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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詞臣得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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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年下,園工暫停,各衙門封印。這年京裏雨雪甚稀,所以清閒無事的官員,在家圍爐納福的少,在外玩樂飲宴的多。最普通的玩法,就是約集兩三至好,午後聽完徽班,下館子小酌,日暮興盡而歸。

因此,飯館跟戲園都是相連的,而每家飯館,無不預備胡琴鼓板,為的客人酒酣耳熱之際,要「消遣」一段,立刻可以供應。前門外幾家有名的飯館,廣和居、福興居、正陽樓、宣德樓、龍源樓,入夜無不大唱皮簧,唱得好的,可以使行人駐足,有個翰林王慶祺就有這樣的魔力。

這天是他跟一個同僚張英麟,聽完程長庚和徐小香的《鎮澶州》,在宣德樓吃飯,一時技癢,張英麟操琴,王慶祺學著徐小香唱了一段小生戲。

王慶祺在小生戲上,頗有功夫,又是天生一條翎子生的嗓子,清剛遒健,真有穿雲裂帛之概。「力巴看熱鬧,行家看門道」,王慶祺又不僅嗓子讓外行欣賞,咬字運腔,氣口吞吐,廢寢忘食地,下過不少琢磨的苦工。加上張英麟的那把胡琴,因為常在一起「消遣」的緣故,襯得嚴絲合縫,把王慶祺的長處,烘托得如火如荼,而偷巧換氣的地方,包得點水不漏。所以一曲既罷,左右雅座和簾外傾聽的食客、跑堂,喝采的喝采,讚歎的讚歎,都巴望著再聽一段。

王慶祺和張英麟,也都覺得酣暢無比,但京師是藏龍臥虎之地,切忌炫耀,講究的是「見好就收」。王慶祺倒還興猶未盡,而張英麟自覺這段戲,這段胡琴,都頗名貴,「人間那得幾回聞」?因而不待王慶祺有所表示,便將弓往軸上一搭,拿胡琴套入一個佈滿垢膩的藍布套中,順手取一塊手巾,使勁擦著手。

就這時門簾一掀,闖進一個十八歲的華服少年,後面跟著個穿了簇新藍洋布棉袍的俊僕。張英麟始而詫異,繼而惱怒,這樣擅闖客座,是極不禮貌的行為,正想開口叱斥,只見王慶祺已在跟那少年搭話了。

「尊駕找誰?」

「找那唱《鎮澶州》的。」華服少年答說,聲音平靜從容,但聽來字字如斬釘截鐵,別具一種威嚴。

王慶祺看到那少年的帽結子是一塊紫紅寶石,心想大概是那家王府中的子弟,蔭封的鎮國公之類,公爵的頂戴,不就是寶石嗎?

有此警覺,王慶祺不敢怠慢,「喔,就是我。」他說,「偶爾消遣,不中繩墨,貽笑了!」

華服少年點點頭:「不必謙虛。唱得很好,弦子也託得好。」

「那是敝友。」王慶祺指著張英麟說。

華服少年看著他微微笑了一下,接著轉臉又對王慶祺說:

「你能不能再唱一段我聽?」

王慶祺回臉去看張英麟,他臉上是困惑好奇的神色,也沒有發覺王慶祺的徵詢的眼色,那就不管他了。「可以!」王慶祺說:「我再唱一段二六,請教!」

張英麟這時有些如夢方醒的模樣,既然王慶祺已經答應人家,自然不能不算,便拿起胡琴,坐了下來。那俊僕卻不待主人遜座,自己動手端了張椅子,放在王慶祺對面,用雪白的一塊手絹擦乾淨,才叫一聲:「大爺!」

大爺便毫不客氣地坐了起來。聽胡琴「隆得兒」一聲,王慶祺張口就唱,同時把一條腿踡曲著,做成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兩手合在一起搓弄著,是耍手銬上的鏈子的「身段」,這就不用聽,便知王慶祺唱的是《白門樓》。

王慶祺因為有知音之感,這段《白門樓》唱得格外用心,把窮途末路,萬般無奈,以及猶存萬一之想的貪生的哀鳴,曲曲傳出。等唱完了,放下腿來,拱拱手矜持地笑道:「見笑,見笑!」

「真不錯。」華服少年問道:「你在那個衙門當差啊?」

「我在翰林院。我叫王慶祺。」

「喔!」華服少年問道:「你是翰林嗎?」

「對了!」王慶祺答道,「翰林院檢討。」

「那麼你是戊辰科的囉?」華服少年問。他的算法不錯,王慶祺應該是同治七年戊辰科的進士,點為庶吉士,到同治十年大考、散館、留館,授職為檢討,不然就該轉別的職位了。

但王慶祺卻不是,「我是庚申科的。」庚申是咸豐十年。

「中間因為先父下世,在籍守制,所以耽誤了。」

華服少年又指著張英麟問:「他呢?」

「這是張編修。」王慶祺代為回答。

「你們是同年?」

「不是!」這次是張英麟自己回答:「王檢討是我前輩,我是同治四年的。」

「你是山東人?」華服少年問他。

「山東歷城。」

「名字呢?」

這話問得很不客氣,張英麟怫然不悅,但就在這時候,王慶祺拋過一個眼色來,他便忍氣答道:「張英麟。」

華服少年點點頭,轉臉向他的俊僕看了一眼,彷彿關照他記住了這兩個人的名字似的。

「今天幸會。」王慶祺將手一伸肅客,「不嫌簡慢,何妨同飲?」

「不必!」華服少年搖搖頭又問:「你的小生戲是跟誰學的?」

「我是無師自通。喜歡徐小香的路子,有他的戲,一定去聽,有時也到他的『下處』去盤桓。日積月累,自覺還能道得其中的甘苦。」

「『下處』?」華服少年回頭問他的俊僕:「甚麼叫『下處』?」

「戲班子的所在地叫『大下處』。」王慶祺答說,「成名的角兒,自立門戶,也叫下處。」

「喔,那就是說,你常到他家去玩兒?」

「對了。」

「最近外頭有甚麼新戲?」

「很多。『四箴堂』的盧檯子,編了好幾出老生戲──。」

「我是說小生戲。」華服少年打斷他的話說,「生旦合串的玩笑戲。」

「這──,一時倒想不起來。」

談到這裏,一直侍立在旁的俊僕開口了,「大爺!」他說,「請回吧!別打攪人家了。」

華服少年點點頭,站起身來把手擺了兩下,似乎不教主人起身送客。然後,踏著安詳的步伐,回身走了。

「這是甚麼路道?」張英麟不滿地,「好大的架子!」

「輕點!」王慶祺說,「我猜是澂貝勒。」

「不對。澂貝勒我見過。」

「反正一定是王公子弟。慢慢兒打聽吧。」

話雖如此,王慶祺年下要躲債,避到他京東的一個同鄉家,沒有閒心思去打聽。送灶那天,張英麟不速而至,一見面就說:「我找了你好幾天,真把我累壞了!」他又放低了聲音,叫著他的號說:「景琦!你知道咱們那天在宣德樓遇見的是誰?」

「是誰?」

「是皇上。」張英麟唯恐他不信似的,「千真萬確是皇上。」

王慶祺又驚又喜,只是不斷眨眼發愣,張英麟卻有些惴惴然,看見王慶祺的神態,越發不安,於是把他特地找了來,想問的一句話說了出來。

「景琦,」他小聲說道:「這會不會是一場禍事?」

「禍事?」王慶祺翻著眼反問:「甚麼禍事?」

「咱們倆這麼在飯莊子里拉胡琴唱戲,不是有玷官常嗎?」

「嗐!你是怎麼想來的?」王慶祺覺得他的話可笑,「照你的想法,那麼皇上微服私行,又該怎麼說呢?」

這話自是教張英麟無從置答,然而他也不能釋然,雖不知禍事從何而來,總覺得這樣的奇遇,過於反常,決非好事。

王慶祺覺得他這樣子,反倒會闖出禍來,便多方設譬,說這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但應持之以鎮靜,視如無事,則簡在帝心,不定那一天發現名字,想起舊事,皇帝會酬宣德樓上一曲之緣,至少放考差、放學政,一定可以占不少便宜。

「是的,『持之以鎮靜,視如無事。』千萬不能亂說,否則都老爺聞風言事,你我就要倒大霉了!」

「對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讓另外人知道,切記,切記。」

等張英麟如言受教而去,王慶祺一個人坐著發呆。他那表叔只見他一會兒攢眉,一會兒微笑,跟他說話,答非所問,支支吾吾,甚麼也沒有說出來,便有些害怕了。

「景琦,」他推著他問,「莫非你得了痰症?年近歲逼,你可千萬不能替我找麻煩!」

這一下王慶祺才醒悟過來,定定神說道:「表叔,我要轉運了!」他把遇見皇帝的經過說了一遍。

他那表叔嚇一大跳:「真有這樣的事?」

「你不看我那朋友,大年下四處八方找我,為了甚麼?就為了告訴我這個消息。事情一點不假,機會也是太好了,就看我能不能抓住這個機會。」王慶祺說,「抓住了,好處多的是,說不定一遷一轉,明年就能放個知府好缺,一洗窮翰林的寒酸。」

聽他說得這樣子確鑿不疑,他的表叔也代他高興。於是王慶祺就要借錢,因為他要出門辦事,而一出門就可能會遇見債主,非還帳不能過關。

借到了錢,有一百兩銀子揣在身上,王慶祺便去找兩個人,一個姓李,是個獨眼龍,取「一目了然」之意,自號「了然先生」,而別人都喊他「李五瞎子」;另一個姓孫,行三。李五和孫三,跟盧檯子一樣,都能編戲,王慶祺就是想跟他們去弄幾個小生戲的本子過來。

私房秘本,自然不肯出手。王慶祺是早就算到了的,另有一套說法,說是奉密旨繕進,交昇平署搬演。宮內一演,外面必定流行,豈不是一炮而紅?同時答應將來抄出大內昆腔的本子,供他們改編皮黃之用,以為交換。

這一下說動了李五和孫三,每人給了一個秘本。王慶祺便到琉璃廠的南紙店,買了上好的宣紙,叫店裏的夥計,打好朱絲格,帶回他親戚家,聚精會神地用端楷謄正,再送到琉璃廠用黃絲線裝訂成冊。

這兩個本子,一個是李五瞎子所編的《悅來店》,取材於一個沒落的旗下達官所寫的《兒女英雄傳》,安公子在悅來店巧遇俠女何玉鳳的故事。另一個名為《得意緣》,描寫落魄書生盧昆傑,為「山大王」看中,許以愛女狄雲鸞。後來盧昆傑發覺老丈人竟是打家劫舍的「寨主」,不甘辱身盜窟。而狄雲鸞倒也深明大義,為成全夫婿棄暗投明的意願,臨時授以「雌雄鏢」絕技,盧昆傑得以一路擊退守路的頭目,安然下山。這兩個本子,都是小生戲,都有旦腳,允文允武。場子相當熱鬧,王慶祺揣摩皇帝的意旨,認為一進呈必蒙嘉許。

但是,進呈得有條路子,最簡捷有效的,是找御前當差的太監,不過得要花錢,錢數多少,視身分而定。王慶祺心想,這非得找張英麟不可,他是那裏得來的消息,便由「那裏」設法進呈。

「路子倒有,我怕惹禍。」

「你無須怕!」王慶祺指著那兩個裝潢得異常精緻的本子說:「你看看後面!有禍我獨當,有福則必是同享。」

張英麟翻到最後一頁,只見末尾寫著一行蠅頭小楷:「臣王慶祺跪進」。便點點頭說:「也罷!我找人去辦。」

他找的是一個他的同鄉,開飯莊子的郝掌櫃,跟宮中的太監很熟,講明四十兩銀子的使費,一定進到乾清宮,不過日子不能限定,要看機會。

「可以,可以。」張英麟特別叮囑:「可要說清楚,是翰林院王檢討王慶祺所託。銀子請你墊上,年內一定歸還。」

「銀子小事。」郝掌櫃好意問道:「不過你何必買了花炮給別人放?」

張英麟不敢說怕惹禍的話,因為這一說,郝掌櫃可能會遲疑顧慮,事情就辦不成了。「其中有個緣故,」也說,「改天得閒,我跟你細談。」

郝掌櫃倒真是熱心人,經手之際,自作主張,說明是王慶祺跟張英麟兩個人「對皇上的孝心」。受託的那個太監,便找了乾清宮的太監梁吉慶,轉託小李進呈。

「你拿了人家多少錢?」小李笑道,「跟我說了實話,我替你辦。」

「包裏歸堆四十兩銀子,你也看不上眼,我也不忍心要。你瞧著辦吧,能行就行,不行把東西退給人家。」

話說得相當硬,小李頗為不悅,真想把「東西退給人家」,但打開本子一看,改變了念頭,這是皇帝的好消遣,何妨留下。

「好吧!我瞧著辦。」

轉眼間過了年,上燈那天,有道明發上諭:

「翰林院編修張英麟、檢討王慶祺,著在弘德殿行走。欽此!」

這道上諭一發抄,頓時成了朝士的話題。「弘德殿行走」就是師傅,張、王二人,不論資望、學問,都夠不上資格在弘德殿行走,何以忽有這樣的旨意?是不是出於那位大老的舉薦?大家都想打聽一下。

談到弘德殿當差的人的進退,最瞭解的自無過於李鴻藻,所以有那好事的,特地向他去打聽。

李鴻藻已經知道內幕,但不肯明言,因為一則他是方正君子,說破了張、王二人的進身之階,不獨有損聖德,而且近乎背後論人短長;二則因為諫勸園工,皇帝對他有點「賭氣」的模樣。年前因為皇帝親政後,初遇元旦,而這年又逢慈禧太后四旬萬壽,特地以「家人」的情誼,加恩近支親貴,由孚郡王奕劻開始,直到醇王的兒子載湉,賞銀子、賞頂戴、賞花翎,論大家高高興興過個年。此外在臘月芒又特頒一道上諭,表明兩宮太后及皇帝最看重的「中外王大臣」:

「明年躬逢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四旬大慶,並聯親政後初屆元旦令辰,業經加恩近支王貝勒等,因思中外王大臣有勤勞素著者,亦宜特沛恩施,恭親王、文祥、寶鋆,均著交該衙門從優議敘;沈桂芬著賞給御書匾額一方;科爾沁親王伯彥訥謨詁、多羅貝勒奕劻、公景壽,均著賞穿帶素貂褂;大學士兩廣總督瑞麟、大學士直隸總督李鴻章、協辦大學士陝甘總督左宗棠,均著交部從優議敘,用示宣綸錫羨至意。」

軍機大臣中,無不蒙恩,獨有帝師李鴻藻例外,只是皇帝又賞李鴻藻的生母姚太夫人匾額一方,御筆「錫類延齡」四字。這意思就很明白了,皇帝對李鴻藻頗致不滿,賞那方匾額,無非「面子帳」,同時也是隱隱譏責:自己盡孝不可阻攔皇帝盡孝。凡是諫阻園工者,皇帝和內務府的那班人,都認為是在打擊皇帝的孝心。

為此,李鴻藻不能不格外謹言慎行。這雖是明哲保身之計,實在也是為了大局。如今近臣之中,能夠對皇帝剴切陳詞而使得皇帝無可如何,不能不稍存忌憚之心的,還只有這麼一位為他開蒙的師傅。倘或操之過急,師弟之間破了臉,就更難進言了。

當然,李鴻藻不肯說,自有人肯說,不久,張,王二人蒙皇帝「特達之知」的來歷,傳播人口,已不成其為秘密。有跟張英麟、王慶祺熟識的,直言相詢,張英麟覺得頗為受窘,而王慶祺卻不在乎,笑笑不答。

由於兩人的想法不同,所以張英麟一到弘德殿,便覺侷促不安,特別是看見徐桐那副道貌儼然,總是瞟著眼看他和王慶祺的樣子,更如芒刺在背,迫不得已,只好常常告病假。

王慶祺則當差當得很起勁,對李鴻藻和徐桐,坦然執後輩之禮,而遇到侍讀時,卻當仁不讓。他是代替翁同龢的一部分職司,為皇帝課詩文,每次入值,總有些題外之話,形跡相當親密,使得徐桐既妒且羨,就越發沒有好臉嘴給王慶祺看了。

「稗官說部,雖小道亦有可觀焉!」皇帝有一天跟王慶祺說,「采風問俗,亦宜瀏覽。不知道有甚麼好的沒有?」

「是!」王慶祺答道,「容臣到琉璃廠訪查回奏。」

「好!」皇帝又叮囑一句:「明天就要回話,有話你跟他們說好了。」他們是指小李及乾清宮的總管太監張得喜等人。

王慶祺名為「師傅」,其實已成佞臣,因而已無法保持翰林的清望,與皇帝左右的太監常有交往。當時體會得皇帝的意思,是覓幾部談風花雪月的小說,交給太監轉呈。於是便又到琉璃廠去溜了一趟,買了一部《花月痕》、一部《品花寶鑒》,等小李來討回話時,隨手帶了進去。

皇帝如獲至寶,當天就看到深夜,還不肯釋手。第二天起,得晚了,誤了「書房」,索性又看,看到七點鐘,才看奏摺,第一個就是文祥銷假請聖安的摺子,心裏便有些嘀咕,怕這天軍機見面時,他有一番令人不入耳的話要說。

正在發愣,小李用銀盤托進一根「綠頭簽」來,是內務府大臣明善請見。皇帝便問:「他有甚麼事?」

「聽說是為雙鶴齋的工程。」

雙鶴齋限期一個月內修好,是皇帝在十天以前所下的手諭,明善為此有所奏請,不能不見,點點頭說:「叫他來吧!」

這一召見,使得皇帝大不痛快。明善奏報京內外報效園工的款子,一共才得十四萬八千兩,而雙鵝齋雖是小修,亦需二十萬兩銀子。因為限期趕修,特向戶部商量借款,那知戶部一口拒絕,有了「難處」,所以來面奏取旨。

「當初你們是怎麼說來的?」皇帝厲聲詰責,「如今左一個『有難處』,右一個『有難處』,教我怎麼辦?」

「不是奴才敢於推諉,實在是大家不肯同心協力,奴才幾個商量,總要皇上有一道切實的上諭,事情才會順利。」明善又說:「至於雙鶴齋的工程,奴才那怕傾家蕩產,也要上報鴻恩,趕在皇上萬壽之前先修出來。」

因為有後面這段輸誠效忠的話,皇帝的氣平了些,想了想說:「你先下去!等我看看再說。」

等明善退下,就到了御養心殿接見軍機的時刻。對文祥自然有一番慰問,文祥久病衰弱,說不動話,只說:「奴才有個摺子,請皇上鑒納。」

他的奏摺,當天下午就遞了進來,是文祥的親筆:

「上年十月間,奴才在奉天恭讀邸抄,『修理圓明園』諭旨,仰見我皇上奉養兩宮太后,曲盡孝思,無微不至。奴才雖知此舉工程浩大,難以有成,惟業經明降諭旨,自不容立時中止。而中外臣民皆以當茲時勢,不宜興此巨工,眾論嘩然,至今未息。伏查御史德泰,前曾奏請加賦修理圓明園工程,當經恭親王及奴才等與內務府大臣會議後,於召對時蒙兩宮皇太后聖明洞鑒,以及加賦斷不可行,即捐輸亦萬難有濟,是以未經舉行。天下臣民,恭讀諭旨,莫不同聲稱頌;茲當皇上親政之初,忽有修理圓明園之舉,不獨中外輿論以為與當年諭旨,迥不相符,即奴才亦以為此事終難有成也!蓋用兵多年,各省款項支絀,現在被兵省分,善後事宜及西路巨餉,皆取給於捐輸抽釐,而厘捐兩項,已無不搜括殆盡,園工需用浩繁,何從籌此巨款?即使設法捐輸,所得亦必無幾,且恐徒傷國體而無濟於事也。」

讀到這裏,下面是兩句甚麼話,不用看也就知道了。皇帝嘆口氣,把文祥的奏摺一丟,站起身來,往外走去,殿廷高敞,而在他的感覺中,沉悶得令人透不過氣來,幾乎不可片刻居了。

後院中月色溶溶,從梨花、玉蘭之間,流瀉在地,映出濃濃淡淡的一片暗陰,春夜的風味如酒,皇帝靜靜地領略了一番,忽然想到瑜嬪。正想開口,只聽交泰殿的大鐘響了起來,緩重寬宏的鐘聲,共是九下,宮門早已下鑰,而且召幸瑜嬪得要皇后鈐印,輾轉周折,過於費事,不由得意興闌珊,嘆口氣仍舊回到東暖閣。

「萬歲爺歇著吧!」小李這樣勸說。對於皇帝的百無聊賴的情狀,他自然看得很清楚,心裏也很難過,只是想不出可以為皇帝遣愁破悶的方法。

這一夜皇帝依然是看小說消磨長夜。文祥的奏摺,留中不批,明善的面奏,自然亦無下文。這樣等了兩天,才由太監口中傳出話去,要皇帝向軍機面諭,或者降旨明定由戶部設法撥款興修圓明園,是決不可能的事,因為皇帝已經很清楚,說了也無用,無非徒惹一場閒氣!

這對內務府來說,自是令人沮喪的消息,然而事情並未絕望,京裏不行,京外還有辦法可想。明善等人原來就有打算,凡是富庶的省分,都得報效,只是第二步的辦法,不能不提前來用而已。

於是仍舊由明善進宮面奏,請求皇帝授權內務府,行文兩湖、兩廣、四川、浙江各省,採辦楠木、柏木、陳黃松等大件木料各三千根,所需工料款,准各省報部作「正開銷」,並在一個月內報明啟運日期,以資急用。

這當然可行。明善回到內務府立即辦理咨文,開明清冊,到兵部請領了火牌,用專差分遞。一個月限期將到,浙江巡撫楊昌浚首先有了覆文,但不是報明啟運日期,是說「浙省無從採辦,請飭內務府另行設法。」他說:「浙省向無大木,例不責令辦解」,如果浙江有大木可辦,「斷不敢飾詞諉卸,無如限於地利,窮於物產,實非人力所能強致。」同時又舉了一個實證,上年奉准建造「海神廟」,所用樑柱,是在上海採辦的洋木,倘或浙江出產大木,戔戔之數,何必外求?又說:「杭州省城內外,向多寬大廟宇,為列聖南巡臨幸之所,軍興以後,盡成焦土,迄今十餘年之久,並無一處起造,雖因民力未充,而其購料之難,亦可概見。」言外餘音,大有此時不宜興修園林之意。

接著是四川總督吳棠的奏摺。他說,道光初年,奉旨採辦楠柏四百餘根,是在距省城數十站的打箭爐,一處「老林」中開廠砍伐,那裏離水路甚遠,中間隔著崇山峻嶺,披荊斬棘,開闢運道,費了好幾年的工夫才能搬運出山。這一次所需的數量,比前次多出數倍,而深山之中,因為經過兵火,燒的燒,砍的砍,成材巨木,極為罕見。必須多派幹員,分赴夷人聚居之處,帶同樵夫嚮導,深入老林尋覓,如有合適的木料,又要勘查道路,倘或中間隔著懸崖深澗,插翅難渡,便不得不加以放棄。即令能夠運出山去,還要顧慮水路,嘉定雅州以上,都為山溪小河,舟楫不通,大木必須逐根漂放到嘉定大河,方能扎筏東下。

這兩個摺子,皇帝左看右看,找不出可以駁斥的地方,只好批了個「著照所請」。內務府的人,得到消息,急得跳腳,都是這樣一通奏摺,便輕輕卸除了千鈞重擔,圓明園拿甚麼來修?尤其是四川總督吳棠,身受慈禧太后天高地厚之恩,內務府諒他說甚麼也要竭誠報效,所以抱著極大的希望,那知亦來這麼一套推諉的說詞。所謂「懇請展緩限期」原是句試探的話,如果嚴限辦理,則吳棠掏私囊現買大木料,當亦在所不惜,如今「著照所請」,這一「展限」就遙遙無期,不用指望了。

皇帝到底年輕,處事不夠老練,明善等人,憂心忡忡,發覺此事做得相當冒失,大有難乎為繼之勢,然而已是騎虎難下!於是幾個堂官召集得力的司官,悄悄聚會,密籌應付之道。

「事情到了頭上了,說不上不算,只有硬頂著!」總司園工監督的貴寶,心中抱著孤注一擲的想法,希望把園工搞大,到不可收場之際,能把慈禧太后搬動出來,主持大計,所以這樣極力主張。他說:「前年大婚,開頭那會兒,不也是困難重重,這個哭窮,那個不肯給錢,到臨了兒,還不是照樣轟轟烈烈辦得好熱鬧!」

崇綸比較穩重,搖著頭說:「大婚是大婚,而且有六爺跟寶中堂在那兒主持,各省督撫說甚麼也得買面子。如今,這兩個主兒,」他做了一個六、一個七的手勢,意指恭王和醇王,「都在等著看熱鬧,咱們別弄得不好收場!」

「二大爺!」貴寶就像那恃寵的子侄,放言無忌,「您老這話可說得遠了!奉旨辦事,上頭還有兩宮太后,難道說大家真的一點兒不管?如果打咱們自己這兒就打了退堂鼓,還能指望人家起勁嗎?」

「起勁也得看地方,瞎起勁,管甚麼用?」崇綸又說,「咱們先得看看,到底有那幾處款子跟木植是靠得住的?量入為出,穩紮穩打。」

「要穩住就很難了。」明善接口說道:「廣東瑞中堂那兒是靠得住的,粵海關也是靠得住的,不過就是那麼一碗水,這會兒喝了,回頭就沒了!」粵海關的收入,向例撥充內務府經費,所以明善這樣說。

「回頭再說回頭的。」春佑出了個主意,「我看用不著百廢俱舉,咱們先修一兩處,弄出個樣兒來,有現成的東西擺在那裏,就比較容易說話了。」

這個建議,在座的人,無不首肯。決定先集中全力,興修兩處,一處是皇帝限期趕修的雙鶴齋,一處是供奉列代御容的安佑宮。

「那個李光昭怎麼樣了?我看有點靠不住吧?」崇綸這樣問說。

「不管靠得住,靠不住,反正有這麼一個人替咱們出去張羅,總是好的。」

貴寶這話說到頭了,崇綸默然。於是當天就把工程範圍,重新安排了一下。到了三月初,雙鶴齋和安佑宮,大致就緒,奏報皇帝,由小李傳諭:定於三月十二日,赴安佑宮行禮。當然,這是一個藉口。

到了那天,皇帝命駕出宮,帶了「御前行走」的一班少年親貴,內務府的官員和小李等人,在圓明園很周詳地視察了一番,在雙鶴齋傳晚膳之前,召見崇綸、春佑、明善、貴寶,有所垂詢。

巡視的時候,都是皇帝的話,這裏的裝修要奇巧玲瓏,那裏的樓梯要藏而不露,扈從的內務府官員,無不鄭重其事地表示「遵旨」。但到了召見時,就儘是跪在皇帝面前的那四個人的話了。

說來說去還是錢,捐款總數還不到三十萬,各處的硬裝修,用花梨木或紫檀雕花,一堂稱為一槽,總計五十二槽,向粵海關「傳辦」三分之二,其餘三分之一的小件,在京招商承辦。此外的木植,除了四川總督吳棠,有一句口惠而實不至的「展緩限期」的承諾以外,其餘各省,無不臚舉理由,表示「非敢飾詞推諉,實為窒礙難行」。估算要幾百萬銀子的工料款,從何著落?

皇帝越聽越心煩,最後只有這樣吩咐:「你們瞧著辦,那一筆款子可以動用,只要跟各該衙門說通了,我一定照准。」

這話等於未說,如果各該衙門說得通,又何必上煩宸衷?內務府三大臣一司官回城以後,趕緊又召集會議,將內務府及工部每年例修的經費,一筆一筆仔細估量,能夠動用的都列了出來,也不過二十萬兩銀子,戔戔之數,無濟於事,只有盡量先用在慈禧太后常在查問進度的「天地一家春」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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