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于一八八四年六月二七日,生于中国广东香山县。幼时很聪明而能做文章,十五岁就进秀才了。但此后却很看不起举业,独自硏究小学及诸子笔记极多。对于中国古代数学,如天元八线等,又攻究得很精。
一九一年,为提倡革命计,在香山城创设演说社,后到日本留学。一年,同盟会正在东京组织,先生为他们努力号召。等到会已成立,就囘国主持香港某报笔政,以鼓吹急进主义。那时风气未开,旧社会狃于女子无才,便是德一的谬说,禁止女子读书。而先生则不顾种种非议和反对,毅然在香山倡办成一女学校,使女子有求学的机会。
一九七年,政治革命党人准备在钦廉起事。其时广东提督李准摧残革命最利害,一般视革命如蛇蝎的大官僚,一向倚他如左右手。先生以为不先把他除灭,革命党要举事障碍太大了,于是携了炸弹,秘密地到广州去徐待暗杀的机会。有一天,探得李准要出来了,就预备在他所经过的路中将他结果。那知先生刚刚出门,轰然一声,炸弹暴发,头伤了,胸伤了,手也伤了,血泉汹涌,卒然倒地。但是先生还是十分忍痛地起来,将其他制成的炸弹投到溺壷去,又焚毁留给家人的书信。将这些从容布置完备了,于是所谓一批狗官的走狗,如警察侦探之类,才聚集起来,捉住了先生,送到医院去。先生深恐家人受惊,当时伪称三水李德山有友人某,不愿先生死于贼手,欲与以毒药。但因为贼辈监视太严,不得下手,而先生遂得保有馀年,以为无政府主义努力。先生在医院一月,伤始全愈,但左手却被医生割断。自此以后,只能以一右手做事。办民声印刷部时,先生亦以只手排字摇机。同居友人以其做事不便,常愿为之帮助,但先生为婉却之。某君有一联云:稚晖五体投地,师复只手囘天。一前一联是引用稚晖先生给先生的函中语,后一联很可以表示先生只手之力了。先生将伤医好了以后,官吏审讯许多回,但是先生坚不吿诉真情,终于以嫌疑入狱。李准本欲亲自提讯,后因巡警道与之争权,不允提解,判决移归香山县监狱。先生在狱三年,常以读书著作自娱。曾著粤语解一书,就古今不同的粤语考究他的本原流变。又著有狱中笔记,更根据狱中的经历草改良监狱议给县官看。县官惊叹为一奇士,一为其请求于大吏而释放他。先生对于家族极其敬爱,平时祖母爱他特甚。当先生在狱时,家人诡称先生到南洋为敎员,每月又伪造家书以安慰老人。先生出狱后,因为炸伤左手,不欲使祖母见而伤心,只于黄昏后潜与母亲兄弟妹一叙,一直到次年在香港装好假手以后,始往省祖母。他的爱祖母的情,是怎样的深厚呵!出狱后,即到香港,结合有志于单独行动的个人,组织暗杀团,以反抗强权为揭橥所谓无政府主义的主张。先生在狱中,经过种种刺激及硏究以后,在此时已发生了一九一一年暗杀团。团员林冠慈,刺李准于广州南门,很得先生擘画的力。后来先生又欲到北京刺淸摄政王载澧,经过上海,而满淸已被推倒。于是往游西湖,住白云菴一月。心社的约,就在此时创议。先生以为无政府主义,从此已有传播的机会。而当时最急要的,并不是单纯的破坏。于是囘到广州,发起晦鸣学舍,以提倡无政府主义。
一九七年,李石曾、吴稚晖等,在法国巴黎编印新世纪周报,介绍巴枯、甯克鲁、泡特金等学说。不过到一九一年夏间,因故停刊。当时文网极密,邮禁很严,又未能输入内地,所以影响很小。等到晦鸣学舍成立,他们一面编印晦鸣录,一面选录新世纪论著,刊行小册子。于是无政府主义的种子,逐渐传播国内了。先生又以为都市太繁扰,想约同志到鄕村居住,半耕半读。曾在新安的赤湾,觅得一地,从香港航行,约两小时可到。面临零丁洋,右傍宋帝陵,有田七十亩,荔枝五百株,拟名之为红荔山庄。后来又成了泡影。先生为人孤介,寡嗜欲,薄荣利,很慕托尔斯泰的做人。在一九一二年,又和几个朋友,实行组织心社。这心社的戒约是:一、不食肉;二、不饮酒;三、四不吸烟;四、不用仆役;五、不坐轿及人力车;六、不婚姻;七、不称族姓;八、不作官吏;九、不作议员;十、不入政党;十一、不作海陆军人;十二、不奉宗敎。他的重视人道,反对强权,废止家族,反对迷信的主张,在这寥寥十二戒条中,都完全备具了。先生对于戒条,躬行实践,不肯丝毫放松。后来当生病很重的时候,医生屡次劝先生食肉,先生以死自矢,终不破戒。亲戚朋友,有很多受其感化而加以敬畏的。某日,先生友人聚集于广州东园,有某君适吸香烟,听见先生到会,即藏纸烟于衣袋中。某日,有某政客乘轿往访,先生一到存善东街口晦鸣学舍的所在,即下轿步行,始敢与先生把晤。先生生平取自由主义,对人绝不干涉,但是他的纯洁的行为,却于无形中足以促起不拘小节的人们良心上的不安,这也可见先生的感化了。先生又以为世界大同,当以言语统一为先导,于是发起世界语硏究会,后又被举为环球世界语会广州代理人。先生提倡世界语,非常热心,每天从西关步行到东堤会所,到夜深二三时才回家,在狂风暴雨的时候,也是如此。当时广东入世界语会的,有三四百人之多。
一九一三年,南方各省反对临时总统袁世凯的专横,在湖口起二次革命军,国民党人多以为袁氏专制政府,推倒党务,进行必较易,加入的颇多。但先生以为以政府倒政府,终无善果,于是屹然不动,专心一意地传播无政府主义。中国狠有价値的无政府主义杂志,民声即于此干戈扰攘的时期中,产生特立独行,不靡于物,这是先生最値得敬佩,而为一般人所最不可及的。后来南军失败,龙济光到广州,民声被禁止,晦呜学舍被封,袁世凯、黎元洪且通电各省,拿禁师复先生专五,先生于是将全部迁到澳门,继续出版二期。那晓得袁世凯令外交部照会葡国公使,李开仙照会葡领事,晦鸣录又禁止在澳门出版。当时广州政府,甚至使人欲以摩托车劫先生往前山,幸先生闻讯戒备,得不遭毒手,然亦可见先生所经历的危机之多了。晦鸣录在澳门被禁以后,先生转徙数地,百折不挠,终于在上海恢复。当时勉同志文中,有杀戮囚辱,固无政府党之乐鄕,一先生不怕挫折的精神,于此可见。
一九一四年,在上海发起无政府共产主义同志社,为实行社会革命运动之准备成立时,草一宣言,说明无政府主义的意义,及无政府党联合的必要,又刊布无政府共产党之目的与手段一文,一面又痛驳当时伪社会主义者江亢虎的谬误。从此以后,国人对于无政府主义的真义和价値,很易了解,而无政府主义的种子,广布于国内了。自新世纪发行以后,中国虽然也有怀抱无政府主义思想的人,但是没有国际间的联络,各国同志无从知道中国同志的进行状况。先生编印民声以后,在民声中特设世界语部以为言论交通的机关,又和世界各团体各同志相互通讯,交换杂志,讨论问题。
一九一四年八月,复致书于万国无政府党大会,报吿中国无政府主义者传播主义的过去及其进行现状,并向大会提议:1组织万国机关,2组织东亚的传播,3与工团联络,4万国总罢工,5采用世界语。于是中国的无政府主义者始和世界发生关系,这也是不能不敬佩先生的远识的。一九一四年八月,上海发生漆业工人大罢工的风潮,先生曾著一文指示中国劳动运动的进行方针,而归结于革命的工团主义,文未刊布而先生已辞世。倘使假先生以年,先生必能给与中国劳动界以很大的助力,使中国劳动运动开创一新时代,先生的事业岂仅止于晦鸣学、舍心社、世界语硏究会、无政府共产主义同志社、民声这几笔呢?但是先生终于赍志不暝,中道而逝,这是不能不为中国的劳动界深深惋惜的。先生耐劳坚忍,有毅力,有魄力,编印民声本来没有什么凭借帮助先生,撰述的也没有几个人,文章经济几乎都要先生一个人负责。但是先生毅然地担任,不畏艰难,不辞劳瘁,无奈身体素弱,民声每出一期,辄须卧病好几日,但病稍愈,又努力地照常工作,脆弱的血肉之躯,那经得起继续不断的摧剥,先生终于积劳成疾而不起了。当先生初得病时,因贫不能延医,同志多以出售印机为言,先生说道:此吾党主义,东方命脉,断之以活一人,吾不为也。后来得到朋友的帮助,始到某医院就医,无如病根已深,医生虽然百计营救,为时已迟,终于无效。
一九一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卒于医院中,时年三十有一。先生最后给友人书云:余忽患肺病,全肺皆痛,咳极苦,初服丁福保药一礼拜不见效,欲转西医而无钱,故停服药两礼拜,惟是病势日深,恐贻大患,迫得向人借贷百数十金。昨日往某著名之德医求诊,讵彼谓非进医院不可,进院则三四礼拜可愈,否则必日积日深,不可救治云。但入医院以一月计,最少非二百金不办,试问余从何处筹措耶?然则亦惟有听之而已。文明科学,本为富人之专利品,托尔斯泰所由深恨而痛绝之也。现在民声垂危,几将易箦,余之忧民声比忧病为更甚,倘民声呜呼,余又真成为不治之痨病,则师复将与无政府主义同葬支那之黄土而已。一九一五年一月三十一日一一九一五年九月二十四日民声社诸同志葬先生遗骸于西湖烟霞洞旁。至于先生关于政治、经济、道德、敎育各方面的学说,有先生的文章在这里,不赘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