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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讲义卷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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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五 滕文公上凡五章。

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世子,太子也。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道,言也。性者,人所禀于天以生之理也,浑然至善,未尝有恶。人与尧舜初无少异,但众人汩于私欲而失之,尧舜则无私欲之蔽,而能充其性尔。故孟子与世子言,每道性善,而必称尧舜以实之,欲其知仁义不假外求,圣人可学而至,而不懈于用力也。门人不能悉记其辞,而撮其大旨如此。程子曰:“性即理也。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喜、怒、哀、乐未发,何尝不善。发而中节,即无往而不善;发不中节,然后为不善。故凡言善恶,皆先善而后恶;言吉凶,皆先吉而后凶;言是非,皆先是而后非。”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复,扶又反。夫,音扶。○时人不知性之本善,而以圣贤为不可企及;故世子于孟子之言不能无疑,而复来求见,盖恐别有卑近易行之说也。孟子知之,故但告之如此,以明古今圣愚本同一性,前言已尽,无复有他说也。成覸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覸,古苋反。○成覸,人姓名。彼,谓圣贤也。有为者亦若是,言人能有为,则皆如舜也。公明,姓;仪,名,鲁贤人也。文王我师也,盖周公之言。公明仪亦以文王为必可师,故诵周公之言,而叹其不我欺也。孟子既告世子以道无二致,而复引此三言以明之,欲世子笃信力行,以师圣贤,不当复求他说也。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瞑,莫甸反。眩,音县。○绝,犹截也。书商书说命篇。瞑眩,愦乱。言滕国虽小,犹足为治,但恐安于卑近,不能自克,则不足以去恶而为善也。○愚按:孟子之言性善,始见于此,而详具于告子之篇。然默识而旁通之,则七篇之中,无非此理。其所以扩前圣之未发,而有功于圣人之门,程子之言信矣。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两句,只作一意并说为是,下句总是发明性善实证耳。看下文“道一”即“性善”句,引“成覸”三段,即“称尧舜”句也。

此节是孟子一生大本领。两句道理只一,而为说各有指,皆立极之言:性善者,理之极;尧舜者,人之极也。知理之极,则不为外说所淆;知人之极,则足以有为而无暴弃之患。两句原并看。

“性善”“尧舜”,固直穷本原,然正是接引庸众,以我固有之,人皆可为也。

两句是孟子无假借,无妆饰,平生朴实头本色学问。

孟子平生本领尽在此二句,所谓“舍正心诚意,更无可对扬者”也。

性善反面,只对性恶一宗。盖凡为异端,只要掀翻“善”字,故性恶之说,是其正宗。善恶混,无善恶,知其说之骇世,而不足以统摄,故又遁此二宗,则惑乱益巧矣。善恶混者,故降善与恶同等,援善入恶,所谓“落水拖”也;无善恶者,故撦恶与善同灭,所谓“予及汝偕亡”也。总是极憎这“善”字,必欲打掉了乃得。看告子先本作杞柳之说,后遁而为湍水,又遁为生之谓性,其话头有转换,宗旨只一而已。后来谓无善无恶心之体,便是这狐精狡狯,别无他法。

孟子此言,是滕世子破天荒平生未闻之语。

世子复来,见面坐立未定,不曾开口举似,从何见他疑处?劈头一句喝破,直令世子汗流下拜,此是孟子知言穷理,尽万物之情,当下荐机迅利处。

有谓人与人一也,先生曰:“道一,非人一也。人如何一得?尧与舜便不同矣。”

一边打破疑团,一边便鞭策笃信力行,以见人皆可为处。只引证三段,不下一指点语,而指点已在言外。

滕定公薨。世子谓然友曰:“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定公,文公父也。然友,世子之傅也。大故,大丧也。事,谓丧礼。然友之邹问于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齐疏之服,攡粥之食,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齐,音资。疏,所居反。攡,诸延反。○当时诸侯莫能行古丧礼,而文公独能以此为问,故孟子善之。又言父母之丧,固人子之心所自尽者。盖悲哀之情,痛疾之意,非自外至,宜乎文公于此有所不能自已也。但所引曾子之言,本孔子告樊迟者,岂曾子尝诵之以告其门人欤?三年之丧者,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故父母之丧,必以三年也。齐,衣下缝也。不缉曰斩衰,缉之曰齐衰。疏,粗也,粗布也。攡,糜也。丧礼:三日始食粥。既葬,乃疏食。此古今贵贱通行之礼也。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丧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父兄,同姓老臣也。滕与鲁俱文王之后,而鲁祖周公为长。兄弟宗之,故滕谓鲁为宗国也。然谓二国不行三年之丧者,乃其后世之失,非周公之法本然也。志,记也,引志之言而释其意。以为所以如此者,盖为上世以来有所传受,虽或不同,不可改也。然志所言,本谓先王之世旧俗所传,礼文小异而可以通行者耳,不谓后世失礼之甚者也。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子为我问孟子。”然友复之邹问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听于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是在世子。”好、为,皆去声。复,扶又反。歠,川悦反。○不我足,谓不以我满足其意也。然者,然其不我足之言。不可他求者,言当责之于己。冢宰,六卿之长也。歠,饮也。深墨,甚黑色也。即,就也。尚,加也。论语作上,古字通也。偃,伏也。孟子言但在世子自尽其哀而已。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诚在我。”五月居庐,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谓曰知。及至葬,四方来观之,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悦。诸侯五月而葬,未葬,居倚庐于中门之外。居丧不言,故未有命令教戒也。可谓曰知,疑有阙误。或曰:“皆谓世子之知礼也。”○林氏曰:“孟子之时,丧礼既坏,然三年之丧,恻隐之心,痛疾之意,出于人心之所固有者,初未尝亡也。惟其溺于流俗之弊,是以丧其良心而不自知耳。文公见孟子而闻性善尧舜之说,则固有以启发其良心矣,是以至此而哀痛之诚心发焉。及其父兄百官皆不欲行,则亦反躬自责,悼其前行之不足以取信,而不敢有非其父兄百官之心。虽其资质有过人者,而学问之力,亦不可诬也。及其断然行之,而远近见闻无不悦服,则以人心之所同然者自我发之,而彼之心悦诚服,亦有所不期然而然者。人性之善,岂不信哉?”

滕文公问为国。文公以礼聘孟子,故孟子至滕,而文公问之。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诗云:‘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绹,音陶。亟,纪力反。○民事,谓农事。诗豳风七月之篇。于,往取也。绹,绞也。亟,急也。乘,升也。播,布也。言农事至重,人君不可以为缓而忽之。故引诗言治屋之急如此者,盖以来春将复始播百谷,而不暇为此也。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音义并见前篇。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恭则能以礼接下,俭则能取民以制。阳虎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阳虎,阳货,鲁季氏家臣也。天理人欲,不容并立。虎之言此,恐为仁之害于富也;孟子引之,恐为富之害于仁也。君子小人,每相反而已矣。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也;助者,借也。彻,敕列反。借,子夜反。○此以下,乃言制民常产与其取之之制也。夏时一夫授田五十亩,而每夫计其五亩之入以为贡。商人始为井田之制,以六百三十亩之地画为九区,区七十亩。中为公田,其外八家各授一区,但借其力以助耕公田,而不复税其私田。周时一夫授田百亩。乡遂用贡法,十夫有沟;都鄙用助法,八家同井。耕则通力而作,收则计亩而分,故谓之彻。其实皆什一者,贡法固以十分之一为常数,惟助法乃是九一,而商制不可考。周制则公田百亩,中以二十亩为庐舍,一夫所耕公田实计十亩。通私田百亩,为十一分而取其一,盖又轻于什一矣。窃料商制亦当似此,而以十四亩为庐舍,一夫实耕公田七亩,是亦不过什一也。彻,通也,均也。借,借也。龙子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校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乐,音洛。盻,五礼反,从目从兮。或音普苋反者非。养,去声。恶,平声。○龙子,古贤人。狼戾,犹狼藉,言多也。粪,壅也。盈,满也。盻,恨视也。勤动,劳苦也。称,举也。贷,借也。取物于人,而出息以偿之也。益之,以足取盈之数也。稚,幼子也。夫世禄,滕固行之矣。夫,音扶。○孟子尝言文王治岐,耕者九一,仕者世禄,二者王政之本也。今世禄滕已行之,惟助法未行,故取于民者无制耳。盖世禄者,授之土田,使之食其公田之入,实与助法相为表里,所以使君子野人各有定业,而上下相安者也,故下文遂言助法。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雨,于付反。○诗小雅大田之篇。雨,降雨也。言愿天雨于公田,而遂及私田,先公而后私也。当时助法尽废,典籍不存,惟有此诗可见周亦用助,故引之也。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庠以养老为义,校以教民为义,序以习射为义,皆乡学也。学,国学也。共之,无异名也。伦,序也。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此人之大伦也。庠序学校,皆以明此而已。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滕国褊小,虽行仁政,未必能兴王业,然为王者师,则虽不有天下,而其泽亦足以及天下矣。圣贤至公无我之心,于此可见。诗云‘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文王之谓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诗大雅文王之篇。言周虽后稷以来,旧为诸侯,其受天命而有天下,则自文王始也。子,指文公,诸侯未逾年之称也。使毕战问井地。孟子曰:“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夫,音扶。○毕战,滕臣。文公因孟子之言,而使毕战主为井地之事,故又使之来问其详也。井地,即井田也。经界,谓治地分田,经画其沟涂封植之界也。此法不修,则田无定分,而豪强得以兼并,故井地有不均;赋无定法,而贪暴得以多取,故谷禄有不平。此欲行仁政者之所以必从此始,而暴君污吏则必欲慢而废之也。有以正之,则分田制禄,可不劳而定矣。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夫,音扶。养,去声。○言滕地虽小,然其间亦必有为君子而仕者,亦必有为野人而耕者,是以分田制禄之法,不可偏废也。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此分田制禄之常法,所以治野人使养君子也。野,郊外都鄙之地也。九一而助,为公田而行助法也。国中,郊门之内,乡遂之地也,田不井授,但为沟洫,使什而自赋其一,盖用贡法也。周所谓彻法者盖如此,以此推之,当时非惟助法不行,其贡亦不止什一矣。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此世禄常制之外,又有圭田,所以厚君子也。圭,洁也,所以奉祭祀也。不言世禄者,滕已行之,但此未备耳。馀夫二十五亩。程子曰:“一夫上父母,下妻子,以五口八口为率,受田百亩。如有弟,是馀夫也。年十六,别受田二十五亩,俟其壮而有室,然后更受百亩之田。”愚按:此百亩常制之外,又有馀夫之田,以厚野人也。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死,谓葬也。徙,谓徙其居也。同井者,八家也。友,犹伴也。守望,防寇盗也。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养,去声。别,彼列反。○此详言井田形体之制,乃周之助法也。公田以为君子之禄,而私田野人之所受。先公后私,所以别君子野人之分也。不言君子,据野人而言,省文耳。上言野及国中二法,此独详于治野者,国中贡法,当时已行,但取之过于什一尔。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夫,音扶。○井地之法,诸侯皆去其籍,此特其大略而已。润泽,谓因时制宜,使合于人情,宜于土俗,而不失乎先王之意也。○吕氏曰:“子张子慨然有意三代之治。论治人先务,未始不以经界为急。讲求法制,粲然备具。要之可以行于今,如有用我者,举而措之耳。尝曰:‘仁政必自经界始。贫富不均,教养无法,虽欲言治,皆苟而已。世之病难行者,未始不以亟夺富人之田为辞。然兹法之行,悦之者众。苟处之有术,期以数年,不刑一人而可复。所病者,特上之未行耳。’乃言曰:‘纵不能行之天下,犹可验之一乡。’方与学者议古之法,买田一方,画为数井。上不失公家之赋役,退以其私,正经界,分宅里,立敛法,广储蓄,兴学校,成礼俗,救菑恤患,厚本抑末。足以推先王之遗法,明当今之可行。有志未就而卒。”○愚按:丧礼经界两章,见孟子之学,识其大者。是以虽当礼法废坏之后,制度节文不可复考,而能因略以致详,推旧而为新,不屑屑于既往之迹,而能合乎先王之意,真可谓命世亚圣之才矣。

“民事”只农事,引起通章制产意。着“民事”二字,可见制度原以为民,非为君也,为民正以为君,又是转一层语,此句实未及此。惟其为民事,人君辄视之为缓,而不知其不可缓也。

“不可缓”,是王者仁心仁政所出。

引诗所以证“不可缓”,而诗语是冬间乘屋,只在末句中看出民间闲时他事勤渠,都只为此事,乃见其不可缓之至。

“恒产”二字,已包后“分田制禄”,兼“君子小人”在内,然此处只就民说。

“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是下面十五节“分田制禄”总纲,由心德而推为治体,由治体而极之制度,其间煞有次第。

此节是制法之本。

“礼下”二句是恭俭之实事,亦是井田学校之实意。不则,恭俭不过声音笑貌,而下文井田学校等事,亦仅帝王之糟粕矣。

礼制相为表里。

三代授田多寡之数不同,耕敛赋税之法亦异,但是取于民者,其实同是十一。“实”字对数与法言,不与名字对。要之三代法数之异,本是理势不得不变,非谓更姓开国,必改易名号以新耳目也。此皆后世私心议论,汉祖唐宗以来,只此一点心祖述暴秦嫡传,凭他制礼作乐,总不能复返三代者坐此,读书人不可不知。

多寡诸解,朱子亦取陈徐二说为近。或云,易姓改步,异名同实,田数无增,只尺放长短,以新其法耳。是将殷周圣王都说做朝三暮四,欺诈之狙公矣。亦是后世心术不正之论,最害道!陈氏曰:夏时洪水方平,可耕之地少,至商而寖广,周而大备也。徐氏曰:古者民约,故田少而用足,后世弥文而用广,故授田之际,随时而加焉。

三代井田制度,朱子谓:“此难卒晓。以周礼为本,而参诸说证之,然恐终不能有定论,但不可不尽其异同耳。”详味其言,真见好古阙疑,无不知而作之意。又尝云:“今人读书,欲卒乍如某也难,某煞用功夫来。”乃朱子之所未详者,而后人必欲取而论定之,其不至于穿凿附会,非圣畔道,如郝敬之解经不止也。

有夏初之贡,有夏衰之贡,有周初兼用之贡,有周末虐取之贡,龙子所讥,犹指周以前之贡言耳。要之夏后氏之初,必无是弊,后王酌剂,踵事加美,而贡之不善乃见,亦从其弊后言之也。看后文“请国中什一自赋”,则当时之贡,又非龙子所言之贡矣。

“雨我公田”节是孟子无中生有,善读书引证之法。

“彻”兼“贡”“助”,孟子就“彻”中指出“助”来,“周”字即“彻”字也。

孟子原劝滕行彻,而极言助之善,见彻之妙正在助耳。看“请野”节自见,非欲废彻而行助也。

每见人云,先王改制,以名新天下之耳目,而实则相因。是文武周公以狙公赋芧愚人[1],将圣王心术说坏,大是害事!盖彻原贡助兼行,后来助渐废而贡加厉,故孟子抑贡而申助,谓彻法原以助为主耳,非彻即助也。

顾麟士云:按彻耕则通力,收则计亩,民得其九,公取其一,则当耕与收时,一井之中,公田私田,只并混一处,然到得什而取一,则私田之中,亦即有公田,耕私田者,便是助公田矣,故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一田两名,故一雨两祝,诗人绝妙之辞也,“虽周亦助”,则是孟子说诗到绝妙处。又云:一井之田,中公外私,此定制也,然曰“通力”“计亩”,则当耕与收时,自无彼此之别,盖人情日奸一日,假令今以众农通力,未必无偷惰不忠之虞,且合众私以耕一公,卤莽灭裂,苟简卒事者,亦必比比矣。周之改助为彻,未必不虑此,而究亦一助,异名同实也。杨子常云:按“方里而井”节,明有中外先后之别,注曰“乃周助法”,则此虽周亦助,知非孟子臆解诗之说矣。杨氏云:彻者,彻也。兼贡助而通力也,故孟子曰“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八家皆私百亩”,其中为公田,所谓“九一而助”也,“国中什一使自赋”,则用贡法矣,此周人所以为彻也。通者亦云彻者通也,言其通用夏殷贡助之法也。如此则“通力”“计亩”两语,似未尽彻解。先生曰:“彻法前注云:‘一夫授田百亩,乡遂用贡法,十夫有沟,都鄙用助法,八家同井。耕则通力而作[2],收则计亩而分。’按此,则彻之取义原以通用贡助之法,而其于用助则又稍变通力计亩之法,本注原兼二义,未尝专以通力计亩尽彻解也,顾杨自生葛藤耳。至子常欲竟主通用贡助,而废通力计亩之义,乃据‘方里而井’节,有中外先后之别,注为周助法。余谓此节乃指井田形体,及兴锄合耦之先后,与殷助同者耳。既曰‘周之助法’,则与殷之助必有别矣曰‘惟助为有公田’,则彻之公田又有别矣,故二义不可废一也。又曰‘虽周亦助’,谓虽彻亦原本助法,其井制略同,而耕收少变,要是助法讲究到至精耳,非谓但换名号,而毫无更改也。看末后‘请野’一节注云‘周所谓彻法如此’,又言‘大略’‘润泽’,则劝公复周彻行十一之政,所谓‘取民有制’,是孟子大主意,亦未尝专要行助也。极称助法之善,谓彻法虽兼贡助,而其至善者为助,兼贡法,乃其不得已,故后‘请国中什一使自赋’,可见也。”

有谓改彻即叛商,公刘文王必不然。此是后来私心议论,拘于后世文法,褊小见识,当时圣人只以民事为重,那有后世许多虚文忌讳!若云当商时不应更制,岂止彻田,如太王之立司空、司徒,设皋门、应门、冢土,公刘之制三单、京师,文王之出师类祃,何非帝制自为,将尽责以僭拟耶?抑又有别说而经不足凭耶?故后世见识议论,不可以妄例三代圣人也。又曰:彻田为粮,当时实有彻田之制,想于助法酌剂其宜,自不妨更改,不似后世便以此为逆节也。

彻之与助,只耕敛赋税之不同,其制同为井田,战国时井田法坏,不但不行助,并不知有彻矣。近颇有谓孟子意在复彻者,其说非不佳,然细思,不是孟子主意,孟子主意总欲复井田,既复井田,则索性复助法耳。盖孟子时周法已尽亡,故其告君行王道,都索性从天理当然起论,如孔子“夏时”“殷辂”之义,未尝有必遵周制意也。通节大旨,只了“莫善于助”一句,借诗引证,亦只取“公田”二字,“虽周亦助”,谓周彻亦总是井田耳,非谓彻只更名,而法悉同助也。

或云,彻胜于助,孟子劝滕行彻,非劝滕行助,下文自明。先生曰:“谓彻法兼贡助可,谓彻胜于助未可,谓劝滕行彻可,谓非劝行助未可。看‘明堂’章、‘尊贤使能’章,孟子平生实以助法为至善,未尝善彻也。‘请野九一’节,是兼贡助,是劝行彻,亦为国中难行助处,只得变通如彻耳。然国中行贡之地原自不多,究竟以助为主,故‘死徙无出乡’二节,单言周之助法作总结也。”

庠序学校,原只是井田中事,到此乃民事之成耳。

有谓学校不难设,井田不易行。渠只见近时有学校而无井田,故云耳,不知今之学校,非古之学校也。古之学校亦必待井田行而后可设,盖其规制义指,与井田相依,与今学校绝不相同,故易则均易,难则均难,不可分也。

孟子与齐梁之君言,曰“以齐王犹反手”,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与滕君言,只曰“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此亦是当时事势如此。

孟子度滕势之不能兴王,因示以天下非甲为即乙为,见圣人太公之义;然中主未免气随志隳,故又勉滕行王政,见创垂可继,未必无成功之理,特举文王以励之。文王终身不王,然武周王天下之道,皆不外文王治岐之政,此必法为师之明验也。

“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注中明云“周所谓彻法盖如此”,第孟子特下个“请”字,定于彻法微有不同处。有谓彻法九一在贡,十一在助,此未必然。即注谓“当时贡不止十一”,乃指彻法既坏时事,彻法用贡原止十一也,助法未尝有十一之说。即前注谓“公田百亩中以二十亩为八家之庐舍,一夫通公私田,耕一百一十亩,为十一分而取一”,则又轻于十一,亦未尝云十一在助也。

此是周彻法,却不纯是周彻法,故孟子下个“请”字。周彻亦井田九一,但公田敛法不同,故下个“而助”字。彻兼贡法,贡只是什一,后来加重为自赋,故下个“什一”字。助法善,必当复,贡之名可不必复,故下个“自赋”字。就滕壤而言,故下个“野”与“国中”字。

孟子主意只要行助,虽周亦助,正谓虽彻亦助,国中用贡,周法亦是佐助之穷耳。

滕之国中,原自行贡,但未必自赋什一耳,此句不是劝滕行贡,正是圆足上句行助,谓惟国中不便行助,故可行贡之自赋,但必须什一也。

“方里而井”节,止举一井规制,而凡助彻之所以分田制禄、养君子、治野人之法,已无所不具。

助彻之义,上文已尽,此正实指井田形体之制。盖助彻之妙,全在井制形体上,后世赋税未尝不依傍十一作数,而取民无度,上下交病,终不能返于三代之治者,只此形体之制不讲也。

以上数节是孟子事,末节是滕君臣事,界限甚明。程子向司马温公王介甫议论亦如此。

孟子井田之说,略于齐梁而详于滕,非为滕易行而齐梁难也。齐梁之君,溺于功利声色,嗜杀好货,其志趣根本未正,故孟子三见齐王而不言事,曰“我先攻其邪心”。所以与齐梁言者,皆兴起其行仁之本,而未暇及条目,然恒产、九一、庠序、孝弟之语,未尝异也。滕文公为世子时,即能就见孟子,闻“性善”“道一”之旨,不忘于心,其志趣根本已正,故及其问为国,直告以条目之详耳。然滕终不能有为,孟子期之亦止曰“王者师”、“新子国”、“后世子孙有王者”;而于齐梁则曰,“不王者未之有”、“以齐王犹反手”,正以仁政得势而倍速,故齐梁易而滕难。孟子所谓仁政王道,只有井田学校,舍此更无他图,只可惜齐梁之国易行而君无志,滕君有志而国不足行,若以滕文而有齐梁之国,孟子之道必行,三代之盛复睹矣。后世儒者亦习于功利诈力之事,自先信仁政必王不及,只在时势利害上商量,直谓王道难行,贬损以就后世苟且之术,旋且张大,以为此即三代之意,盖至是而二帝三王、孔孟之道,澌灭欲尽矣。此永康事功之害,朱子辟之与金溪同,凡熟讲史学经济,未有不堕此坑堑者。

封建井田之废,势也,非理也;乱也,非治也。后世君相因循苟且,以养成其私利之心,故不能复返三代,孔孟程朱之所以忧而必争者,正为此耳。虽终古必不能行,儒者不可不存此理以望圣王之复作,今托身儒流,而自且以为迂,更复何望哉!若因时顺势,便可称功,则李斯之法,叔孙通之礼,曹丕之禅,冯道之匡济,赵普之释兵,皆可以比隆圣贤矣!此所谓曲学阿世,孔孟之罪人,学者不可不慎也。

有谓荀悦言井田不宜行于人众之时,以高祖初定天下,光武中兴之后,田广人寡,尚可为也,然此言独可行于汉尔,去古愈远,则虽开国之时亦不可行矣。先生曰:“井田之制,谓继世守成之君难行则有之,然亦顾其人何如耳,真圣人定不难,若开国之君,无不可行者。今谓汉以后去古远,虽开国亦不可行,最是乱道!焉知天不生圣人耶?即万世无圣人,圣人之道不可易。况从来开国之君,皆聪明有为,其不能复三代者,皆辅佐之臣本领不济,不能导之止于至善耳。亦皆此种议论,陷惑深锢,故本领日下,学者不可不先破此见也。”

有谓无轻赋之法,而徒欲推兼并之徒,则破坏富室,又昔人之所戒也。先生曰:“若不讲井田,轻赋,亦止惠富室耳。”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衣,去声。捆,音阃。○神农,炎帝神农氏。始为耒耜,教民稼穑者也。为其言者,史迁所谓农家者流也。许,姓,行,名也。踵门,足至门也。仁政,上章所言井地之法也。廛,民所居也。氓,野人之称。褐,毛布,贱者之服也。捆,扣弑之欲其坚也。以为食,卖以供食也。程子曰:“许行所谓神农之言,乃后世称述上古之事,失其义理者耳,犹阴阳、医、方称黄帝之说也。”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良,楚之儒者。耜,所以起土。耒,其柄也。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飱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饔,音雍。飱,音孙。恶,平声。○饔飱,熟食也。朝曰饔,夕曰飱。言当自炊爨以为食,而兼治民事也。厉,病也。许行此言,盖欲阴坏孟子分别君子野人之法。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于耕。”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衣,去声。与,平声。○釜,所以煮。甑,所以炊。爨,然火也。铁,耜属也。此语八反,皆孟子问而陈相对也。“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舍,去声。○此孟子言而陈相对也。械器,釜甑之属也。陶,为甑者。冶,为釜铁者。舍,止也,或读属上句。舍,谓作陶冶之处也。“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与,平声。食,音嗣。○此以下皆孟子言也。路,谓奔走道路,无时休息也。治于人者,见治于人也。食人者,出赋税以给公上也。食于人者,见食于人也。此四句皆古语,而孟子引之也。君子无小人则饥,小人无君子则乱。以此相易,正犹农夫陶冶以粟与械器相易,乃所以相济而非所以相病也。治天下者,岂必耕且为哉?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氾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偪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瀹,音药。济,子礼反。漯,他合反。○天下犹未平者,洪荒之世,生民之害多矣;圣人迭兴,渐次除治,至此尚未尽平也。洪,大也。横流,不由其道而散溢妄行也。氾滥,横流之貌。畅茂,长盛也。繁殖,众多也。五谷,稻、黍、稷、麦、菽也。登,成熟也。道,路也。兽蹄鸟迹交于中国,言禽兽多也。敷,布也。益,舜臣名。烈,炽也。禽兽逃匿,然后禹得施治水之功。疏,通也,分也。九河:曰徒骇,曰太史,曰马颊,曰覆釜,曰胡苏,曰简,曰洁,曰钩盘,曰鬲津。瀹,亦疏通之意。济漯,二水名。决、排,皆去其壅塞也。汝、汉、淮、泗,亦皆水名也。据禹贡及今水路,惟汉水入江耳。汝泗则入淮,而淮自入海。此谓四水皆入于江,记者之误也。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契,音薛。别,彼列反。长、放,皆上声。劳、来,皆去声。○言水土平,然后得以教稼穑;衣食足,然后得以施教化。后稷,官名,弃为之。然言教民,则亦非并耕矣。树,亦种也。艺,殖也。契,亦舜臣名也。司徒,官名也。人之有道,言其皆有秉彝之性也。然无教则亦放逸怠惰而失之,故圣人设官而教以人伦,亦因其固有者而道之耳。书曰:“天叙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此之谓也。放勋,本史臣赞尧之辞,孟子因以为尧号也。德,犹惠也。尧言,劳者劳之,来者来之,邪者正之,枉者直之,辅以立之,翼以行之,使自得其性矣,又从而提撕警觉以加惠焉,不使其放逸怠惰而或失之。盖命契之辞也。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夫,音扶。易,去声。○易,治也。尧舜之忧民,非事事而忧之也,急先务而已。所以忧民者其大如此,则不惟不暇耕,而亦不必耕矣。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为、易,并去声。○分人以财,小惠而已。教人以善,虽有爱民之实,然其所及亦有限而难久。惟若尧之得舜,舜之得禹、皋陶,及所谓为天下得人者,而其恩惠广大,教化无穷矣,此其所以为仁也。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与,去声。○则,法也。荡荡,广大之貌。君哉,言尽君道也。巍巍,高大之貌。不与,犹言不相关,言其不以位为乐也。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此以下责陈相倍师而学许行也。夏,诸夏礼义之教也。变夷,变化蛮夷之人也。变于夷,反见变化于蛮夷之人也。产,生也。陈良生于楚,在中国之南,故北游而学于中国也。先,过也。豪杰,才德出众之称,言其能自拔于流俗也。倍,与背同。言陈良用夏变夷,陈相变于夷也。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任,平声。强,上声。暴,蒲木反。皜,音杲。○三年,古者为师心丧三年,若丧父而无服也。任,担也。场,冢上之坛场也。有若似圣人,盖其言行气象有似之者,如檀弓所记子游谓有若之言似夫子之类是也。所事孔子,所以事夫子之礼也。江汉水多,言濯之洁也。秋日燥烈,言暴之乾也。皜皜,洁白貌。尚,加也。言夫子道德明著,光辉洁白,非有若所能仿佛也。或曰:“此三语者,孟子赞美曾子之辞也。”今也南蛮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亦作,古役反。○,博劳也,恶声之鸟。南蛮之声似之,指许行也。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小雅伐木之诗云:“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鲁颂閟宫之篇也。膺,击也。荆,楚本号也。舒,国名,近楚者也。惩,艾也。按今此诗为僖公之颂,而孟子以周公言之,亦断章取义也。“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贾音价,下同。○陈相又言许子之道如此。盖神农始为市井,故许行又托于神农而有是说也。五尺之童,言幼小无知也。许行欲使市中所粥之物,皆不论精粗美恶,但以长短轻重多寡大小为价也。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夫,音扶。蓰,音师,又山绮反。比,必二反。恶,平声。○倍,一倍也。蓰,五倍也。什伯千万,皆倍数也。比,次也。孟子言物之不齐,乃其自然之理,其有精粗,犹其有大小也。若大屦小屦同价,则人岂肯为其大者哉?今不论精粗,使之同价,是使天下之人皆不肯为其精者,而竞为滥恶之物以相欺耳。

“其徒数十人”,不是数十人从许行,是许行要数十人从已,如山农心隐之殴拳纳拜,专为惑天下耳。今日讲堂实繁,群相鼓煽,大率类此。

水道不合,一则古今迁变,一则孟子行文取大段,不屑屑作郦道元也。

“自舜使益”以下,直至“五谷熟而民人育”方一歇,此是圣人养民之忧,下“人之有道也”四句,又与前“天下犹未平”九句相对,“圣人有忧之”,与“尧独忧之”句相对,“使契为司徒”,与“使益禹稷”相对,乃圣人教民之忧也,故“契为司徒”另用“使”字起,而禹稷上不消加“使”字者,“益掌火”上之“使”字须读断直贯至此也。

“劳来”“匡直”“辅翼”,教化之法已备,“自得”二句,又加鼓舞作新耳。“德”字即上数句,非“德性”之“德”,故注作“惠”字。又恐人误解作财惠,故又于答问辨明,即上文教化事。问“振德”是施惠之意否?朱子曰:“是。然不是财惠之惠,只是施之以教化,上文匡直辅翼等事是也,彼既自得之,复从而教之。”

自得在民,使之自得仍在司徒,故谓强有以使之者固非也,谓任其自得之者亦非也。

“圣人之忧民如此”,论本节,与“圣人有忧之”相照,似应单承命契一件,不知此句直从“尧独忧之”说来,作一总结,则统承为得也。

“忧民如此”,紧与“尧独忧之”句应,使禹稷契皆舜使之矣,此处复举放勋之词,正见大人劳心,尧为重也。

尧舜之忧不同,不为所得之人有多寡大小,盖君相之职分不同,则其所忧之大小又有差。看上文“尧独忧之”及“举舜”“舜使”等句自明。

禹皋乃总举之词,益稷契即在里,非谓舜所忧不得止在禹皋,而益稷契不与也。

第十节,正应缴前第六节。“为天下得人”,应“大人之事”,“仁”字应“劳心”。

“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此不是赞叹尧舜之仁,只极言劳心为天下之大耳。

上文数“忧”字,是紧接劳心来,此“为天下”三字,是紧接“忧”字,落“得人”二字,亦从此三字中生出。

此“仁”字以恩惠言,与论语“如其仁”之“仁”字同。

所谓仁者,原只是惠与忠之道耳,惟其要尽人而惠之忠之,此其法非得人不可,得人正所以为天下也。“天下”两字,紧对上“人”字。

有天下即有天下之人,一世之人自足以治一世之天下,特为之得者无其人耳,此尧舜之所以任为己忧也。“天下”字与上“人”字对,看众寡何如?“仁”字与上“惠”“忠”字对看,广狭何如?是之不忧,更有甚事!

人不止是舜禹皋陶,自舜禹皋陶推去所得之人,皆尧所得之人也,故曰“尧独忧之”。然尧只要得舜,舜只要得禹皋陶,此之谓“大人之事”,有分殊,有理一,读西铭便见得个“仁”字完全。

尧得舜,舜得禹皋,禹皋以下至庶司,皆是劳心中人,但其劳心有大小耳。舜禹皋陶之劳心,皆为尧得之而后劳,若未为尧得,则亦无从劳也。论至此,则尧忧为更急,而劳心更大。

古今来人主为天下之心,有公有私;为天下得人之事,有义有利;为天下所得之人,有大有小。若一概不论,只为天下得人便是仁,则汉唐以后求贤察吏之君,皆可与尧舜比烈矣。

陈良,楚产也,居侏离之乡,而曰“我自悦周孔而已”,必无是理!所以为陈良计,只有北学一法耳。许鲁斋位列台重,而以为悦考亭之道,吾未之敢信也。

周正之秋,乃夏正之五六七月也,“秋阳以暴之”,即似今人家晒物必以三伏者为良耳,非真秋也。

有谓神农以前,无物可齐,自无物不齐。先生曰:“必无是理。巢窟毛皮皆物也,有天地即有物,即不齐。此等议论,亦从二氏寓言得病。”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辟,音壁,又音闢。○墨者,治墨翟之道者。夷,姓;之,名。徐辟,孟子弟子。孟子称疾,疑亦托辞以观其意之诚否。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不见之见,音现。○又求见,则其意已诚矣,故因徐辟以质之如此。直,尽言以相正也。庄子曰:“墨子生不歌,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是墨之治丧,以薄为道也。易天下,谓移易天下之风俗也。夷子学于墨氏而不从其教,其心必有所不安者,故孟子因以诘之。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夫,音扶,下同。匍,音蒲。匐,蒲北反。○“若保赤子”,周书康诰篇文,此儒者之言也。夷子引之,盖欲援儒而入于墨,以拒孟子之非己。又曰“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则推墨而附于儒,以释己所以厚葬其亲之意,皆所谓遁辞也。孟子言人之爱其兄子与邻之子,本有差等。书之取譬,本为小民无知而犯法,如赤子无知而入井耳。且人物之生,必各本于父母而无二,乃自然之理,若天使之然也。故其爱由此立,而推以及人,自有差等。今如夷子之言,则是视其父母本无异于路人,但其施之之序,姑自此始耳。非二本而何哉?然其于先后之间,犹知所择,则又其本心之明有终不得而息者,此其所以卒能受命而自觉其非也。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蔂梩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蚋,音汭。嘬,楚怪反。泚,七礼反。睨,音诣。为,去声。蔂,力追反。梩,力知反。○因夷子厚葬其亲而言此,以深明一本之意。上世,谓太古也。委,弃也。壑,山水所趋也。蚋,蚊属。姑,语助声,或曰蝼蛄也。嘬,攒共食之也。颡,额也。泚,泚然汗出之貌。睨,邪视也。视,正视也。不能不视,而又不忍正视,哀痛迫切,不能为心之甚也。非为人泚,言非为他人见之而然也。所谓一本者,于此见之,尤为亲切。盖惟至亲故如此,在他人,则虽有不忍之心,而其哀痛迫切,不至若此之甚矣。反,覆也。蔂,土笼也。梩,土也。于是归而掩覆其亲之尸,此葬埋之礼所由起也。此掩其亲者,若所当然,则孝子仁人所以掩其亲者,必有其道,而不以薄为贵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为间曰:“命之矣。”怃,音武。间,如字。○怃然,茫然自失之貌。为间者,有顷之间也。命,犹教也。言孟子已教我矣。盖因其本心之明,以攻其所学之蔽,是以吾之言易入,而彼之惑易解也。

异端之所以别于吾道者,只是无等杀,无等杀便无礼,无礼便无天,从此一串差去。彼以为等杀之礼,圣人造作以教人苦人,而不知其为天也,此是儒释劈头分路处。程子所谓“本领不是”者,此也。俗士犹云末异本同,三教合一,亦只坐不知天耳。

* * *

[1]狙 原作“徂”,据庄子改。

[2]而 原作“合”,据四书章句集注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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