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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讲义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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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九 子罕篇凡三十章。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罕,少也。程子曰:“计利则害义,命之理微,仁之道大,皆夫子所罕言也。”

“罕言”与不语无言不同,不语无言有个教旨在,罕言只是记者旁观,见得此数者夫子言之甚少,便类记之,不是夫子有个教旨与人猜也。故三件类记而不伦,同一罕而所以罕之故正自不同。若欲求合一之说,则穿凿傅会,害道不小矣。

陈卧子云:遗事功而论心性,此儒者之流也,其弊也使人多伪,故罕言仁。又云:言仁极于宋氏之讲学。先生曰:“如此则论语中与弟子辨仁者皆非耶?其病只阴服老释功利之谈,显畔程朱精微之教,直以秀才出身不得已从事文字云云耳,要其薄儒者不足为也深矣。”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达巷,党名。其人姓名不传。博学无所成名,盖美其学之博而惜其不成一艺之名也。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执,专执也。射御皆一艺,而御为人仆,所执尤卑。言欲使我何所执以成名乎?然则吾将执御矣。闻人誉己,承之以谦也。○尹氏曰:“圣人道全而德备,不可以偏长目之也。达巷党人见孔子之大,意其所学者博,而惜其不以一善得名于世,盖慕圣人而不知者也。故孔子曰,欲使我何所执而得为名乎?然则吾将执御矣。”

“谓门弟子”数语,若云以此微讽党人,无此深隐之孔子;若谓左其词,无此滑稽之孔子;若谓党人之说将为学者流弊,无此含糊弄机锋之孔子。况党人又不觌面,果有害理处自可明白与门弟子论说,圣人何所避忌而不言,反留此不尴尬话头贻误后学哉?故终当以闻人誉己,承之以谦之为的当不易也。

陆稼书云:此章解者有五病。首节美其学之博而惜其不成一艺之名,一美一惜,总在“大”字内。惜无成名,不是惜夫子之不能成名,乃是惜人之不能名夫子,总是赞辞,故注总谓之“誉”,与“荡荡民无能名”一例。但彼之无名说得深微,此只就“博学”上看出,说得粗浅耳。蒙引存疑以“大哉”“博学”为美,“无所成名”为惜,则惜在“大”外,而与注中“誉”字不合矣。此盖本圈外尹氏注、及大全新安陈氏,而非圈内正意,此病一也。既将“无所成名”看在“大”字外,遂有谓党人欲夫子有所执以成名,下节是夫子冷语以破“成名”二字,言道本无可执,名则必须执,一有所执,便落于技艺之末,与圈内“承之以谦”意相去万里矣!不知夫子不居博而居执,犹不居圣仁而居为诲也,绝无破名之意,亦绝无道无可执之意。盖党人原未尝欲夫子之执,安得谓夫子反言以见道无可执?党人原未尝欲夫子成一艺之名,安得谓夫子反言以破名?此二病也。注中“闻人誉己,承之以谦”,此是正意,若学原不贵博,此是旁意。道无不在,故可博亦可执,不可以一善名,亦不必不以一善名,此又是旁人就党人夫子之言看出,而党人夫子并未尝有此意,人每将此等议论夹入正意,此三病也。此章之“谦”与他处微不同,盖博学无名,本极粗浅,与“太宰”章之“多能”一例。但圣人谦让之衷,不但圣仁天纵有不敢居,即博学多能亦不敢遽当,故后章则托之“少贱”,此章则欲自商所执,若不能为博,仅能为执者然,乃谦而又谦之辞,泛言谦抑,与他处无分别,此四病也。“博学”二字紧对技艺说,认作学问学道之学者固谬,近则多以知能贴之,此虽本大全,然知能亦须紧贴技艺,若离却技艺空说,知能则与他处学字亦无分别,此五病也。先生曰:“看书甚确,但第一病可不泥。看第二节注云‘欲使我何所执以成名乎?’则惜其不以一艺成名,固无碍其为誉也,但不是惜夫子之不能成名耳。”

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麻冕,缁布冠也。纯,丝也。俭,谓省约。缁布冠,以三十升布为之,升八十缕,则其经二千四百缕矣。细密难成,不如用丝之省约。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臣与君行礼,当拜于堂下。君辞之,乃升成拜。泰,骄慢也。○程子曰:“君子处世,事之无害于义者,从俗可也;害于义,则不可从也。”

礼者,天理之节文,圣人于礼,浑然天理,惟求一是而已,固无是古非今之成见,亦无因时随俗之曲说也。今人讲首节意注重下节,若圣人不得已于流俗中强择其轻可者,为引诱兴起之说,以礼柴栅人,如此则礼之可否,皆凭圣人私断,此庄周屈折摘僻之讥,与叔孙杂就希世之作,同出于诡玩不恭,而不知礼之本乎天理,非圣人所得而轻重也。

礼者,天也,故克己复礼为仁。中庸以等杀属知天,非圣人所得而造作取舍也。但礼时为大,虽先王未有,可以义起,惟其时,故圣人有因革损益。惟时必取之义,故因革损益仍归一定之理,乃所谓权也。权者一定之至精,人不能定,而惟圣人能定之,圣人本天也,释老之学本心,视天下无一定之理,惟我心所造,故看得礼亦是圣人凭心撰出,可以意为轻重耳。麻冕何以为礼?前圣人亦从人情酌得其义当然,至今时为纯,圣人又看得有俭之义可从,则当从之,若谓近情不戾俗,与圣人予夺中见作用,皆以私心看圣人,非本天之道也。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绝,无之尽者。毋,史记作“无”是也。意,私意也。必,期必也。固,执滞也。我,私己也。四者相为终始,起于意,遂于必,留于固,而成于我也。盖意必常在事前,固我常在事后,至于我又生意,则物欲牵引,循环不穷矣。○程子曰:“此毋字,非禁止之辞。圣人绝此四者,何用禁止。”张子曰:“四者有一焉,则与天地不相似。”杨氏曰:“非知足以知圣人,详视而默识之,不足以记此。”

圣人难形容,记者寻出反托之法,如画雪者染空地,画月者渲旁天,皆是无中生有,不但圣人不知有四件,并不曾有绝四件事也。四件是极粗名目,如何形容得圣人?形容全在“无”字,“无”字中精粗等次亦多,必推到极尽处,方是孔子之无。

有谓苟有所存,皆有所滞,无善恶之殊。先生曰:“祖陆九渊‘善亦能害心’之说,即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宗旨,此圣学之贼也。”

四者是私累,是心病,故圣人所毋,岂道理执著,不落色相之谓哉?

子畏于匡。畏者,有戒心之谓。匡,地名。史记云:“阳虎曾暴于匡,夫子貌似阳虎,故匡人围之。”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道之显者谓之文,盖礼乐制度之谓。不曰道而曰文,亦谦辞也。兹,此也,孔子自谓。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丧、与,皆去声。○马氏曰:“文王既没,故孔子自谓后死者。言天若欲丧此文,则必不使我得与于此文;今我既得与于此文,则是天未欲丧此文也。天既未欲丧此文,则匡人其奈我何?言必不能违天害己也。”

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大,音泰。与,平声。○孔氏曰:“大宰,官名。或吴或宋,未可知也。”与者,疑辞。大宰盖以多能为圣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纵,犹肆也,言不为限量也。将,殆也,谦若不敢知之辞。圣无不通,多能乃其馀事,故言又以兼之。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言由少贱故多能,而所能者鄙事尔,非以圣而无不通也。且多能非所以率人,故又言君子不必多能以晓之。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牢,孔子弟子,姓琴,字子开,一字子张。试,用也。言由不为世用,故得以习于艺而通之。○吴氏曰:“弟子记夫子此言之时,子牢因言昔之所闻有如此者。其意相近,故并记之。”

太宰看得“多能”太高,便道即此是“圣”,子贡将“圣”字另提起说。

古来圣人中只周公孔子直是别,周公之多材多艺,孔子之多能,皆众圣人所无,虽不以此损众人之圣,然周孔分外不可及实如此,知此方见子贡知圣已到至处。

孔子不特多能异乎群圣,看“天纵”二字,则圣处已自不同。孟子所谓“集大成”、“生民未有”可见,即所谓多能,若是寻常伎艺,“圣”字中孰不统摄?惟周孔之艺能,皆足经纬天地,利用万物,故多能又与圣字分说也。

朱子谓:“圣人不直谓太宰不足以知我,只说太宰也知我,待人恁地温厚。”由此观之,首句正是辞子贡,而居太宰之多能,继则并多能不欲居而委之少贱,卒乃又为学者指出不必多之故以绝流弊,曲折甚多。时说首句竟谓知我多能之故乎?则全节神理尽失。或又看煞末句,将多能劈头说坏,则上半曲折神理,亦尽失矣。

不得辞多能,并不敢当多能之誉,故又加“鄙事”二字,又推之少贱,以见多能之不足云,皆极谦之辞。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叩,音口。○孔子谦言己无知识,但其告人,虽于至愚,不敢不尽耳。叩,发动也。两端,犹言两头。言终始、本末、上下、精粗,无所不尽。○程子曰:“圣人之教人,俯就之若此,犹恐众人以为高远而不亲也。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不如此则人不亲,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不如此则道不尊。观于孔子、孟子,则可见矣。”尹氏曰:“圣人之言,上下兼尽。即其近,众人皆可与知;极其至,则虽圣人亦无以加焉,是之谓两端。如答樊迟之问仁知,两端竭尽,无馀蕴矣。若夫语上而遗下,语理而遗物,则岂圣人之言哉?”

说“无知”,便见其求知;说告人无不尽,便见其求知无不尽。圣人成己成物,仁智并到,“无知”二句,固非玄妙说法,亦非谬执谦退也。

“有知”即是生知上知之谓,人以夫子诲人无所不知而称之,故夫子逊谢以为无知,只告之不敢不尽耳,非谓毫无所知也。即辞生知而居敏求,辞圣仁而居为诲之意。

此节要通主诲人说,盖谦言己无知识,正对人而为言,不是自责自励语气。注中“但其告人”一转,专重“虽至愚,不敢不尽”意,不重从己转到人也。

以知为事理障,无知方是虚空粉碎,本来无物,鄙夫之空空,正是机锋相契;觅心不得,已安心竟,两端之竭,即四路把截,前后际断。以此解书,不但援正入邪,于理不通,即夫子自赞其净名圆妙,亦于文不通矣。

万历间讲“无知”竟入禅障,谓无知正是无上宗旨,而鄙夫之空空,正是本来面目,其为道害不辨易明。震川先生实讲谦言无知,而谓本原之未了悟,深微之未融化,圣人无知,乃天下真知,却早已堕落禅家坑堑而不知,此秀才不知禅而自以为辟禅之通病也。先生晚年与人书,寻五灯会元,云:“近来偏嗜内典,古人年至多如此,莫怪也。”可知其于儒者之学,亦止作文章用耳。自古文人无当于道,大略如是。正不知后死者,谁能一洗此弊也。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夫,音扶。○凤,灵鸟,舜时来仪,文王时鸣于岐山。河图,河中龙马负图,伏羲时出,皆圣王之瑞也。已,止也。○张子曰:“凤至图出,文明之祥。伏羲、舜、文之瑞不至,则夫子之文章,知其已矣。”

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齐,音咨。衰,七雷反。少,去声。○齐衰,丧服。冕,冠也。衣,上服。裳,下服。冕而衣裳,贵者之盛服也。瞽,无目者。作,起也。趋,疾行也。或曰:“少,当作坐。”○范氏曰:“圣人之心,哀有丧,尊有爵,矜不成人。其作与趋,盖有不期然而然者。”尹氏曰:“此圣人之诚心,内外一者也。”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喟,苦位反。钻,祖官反。○喟,叹声。仰弥高,不可及。钻弥坚,不可入。在前在后,恍惚不可为象。此颜渊深知夫子之道,无穷尽、无方体,而叹之也。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循循,有次序貌。诱,引进也。博文约礼,教之序也。言夫子道虽高妙,而教人有序也。侯氏曰:“博我以文,致知格物也。约我以礼,克己复礼也。”程子曰:“此颜子称圣人最切当处,圣人教人,惟此二事而已。”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卓,立貌。末,无也。此颜子自言其学之所至也。盖悦之深而力之尽,所见益亲,而又无所用其力也。吴氏曰:“所谓卓尔,亦在乎日用行事之间,非所谓窈冥昏默者。”程子曰:“到此地位,功夫尤难,直是峻绝,又大段着力不得。”杨氏曰:“自可欲之谓善,充而至于大,力行之积也。大而化之,则非力行所及矣,此颜子所以未达一间也。”○程子曰:“此颜子所以为深知孔子而善学之者也。”胡氏曰:“无上事而喟然叹,此颜子学既有得,故述其先难之故、后得之由,而归功于圣人也。高坚前后,语道体也。仰钻瞻忽,未领其要也。惟夫子循循善诱,先博我以文,使我知古今,达事变;然后约我以礼,使我尊所闻,行所知。如行者之赴家,食者之求饱,是以欲罢而不能,尽心尽力,不少休废。然后见夫子所立之卓然,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是盖不怠所从,必欲至乎卓立之地也。抑斯叹也,其在请事斯语之后,三月不违之时乎?”

通章总只赞夫子之道,夫子之教即其道也。末节颜子之学,正以见其道之不可几及,非颜子自序入道功候也。然颜子入道功候源流,已尽于此。

此章是颜子自叙入道始末,与“夫子志学”章同例,颜子平生用功得力处,俱在此中勘验。第二节是其下手实地。第三节是其功候实证。“欲罢”二句中,煞有工夫,有所“立卓”,只是实事,故程子谓“孟子难学,学颜子有准的”,正指此也。后来错看颜子做陆象山、王阳明一流,悬空解悟,皆为此章书理不明耳。

第一节只赞叹圣人之道之高妙不测,次节言圣人之教亲切可循,末节自言其用功得力几微难至,益见圣道之难,以见喟然神理,意甚分明。不知后来何故差去,或前后都落恍惚空界,或又分为前迷而后悟,似高而实谬。

大概向来讲此章者,重在喟叹机神,而轻教学实际,要形容圣道高妙,与颜子悟境超微,不得更详功力,此一谬也。近来亦有知下两节当实讲,而又疑首节之近于虚,自己融会不拢,反诬颜子误用工夫,强分迷悟,此又一谬也。前谬出于禅宗,后谬出于讲说,虽有异学俗学之别,其不知圣道,为害则一也。

或谓“喟然”固属悟境,然悟乃在“卓尔”时,非“仰钻”时也。仰钻方是从前迷境耳,何得遽谓之深悟耶?且仰钻瞻忽,只是比体,乃追悔从前求道无方,非从赞道。以仰钻瞻忽无定者为道耶,则后之卓尔有定者非道矣。以卓尔有定者为道耶,则向之仰钻瞻忽无定者非道矣。虽注原有“深知道之无穷无方而叹之”数语,然曰“深知而叹之”,正指喟然悟时,非谓仰钻瞻便深知之也。至“无穷无方”,乃为“高坚前后”下四字之注脚,非为“仰钻瞻忽”上四字之注脚,四语原重上四字,不重下四字,重追悔求道无方上,不重赞道上,其曰“不可及”、“不可入”、“不可为象”,即求道无方之意也。而末始缴之曰,“此颜子深知道之无穷无方而叹之”,则第谓于喟叹悟时追悔前非,而略带赞道之意。注意自宜善融,若偏泥赞道,非独睽本旨,且将使人视道一为杳邈之物,将文礼卑迩实功轻却,等诸敲门弃砖,而好畸者并欲从“末由”真境,仍等高坚前后之无据,相率而入玄禅一路矣!此不可不辨也。大抵此节书义,解者多入玄禅,其弊皆由看深之过。试平心将通章首尾相照,就颜子迷时说,比喻浅处说,便觉明实,书固有浅看而反深者,此类是也。仰钻瞻忽空求诸心,博约求诸实功,是已。葛屺瞻遂谓仰钻瞻忽是参提实功,博约是资助权法。初用参提,不得转用资助引入,究竟资助用不得,仍用参提,欲罢不能,乃顶仰钻瞻忽,非顶博约。王龙谿谓仰钻瞻忽,是犹欲为之也,欲从末由,方知道本无穷尽无方体,乃真实之见,非未达一间之谓,是则末由仍即高坚前后之说,引释解儒,皆首节赞道之说启之。呜呼!复所卓吾,怪僻乱常,为程朱罪人;毋怪阳明龙谿,理学名儒也,而其言犹不无过高偏无之弊;屺瞻讲学,又矫古说而过焉,作俑流瘴,功不掩罪;此外之哓哓置喙者,益无暇缕辨。予惧家程户朱之后,必有厌故常而歆之者也,故预为摘出,以明正学。先生曰:“此论似是而非,亦有意辟禅悟,而欲卑之无高论以避之,此见道不的也。首节只叹圣道之高妙,次节言圣教之有序,第三节自言其功候所至,节次甚分明。看次节注云‘夫子道虽高妙’,则首节之但赞圣道可知,原重在‘高坚前后’,不重‘仰钻瞻忽’上。程朱之言具在,从无以首节为颜子追悔从前迷境之说。看注中‘不可及’、‘不可入’、‘不可为象’、‘无穷尽无方体’数语,都只指圣道,未尝言颜子用力之误。如所谓仰钻瞻忽,空求诸心,即是俗说杜撰,颜子平生未尝有此一段公案也。只缘禅悟者流,将高坚前后与‘如有所立卓尔’混做个话头,援儒入释,致此纷纷。不知高坚前后,只譬喻个‘中庸不可能’意。此一节是统体,说圣人之道如此,第三节才是颜子自言繇夫子之教做工夫,到此方觉所谓高坚前后者,自己见得确定亲切。朱子谓‘不是离高坚前后之外别有所谓卓尔,故以卓尔末由为仍即高坚前后’者,固落邪禅,即谓卓尔是悟境而高坚前后是迷境,亦正是禅家机法。颜子之学,前后有亲疏浅深,无迷悟也。至龙谿所谓真实之见,屺瞻所分参提资助,彼皆看得高坚前后与卓尔别有一物事,正是禅悟的传,不但高坚前后卓尔不是圣贤之道,即所谓博约竭才工夫,一齐认错。如或问陆子静亦讲践履,朱子曰:‘他只要践履他之说耳。’明此义,则首节即不赞圣道,亦无解于禅悟之误。阳明、龙谿、卓吾、复所,一宗相承,其误正在本领耳。如存疑浅说讲论,亦遵传注,及末路为学,则又投拜姚江。凡从讲章训诂出身者,其见道原不的,其视圣道也,但见其卑浅,则一折而终归于异端者,亦势所必然也。”

首节看煞在颜子身上,谓其误下工夫,重在仰钻瞻忽,其说之离注杜撰,不足论已;即空赞道体本然,亦为未的。要之,首节赞叹,原是赞叹夫子,在夫子身上看来,其道之高妙如此,令人做来做去,只是做不到,却赖夫子之教人有序,依他做去精进不已,才觉得所见夫子之道亲切有得于己,如此看来,则前后血脉自贯。今于首节先离却夫子,单说道体,其意欲留夫子作次节转折,此空虚恍惚之说,与颜子迷悟之说,纷纷惑乱所由生也。

问:“首节即赞夫子,与次节如何分?”曰:“首节说夫子之道,次节说夫子之教,有何难分?”“然则首节中有颜子做工夫在否?”曰:“无颜子则所谓仰钻瞻忽又谁喻耶?说个道,便指夫子,说个夫子之道无穷尽方体,便有颜子做工夫在内。只是此节止重说夫子之道。”“然则首节中颜子工夫自已别用耶?则必有不是处。如所谓迷误,亦未必无之。若即是博文约礼耶?如何以前不能见道?”曰:“颜子若不曾见夫子,如何自见得高坚前后?若既见夫子,则圣门教人只有博文约礼两事,诸弟子皆从事于此,不是为颜子迷误特立此法也。若谓别做工夫,岂夫子于颜子故隐其教,待其迷误而后授之乎?抑颜子初不从夫子之教,及迷误而后从之乎?此皆不可通也。盖博约之教,彻始彻终,其中次第浅深,正自无穷,如子贡所云‘文章性道’之‘可闻’‘不可闻’,曾子之‘真积力久’而‘语一贯’,可知有多少功候在,乃所谓善诱也。颜子初时从夫子之教,见得夫子之道难及如此,夫子却只用此两事逐步引掖上去,故曰循循善诱。要使颜子不死,达却一间,也不离博约,故是彻始彻终事。颜子向来原不曾做错工夫,只是所见有疏密浅深耳,故不但下两节是实得,即首节亦是实得。”

首节只是赞夫子,不讲自己迷悟,夫子自夫子,颜子自颜子。便到了欲从末由处,颜子自进诣,夫子之高坚前后,不曾移动也。

或谓首节即说做道不可几,无所用力,恐与末节无分。予谓原不须分,此节只赞圣人之道,统前后而言。须知颜子至此兴叹,原先有末节而下此节,但此节自言其难处,却在圣人身上说,末节说圣道终不可及处,却在自己身上说,则无分而有分矣。

高坚前后与卓尔,原无两事,只是功夫到卓尔,才得亲切耳。说做仍旧惝恍固落狐窟,而强分两样者,又说得首节是颜子走错路头,黑风吹入罗刹鬼国相似。不知颜子从来不曾做差工夫。看注云:“此颜渊深知夫子之道无穷尽无方体而叹之。”则首节是赞词,非悔词也。

次节只说夫子之教,下节才是颜子学之所至,然却是立在下节地界,追感到此节,故夫子之教都在自己学之得力处体出。

首句“人”字,人都混下“我”字,首句是说圣人教人大概,下两句才是颜子自家体贴得如此,方见文礼工夫。圣人一向教人之事,不是因颜子而立此法也。

圣人教人只有此博约二事,不止为颜子而设。即颜子身上也一向如此,不是因颜子错了路头,方设此补救法门也。颜子以身体之,从得力后追思,觉得为我而设,两“我”字十分亲切,正是他用功真实处。

圣人成物之智,即其成己之仁,故其教不倦之仁,又都是他学不厌之智,此一节中便见圣人仁智体用一原之妙。如俗说夫子见颜子走错路头,设此方便法门,又看得博文约礼还不是向上一着,只当个话头作用,一派魔禅,总不曾向圣人心坎中体会出来也。

不曰以文博我,以礼约我,可知我先有个该博该约底缘故节候在,而以文礼博之约之,正见循循善诱之妙,此“我”字在“博”“约”字下之义也。

博我约我,是颜子身体圣教而言,看“我”字下又着个“以”字,可见文礼明指夫子教人之事。人辄云文礼本我自有,并云有我不必更有文礼,其语愈高而愈谬。若谓文礼虽夫子之教,其实不曾有加于我之外,此又别一话头,非颜子此节语意也。

以文以礼,才见博约有实据,不是机权照用。故程子谓:“孟子才高难学,学者须是学颜子有准的。”自后人论之,定谓颜子高如孟子,较难学耳。为甚反如此道?只为此等处,颜子却做得精密,说得平实,乃所谓准的也。

或谓博约在悟后,合一在当时,则尚是两项,当先分后合,不可作一串说。不知博文约礼,圣门教人只此两事。若论其理,未悟时未尝不一;若论其事,虽悟后亦到底有两件在。盖博文是分处,约礼便是合一。若谓悟后并博约化之,是于合一之上更求合一,即异端所云“无无法”,亦无非圣学也。

“卓尔”下,语势自有一顿,下二句方有神理,盖工夫到此,又是一层境界。程子所谓“直是峻绝,大段着力不得”,到此地位,功夫尤难,又在卓尔上转出。不顿住则此意不分明,下二句亦无收煞,看注中“所见益亲”下着“而又”字作转语自见。

“末由”正有进境。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夫子时已去位,无家臣。子路欲以家臣治其丧,其意实尊圣人,而未知所以尊也。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间,如字。○病间,少差也。病时不知,既差乃知其事,故言我之不当有家臣,人皆知之,不可欺也。而为有臣,则是欺天而已。人而欺天,莫大之罪。引以自归,其责子路深矣。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无宁,宁也。大葬,谓君臣礼葬。死于道路,谓弃而不葬。又晓之以不必然之故。○范氏曰:“曾子将死,起而易箦。曰:‘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子路欲尊夫子,而不知无臣之不可为有臣,是以陷于行诈,罪至欺天。君子之于言动,虽微不可不谨。夫子深惩子路,所以警学者也。”杨氏曰:“非知至而意诚,则用智自私,不知行其所无事,往往自陷于行诈欺天而莫之知也。其子路之谓乎?”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匵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韫,纡粉反。匵,徒木反。贾,音嫁。○韫,藏也。匵,匮也。沽,卖也。子贡以孔子有道不仕,故设此二端以问也。孔子言固当卖之,但当待贾,而不当求之耳。○范氏曰:“君子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士之待礼,犹玉之待贾也。若伊尹之耕于野,伯夷、太公之居于海滨,世无成汤、文王,则终焉而已,必不枉道以从人,衒玉而求售也。”

通章在玉上说,正意在言外。子贡意中虽疑夫子韫匵,口中原平说藏沽两端,即偏重沽一边讲者非也。“求”字固有病,然其意只在沽不沽,以探圣人行藏,未尝独重在求,欲夫子枉道以求仕也。故初读其问语时,亦不觉其非,及读至夫子“待贾”语,始觉“求”字之浅耳。

理则当沽,而意不求沽,“待”字正救正“求”字之非。

惟其当沽,所以必待贾耳。

“待”字正对子贡“求”字,然圣人语气浑然,不必指破,而“求”字之病自见。

圣人之玉之美,较寻常美玉难识,便识得,无至德以契之,大力量以用之,如齐景、鲁季桓、楚子西,虽识犹不识也。

自古圣贤无不欲沽,而终不得贾者。孔、孟、程、朱,其玉更美,则贾更高,非衰世之所能沽也。然圣人未尝有歉于玉,只能尽待贾之道,虽不沽犹沽耳。“待”不是守株傲物,孔孟皇皇汲汲,而未尝枉道苟合,是之谓待。若后儒屡聘而出,碌碌无所建白,又以官小辞归,退而高谭异端之道,此为邀求,非待贾也。缘他本是碔砆,阊门谚谓“烧料玉簪价还透”,反卖不得耳。

果是美玉,未有不当沽者;果是沽美玉,未有不待贾者。世必无不待贾而沽之美玉,而千古媒衒之子,用此借口,不知惟其待贾,玉是以美,一求之后,岂复有玉乎?今日与人商量,不必问沽不沽、求不求,只要问是美玉不是美玉耳。

友人北游见别云:夙昔箴规,谓莫以珠弹鹊,今自顾不成珠,且试一弹耳。余谓:莫道不是珠,且恐不得鹊。是珠不是珠,但向弹不弹辨取耳。既弹之后,岂复有珠哉?有志之士,不可不猛省也。

子欲居九夷。东方之夷有九种。欲居之者,亦乘桴浮海之意。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君子所居则化,何陋之有?

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鲁哀公十一年冬,孔子自卫反鲁。是时周礼在鲁,然诗乐亦颇残阙失次。孔子周流四方,参互考订,以知其说。晚知道终不行,故归而正之。

乐兼声音文物,言雅颂者,乐之文也,故此章重乐,不重诗上说。乐正者,举其全,雅颂得所,就乐正中举其大者言耳。乐之不正,虽不止文义,然文义之失为大。如三家歌雍,他止欲僭其声容仪物之备美,夫子提出“天子”“诸侯”二句文义来,三家自然用雍彻不得。此非雅颂得所,即乐正之验乎?故两句是一纲一目,分两件讲不得。

诗与乐相联切,故说个乐正,便说个雅颂得所,两件一时同停当,不是以乐订雅颂,亦非以雅颂得所而后乐正也。

有谓孔子之先,雅颂未尝乱也,乐乱耳。季札观乐于鲁,闻雅颂而叹,距孔子自卫反鲁六十馀载耳,岂有遽乱之理?孔子反鲁之后,只是乐正而雅颂自得所耳,故有正乐之功,而无删诗之事,删诗者,汉儒之说也。先生曰:“诗与乐有同用,有各用,原是两件。圣人修诗书礼乐,亦是各事,谓雅颂得所而后乐正固非,谓乐正而雅颂自得所亦非,其病总看得诗、乐分界不清楚,要混而为一,以逞其立说之高耳。‘乐正,雅颂各得其所’‘正’字与‘各得其所’义相对,语气分明,不是正乐然后雅颂得所也。若以季札观乐证雅颂之未尝乱,则其时舞象箾、南籥、大武、韶濩、大夏、韶箾,各代之乐具在,六十馀载中,又有何人突起而淆乱之,而重烦孔子厘正耶?然则不但疑无删诗之事,将并疑无正乐之功矣。汉儒之言,固多不足信,然后人没奈何,也只得凭其言而推考之,以其犹近于古,必有所本,若并废此而杜撰梦揣,其淆乱更无底止矣。然则朱子何以不信诗序,曰‘传闻可因也,附会假托不可不辨也;记载相合可信也,穿凿牵合,考之经传,皆无据而难通,不可不辨也。诗序本卫敬仲杂撰,而托之先贤,核其说,与诗多不合,故当正其妄耳。’朱子立说必本先儒,即辨序亦以后汉儒林传为据,未尝臆度悬断也。”

看从乐正说来,固不但为诗失序也,止举雅颂,正为与乐相关,其用最大者言耳。注中“残阙失次”,亦兼诗、乐言。圣人正诗、乐,有义有数,讲章执杀音节篇章,是有数而无义,非圣人正之之志与功用矣。

有谓上古因诗而有乐,后世因乐而有诗。先生曰:“此是源流通变,然工鼓匏吹,与讴谣同发于自然,未必因诗而有乐。”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说见第七篇,然此则其事愈卑而意愈切矣。

“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玩两“则”字,有无处非当尽之道意。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夫,音扶。舍,上声。○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故于此发以示人,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无毫发之间断也。○程子曰:“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是以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焉。”又曰:“自汉以来,儒者皆不识此义。此见圣人之心,纯亦不已也。纯亦不已,乃天德也。有天德,便可语王道,其要只在谨独。”愚按:自此至篇终,皆勉人进学不已之辞。

夫子之旨在不舍,不在逝者,着眼在逝者,非不灵旷警悚,然止是佛老见处。

谓言川不言道,是执相也;谓言道不言川,是触碍也;谓以川而言道,是离二也;谓川道都不著,是幻遁也。其弊总不解川流“与道为体”四字耳。

明道谓:“自汉以来,儒者不识此章义”,“纯亦不已,天德也,其要只在慎独”。伊川曰:“言道之体如此,这里须自见得。”张思叔曰:“此便是无穷。”伊川曰:“固是,然怎生一个无穷便了得他?”又谓:“先儒以静为见天地之心,非也。下面一画便是动。”合此数条思之,便见此章之旨。

此章人必不肯及“道”字,皆袁黄、葛寅亮诸邪妄讲章害之,后遂奉为不刊之典,如“知之者”章亦禁“道”字,“譬如为山”章禁“学”字,“子使漆雕”章禁“此理”之类。其说不过窃取禅家不犯正位,及触背十成之例,不知禅家要打脱事理语言文字之迹,故有此法;圣道正于事理语言文字见精微,初无此法也。自不知圣道而剽袭异说以为高,徒见其鄙倍而已矣。有正之者,谓“说水与天运物生心体,皆道也。充其说,皆可以立教,然莫如‘道’字浑全”,犹鹘突在。又有谓“如斯,斯字即水也,圣人分明谓道体不息若斯水也”,则已成两件。盖圣人所指只说川流,川流便是道,但道之一端耳。若天运物生,则程子又就水旁推看,而心体则又就道在人身上推看,不可与水与道混说也。若谓道体若水,则水在道外矣;若谓言水不必言道,则水非道也。能将程子“与道为体”四字反覆参究而得其妙,则诸说之障尽破矣。

明明言道,却云不可凿破,此即一句合头,万劫驴橛也。明明就川言道,却云不可着川,此即莫将境示人也。此等说数盛行,书理漆暗矣!正朱子所谓:“如猜哑谜,又不可说破,自有个黑腰子”者。愚窃谓阳明之传,至龙溪而发露殆尽,至李贽则又加猖矣。一点无忌惮心传,呵佛骂祖,靡所不至,究其学,则一黑腰子之学也。隆万以后,学士大夫无人理会正道,只从此处讨生活,下梢学究秀才越没巴鼻,弄成不尴尬东西,更不像模样。朱子云:“不是说秀才做文字不好,此事大有关系在。”其言千古不爽也。呜呼!是谁之过与!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好,去声。○谢氏曰:“好好色,恶恶臭,诚也。好德如好色,斯诚好德矣,然民鲜能之。”○史记:“孔子居卫,灵公与夫人同车,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丑之,故有是言。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篑,求位反。覆,芳服反。○篑,土笼也。书曰:“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夫子之言,盖出于此。言山成而但少一篑,其止者,吾自止耳;平地而方覆一篑,其进者,吾自往耳。盖学者自强不息,则积少成多;中道而止,则前功尽弃。其止其往,皆在我而不在人也。

开口便着“譬如”二字,则为学之义已在言先。

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语,去声。与,平声。○惰,懈怠也。范氏曰:“颜子闻夫子之言,而心解力行,造次颠沛未尝违之。如万物得时雨之润,发荣滋长,何有于惰,此群弟子所不及也。”

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进、止二字,说见上章。颜子既死而孔子惜之,言其方进而未已也。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夫,音扶。○谷之始生曰苗,吐华曰秀,成谷曰实。盖学而不至于成,有如此者,是以君子贵自勉也。

苗而不秀,秀而不实,在人以为必无此理,惟老农知之,才知其有,便自不得不愈加奋励。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焉知之焉,于虔反。○孔子言后生年富力强,足以积学而有待,其势可畏,安知其将来不如我之今日乎?然或不能自勉,至于老而无闻,则不足畏矣。言此以警人,使及时勉学也。曾子曰“五十而不以善闻,则不闻矣”,盖述此意。○尹氏曰:“少而不勉,老而无闻,则亦已矣。自少而进者,安知其不至于极乎?是可畏也。”

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法语者,正言之也。巽言者,婉而导之也。绎,寻其绪也。法言人所敬惮,故必从;然不改,则面从而已。巽言无所乖忤,故必说;然不绎,则又不足以知其微意之所在也。○杨氏曰:“法言,若孟子论行王政之类是也。巽言,若其论好货好色之类是也。语之而未达,拒之而不受,犹之可也。其或喻焉,则尚庶几其能改绎矣。从且说矣,而不改绎焉,则是终不改绎也已,虽圣人其如之何哉?”

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重出而逸其半。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侯氏曰:“三军之勇在人,匹夫之志在己。故帅可夺而志不可夺,如可夺,则亦不足谓之志矣。”

匹夫苟守其志,不可得而夺,甚矣志不可不立也!

子曰:“衣敝緼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衣,去声。緼,纡粉反。貉,胡各反。与,平声。○敝,坏也。緼,枲著也。袍,衣有著者也,盖衣之贱者。狐貉,以狐貉之皮为裘,衣之贵者。子路之志如此,则能不以贫富动其心,而可以进于道矣,故夫子称之。‘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忮,之豉反。○忮,害也。求,贪也。臧,善也。言能不忮不求,则何为不善乎?此卫风雄雉之诗,孔子引之,以美子路也。吕氏曰:“贫与富交,强者必忮,弱者必求。”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终身诵之,则自喜其能,而不复求进于道矣,故夫子复言此以警之。○谢氏曰:“耻恶衣恶食,学者之大病。善心不存,盖由于此。子路之志如此,其过人远矣。然以众人而能此,则可以为善矣;子路之贤,宜不止此。而终身诵之,则非所以进于日新也,故激而进之。”

“终身诵之”,不是自喜自夸,是以此为至、守而勿迁,四字从他意思中形容出来。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范氏曰:“小人之在治世,或与君子无异。惟临利害、遇事变,然后君子之所守可见也。”○谢氏曰:“士穷见节义,世乱识忠臣。欲学者必周于德。”

为松柏者与知松柏者各有本分事,若松柏意中有一点悲愤怨尤,便是木槿蒲柳心肠,决非松柏矣。松柏自不求知,世上不知松柏,误多少大事,然于松柏无加损也。松柏本不易知,不易知乃成其为松柏。

有匹夫匹妇之后凋,有离物绝俗之后凋,有畸节独行之后凋,有贤智忠孝之后凋,有圣神之后凋,只一个“后凋”中,品位正自不同,见识到得一种,才做得一种出。

陈龙川云:如木出于嵌岩嶔崎间,奇蹇艰涩,人力又从而掩盖磨灭之,欲透复缩,读之令人悲然,故是豪士负气耳。赤梢鲤鱼,终被甕虀浸杀,圣贤正于此处自修神龙飞潜本事,不徒作唠噪一饷也。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明足以烛理,故不惑;理足以胜私,故不忧;气足以配道义,故不惧。此学之序也。

体用无二理,释氏明心见性,而不可以治国平天下,人谓用处不同,不知其体原非也。功利作用家以汉唐亦几治平,曹操冯道亦足以济时,谓所少者体耳,不知其用处原非也。故果真知仁勇,自然不惑惧忧,必到不惑惧忧,此方成其为知仁勇。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可与者,言其可与共为此事也。程子曰:“可与共学,知所以求之也。可与适道,知所往也。可与立者,笃志固执而不变也。权,称锤也,所以称物而知轻重者也。可与权,谓能权轻重,使合义也。”○杨氏曰:“知为己,则可与共学矣。学足以明善,然后可与适道。信道笃,然后可与立。知时措之宜,然后可与权。”洪氏曰:“易九卦,终于巽以行权。权者,圣人之大用。未能立而言权,犹人未能立而欲行,鲜不仆矣。”程子曰:“汉儒以反经合道为权,故有权变权术之论,皆非也。权只是经也。自汉以下,无人识权字。”愚按:先儒误以此章连下文偏其反而为一章,故有反经合道之说。程子非之,是矣。然以孟子嫂溺援之以手之义推之,则权与经亦当有辨。

“可与共学”,只是起脚处路头要端正。江西顿悟,永康事功,眉山权术,未尝不援据六经,依傍孔孟,君子必辞而辟之,以学非其学,故共不可共也。今人于是非邪正,略不求辨,安得志气之起,识见之真?既无志气识见,而随人附和,辄相与讲道论文,标榜声气,其为学已非矣,安可与共?安望其适道立权乎?

“权”字是学问尽头处,到大而化,圣而不可知,也只是权之妙无穷,遮上面再无去处。自“立”以上,皆可学而至,故“可与”。权之妙虽未始不可学,然到此有非人力之能为者,一间未达,几非在我,圣人亦只虚悬此一层地位以待人之自至,故以“未可与”终焉。

权是秤钟,轻重在物,分量在星数,其进退以取平者,权也。变事须权,常事亦须权,然则非义精仁熟,未易见得做得,故曰“未可”耳。汉儒不识权,遂以反经合道为权,然则权术权诈皆得谓之权矣,害道殊甚!

“权”即是“止至善”之意,学者必须到此,乃为至处。然学力未至,而妄及此,必成差误耳。如汉儒所云,则学者便亦可不必到权,与守经者各成一是矣。孔子说个“未可与权”,是必须到权乃得,与经正是一条路上事,但有至有未至也。

汉儒谓反经合道为权,说成经自经,权自权,竟两件相对,而有权变权术之说,则竟离乎经矣。故程子辨之。而程子“权只是经”一语,又太高浑,无分别,恐学者鹘突去,故朱子又详论之。盖权实不离乎经,而精微曲折则有非经之所能尽,必见理精熟,乃能权衡轻重而悉合于义,是所谓权也。故曰:“经为已定之权,权是未定之经。”故权与经须看得是二,又实是一,乃得。

或以可权在无私意,亦看得粗浅了。无私亦未能权,须于义理精微至尽,乃见得行得耳。

腐儒所执愈坚,遇些小事便乱者多矣,也只是穷理上欠耳。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棣,大计反。○唐棣,郁李也。偏,晋书作翩。然则反亦当与翻同,言华之摇动也。而,语助也。此逸诗也,于六义属兴。上两句无意义,但以起下两句之辞耳。其所谓尔,亦不知其何所指也。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夫,音扶。○夫子借其言而反之,盖前篇“仁远乎哉”之意。○程子曰:“圣人未尝言易以骄人之志,亦未尝言难以阻人之进。但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此言极有涵蓄,意思深远。”

人心神明不测,其用止一思耳。思中境界,古今开辟不尽,却正是理之境界开辟不尽也。言思便是言理,岂索照而离灯乎?论者必以理为腐,而粘住思人说,此正拘腐之至,犹之“三百篇无淫诗”之论,总不明一“理”字,便处处拘腐不通耳。

夫子惜诗言而反之,就思人教思理,离脱诗人固非,胶定思人亦非也。或云“宋儒必曰思理,与说诗之旨不合”;又云,“宋人抹却情字”,此亦为郝敬诗解所惑也。惟宋人能知情字,敬等固未之知耳。夫子一言蔽三百,曰“思无邪”,苏氏谓“为诗者未必知此,夫子断章云尔”。夫駉诗义在思马,说诗岂必泥思马乎?是求廓而反窒矣。

思与情不同,情无穷则泆,思无穷乃精。

有谓诗三百篇,圣人未尝不责其一言之无当,而郑卫之不废何欤?先儒固以为秦火之后汉人取而足之也。先生曰:“此说本之阳明,以己之浅识,反疑古人轻于立说,如此则秦以后无书可信矣。按王制:‘天子巡狩,太师陈诗以观民风,市纳贾以观好恶,志淫好辟。’此见先王采诗,未尝存贞而去淫也。孟子谓‘王迹息而诗亡’,正指此制之废;‘诗亡然后春秋作’,春秋与诗甚么相干?正谓善恶是非之不可掩,不相假处。即天子之事,三代之直道而行,诗与春秋一耳。若孔子删诗,但存贞而去淫,则其作春秋,亦当扬善而隐恶矣,姜氏如齐野会,尤本国之丑,何为炳然书之策耶?不特诗与春秋然也,阳明以易为包牺氏之史,与五经事同道同,然则易尤非记实事之比,尽可削恶事以杜奸,何为‘老妇’‘士夫’之可丑,‘见金夫不有躬’之无行,皆曲著其象耶?其意总欲叛攻朱子之诗传而不顾其自悖于圣人六经之旨,惑乱后学,深可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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