外外都是激勵之聲,把皇帝逼得無可逃避,只有照小李的說法,「咬一咬牙發個狠」,專心去啃書本。
說也奇怪,只一轉念間,難的不覺得難,容易的覺得更容易。這天翁同龢出了一個論題,叫做「禹疏儀狄」,那是出在《戰國策》上的典故:「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之;絕旨酒曰: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題旨極其明白。皇帝靜一靜心,先把古來以酒亡國的帝皇一個個想下來,等想到東漢靈帝,意思便很多了,不必再往下想。
材料夠了,只看如何安排?這時便想到了《帝鑒圖說》中每一篇所附的論贊,這本書有畫有故事,皇帝從小就喜歡,也背得很熟,把其中談到好酒誤國的幾篇,檢出來看了一下,掩卷細思,很快地有了第一段的意思。就這樣邊想邊做,一段五百字的論文,不過一個多時辰,就脫稿了。
窗課交到翁同龢那裏,一看便覺驚奇。因為一開頭便覺不凡:「夫旨酒者天之美祿」,欲貶先揚,不但蓄勢,且有曲折,而「天之美祿」這四個字,亦有來歷,出於《宋史》,是宋太祖對王審琦所說的話,皇帝能引史傳成語,雖用典故,卻如白描,見得學力確有長進,翁同龢非常高興。看完這篇「禹疏儀狄」,果然文氣暢順,曲折有致,便密密地加了圈,又寫評語。
詩題是皇帝早有預備的,最近做過「薊門煙樹」、「瓊島春陰」,一定還是在「燕山八景」中出題目,不脫「太液秋風」、「玉泉垂虹」之類。等出了題目,是做「玉泉垂虹」,限了很寬的「一先」的韻,皇帝毫無困難地交了卷。
兩本卷子拿回來,有圈有評,頌揚備至。這下皇帝臉上像飛了金一樣,視膳的時候,挺胸抬頭,顧盼自如,不再像平常那樣,畏畏縮縮,總是避著慈禧太后的眼光,深怕她來查問甚麼似地。
慈安太后是最瞭解皇帝心事的,知道他今天一定有說出來很漏臉的事,不讓他說,憋在心裏,自然難受,所以閒閒問道:「今天上了甚麼生書啊?」
「今天不上生書,做論、做詩。」皇帝說,聲音很爽脆,微揚著臉,彷彿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
「喔,對了,今兒初三。」慈安太后說,「文章做得怎麼樣?一定是滿篇兒的『槓子』!」
「『槓子』倒沒有。」皇帝矜持地說,「略微有幾個圈!」
「那可難得!」慈安太后故意這樣笑道,「不過我可有點兒不大相信,拿你的文章來我看!」
於是皇帝便問:「小李呢?」
只問得這一聲,宮女太監們便遞相傳呼:「叫小李!取萬歲爺做的文章!」
小李是早就預備好的,捧著皇帝的一論一詩兩篇窗課,得意洋洋地走進殿來,直挺挺往中間一跪,雙手高舉過頂,宮女從他手裏接過詩文稿,呈上膳桌。
慈安太后一看,喜動顏色,「還真難為他!」她看看在注視的慈禧太后說,「翁師傅很誇了幾句。」接著便把稿子遞回給皇帝:「拿給你娘去看吧!」
慈禧太后不懂詩,這種議論文的好處,因為奏摺看得太多,連夾縫裏的意思都明白,讀皇帝這篇「禹疏儀狄」,聲調鏗鏘,筆致宛轉,也覺得很高興,但不願過分獎許,怕長了他的驕氣,便淡淡地說道:「長進是有點兒長進了,不過也不怎麼樣!」
皇帝滿懷希望,以為必有幾句讓他很「過癮」的話可聽,結果是落得「不怎麼樣」四個字的考語,頓時覺得一身的勁都洩了個乾淨,用功竟是枉拋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