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四 里仁篇凡二十六章。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处,上声。焉,于虔反。知,去声。○里有仁厚之俗为美。择里而不居于是焉,则失其是非之本心,而不得为知矣。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乐,音洛。知,去声。○约,穷困也。利,犹贪也,盖深知笃好而必欲得之也。不仁之人,失其本心,久约必滥,久乐必淫。惟仁者则安其仁而无适不然,知者则利于仁而不易所守,盖虽深浅之不同,然皆非外物所能夺矣。○谢氏曰:“仁者心无内外远近精粗之间,非有所存而自不亡,非有所理而自不乱,如目视而耳听,手持而足行也。知者谓之有所见则可,谓之有所得则未可。有所存斯不亡,有所理斯不乱,未能无意也。安仁则一,利仁则二。安仁者,非颜闵以上,去圣人为不远,不知此味也。诸子虽有卓越之才,谓之见道不惑则可,然未免于利之也。”
仁安知利,自全其本心之德,初不为处约乐也。然惟仁知久处约乐,正足以见安利中体用,各得之妙耳。
安利有本领,不是处约乐处得,是处约乐处见。
安仁利仁,不是安利约乐。
余尝见画工棋师之最高者,虽盎无粟、桁无衣,曾不足以败其趣,彼固有所自得也。艺事尚然,况理义之悦心乎?人惟中无所得,不得不借外物以求乐,斯靡所不为耳。圣人下此二句,正为不可处约乐人,指示可处本领。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好、恶,皆去声。○唯之为言独也。盖无私心,然后好恶当于理,程子所谓“得其公正”是也。○游氏曰:“好善而恶恶,天下之同情,然人每失其正者,心有所系而不能自克也。惟仁者无私心,所以能好恶也。”
两“人”字虽说外边事,两“能”字却说里边事。先须无私心,然后当于理;不到得当于理,只无私心,也不济事。
“能”字讲到权用,即与“仁”字背;便讲到功应上,似乎“能”字尽头,却也是外面一截,不知只在当理处便是尽头,不必更讲受好恶那边也。天下颇有好恶,虽为人所悦服,却未必无私心而当理,故不可以此论“能”字也。朱子曰:“有人好恶当于理而未必无私心,有人无私心而未必当于理。”此说最精。须知必无私心而当于理,才承当得个“能”字,此是里面尽头,那一面更不消说得矣。
“能”字只讲当理,不讲人服,虽人服亦繇当理,然又是推一层话头,不是本义。
能好能恶,只讲当于理而得其正,不是说功力足以及天下为能也。
“能”字指理,不指功用,注所云“好恶当于理”,正解“能”字也。凡在功用看“能”字,凭他归本仁者,总说成体用两截。
好恶本自仁出,故惟仁者能完得好恶之理。人都说君子不得已而有好恶,先将好恶看坏,似好恶原碍仁,仁者别就上面有个斡旋作用,此却正是二氏差之毫厘,断绝天理处。人生堕地,一啼笑,以至老死,无非好恶,只自私欲搀和,多失其当好当恶之理。惟仁者无私心而当理,则所好恶浑然是仁,原未尝于好恶上别有作用也。才着作用便是不仁,总为看得好恶是后来外铄,可以凭心倒置,不道此有个天理在,不得从心说起也。
无好恶者,除非木石,若鹿豕便有好恶,然木之向荣,石之攻玉,亦有好恶在。
老氏之道德必为申韩,佛氏之平等必灭绝伦理,其原只是一个自私自利,便只是一个不仁。
能必兼智勇而后足,未有不智不勇而能好人恶人者,故智勇即仁之分体。然仁可以兼智勇,而单论智勇,则不必仁;不必仁,则智勇亦失其为智勇矣。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恶,如字。○苟,诚也。志者,心之所之也。其心诚在于仁,则必无为恶之事矣。○杨氏曰:“苟志于仁,未必无过举也,然而为恶则无矣。”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恶,去声。○不以其道得之,谓不当得而得之。然于富贵则不处,于贫贱则不去,君子之审富贵而安贫贱也如此。君子去仁,恶乎成名?恶,平声。○言君子所以为君子,以其仁也。若贪富贵而厌贫贱,则是自离其仁,而无君子之实矣,何所成其名乎?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造,七到反。沛,音贝。○终食者,一饭之顷。造次,急遽苟且之时。颠沛,倾覆流离之际。盖君子之不去乎仁如此,不但富贵、贫贱、取舍之间而已也。○言君子为仁,自富贵、贫贱、取舍之间,以至于终食、造次、颠沛之顷,无时无处而不用其力也。然取舍之分明,然后存养之功密;存养之功密,则其取舍之分益明矣。
人必取舍端正而后可以讲存养,故此章从外边说入内。今人于立身大段,毫不曾分明,立个界限,一味谈心说性,岂不可笑!要之,富贵贫贱,原不是外边事,学者工夫,须从出处去,就辞受取予处做起耳。到得圣人分上,于富贵贫贱,却都是精微不易到处矣。
人必取舍明而后可以言存养,吾见讲学宗师,谈心论性,诃诋古人,至其趋羶营利,丧身失脚,有不可对妻子者,吾不知其所讲者何事也。
取舍义明是最粗工夫,要择难做的做起;存养功密是最细工夫,是即易忽处尚然。今日自名学者,先问其出处如何,取与如何,便已不端正,更何所论也。若到存养工夫密,则区区出处取与之义,又不足言矣!亦以此见处富贵去贫贱一事之失去仁甚易,而“终食”“造次”“颠沛”,终身无顷刻之疏漏不违仁极难,可不勉诸!
有谓欲恶可以累仁,先生曰:“欲恶心之用,如何无得?但用欲恶差乃害仁耳。”
欲恶是人心,仁是道心,欲仁恶不仁,则人心合于道心,而欲恶之用正矣。欲恶胶恋着富贵贫贱,则离道心而入人欲,欲恶之用失矣。欲恶正乃可以言仁,未即是仁也。下面一节节说入求仁工夫精密处,固不离不处不去路脉,亦不废欲恶之用,而求之空虚也,故注分首节为取舍,而下两节为存养,则工夫原是一片,却自有浅深粗细之分。人将首节看做境,下两节看做心,于是强分内外。不知富贵贫贱虽外,而不处不去即内;无违必于是固内,而造次颠沛亦外,心、境固不可分说也。不处不去,只定得个门路,扎得脚根住,下面工夫一步精一步,一节难一节,人于下二节仍粘着富贵贫贱,若止完得不处不去便是仁,则反重首节而轻下面矣。
取舍存养,工夫有精粗,事理无大小,看成两件,便有多少内外隔阂。
“不以其道”“道”字,谓不当得而得,非道义之道。
若将“道”字看做大道之道,则天下但有不道之富贵,安有不道之贫贱?不以其道得之,谓我不应得而得耳,故曰“其道”,“其”字指人而言。
有谓以道却富贵,亦可以道却贫贱,故不去者尤难,若都以道为衡,是亦巧于却贫贱矣。其说似新快,而不知无此理也。富贵之辞,我可得而自主者,故不必圣贤,独行之士皆能之。要却贫贱,非我之所得而主,贫贱终不能却,安能以道为衡而巧却之耶?故不去贫贱之人,亦不必圣贤,独行之士皆能之。所谓不处不去者,圣贤于这上面取舍分明,毫无系恋怨尤之意,浑然得其天理之安,乃所谓仁也。
有谓不处不去,近于好名,而不可谓之仁。先生曰:“不处不去,即求仁大端立脚处,后面只从此加纯密耳,岂得说坏!不处不去,非指好名一流,恶乎成名,此名字甚重,亦无恶近名之意。”
有谓圣人矫人情之所欲恶,而歆之以至美之名。先生曰:“余最疾人援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之说。古犹今也,三代以下,人材未尝不生,因政教衰,民不兴行,又都被此等说数诱坏,以是日下。由其说充之,三代下必无真圣贤豪杰矣,而可乎?名之与实,用之与体,本不相离。名之不立,当责之实;用之不行,当问诸体。名即实也,用即体也。若离体而言用,是为作恶,离实而言名,是为作伪,作恶、作伪,圣人之所深诛也,而以名歆人,有此圣教乎?且将仁作美名看,视天下道理反成假设矣。”
“无终食之间违仁”,正面只是平时无非仁耳,然此意鹘仑难状,故借反语托出,不过说君子无时不依于仁耳。然正面讲用力处,精神便宽松,用终食之间违仁,反面托出,乃见工夫细密,君子全体用力处,才说得尽。
是反托语,总欲形容存养之密,反借疏处托出。说到“违”字已是仁多不仁少,至“终食无违”,则无几微之去仁矣。
终食之间,犹中庸所谓须臾,极言其无间断,非谓于此着工夫也。
此极言存仁功夫之密。说个密,尚不足以见之,从其罅隙推求,乃见其密之无间如此。此是反面话法,若谓君子专于终食造次颠沛上用工夫,便不是。或谓此处最重,于此过得,方算得手,都将“终食”“造次”“颠沛”等字看煞了也。
终食无违,正是全体工夫,初入头人,于取舍立得脚住,才好讲此节进步,是本章之次第也。若此一节工夫完密,则投之以千变万化之取舍,而无不自得,斯其为不处不去者又精矣,是总注圆义也。
首节在取舍上说,此在存养上说,其所指益精。看注云不但富贵贫贱取舍之间而已,已离首节界矣。
苟志于仁矣,则欲恶自正,故圣贤以求仁为急。审富贵、安贫贱,乃求仁入门之粗节,此处脚跟一蹉,上面更无可说。若便以坚守此念为仁,则许由黔娄,皆可以称仁人,而陈仲子亦可为得大道而疏小节者矣。总是自己胸次污俗,怕讲到道理精微严峻处,不惜破碎书义以凑之,极为悖理!
后世学者大病,莫甚于自己怕峻绝,只管把道理放低来凑我。若能于粗节上稍稍立脚,便将下面极卑污一层,拟议其难,以抬高自己地位。如释氏之于贪痴,良知家之于虚伪,皆是临深为高。要之,贪痴虚伪固不足与言道,圣人所与言,正为不贪痴、不虚伪,而仍无当于道者正多;无当于道,则亦终不免于贪痴虚伪之归耳。良知家极恶宋人论人之严,谓弹射无完人,不知从宋人之论而为之为完人乎?抑从满街皆圣人之说而为之为完人乎?然则恶宋人论人之严,此心已不仁之甚,而不可以入圣人之道也明矣!看此章书者都犯此病,谓不处不去地位甚难,终身守此,便是不去仁。若然,则原宪于不处不去可谓终身以之,又且克伐怨欲不行焉,而夫子终未肯许其仁,何也?要之胸中原奈何不下这富贵贫贱四字,看得这地位极难,立不处不去之下,而欲窥测不处不去以上之事,又安从乎?
沾沾只守不处不去之心以为仁,则子路终身诵之,夫子何以云“何足以臧”乎?
有将富贵贫贱看做重大,而以终食违仁作小者看,极悖谬!孟子以让于陈[1],谓以其小者信大者,正指此也。
有谓恶贫贱欲富贵者,为不曾思造次颠沛随其后也。先生曰:“此却吓恶欲者不动,要避造次颠沛,其说先违仁矣。”
“造次”“颠沛”二句,极言不去仁之尽,非以此破除富贵贫贱也。若以此破除,乃二氏劝世文道理,如所谓叹骷髅、呪孤魂、唱蓝关道情者,最俚鄙可笑!在彼家且为下乘说法耳。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好、恶,皆去声。○夫子自言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盖好仁者真知仁之可好,故天下之物无以加之。恶不仁者真知不仁之可恶,故其所以为仁者,必能绝去不仁之事,而不使少有及于其身。此皆成德之事,故难得而见之也。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言好仁、恶不仁者,虽不可见,然或有人果能一旦奋然用力于仁,则我又未见其力有不足者。盖为仁在己,欲之则是,而志之所至,气必至焉。故仁虽难能,而至之亦易也。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盖,疑辞。有之,谓有用力而力不足者。盖人之气质不同,故疑亦容或有此昏弱之甚,欲进而不能者,但我偶未之见耳。盖不敢终以为易,而又叹人之莫肯用力于仁也。○此章言仁之成德,虽难其人,然学者苟能实用其力,则亦无不可至之理。但用力而不至者,今亦未见其人焉,此夫子所以反覆而叹惜之也。
世间人未有恶仁好不仁者,则好仁恶不仁亦是尝有,如何便说个未见?只是世间多是似好非好,似恶非恶,半好半不好,半恶半不恶,到底不曾为仁,便算不得好恶,故夫子曰我所谓未见者,乃必须如此方才算得。看接口即复下个“好仁者”、“恶不仁者”,意思可见。
既云“未见”矣,即接口云云,可知夫子心目间自有个模样在。
必要到“无以尚”“不使加”,方用得好恶之力尽,即大学传云“决去而求必得,以自快足”也。所谓“成德”,亦是指用力之尽,不是称他自然如此,与下节用力分别也,故曰“成德之事”。“事”字正指“无以尚”“不使加”,是实用力工夫。看朱子于“诚意”传注云“知为善去恶,则当实用其力”,可知用力只在好恶。恶恶臭,好好色,只是用力之尽,故此节“无以尚”“不使加”,即是下节用力所分者,在尽不尽耳。
圣人望人只在用力处,用力只是好恶,首节未见,正为无人如此用力得尽。两“者”字是成其好恶之德之人,故注下“成德”字。人多误认成德为生安,与下二节强分天人安勉,失之远矣。
注中“成德”,是指两种现成人说,朱子云“只是利仁事”,则非安仁可知。同是利仁而有好恶之分,所谓资性生成,亦非生知性之之谓也。人误看“成德”,竟说做安仁性生一流,与下二节强分天人安勉,不知几州铁铸此一大错矣。“无以尚”,“不使加”,正有为仁工夫在,即下文用力处,但此指已成之德言耳。
注中“成德”,言好仁恶不仁之实有诸己,不是生安自然之谓,说者错会此二字,强分安勉,更有连下二节分三项人看,谬皆因此。
朱子谓此只是利仁事,非圣人之徒也。下文用力亦不是好恶外别有甚工夫,但此为已成好恶之德者耳,非好恶为自然,下用力为勉然也。
何谓利仁之事?为好为恶必由分别,分别好恶处,便是智者事,故曰利仁。好至无以尚,恶至不使加,即大学之“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意之诚也。然必知至而后意诚,故注中各下“真知”二字。
此“好”“恶”字,粘定在仁不仁上,拆开单讲不得,原是说为仁,不是论好恶也。且此好恶亦只在资禀德性上分看,不是说一人用情发意也。
末节“未见”,只言未见用力之人。
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党,类也。程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类。君子常失于厚,小人常失于薄;君子过于爱,小人过于忍。”尹氏曰:“于此观之,则人之仁不仁可知矣。”○吴氏曰:“后汉吴祐谓:‘掾以亲故:受污辱之名,所谓观过知仁。’是也。”愚按:此亦但言人虽有过,犹可即此而知其厚薄,非谓必俟其有过,而后贤否可知也。
此章之旨,不是深求,正在浅看,谓即人之过失显然处,皆可以见其心之仁不仁,君子定失之厚,小人定失之薄耳。人不明此旨,添出许多略迹原心闲话,而于不仁一边,定要含糊不说出,徒见其谬迷也。
“观过”句,原兼仁不仁说,单为洗刷君子者非旨也。或曰:如注言,则“仁”字下须增出“不仁”二字,似伤语气。曰:如公言,则亦须于“观”字下增出“君子之”三字,独不为伤语气乎?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道者,事物当然之理。苟得闻之,则生顺死安,无复遗恨矣。朝夕,所以甚言其时之近。○程子曰:“言人不可以不知道,苟得闻道,虽死可也。”又曰:“皆实理也,人知而信者为难。死生亦大矣!非诚有所得,岂以夕死为可乎?”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心欲求道,而以口体之奉不若人为耻,其识趣之卑陋甚矣,何足与议于道哉?○程子曰:“志于道而心役乎外,何足与议也?”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适,丁历反。比,必二反。○适,专主也。春秋传曰“吾谁适从”是也。莫,不肯也。比,从也。○谢氏曰:“适,可也。莫,不可也。无可无不可,苟无道以主之,不几于猖狂自恣乎?此佛老之学,所以自谓心无所住而能应变,而卒得罪于圣人也。圣人之学不然,于无可无不可之间,有义存焉。然则君子之心,果有所倚乎?”
“于天下”,犹云凡事耳。谓“之天下”者,言无适不然,与“子张问仁”章之“于天下”同,非治天下、服天下之谓也。
“于天下”,犹言应凡事,与“能行五者于天下”“天下”字义略同。今多错看,辄张大“天下”二字,故有义在天下不在君子、君子以天下还天下之谬。
义从事物见而其根具于心,说在天下、在君子都不得。事物之义虽具于吾心,而不辨择则不明,故古人于义上着个“精”字,而“智”附之以见。然必先虚其心,无所执滞,而后能辨择而至于精,此“比义”之所以必先,说无适莫也。
天下只有一义,适莫者无见于义,而凭心造理,自以为是者也。
“适”“莫”两字,乃人之私心蔽见,不是外边行止。
适莫之病,不专在事未至时,过去、现在、未来都有。
适莫与义正相反,适莫便不是义,义便不是适莫。理固如此,然无适莫而不精于义,却无是处,古人所谓无私心易,当理难也。
其无适莫,正为“义之与比”,惟其比义,故无适莫。此两路原只一路也,然失却一边,则所谓一路亦不的。
无适莫而无义以主之,必流于佛老之猖狂,此本天本心之分也。注中引谢氏说,正见此意。近说好言直截,谓无适莫便是比义,吾所不解,无他,犹是中新建之毒也。
昔人言众人之心无主,以无所主而生有;圣人之心有主,以有所主而还无,乃知唐虞事业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不是随缘任运,只是完他个道理应当耳。人云无适莫便是比义,大是溷话!只有义之与比,方能无适莫,要做义之与比,却须先无适莫,始两边混并不得也。
天下事物莫不各有当然之理,我能知明处当,便谓之义,我不能知明处当,我自失之耳,事物之理自在也。君子于一事一物,必使我所以处之者,与事物当然之理相合为一,此之谓比。
义是极有界限者,君子精义,亦正在界限上用工夫。“义之与比”,犹云唯义是从耳。高其说者,要将“比”字说得无意而自合,浑化而无迹,却正与圣人之旨悖矣。
义以方为体,以精为功,不可以融化浑释为极。自晋人清谈,乃有异解,自以为高,而实非也。
或云义自为比,不以我比义,是隆万后不通讲章乱道,不可为训。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怀,思念也。怀德,谓存其固有之善。怀土,谓溺其所处之安。怀刑,谓畏法。怀惠,谓贪利。君子小人趣向不同,公私之间而已。○尹氏曰:“乐善恶不善,所以为君子;苟安务得,所以为小人。”
他章都指云为处说,此指其用心之微。
君子小人,其所思向定是如此,思向如此,所以为君子小人。
“怀”字与“喻”字不同:喻是知条下事,怀是意条下事;喻是分晓深精,怀是起心发念在此。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放,上声。○孔氏曰:“放,依也。多怨,谓多取怨。”○程子曰:“欲利于己,必害于人,故多怨。”
“利”字即与“义”字对,凡计较自私作用皆是,货财其一尔。放利而行,谓凡事要占便宜,损人益己也。
“放”有自擅意,有专务意。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让者,礼之实也。何有,言不难也。言有礼之实以为国,则何难之有,不然,则其礼文虽具,亦且无如之何矣,而况于为国乎?
礼与让不是二物,不让则礼非其礼矣。看为国以礼,哂其不让,程子谓“达得便是尧舜气象”,其理自见。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所以立,谓所以立乎其位者。可知,谓可以见知之实。○程子曰:“君子求其在己者而已矣。”
只为人心皆向外求诸人,故圣人于此等处皆引向里求诸己,明下两“不患”,所以截断人心邪窦也。有若圣人不禁人求位求知,则虽谨言慎行,仍是干禄之学,非“在中”之理矣。自己胸襟鄙陋,不得将圣人言语撦低来凑。
“求为可知也”“可”字着眼,人知固见其可,不知亦不失其可。求为可知,谈何容易!今之处士冒滥者多,奸黠后生俱欲向此中作逋逃之薮,令彼清夜自状,其所为可者安在耶?窃论先辈于盛世不试,讲学诸公,负高名于身后,今读其书,未尝不以大布终身为幸耳。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参,所金反。唯,上声。○参乎者,呼曾子之名而告之。贯,通也。唯者,应之速而无疑者也。圣人之心,浑然一理,而泛应曲当,用各不同。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尔。夫子知其真积力久,将有所得,是以呼而告之。曾子果能默契其指,即应之速而无疑也。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而已矣者,竭尽而无馀之辞也。夫子之一理浑然而泛应曲当,譬则天地之至诚无息,而万物各得其所也。自此之外,固无馀法,而亦无待于推矣。曾子有见于此而难言之,故借学者尽己、推己之目以著明之,欲人之易晓也。盖至诚无息者,道之体也,万殊之所以一本也;万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一本之所以万殊也。以此观之,一以贯之之实可见矣。或曰:“中心为忠,如心为恕。”于义亦通。○程子曰:“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违道不远是也。忠恕一以贯之: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忠者无妄,恕者所以行乎忠也;忠者体,恕者用,大本达道也。此与违道不远异者,动以天尔。”又曰:“‘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忠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恕也。”又曰:“圣人教人各因其才,吾道一以贯之,惟曾子为能达此,孔子所以告之也。曾子告门人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亦犹夫子之告曾子也。中庸所谓‘忠恕违道不远’,斯乃下学上达之义。”
或云:曾子平日既得力于忠恕,便是从心上做起,既是心上做起,便是平日已知一贯之理,但此日互相提唱,为中下人说法耳,世儒以曾子为至此始悟,岂非说梦?先生曰:“圣门传习,谁不从心上做起?心上做起便算已知一贯,则得者当不止曾子矣。平日得力于忠恕,却信不及即是一贯事,得圣人一指示,乃涣然冰释,虽不是别见个道理,却是至此始悟也。若谓互相提唱,为中下人说法,此言尤可笑!曾子忠恕为中下人说法犹混得去,夫子一贯亦为中下说法乎?则将以何等为上乘说乎?曰吾道,曰夫子之道,圣贤明明对面亲切裁成,而曰为中下说法,圣贤无此捣鬼行径也。”
忠恕尽头便是一贯,本体止是一件,但圣贤用处不同,工夫各别耳。人将一贯看做教外别传宗旨,将忠恕看做义学知见小乘,自然牵扯不合,于是空拈一心字了之。注中“浑然一理,泛应曲当”,是解一贯,不是一心字可了也。若一心字可了,则一贯忠恕都属强名,原无分别矣!此正儒释本天本心分别处。故一贯忠恕看做两件不得,竟看做一件不得。
道理止是一个理,到各人身上便有许多道理,却仍只得一个道理,所以一贯亦正自不同也。譬之伤寒,寒只是此寒,但受寒之人有虚有实,有阴有阳,所以证候不同,而方法亦别。到得寒邪散尽,元气复还,原只是一个伤寒道理。若执定一法以治伤寒,未有不败矣。知此方见圣人之言原不曾亏欠下橛,曾子之言亦不曾瞒过上橛也。
此是本天之学,彻上彻下,故程子指出天地“於穆不已,变化各正”,是忠恕尽头其实却在尽己推己做入。近人全不理会,只以一心字了却忠恕,若云夫子之道心而已矣,不知其流入于秃丁本心之学也。
须知曾子此言,为门人指示,非正颂圣人也。“忠恕而已矣”,就学者分上指出圣人全体,云不过就是这个造到极处,便是圣人之一贯。“而已矣”三字,语气可想。程子所谓“圣人之忠恕动以天”,亦是将忠恕移上一阶,就圣人身上说,毕竟忠恕本位名义,须还他平实,故程子亦必先提“违道不远”说入,方是彻上彻下。若竟丢开下一截,单说上一截说话,笼笼侗侗,如云夫子之道心而已矣,又如云夫子之心自然而已矣,仍还门人一个大泥团,岂曾子语意哉!
从学者心目中指出圣人要妙,“而已矣”三字,指点亲切而高远,朴实而活变。
忠恕本是学者分内事,然圣人亦只是无为之忠恕,到天地亦只是无心之忠恕,学者较推行着力耳,却只此一个忠恕,但所以为忠恕不同也。近人意中先看低了忠恕,便似曾子于夫子之言,作僧杲把柄入手,改头换面,接引后学,贼智矣。
朱子云“忠是一,恕是贯”,此是分体用说,其实恕也只是一,故又云忠在心,恕在事物之间只是一个一,分著便各有一个一,恕自忠出,所以贯之也,看“所以”二字自分明。若竟以忠贴一,以恕贴贯,又生枝节矣。忠是尽处一,恕是推处一。
“曾子”章主行,“子贡”章主知,亦本朱子,然朱子分别两章不同大段如此。曾子质鲁,平生于践履得力多,然其学以格物致知为始,未尝不事知也。若“子贡”章则明指学识,自当在知处说,与此不同。虽学识亦不离心,然又是一话头,所谓节节推去,可知是尽也。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喻,犹晓也。义者,天理之所宜。利者,人情之所欲。○程子曰:“君子之于义,犹小人之于利也。唯其深喻,是以笃好。”杨氏曰:“君子有舍生而取义者,以利言之,则人之所欲无甚于生,所恶无甚于死,孰肯舍生而取义哉?其所喻者义而已,不知利之为利故也,小人反是。”
“喻”只是明白,君子只于是非上明白得尽,小人只于利欲上明白得尽。力行在笃好之后,笃好又在深喻之后。
程子谓“惟其深喻,是以笃好”,正指已成之君子小人。
“喻”字兼深知笃好而言,然必深知然后笃好。看“深”字“笃”字,皆非恒人之知与好所得而与也。喻利人但将贪污一流罩煞,不知这里面正有人物在。天下颇有忠信廉洁之行,而其实从喻利来者,盖其智慧实晓得如是则利,非然则害,故所行亦复近义。然要其隐微端倪之地,实不从天理是非上起脚,而从人事利害上得力,此之谓喻利之深笃;若贪污之人,止知小利而不知大害,知近利而不知其后之大不利,此并不能喻利者。虽均之为小人,而其等高下悬殊。不能深喻者,其为小人犹浅,至喻之能深笃者,直与君子疑似,后世不察,每为所欺,而此种学术,遂流传于天地之间。如孔孟所指之乡愿,今人竟望为君子不可及之人矣,岂不可恨可痛!
喻兼性学,不是漫然便晓,只是入门一歧,一路必造其极。
世间只有这两条路,不喻义即喻利,中间并无隙地可闲歇一班人!而且喻义者必远利,喻利者必贼义,中间亦更无调停妙法可两不相妨。
陆子静说志习在此,则喻在此,是从喻字前说。子静谓科举纯是喻利,看来确然如此。今日举业愈趋愈下,即不利亦骛之,只是妄求耳,并未曾喻,然则求昔日之小人亦不可得矣。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省,悉井反。○思齐者,冀己亦有是善;内自省者,恐己亦有是恶。○胡氏曰:“见人之善恶不同,而无不反诸身者,则不徒羡人而甘自弃,不徒责人而忘自责矣。”
“思”字用力处,有无数工夫在,内省中亦有实际。
“见贤”“见不贤”,尚有定盘星不走。
不但“见贤”“见不贤”也,读文字至警切处,须有个悚动意,便是时文秀才,也定有些身分。若毫无志气人,里外麻木,便日日对圣贤,讲习圣贤至论,也针扎不入,况时文乎![2]
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此章与内则之言相表里。几,微也。微谏,所谓“父母有过,下气怡色,柔声以谏”也。见志不从,又敬不违,所谓“谏若不入,起敬起孝,悦则复谏”也。劳而不怨,所谓“与其得罪于乡、党、州、闾,宁熟谏。父母怒不悦,而挞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也。
“几”字在人子谏法上说,言其立言用意之微妙,使不觉其为谏者然。有作“知几”“审几”之“几”,是在父母事势上说,似当先几而谏,非几谏之谓矣。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远游,则去亲远而为日久,定省旷而音问疏;不惟己之思亲不置,亦恐亲之念我不忘也。游必有方,如己告云之东,即不敢更适西,欲亲必知己之所在而无忧,召己则必至而无失也。范氏曰:“子能以父母之心为心则孝矣。”
太真绝裾而去,彼云王事靡盬耳,然尚为终天之恨。今之游士幕师,有无故弃高堂数千里外,而且托菽水为辞者矣,彼独何心!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胡氏曰:“已见首篇,此盖复出而逸其半也。”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知,犹记忆也。常知父母之年,则既喜其寿,又惧其衰,而于爱日之诚,自有不能已者。
喜惧原一时并集,不分先后彼此,“一则以”是一合急语,非两开转语也。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言古者,以见今之不然。逮,及也。行不及言,可耻之甚。古者所以不出其言,为此故也。○范氏曰:“君子之于言也,不得已而后出之,非言之难,而行之难也。人惟其不行也,是以轻言之。言之如其所行,行之如其所言,则出诸其口必不易矣。”
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鲜,上声。○谢氏曰:“不侈然以自放之谓约。”尹氏曰:“凡事约则鲜失,非止谓俭约也。”
“约”是收敛近里着实意。
阅历世故深透,而无学问以自守,到得悔悟时,做功夫不及,只好走入邪说躲避去。从来才人狙侠、老妓名士下场,未有不以禅终者,蒲团拄杖,正是一团狼热肺肠,狡黠机械,不妄想因果受用,即贪窃法席名位,此其心与禽兽何异?亦岂“以约”之道乎!老子清净不犯手,近乎约矣,而灭理寡情,出为申韩,其失略同,皆非约也。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行,去声。○谢氏曰:“放言易,故欲讷;力行难,故欲敏。”○胡氏曰:“自吾道一贯至此十章,疑皆曾子门人所记也。”
不是赞君子之言行,亦不是泛论言行之理,是说君子存心如是,则其功夫体象可知。
讷与敏只在言行上见,讷言敏行,只在“欲”字上见。欲如何见,也只在他讷与敏时意象见得耳。故讷言即指日用语默,若说做著书立说,文章声问,非欲讷之言矣。近人讲言行,都犯此病,乃文行之辨,非言行做功夫实地也。
子曰:“德不孤,必有邻。”邻,犹亲也。德不孤立,必以类应。故有德者,必有其类从之,如居之有邻也。
“不”字,“必有”字,语气反复决绝,固是自然之理,而所以慰厉人意,盎然言表。
固言自然一定之理,亦所以坚修德者之志而振其气,知其必有邻,虽终无邻可也。
世间龌龊猥琐,一倡万和,訿成群,昼集暮散,墟市而已,岂曰邻乎?邻之为言,正以不多得,然而必有之为贵也。
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数,色角反。○程子曰:“数,烦数也。”胡氏曰:“事君,谏不行则当去;导友,善不纳则当止。至于烦渎,则言者轻,听者厌矣,是以求荣而反辱,求亲而反疏也。”范氏曰:“君臣朋友,皆以义合,故其事同也。”
此非戒臣友畏避缄默也,正欲其善于谏诤,使君友得谏诤之益,而伦乃得全耳。
因避辱疏而戒言,其罪又浮于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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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陈 原作“乘”,据孟子改。
[2]以上三则据吕子评语卷七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