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乘佛法的渊源,大乘初期的开展情形,大乘是否佛说,在佛教发展史、思想史上,是一个互相关联的,根本而又重要的大问题!这一问题,近代佛教的研究者,还在初步探究的阶段。近代佛教学者不少,但费在巴利文、藏文、梵文圣典的心力太多了!而这一问题,巴利三藏所能提贡的帮助,是微不足道的。梵文大乘经,保存下来的,虽说不少,然在数量众多的大乘经中,也显得残阙不全。藏文佛典,重于「秘密大乘佛教」;属于「大乘佛教」的圣典,在西元七世纪以后,才开始陆续翻译出来。这与现存的梵文大乘经一样,在长期流传中,受到后代思想的影响,都或多或少的有了些变化,不足以代表大乘初期的实态。对于这一问题,华文的大乘圣典,从后汉支娄迦谶lokaraks!a,到西晋竺法护dharmaraks!a,在西元二、三世纪译出的,数量不少的大乘经,是相当早的。再比对西元二、三世纪间,龙树na^ga^rjuna论所引述的大乘经,对「初期大乘」(约自西元前五0年,到西元二00年)的多方面发展,成为当时的思想主流,是可以解答这一问题的主要依据。而且,声闻乘的经与律,华译所传,不是属于一派的;在印度大陆传出大乘的机运中,这些部派的经律,也更多的露出大乘佛法的端倪。所以,惟有重视华文圣典,研究华文圣典,对于印度佛教史上,根本而又重要的大问题,才能渐渐的明白出来!
民国三十一年,我在『印度之佛教』中,对这些问题,曾有过论述。我的修学历程,是从「三论」、「唯识」,进而研究到声闻的「阿毗达磨」。那时,我是着重论典的,所以在『印度之佛教』中,以大乘三系来说明大乘佛教;以龙树的「性空唯名论」,代表初期大乘。然不久就理解到,在佛法中,不论是声闻乘或大乘,都是先有经而后有论的。经是应机的,以修行为主的。对种种经典,经过整理、抉择、会通、解说,发展而成有系统的论义,论是以理解为主的。我们依论义去读经,可以得到通经的不少方便,然经典的传出与发展,不是研究论义所能了解的。龙树论义近于初期大乘经,然以龙树论代表初期大乘经,却是不妥当的。同时,从「佛法」而演进到「大乘佛法」的主要因素,在『印度之佛教』中,也没有好好的说明。我发现了这些缺失,所以没有再版流通,一直想重写而有所修正。由于近十年来的衰病,写作几乎停顿,现在本书脱稿,虽不免疏略,总算完成了多年来未了的心愿。
大乘──求成佛道的法门,从多方面传出,而向共同的目标而展开。从『阿含经』以来,佛弟子有了利根慧深的「法行人」,钝根慧浅的「信行人」──二类,所以大乘兴起,也有「信增上」与「智增上」的不同。重信的,信十方佛(菩萨)及净土,而有「忏罪法门」、「往生净土法门」等。重智慧的,重于「一切法本不生」,也就是「一切法本空」,「一切法本净」,「一切法本来寂静」的深悟。大乘不是声闻乘那样,出发于无常(苦),经无我而入涅槃寂静,而是直入无生、寂静的,如「般若法门」、「文殊师利法门」等。直观一切法本不生(空、清净、寂静),所以「法法如涅槃」,奠定了大乘即世间而出世间,出世间而不离世间的根本原理。重信与重慧的二大法门,在互相的影响中。大乘是行菩萨道而成佛的,释尊菩萨时代的大行,愿在秽土成佛,利济多苦的众生,悲心深重,受到净土佛菩萨的无边赞叹!重悲的行人,也在大乘佛教出现:愿生人间的;愿生秽土(及无佛法处)的;念念为众生发心的;无量数劫在生死中,体悟无生而不愿证实际的。悲增上行,是大乘特有的。不过初期大乘的一般倾向,重于理想的十方净土,重于体悟;重悲的菩萨道,得不到充分的开展,而多表现于大菩萨的慈悲救济。
从「佛法」而发展到「大乘佛法」,主要的动力,是「佛涅槃以后,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佛弟子对佛的信敬与怀念,在事相上,发展为对佛的遗体、遗物、遗迹的崇敬;如舍利造塔等,种种庄严供养,使佛教界焕然一新。在意识上,从真诚的仰信中,传出了释尊过去生中的大行──「譬喻」与「本生」,出世成佛说法的「因缘」。希有的佛功德,慈悲的菩萨大行,是部派佛教所共传共信的。这些传说,与现实人间的佛──释尊,有些不协调,因而引出了理想的佛陀观,现在十方有佛与十方净土说,菩萨愿生恶趣说。这都出于大众部maha^sa^m!ghika,及分别说部vibhajyava^din,到达了大乘的边缘。从怀念佛而来的十方佛(菩萨),净土,菩萨大行,充满了信仰与理想的特性,成为大乘法门所不可缺的内容。
「大乘佛法」,是从「对佛的永恒怀念」而开显出来的。于十方佛前忏悔,发愿往生他方净土的重信菩萨行,明显的与此相关。悲愿行菩萨,愿在生死中悲济众生,及大菩萨的示现,也是由此而引发的。直体「一切法本不生」的重慧菩萨行,也有密切的关系。「空」、「无相」、「无愿」、「无起」、「无生」、「无所有」、「远离」、「清净」、「寂静」等,依『般若经』说,都是涅槃的增语。涅槃是超越于「有」、「无」,不落名相,不是世俗「名言」所可以表诠的。「空」与「寂静」等,也只烘云托月式的,从遮遣来暗示。释尊入涅槃后,不再济度众生了,这在「对佛所有的永恒怀念」中,一般人是不能满足的。重慧的菩萨行,与十方佛、净土等思想相呼应,开展出「一切法本不生」的体悟。「一切法本不生」,也就是「一切法本来寂静」,涅槃不离一切法,一切法如涅槃,然后超越有、无,不落名相的涅槃,无碍于生死世间的济度。所以「佛涅槃后,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为通晓从「佛法」而「大乘佛法」的总线索。
由于「对佛的怀念」,所以「念佛」、「见佛」,为初期大乘经所重视的问题。重慧的菩萨行,「无所念名为念佛」,「观佛如视虚空」,是胜义的真实观。重信的菩萨行,观佛的色身相好,见佛现前而理解为「唯心所现」,是世俗的胜解观(或称「假想观」)。这二大流,初期大乘经中,有的已互相融摄了。西元一世纪起,佛像大大的流行起来;观佛(或佛像)的色身相好,也日渐流行。「唯心所现」;(色身相好的)佛入自身,经「佛在我中,我在佛中」,而到达「我即是佛」。这对于后期大乘的「唯心」说,「如来藏」说;「秘密大乘佛教」的「天慢」,给以最重要的影响!佛法越来越通俗,从「观佛」、「观菩萨」,再观(称为「佛教令轮身」的)夜叉等金刚;「天慢」──我即是夜叉等天,与「我即是佛」,在意义上,是没有多大差别的。所以,「原始佛教」经「部派佛教」而开展为「大乘佛教」,「初期大乘」经「后期大乘」而演化为「秘密大乘佛教」,推动的主力,正是「佛涅槃以后,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在大乘兴起声中,佛像流行,念佛的着重于佛的色身相好,这才超情的念佛观,渐渐的类似世俗的念天,终于修风、修脉、修明点,着重于天色身的修验。这些,不在本书讨论之内;衰老的我,不可能对这些再作论究,只能点到为止,为佛教思想发展史的研究者,提贡一主要的线索。
本书的写作时间,由于时作时辍,长达五年,未免太久了!心如代为校阅书中所有的引证─ ─文字与出处,是否误失;蓝吉富居士,邀集同学──洪启嵩、温金柯、黄俊威、黄启霖,为本书作「索引」;性滢、心如、依道、慧润,代为负起洽商付印及校对的责任。本书能提早出版,应该向他们表示我的谢意!近三年来,有马来亚继净法师,香港本幻法师;及台湾黄陈宏德、许林环,菲律宾李贤志,香港梁果福、陈兆恩、胡时基、胡时升诸居士的乐施刊印费。愿以此功德,回向于菩提!中华民国六十九年,七月二十七日,印顺序于台中华雨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