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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讲义卷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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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十一 先进篇此篇多评弟子贤否。凡二十五章。胡氏曰:“此篇记闵子骞言行者四,而其一直称闵子,疑闵氏门人所记也。”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先进后进,犹言前辈后辈。野人,谓郊外之民。君子,谓贤士大夫也。程子曰:“先进于礼乐,文质得宜,今反谓之质朴,而以为野人。后进之于礼乐,文过其质,今反谓之彬彬,而以为君子。盖周末文胜,故时人之言如此,不自知其过于文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用之,谓用礼乐。孔子既述时人之言,又自言其如此,盖欲损过以就中也。

上节述人言,下节自断,故讲上节未可便下断论。然看注云,“文质得宜,今反谓之质朴”,“文过其质,今反谓之彬彬”,则上节中未尝不分是非。盖先后二句,原属夫子指陈,“野人”“君子”四字,乃时人之言耳。下节“从先进”,则不从后进可知,若圣人立言必要句句道尽,则圣人亦良苦矣。论者辄谓上节不赞先进、不贬后进,下节不补不从后进为妙,欲周旋时人,反与孔子作头抵,不亦异乎?朱子云:“东晋之末,其文一切含糊,是非都没理会,秀才文字如此最可忧,其病止是鹘突不通,而其流至于悖理非圣,皆此种议论成之也。”

前辈后辈,止说今昔耳,故曰“于礼乐”,若谓礼乐分先后进,则是礼乐之先进后进矣。”

夫子从先进,从其文质得中耳,若主反质,便是老庄家言,非圣人意也。

文质得宜,正指周初礼乐,先后进只在周朝盛衰论。圣人从先进,正从文武周公之礼乐也。后来都将三代以前看先进,因有反质之说,误矣!圣人论礼乐,一向只主从周,实叹其美善,遵王犹次义也。

风俗日敝,劫灰发于人心,奢淫势利,儇巧浮薄,皆杀机也。缙绅富室不知俭德为避,转相效慕,争倡优市井之豪,嫉礼义廉耻之说,忧将安底耶?向见龙江文雅社约,叹我生之初,世变已亟,不谓今之日甚。尝欲与同志讲行于乡里间,而未之能也,可为太息。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从,去声。○孔子尝厄于陈蔡之间,弟子多从之者,此时皆不在门。故孔子思之,盖不忘其相从于患难之中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行,去声。○弟子因孔子之言,记此十人,而并目其所长,分为四科。孔子教人各因其材,于此可见。○程子曰:“四科乃从夫子于陈蔡者尔,门人之贤者固不止此。曾子传道而不与焉,故知十哲世俗论也。”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说,音悦。○助我,若子夏之起予,因疑问而有以相长也。颜子于圣人之言,默识心通,无所疑问,故夫子云然。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胡氏曰:“夫子之于回,岂真以助我望之?盖圣人之谦德,又以深赞颜氏云尔。”

颜子所见已到至处,默识心通,非经说义解也,然却只在无行不与处。实地勘验,见其不违足发,如时雨化之妙。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间,去声。○胡氏曰:“父母兄弟称其孝友,人皆信之无异辞者,盖其孝友之实,有以积于中而著于外,故夫子叹而美之。”

父母昆弟称在前,人信之在后,此自内及外必然之理。看“父母昆弟之言”,“言”字紧贴父母昆弟,非人能知其隐而自有言也,但皆信之无异论耳。

俗传闵子故事,不知其有无,其情事语句俱鄙俚,必非春秋时记载,学者固不得据此以论闵子之孝,然此中却足发人伦情理之变。世间后母之不慈固多,然极恶不可感化者亦无几,只是为子者未必能尽其道耳。尝记温宝忠母夫人家训一条云:“中年丧偶事小,正为续娶费处。前边儿女,先将古来许多晚娘恶件,填在胸坎;这边新妇父母保婢唆教,自立马头出来;两边闲杂人,占风望气,弄去搬来,外边无干人听得一句两句,只信歹不信好,真是清官判断不开。然则如之何?只要做家主的立身端正,用心周到。”观此一条,责备为人夫、为人子者甚切,凡有晚妻后母者,俱当三复于斯。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三、妻,并去声。○诗大雅抑之篇曰:“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南容一日三复此言,事见家语,盖深有意于谨言也。此邦有道所以不废,邦无道所以免祸,故孔子以兄子妻之。○范氏曰:“言者行之表,行者言之实,未有易其言而能谨于行者。南容欲谨其言如此,则必能谨其行矣。”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好,去声。○范氏曰:“哀公、康子问同而对有详略者,臣之告君,不可不尽。若康子者,必待其能问乃告之,此教诲之道也。”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颜路,渊之父,名无繇。少孔子六岁,孔子始教而受学焉。椁,外棺也。请为椁,欲卖车以买椁也。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鲤,孔子之子伯鱼也,先孔子卒。言鲤之才虽不及颜渊,然己与颜路以父视之,则皆子也。孔子时已致仕,尚从大夫之列,言后,谦辞。○胡氏曰:“孔子遇旧馆人之丧,尝脱骖以赙之矣。今乃不许颜路之请,何邪?葬可以无椁,骖可以脱而复求,大夫不可以徒行,命车不可以与人而鬻诸市也。且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勉强以副其意,岂诚心与直道哉?或者以为君子行礼,视吾之有无而已。夫君子之用财,视义之可否,岂独视有无而已哉?”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丧,去声。○噫,伤痛声。悼道无传,若天丧己也。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从,去声。○恸,哀过也。曰:“有恸乎?哀伤之至,不自知也。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夫,音扶。为,去声。○夫人,谓颜渊。言其死可惜,哭之宜恸,非他人之比也。○胡氏曰:“痛惜之至,施当其可,皆情性之正也。”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丧具称家之有无,贫而厚葬,不循理也。故夫子止之。门人厚葬之。盖颜路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叹不得如葬鲤之得宜,以责门人也。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焉,于虔反。○问事鬼神,盖求所以奉祭祀之意。而死者人之所必有,不可不知,皆切问也。然非诚敬足以事人,则必不能事神;非原始而知所以生,则必不能反终而知所以死。盖幽明始终,初无二理,但学之有序,不可躐等,故夫子告之如此。○程子曰:“昼夜者,死生之道也。知生之道,则知死之道;尽事人之道,则尽事鬼之道。死生人鬼,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或言夫子不告子路,不知此乃所以深告之也。”

那一边道理就在这一边,待他“能事人”、“知生”后问如何,却已“能事鬼”、“知死”竟。

事鬼之道,即在事人之中,此圣人教学者,用力只在日用平实处,而其道无所不达也。若泥定在事鬼中讲出事人之理,以求其合一,则虽谓“未能事鬼,焉能事人”亦可矣,此似是而非也。

有谓幽明之理,又所以为死生之理。先生曰:“此义不的,莫堕入天竺国去也。”

有谓圣人知命,无所不通,学者但当守其可为可知者。先生曰:“圣人知命,也只在可为可知处,莫作两橛看。”

闵子侍侧,誾誾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誾、侃,音义见前篇。行,胡浪反。乐,音洛。○行行,刚强之貌。子乐者,乐得英材而教育之。“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尹氏曰:“子路刚强,有不得其死之理,故因以戒之。其后子路卒死于卫孔悝之难。”洪氏曰:“汉书引此句,上有曰字。”或云:“上文乐字,即曰字之误。”

此一节记叙原奇,毫无言语事务,默然列坐,写出各人生面神情。当年一堂寂然中,有无体之礼、无声之乐。[1]

鲁人为长府。长府,藏名。藏货财曰府。为,盖改作之。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仍,因也。贯,事也。王氏曰:“改作,劳民伤财。在于得已,则不如仍旧贯之善。”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夫,音扶。中,去声。○言不妄发,发必当理,惟有德者能之。

有德者必有言,言必有中,只是明于人情物理耳。当情合理,片言即解,固不在多言也。王荆公极负气,见明道便不得不平心,正为此也。今见有质重人,终日寡言,发言或不能当理;又见或为人理一小事,絮聒商量,终日不决,此只缘不明人情物理,无他。

夫子、闵子,皆是鲁国一介老生耳,然闵子议论,夫子赞叹,而长府之役终寝。莫道老生便无事权,坐自颓废,古之人君重一一笑,岂知老生笑亦著实可重耶?善自珍惜!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程子曰:“言其声之不和,与己不同也。”家语云:“子路鼓瑟,有北鄙杀伐之声。”盖其气质刚勇,而不足于中和,故其发于声者如此。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门人以夫子之言,遂不敬子路,故夫子释之。升堂入室,喻入道之次第。言子路之学,已造乎正大高明之域,特未深入精微之奥耳,未可以一事之失而遽忽之也。

因声音而知其所得之未深,故警之,警其学也。因警而生不敬,不敬其学也。因不敬而发扬子路之造诣,始终为学,非为声音也,若泥定声音讲,不免胶柱鼓瑟矣。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子张才高意广,而好为苟难,故常过中。子夏笃信谨守,而规模狭隘,故常不及。曰:“然则师愈与?”与,平声。○愈,犹胜也。子曰:“过犹不及。”道以中庸为至。贤知之过,虽若胜于愚不肖之不及,然其失中则一也。○尹氏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夫过与不及,均也。差之毫厘,缪以千里。故圣人之教,抑其过,引其不及,归于中道而已。”

道贵得中是此章骨子,“过”、“不及”三字,才有着落。顾麟士谓首节“中”字不说破,方有下文,已是掩耳偷铃见识;时说并欲将才高意广诸语,亦不说破,又梦中话梦矣。子贡是合看比说,夫子只是平分说,“师愈”一转,子贡未尝不知“中”字,但谓过中与不及中者较,似过中者差胜,故“愈”字与“贤”字不同,夫子又云其失一般,子贡到底合比说,夫子到底平分说也。俗解不说破,含含糊糊,不知过不及个恁!

子贡谓“师愈”,只是无个准的在,便扯长看;夫子谓“过犹不及”,只是有个准的在,便两折看,所争在此。

随问随答,但言二子皆失“中”,而“道以中庸为至”意自见。即抑太过引不及,尚未有此意,第可于言后推论及之,况并教子贡,又宾中之宾矣。

近世儒者深惩象山阳明之祸,便不敢接引才高之人,而深取谨厚之士,以为差不走作,然意思稍着偏陂,则所取者率多乖角猥琐之病,此亦矫枉过正也。且世谓为象山阳明之学者必多高明,亦非也。象山阳明之学无是非,易颓废,往往便于庸人,又是过不及参半耳。以圣人之中道律之,只有一不是,并不入过不及帐算,又安得高明哉!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为,去声。○周公以王室至亲,有大功,位冢宰,其富宜矣。季氏以诸侯之卿,而富过之,非攘夺其君、刻剥其民,何以得此?冉有为季氏宰,又为之急赋税以益其富。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非吾徒,绝之也。小子鸣鼓而攻之,使门人声其罪以责之也。圣人之恶党恶而害民也如此。然师严而友亲,故己绝之,而犹使门人正之,又见其爱人之无已也。○范氏曰:“冉有以政事之才施于季氏,故为不善至于如此,由其心术不明,不能反求诸身,而以仕为急故也。”

有云,冉求之聚敛,是阳为季用,而离季于民,使其势稍杀,党稍弱,而谋不得成,不是为季倾鲁也。先生曰:“冉有政事之材,长于理财,为季氏宰,则竭其知能为之谋富足,以为尽其职分,不道此却是聚敛附益也。聚敛附益,不特冉有无此四字在意中,即外人亦未必以此相称,是记者因圣人之意而勘断之。故上面先提‘季氏富于周公’句,见若季氏不富,冉有所为未到此重罪也。故冉有之罪,从不知大义、呆老实做官得来。若说他为季氏倾鲁,则失入,‘弑父与君亦不从也’,可知必无此事!若说他阳为季用,阴败其谋,则更失出,看其解说伐颛臾,不救旅泰山,岂有图季之心者?夫子向评之为“具臣”,此不过具臣之为,而不自知其罪之重耳。至所谓阳为用而阴图之,是战国奸诡倾险之术,圣道之罪人,孔门必无此作用!如苏子瞻论贾谊当先交绛、灌而徐去之等论,皆心术不正,其根从国策来。”

柴也愚,柴,孔子弟子,姓高,字子羔。愚者,知不足而厚有馀。家语记其“足不履影,启蛰不杀,方长不折。执亲之丧,泣血三年,未尝见齿。避难而行,不径不窦”。可以见其为人矣。参也鲁,鲁,钝也。程子曰:“参也竟以鲁得之。”又曰:“曾子之学,诚笃而已。圣门学者,聪明才辩不为不多,而卒传其道乃质鲁之人尔。故学以诚实为贵也。”尹氏曰:“曾子之才鲁,故其学也确,所以能深造乎道也。”师也辟,辟,婢亦反。○辟,便辟也。谓习于容止,少诚实也。由也喭。喭,五旦反。○喭,粗俗也。传称喭者,谓俗论也。○杨氏曰:“四者性之偏,语之使知自励也。”吴氏曰:“此章之首,脱‘子曰’二字。”或疑下章子曰,当在此章之首,而通为一章。

四字好处病处都有,圣人造就人材于此亦可见,非徒作索瘢求纇语也。然数子终于此病,而曾子竟以“鲁”得之,可见人不能无气质之偏,顾其变化之何如耳。彼自圣人论定,且不足以限人,而何有于后世之标题月旦也?

陈卧子讥濂雒门人,皆称质性甚美,闻道甚正,岂孔门皆下材,而濂雒之教过孔子,故无病耶?此卧子不屑观濂雒关闽之书故云云耳。程子针砭诸门人之病,不一而足,未尝尽以为贤,而以闻道许之也。传习录谓其门人于中:“‘尔胸中原是圣人。’于中不敢当。曰:‘此尔自有之,如何要谦?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不知此于孔门之教更何如者?而卧子又独宗信之耶?盖卧子于阳明之书,亦未深究也。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庶,近也,言近道也。屡空,数至空匮也。不以贫窭动心而求富,故屡至于空匮也。言其近道又能安贫也。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中,去声。○命,谓天命。货殖,货财生殖也。亿,意度也。言子贡不如颜子之安贫乐道,然其才识之明,亦能料事而多中也。程子曰:“子贡之货殖,非若后人之丰财,但此心未忘耳,然此亦子贡少时事,至闻性与天道,则不为此矣。”○范氏曰:“屡空者,箪食瓢饮屡绝而不改其乐也。天下之物,岂有可动其中者哉?贫富在天,而子贡以货殖为心,则是不能安受天命矣。其言而多中者,亿而已,非穷理乐天者也。夫子尝曰:‘赐不幸言而中,是使赐多言也。’圣人之不贵言也如是。”

有云,回之所以近道者,以其愚也。先生曰:“并无此说,乃老庄之见耳。”

有云,天命回以愚而回受之。先生曰:“天命中安有愚之理?大智若愚,异端之说也。”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善人,质美而未学者也。程子曰:“践迹,如言循途守辙。善人虽不必践旧迹而自不为恶,然亦不能入圣人之室也。”○张子曰:“善人,欲仁而未志于学者也。欲仁,故虽不践成法,亦不蹈于恶,有诸己也。由不学,故无自而入圣人之室也。”

圣贤之道,天下古今之所共由,一而已矣。善人之道,不过问善人之名义云何耳,非善人自有一道,与圣贤之道分大小也。说善人便是说善人之道,非善人者其姓名而别有其道也。老讲章谓须论善人之道,不是论善人,最惑乱不通,不足从也。

“不入室”,即在“不践迹”上见。

子张只问善人一种究竟,故夫子云云。“不入室”,是终于不入,故曰善人,若谓不可限量,则不得仅名之善人矣。总是笃学,虽愚柔不可限量;不志于学,虽奇才异质皆可限量。善人不践迹,便终无入室之理,如其改行嗜学,则必由践迹而入室,此则凡人皆不可限量矣,何必善人乎!

将践迹看做乡愿一辈固非,将不践迹说做狂者一辈亦自粗在。看注“自不为恶”四字,善人行径略见,非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之比也。所谓“不践迹”,似所云不烦绳削而自合者,故注云“不必”,亦非脱落放旷,鄙夷不屑之谓。

善人之不践迹,与异端之去事理,邪说之恶格物穷理不同。善人只是不守成法,而自不为恶,此生质之美也。若异端邪说,则以去迹为教,以无善为宗,不知其道之已入于至恶,正与圣人之室迹相悖,又何善之有哉!

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与,如字。○言但以其言论笃实而与之,则未知其为君子者乎?为色庄者乎?言不可以言貌取人也。

两“者乎”语气,从上“是与”生来,是要人识取真君子。[2]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兼人,谓胜人也。张敬夫曰:“闻义固当勇为,然有父兄在,则有不可得而专者。若不禀命而行,则反伤于义矣。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则于所当为,不患其不能为矣,特患为之之意或过,而于所当禀命者有阙耳。若冉求之资禀失之弱,不患其不禀命也,患其于所当为者逡巡畏缩,而为之不勇耳。圣人一进之,一退之,所以约之于义理之中,而使之无过不及之患也。”

人看得“退”字碍眼,每增出翻头,以为教学只有进,又曲为斡旋,曰退正所以进,徒多支离。此进退,只粘定“退”与“兼人”说,进者进其退,退者退其兼人,皆治病之药,与进道之进不同。

昔程子见谢上蔡,谓“此秀才展拓得开”,大都人只坐展拓不开,则头童齿豁,仍守故步耳。夫子此节是为由求各更展一步也。若谓损由之多以益求,增求之少以拟由,则是断鹤胫续凫脚,将使二子共成一样不尴尬东西而后已耶?此圣人所以痛绝夫乡愿也。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女,音汝。○后,谓相失在后。何敢死,谓不赴斗而必死也。胡氏曰:“先王之制,民生于三,事之如一。惟其所在,则致死焉。况颜渊之于孔子,恩义兼尽,又非他人之为师弟子者而已。即夫子不幸而遇难,回必捐生以赴之矣。捐生以赴之,幸而不死,则必上告天子、下告方伯,请讨以复仇,不但已也。夫子而在,则回何为而不爱其死,以犯匡人之锋乎?”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与,平声。○子然,季氏子弟。自多其家得臣二子,故问之。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异,非常也。曾,犹乃也。轻二子以抑季然也。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以道事君者,不从君之欲。不可则止者,必行己之志。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具臣,谓备臣数而已。曰:“然则从之者与?”与,平声。○意二子既非大臣,则从季氏之所为而已。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言二子虽不足于大臣之道,然君臣之义则闻之熟矣,弑逆大故必不从之。盖深许二子以死难不可夺之节,而又以阴折季氏不臣之心也。○尹氏曰:“季氏专权僭窃,二子仕其家而不能正也,知其不可而不能止也,可谓具臣矣。是时季氏已有无君之心,故自多其得人,意其可使从己也,故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其庶乎二子可免矣。”

道只是一道,行道处有不同,即道之时中,易传谓“有正而不中,无中而不正”,非二道也。若随地为变,则冯道、刘穆之皆可以为合道乎?只为后世错看一“权”字,如曹操之篡弑,冯道之丧心从逆,李贽皆以为活佛圣人矣。

“道”字精微广大,无所不举,后世止向功用上看,未尝不是道,却全体本领不是,即功用亦不能到伊周界分。

“以”字合穷达说,能“以道”者,即未当大任,亦所谓大臣。

有“不可则止”句,才见“以道事君”之严正。才说个道,便有不可之理在,便有则止之义在矣。

“不可则止”,“以道”固不止此,然正在此处见得分明,看孔孟程朱事君皆如是,而天下以为不必然者也;由求具臣,正为无此一句力量,如伐颛臾、旅泰山之对可见也,还赖与闻圣人之道,故弑逆不从,犹存斯意耳。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路为季氏宰而举之也。子曰:“贼夫人之子。”夫,音扶,下同。○贼,害也。言子羔质美而未学,遽使治民,适以害之。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言治民事神皆所以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恶,去声。○治民事神固学者事,然必学之已成,然后可仕以行其学。若初未尝学,而使之即仕以为学,其不至于慢神而虐民者几希矣。子路之言,非其本意,但理屈辞穷,而取辨于口以御人耳。故夫子不斥其非,而特恶其佞也。○范氏曰:“古者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盖道之本在于修身,而后及于治人,其说具于方册,读而知之,然后能行。何可以不读书也?子路乃欲使子羔以政为学,失先后本末之序矣。不知其过而以口给御人,故夫子恶其佞也。”

“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两句,活处只在“何必”“然后”四字,此是子路不着边际语,无可攻击处。他人一着死句,便罅漏百出,当被夫子一语驳翻,亦乌得为“佞”乎?陆子静、王伯安排诋读书穷理为务外,其说至今足以惑人,亦惟其“佞”也。

“佞”虽口给御人,然其御给得来处,亦自有一番夺理之辨,此陆子静、王伯安之说亦足致人信从也。夫子不责子路之语非是,而直责其佞,诛心之法严矣。

理屈词穷,而御人口给,其病又比看道理不明深一层,故夫子特斥其佞,而不辨其说之非。二罪并发,从重论,非援轻例以曲出之也。

自家笠子不端正,辄敢道治国平天下,此石塘之所以见讥也。秀才自忖度所读何书,读书欲何为,未读时何等人,今读后又是何等人,须不受此讥始得。才苟且失脚,便是不曾读书,如石塘越端正,越不端正耳,莫概道子路说错。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坐,才卧反。○皙,曾参父,名点。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长,上声。○言我虽年少长于女,然女勿以我长而难言。盖诱之尽言以观其志,而圣人和气谦德,于此亦可见矣。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言女平居,则言人不知我。如或有人知女,则女将何以为用也?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乘,去声。饥,音机。馑,音仅。比,必二反,下同。哂,诗忍反。○率尔,轻遽之貌。摄,管束也。二千五百人为师,五百人为旅。因,仍也。谷不熟曰饥,菜不熟曰馑。方,向也,谓向义也。民向义,则能亲其上,死其长矣。哂,微笑也。“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求,尔何如,孔子问也,下仿此。方六七十里,小国也。如,犹或也。五六十里,则又小矣。足,富足也。俟君子,言非己所能。冉有谦退,又以子路见哂,故其辞益逊。“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相,去声。○公西华志于礼乐之事,嫌以君子自居。故将言己志而先为逊辞,言未能而愿学也。宗庙之事,谓祭祀。诸侯时见曰会,众頫曰同。端,玄端服。章甫,礼冠。相,赞君之礼者。言小,亦谦辞。“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铿,苦耕反。舍,上声。撰,士免反。莫、冠,并去声。沂,鱼依反。雩音于。○四子侍坐,以齿为序,则点当次对。以方鼓瑟,故孔子先问求、赤而后及点也。希,间歇也。作,起也。撰,具也。春服,单袷之衣。浴,盥濯也,今上巳祓除是也。沂,水名,在鲁城南,地志以为有温泉焉,理或然也。风,乘凉也。舞雩,祭天祷雨之处,有坛树木也。咏,歌也。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而门人记其本末独加详焉,盖亦有以识此矣。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夫,音扶。曰:“夫子何哂由也?”点以子路之志,乃所优为,而夫子哂之,故请其说。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夫子盖许其能,特哂其不逊。“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与,平声,下同。○曾点以冉求亦欲为国而不见哂,故微问之。而夫子之答无贬辞,盖亦许之。“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此亦曾皙问而夫子答也。孰能为之大,言无能出其右者,亦许之之辞。○程子曰:“古之学者,优柔厌饫,有先后之序。如子路、冉有、公西赤言志如此,夫子许之,亦以此自是实事。后之学者好高,如人游心千里之外,然自身却只在此。”又曰:“孔子与点,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诚异三子者之撰,特行有不掩焉耳,此所谓狂也。子路等所见者小,子路只为不达为国以礼道理,是以哂之。若达,却便是这气象也。”又曰:“三子皆欲得国而治之,故夫子不取。曾点,狂者也,未必能为圣人之事,而能知夫子之志。故曰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言乐而得其所也。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曾点知之,故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又曰:“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

圣人引三子言志,以观其设施底里。“居则曰不我知也”,此句是揣发其情,不是讥其躁妄。下二句是激令其倾吐,不是笑其无具。诸贤皆不群之才,圣人遁世无闷,固未能至下士奔竞愤悻俗肠,断不至此。圣人所发,固是通人境地,看低不得。

“点尔何如”一节书最难看,不知不觉容易蹉过葱岭去。其下者,硬填天地尧舜大帽子话头,只成学究讲章,与书理何与?须知此理有本分自然处,有圣贤功用处,若只见一边道理,便蹉去。又须知同是此理,点有点见处,夫子有夫子见处,两边也拈一放一不得。

看曾点一番动止气象,正是他胸中本领流露处,记者细细详载,煞有深意。上半节紧与第四节“子路率尔而对”句相照,“夫子哂之”紧与“喟然叹曰”句相照,为下面曾点问答张本,下面数节提出“礼”字,只是发明此理。此章记载,便是史记叙事法,故朱子谓:“记者多少仔细,不可作闲话说过。”程子谓:“子路若达,便是这气象。”皆此义也。

曾晳之狂,非晋人之狂也。晋人之狂,从老庄来,故以粗疏脱略为事,此无忌惮而反中庸者也。曾晳之狂,原从圣人源头直下,但见太高而行不掩耳。看曾晳言动之际,何等细密,“暮春者”一段说话,已涌喉舌间,却趦趄退让,从容和婉,不敢自是,又不为曲隐,又不傲睨三子,只看此一句闲言语,有如许气象!下面出而后,又细问三子,印证夫子取舍之旨,都见他精详处,此岂老庄门下所能乎?

有谓点言是山川优游、土苴经世。先生曰:“禅子看得心体精,世法粗,故将明心与度世打做两截事,学禅人便将出仕与隐居,亦分为两截,不知吾儒只作一事。耕莘之乐,与纳沟之忧,不是两心,故莫春游咏,与尧舜事业,不是两境。后人于圣学欠分明,便看得此章书只是度世上事,则曾点之清闲自在,反不如三子之慈悲普救矣。要之看得世法粗处,却正是心体粗也。”又曰:“此正不是清恬自乐,故与忧世之心不是两件。”

有谓君子建大功立大业于天下者,亦不过随寓而安耳。先生曰:“只道得外面事,却怕差了里面。此语似大而实小样,曾点所见不止是。”

曾晳三问,总为“与点”句印证个真消息耳,夫子答之,亦在言外开示。三节总是一理一意,末二节若呆对哂由,作转疑论辨,失其意矣。

末两节问意答意,皆在言外,故最难体会。所谓在言外者,点自己印证,非推敲三子也。

末两节问答之旨,对与点看不对哂由看。夫子所许,皆实许其为邦之才,第与点大意,三子总不达耳,非许求、赤之谦足为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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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则据吕子评语卷十四补。

[2]此则据吕子评语卷十四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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