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七 离娄上凡二十八章。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离娄,古之明目者。公输子,名班,鲁之巧人也。规,所以为员之器也。矩,所以为方之器也。师旷,晋之乐师,知音者也。六律,截竹为筩,阴阳各六,以节五音之上下。黄钟、太蔟、姑洗、蕤宾、夷则、无射,为阳;大吕、夹钟、仲吕、林钟、南吕、应钟,为阴也。五音:宫、商、角、徵、羽也。范氏曰:“此言治天下不可无法度,仁政者,治天下之法度也。”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闻,去声。○仁心,爱人之心也。仁闻者,有爱人之声闻于人也。先王之道,仁政是也。范氏曰:“齐宣王不忍一牛之死,以羊易之,可谓有仁心。梁武帝终日一食蔬素,宗庙以面为牺牲,断死刑必为之涕泣,天下知其慈仁,可谓有仁闻。然而宣王之时,齐国不治;武帝之末,江南大乱。其故何哉,有仁心仁闻而不行先王之道故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徒,犹空也。有其心,无其政,是谓徒善;有其政,无其心,是为徒法。程子尝言:“为政须要有纲纪文章,谨权、审量、读法、平价,皆不可阙。”而又曰“必有关雎、麟趾之意,然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正谓此也。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诗大雅假乐之篇。愆,过也。率,循也。章,典法也。所行不过差不遗忘者,以其循用旧典故也。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员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胜,平声。○准,所以为平。绳,所以为直。覆,被也。此言古之圣人,既竭耳目心思之力,然犹以为未足以遍天下,及后世,故制为法度以继续之,则其用不穷,而仁之所被者广矣。故曰,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丘陵本高,川泽本下,为高下者因之,则用力少而成功多矣。邹氏曰:“自章首至此,论以仁心仁闻行先王之道。”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仁者,有仁心仁闻而能扩而充之,以行先王之道者也。播恶于众,谓贻患于下也。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朝,音潮。○此言不仁而在高位之祸也。道,义理也。揆,度也。法,制度也。道揆,谓以义理度量事物而制其宜。法守,谓以法度自守。工,官也。度,即法也。君子小人,以位而言也。由上无道揆,故下无法守。无道揆,则朝不信道而君子犯义;无法守,则工不信度而小人犯刑。有此六者,其国必亡;其不亡者,侥幸而已。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辟,与闢同。丧,去声。○上不知礼,则无以教民;下不知学,则易与为乱。邹氏曰:“自是以惟仁者至此,所以责其君。”诗曰:‘天之方蹶,无然泄泄。’蹶,居卫反。泄,弋制反。○诗大雅板之篇。蹶,颠覆之意。泄泄,怠缓悦从之貌。言天欲颠覆周室,群臣无得泄泄然,不急救正之。泄泄,犹沓沓也。沓,徒合反。○沓沓,即泄泄之意。盖孟子时人语如此。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非,诋毁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范氏曰:“人臣以难事责于君,使其君为尧舜之君者,尊君之大也;开陈善道以禁闭君之邪心,惟恐其君或陷于有过之地者,敬君之至也;谓其君不能行善道而不以告者,贼害其君之甚也。”邹氏曰:“自诗云‘天之方蹶’至此,所以责其臣。”○邹氏曰:“此章言为治者,当有仁心仁闻以行先王之政,而君臣又当各任其责也。”
人谓任心者逸,讲求法度者劳,不知其说正与圣贤之说相反。人心虽至明,亦止一人之明,若法度则自从前许多圣人积趱下来,以一人而较多人之智,以未经历人而较已过来人之智,其劳逸可不辨而明也。良知家欲奋其私智,而废从古圣人之道,谓周公制作,尧舜何不先尽为,而待周公?必遇其时,方有其事,故但须心明,不须讲求。不知周公若不曾讲求尧舜之道,虽遇其时,心仍不明,如何制作?故夫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周公之逸于制作者,正以其能监前古也。黄老清净,与良知家恶讲求,俱是弃逸而取劳,其所为皆苟简灭裂,而酿乱无穷,安能治天下哉!
第三节,承上文,起下两节,意重在仁政一边,故下句与上句有宾主欹侧之势。
第四节只是怂恿行先王之政,重在“过”字。
法之当遵,上下文说尽,此节专重“过”字,引诗正取“不愆忘”以决遵之必无过耳。
下节方说先王之法之善,此只决遵法之必无过耳。当时说士力破王政,以为必不可行,如今人谓封建井田必不可复,犹是战国学术,故孟子先破此说。通节重“过”字,“过”字从彼意中看出,须在“遵”后言,不是“遵”字前议论也。
“过”字帖“愆忘”说。
第五节,三段有大小,非宾主也。看注中“耳目心思”未尝分别,故庆源谓皆圣人所作,故作一统说也。仁覆天下,亦包联其用不穷,总是此节只重制为法度耳。
政便是圣人心思,以有“不忍人”三字在也。圣人心思之既竭,亦何从见之?只就政之委曲详尽处,可以使千万世见其心思。此正是“继”字之妙,不是竭了后才去继,继政外别有个圣人心思也。
“仁覆天下”,注补“及后世”三字,其义乃圆,而于上下文尤紧。
古人所抱之道大,故视天下无不可为之世,无不可为之君,孔孟栖栖皇皇,似与后世衒鬻者同,然其道断不可贬,故所如不合,若可贬,即非道也。后世人臣,本自无道,但从利禄起见,安得不为谐媚之言?谐媚似乎极恭,不知其下者欺罔行私,其上者以智术相笼络,正不恭之甚者也。彼妄论伊川之折柳问疾,考亭之诚意正心,为迂阔不善进说,止是谐媚不恭议论耳。
朱子谓:“陈善闭邪,即是做那责难底工夫。”故就上句中紧一步说,是正解。
此句所重在闭邪,然不知闭之之道,则矫拂而不入,故必开陈善道以晓之,则邪不难闭矣。
此两句只是“恭敬”两字落得好,若只云谓之忠,则便不见斯义也。孟子曰:“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哲宗戏折柳枝,伊川谓:“方春发生,不可无故摧折。”正合孟子之意。温公闻之不悦,岂可便谓之不忠?若于“恭敬”两字分量,则煞有未尽在。刘安世之徒,老大以为不然,至苏氏则竟成嘲谑矣。古义不明,可胜三叹,然今日朋友间也只讲得容悦一法,所云责难陈善闭邪者,或未之见,万一有之,大为迂怪,而又何君臣之云乎!
孟子曰:“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至,极也。人伦说见前篇。规矩尽所以为方员之理,犹圣人尽所以为人之道。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法尧舜以尽君臣之道,犹用规矩以尽方员之极,此孟子所以道性善而称尧舜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法尧舜,则尽君臣之道而仁矣;不法尧舜,则慢君贼民而不仁矣。二端之外,更无他道。出乎此,则入乎彼矣,可不谨哉?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幽,暗。厉,虐。皆恶谥也。苟得其实,则虽有孝子慈孙,爱其祖考之甚者,亦不得废公义而改之。言不仁之祸必至于此,可惧之甚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诗大雅荡之篇。言商纣之所当鉴者,近在夏桀之世,而孟子引之,又欲后人以幽厉为鉴也。
“至”字作“极”字解,不作“到”字解。惟规矩为方员之极,故天下方员稍有未尽,将规矩一照便见。规矩立于此,天下许多方员必须从此做出,若云已至未至,能至可至,则是规矩下别有许多方员式样矣。
“至”字训“极”字,不可作“到”字解。若云凡人不至而圣人独至,圣人既至则凡人可至,皆隔靴爬搔也。
“至”字该“法”字,其中变化无穷。
圣人原不为人法而然,而人之法已尽。
后世人伦,都傍圣人至处辨别出来。
知有至然后能法,不知至便下达无底。
至之道日在目前,人自不由也。
人之不求人理,大都云圣人不可学而至,及其论为人也,则又未立而讲权,未正直而讲圆通变化,又似满街都是圣人,则是任其意为方圆,无非规矩也,可乎?故天下不方员之物,定畏规矩;人伦之人,定畏圣人。从畏生遁,从遁生侮,总不出孟子“自暴”“自弃”两病,然两病又只一病,惟其自弃耳。如朱子张子从小便道圣人可学,是甚志识!
有尧舜而道之至乃见,尧舜者至道之体质也。
“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而已矣”者,再无别样也,亦无所不尽也,只这些子也,毫厘千里也。
欲为臣尽臣道,舜之所以事君,方为臣道之至,孟子曰:“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此所谓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也。说个“道”字,便有多少义理事件。试看舜征庸时,五典克从,百揆时叙,四门穆穆,烈风雷雨勿迷,主祭而百神享,主事而事治、百姓安,察齐历象,时巡群后,任用禹稷诸臣,多少平成事理,皆所谓尽臣道也,乃所谓当法者也。人每谓不必论其事而即论其心,如此,则何必以舜为至而法之哉?或曰:照下文仁与不仁,似论心亦是。曰:注云“法尧舜”,则尽君臣之道而仁矣;不法尧舜,则慢君贼民而不仁矣!盖以尽道不尽道分仁不仁,不以仁不仁分法尧舜不法尧舜也。故重言心而轻视道,便成颠倒谬误,便失孟子本旨。人伦日用,必皆求止至善,孟子所以道“性善”,而称“人皆可为尧舜”,未尝放松一活路,令人可以假借胡行乱走也。只是后人自画定不能居仁由义,妄谓尧舜不可再,只要得其心,心是无形无据底,如何去法?徒借此说以自便其私,总由一点自弃之心,以逞自暴之乱,学者所当深戒也。
“不敬”二字,自庸臣至奸佞,到此二字都无辨处。
有谓相其君而代其位,舜之事尧焉可法。先生曰:“何必说到此。果然是舜之所以事君而尧禅之,又何不可?但曹丕等非其人耳。”
孟子言必称尧舜,谓人皆可为,逼拶到至处,不肯开方便法门,故引孔子“道二”之言,正言不为尧舜,即为幽厉,中间更无别路耳。有谓法其至者,不为尧舜,必不为幽厉,如其言,则道三矣。总为后世庸劣者寻出路,将不甚而身危国削者贤于暴之甚者耶?凡此等见识,即是孔孟门下罪人,学者不可不辨!
有谓为君为臣必如尧舜而后可,则无以处汤武矣。先生曰:“必求如尧舜乃能为汤武耳。”
今日人品卑下,大都谓古人可法者多,何必出于圣贤一路?只此说一误,堕落无底之渊耳。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三代,谓夏、商、周也。禹、汤、文、武,以仁得之;桀、纣、幽、厉,以不仁失之。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国,谓诸侯之国。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言必死亡。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恶,去声。乐,音洛。强,上声。○此承上章之意而推言之也。
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治人之治,平声。不治之治,去声。○我爱人而人不亲我,则反求诸己,恐我之仁未至也。智敬仿此。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不得,谓不得其所欲,如不亲、不治、不答是也。反求诸己,谓反其仁、反其智、反其敬也。如此,则其自治益详,而身无不正矣。天下归之,极言其效也。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解见前篇。○亦承上章而言。
有谓“身正”进一步讲,方得注中“自治益详”意。不知“自治益详”,乃指“皆反求诸己”句,非另有正身之功;即所谓“皆反求诸己”,亦即在前节说到尽处耳,非谓仁知礼之反犹区区,而此更进一步也。
“其身正”,即在“反求”内,“天下归”即在“身正”内,节节要倒缩上去,方得立言之意。“其身正”三字,当重读,是重难语。下半句当急读,是找足语。此“而”字转与他处不同,是归并上半语。
引诗重“自求”,不重“永言”。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恒,胡登反。○恒,常也。虽常言之,而未必知其言之有序也。故推言之,而又以家本乎身也。此亦承上章而言之,大学所谓“自天子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为是故也。
三句鱼贯而下,“身”字本粘定“家”说,但一气读看,则“壹是皆以身为本”意隐然言下。
此是孟子得曾子大学真传,借恒言发明,其本领极大,其用意深切著明。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巨室,世臣大家也。得罪,谓身不正而取怨怒也。麦丘邑人祝齐桓公曰:“愿主君无得罪于群臣百姓。”意盖如此。慕,向也,心悦诚服之谓也。沛然,盛大流行之貌。溢,充满也。盖巨室之心,难以力服,而国人素所取信;今既悦服,则国人皆服,而吾德教之所施,可以无远而不至矣。此亦承上章而言,盖君子不患人心之不服,而患吾身之不修;吾身既修,则人心之难服者先服,而无一人之不服矣。○林氏曰:“战国之世,诸侯失德,巨室擅权,为患甚矣。然或者不修其本而遽欲胜之,则未必能胜而适以取祸。故孟子推本而言,惟务修德以服其心。彼既悦服,则吾之德教无所留碍,可以及乎天下矣。裴度所谓韩弘舆疾讨贼,承宗敛手削地,非朝廷之力能制其死命,特以处置得宜,能服其心故尔,正此类也。”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有道之世,人皆修德,而位必称其德之大小;天下无道,人不修德,则但以力相役而已。天者,理势之当然也。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涕出而女于吴。女,去声。○引此以言小役大弱役强之事也。令,出令以使人也。受命,听命于人也。物,犹人也。女,以女与人也。吴,蛮夷之国也。景公羞与为昏而畏其强,故涕泣而以女与之。今也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言小国不修德以自强,其般乐怠敖,皆若效大国之所为者,而独耻受其教命,不可得也。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此因其愧耻之心而勉以修德也。文王之政,布在方策,举而行之,所谓师文王也。五年七年,以其所乘之势不同为差。盖天下虽无道,然修德之至,则道自我行,而大国反为吾役矣。程子曰:“五年七年,圣人度其时则可矣。然凡此类,学者皆当思其作为如何,乃有益耳。”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祼,音灌。夫,音扶。好,去声。○诗大雅文王之篇。孟子引此诗及孔子之言,以言文王之事。丽,数也。十万曰亿。侯,维也。商士,商孙子之臣也。肤,大也。敏,达也。祼,宗庙之祭,以郁鬯之酒灌地而降神也。将,助也。言商之孙子众多,其数不但十万而已。上帝既命周以天下,则凡此商之孙子,皆臣服于周矣。所以然者,以天命不常,归于有德故也。是以商士之肤大而敏达者,皆执祼献之礼,助王祭事于周之京师也。孔子因读此诗,而言有仁者则虽有十万之众,不能当之。故国君好仁,则必无敌于天下也。不可为众,犹所谓难为兄难为弟云尔。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耻受命于大国,是欲无敌于天下也;乃师大国而不师文王,是不以仁也。诗大雅桑柔之篇。逝,语辞也。言谁能执持热物,而不以水自濯其手乎?○此章言不能自强,则听天所命;修德行仁,则天命在我。
孟子“德力皆天”之说极精,天有理有气,有道之相役,天之常理也;无道而顺强大,天之气运也。天心固以理为主,然有道无道是在人为,人失其职,天亦无如之,何但存气运之治乱而已?看三代以后,天下之存亡,皆以强弱大小为断,可见孟子之说精,不然,则三代以下无天矣。若谓强大相役便是天理,此却不然,朱子所以辨同甫汉唐之论也。
“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不是诃其不受命,正诃其为弟子;不是怪他耻,正是怪他师;正是怪他失所耻,正是要他知所耻。
“师文王”者,行仁政也,若谓阴谋柔节以图大,仍是师大国,仍是无道天下之讲究,正与下文两节意反矣。其误从史家阴行善错解来。
有谓善取天下者,有所以屈人而非力;善失天下者,有所以予人而非弱。仁不可为众,孔子盖为周尊,而又为商解也。先生曰:“三代前总未尝有谋取天下之事,归仁去不仁,自是定理。圣贤去就予夺,皆以仁为断,非谓势不得已而从之也。如其言,将曹瞒当文王,冯道当微箕乎?熟于后世之史,而暗于圣人之经,反以今诬古,此凡为史学之大患也。”
此章原为当时诸侯耻见役而不能自为强弱言,故“无敌”二字,须指侯国讲,不指民下归往也。国君天下之辨,正为此耳。
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菑,与灾同。乐,音洛。○安其危利其菑者,不知其为危菑而反以为安利也。所以亡者,谓荒淫暴虐,所以致亡之道也。不仁之人,私欲固蔽,失其本心,故其颠倒错乱至于如此,所以不可告以忠言,而卒至于败亡也。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浪,音郎。○沧浪,水名。缨,冠系也。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言水之清浊有以自取之也。圣人声入心通,无非至理,此类可见。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夫,音扶。○所谓自取之者。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解见前篇。○此章言心存则有以审夫得失之几,不存则无以辨于存亡之著。祸福之来,皆其自取。
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恶,去声。○民之所欲,皆为致之,如聚敛然。民之所恶,则勿施于民。鼂错所谓“人情莫不欲寿,三王生之而不伤;人情莫不欲富,三王厚之而不困;人情莫不欲安,三王扶之而不危;人情莫不欲逸,三王节其力而不尽”,此类之谓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走,音奏。○圹,广野也。言民之所以归乎此,以其所欲之在乎此也。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为,去声。驱,与驱同。獭,音闼。爵,与雀同。鹯,诸延反。○渊,深水也。獭,食鱼者也。丛,茂林也。鹯,食雀者也。言民之所以去此,以其所欲在彼而所畏在此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则诸侯皆为之驱矣。虽欲无王,不可得已。好、为、王,皆去声。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为不畜,终身不得。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王,去声。○艾,草名,所以灸者,乾久益善。夫病已深而欲求乾久之艾,固难卒办,然自今畜之,则犹或可及;不然,则病日益深,死日益迫,而艾终不可得矣。诗云‘其何能淑,载胥及溺’,此之谓也。”诗大雅桑柔之篇。淑,善也。载,则也。胥,相也。言今之所为,其何能善,则相引以陷于乱亡而已。
聚欲、勿施恶,即仁也。
玩“尔也”二字,有惟其如此、但要如此、必须如此之意。
首节是上感下,第二节是下应上,说应正所以满足感下之理。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暴,犹害也。非,犹毁也。自害其身者,不知礼义之为美而非毁之,虽与之言,必不见信也。自弃其身者,犹知仁义之为美,但溺于怠惰,自谓必不能行,与之有为必不能勉也。程子曰:“人苟以善自治,则无不可移者,虽昏愚之至,皆可渐磨而进也。惟自暴者拒之以不信,自弃者绝之以不为,虽圣人与居,不能化而入也。此所谓下愚之不移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仁宅已见前篇。义者,宜也,乃天理之当行,无人欲之邪曲,故曰正路。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舍,上声。○旷,空也。由,行也。○此章言道本固有而人自绝之,是可哀也。此圣贤之深戒,学者所当猛省也。
有谓仁有时穷君子之心,有义扶之而起。先生曰:“将义合仁字,是作者发明,非题之本义。且仁与义同生并有,非仁穷而义出,亦非用义以制仁也。故要合仁字发明,须见得理一分殊之旨。五伦中固分仁义,然此义字,却指心性日用之全理,所以流行于人物间者。”[1]
孟子曰:“道在尔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之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尔、迩,古字通用。易,去声。长,上声。○亲长在人为甚迩,亲之长之在人为甚易,而道初不外是也。舍此而他求,则远且难而反失之。但人人各亲其亲、各长其长,则天下自平矣。
此章有主“天下人”说者,有主“为天下人”说者,当如何?曰:读白文自见。曰“求远”“求难”,明对当时邪说功利诸家,舍却根本,言道言事,故特地指醒个目前现成道理与他看耳。全旨自当主立教择术者言,不是家喻户晓也。但末句却就天下人身上看,正见道理只得如此,故立教择术,更无事外求耳。
上二句是唤醒他歧途,末句是指示他实地,指示正所以唤醒也。
“亲亲”“长长”而“天下平”,是就现成本然之理,示人择术不事他求耳,若要到人人亲亲长长,又须有使之道理在,但此章只重指点知所求处,故不重此义。
此只在道理上说,不在功效上说,若说功效,则到人人亲亲长长,岂是容易!有一人不亲亲长长,不可为平,尧舜犹病是,反成远难矣。盖“迩”“易”二字,专就“求远”“求难”者言,尧舜之道,人皆可为,不可求差了,自走远难耳,不是说亲亲长长,毫不费工夫也。
帝王制度文为,都只是亲亲长长中条目耳。
人人便是天下,亲其亲,长其长,便是平,只就上面分出个景象名目来,绝非两层,方见得最迩、最易。“而”字是直指语,非转关语,亦非推一步语也。
玩全节语气,于此句下,应有“然则何不求迩易而求诸远难哉”之意,然白文却只此缩住,令人自悟,千载下犹若见其当前指点,是孟子文章之妙。
陈卧子云:儒者之攻异端,慎莫以其精者,与之争胜而已,盖其精者或有非吾儒之所及,而其粗者亦卒无以易吾儒也。佛老之兴,皆始于士大夫好言性命之学耳,此即孟氏近迩之说乎?昌黎原道诸篇,子瞻指为慕其说而不知其味,此确论也,然圣贤之道,使人人能慕其说而为其行足矣,又何用知其味乎?先生曰:“观此语,可知其惑溺于佛老者甚深锢,而圣人之道不明久矣。方以精者逊佛老,而自处于粗,谓彼之精非吾儒所及,但不可以平天下,吾之粗仅可以处家国天下,而不足与争性命之学,其迷谬如此,则固已屈膝乞命于其庭矣。而又曰,吾儒也例当与之强辨,则辨其不可以平天下而已,上自天子,下至公卿士庶,无不以人道为不得已之俗缘,而别有一明心性,离生死转祸福之妙道,视为极至,惜为俗缘所累,不得而究也。呜呼!其亦勿思甚矣。圣人之道,其所以能平天下者,惟其穷理尽性至命之至精也,异端之所以不可以平天下者,正其不精于性命之学也。秀才未尝明圣人之道,其胸中所见,更出异端之下,而又冒儒以辟释,则其为辟也,适助之焰而已。”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获于上,得其上之信任也。诚,实也。反身不诚,反求诸身而其所以为善之心有不实也。不明乎善,不能即事以穷理,无以真知善之所在也。游氏曰:“欲诚其意,先致其知;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学至于诚身,则安往而不致其极哉?以内则顺乎亲,以外则信乎友,以上则可以得君,以下则可以得民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诚者,理之在我者皆实而无伪,天道之本然也;思诚者,欲此理之在我者皆实而无伪,人道之当然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至,极也。杨氏曰:“动便是验处,若获乎上、信乎友、悦于亲之类是也。”○此章述中庸孔子之言,见思诚为修身之本,而明善又为思诚之本。乃子思所闻于曾子,而孟子所受乎子思者,亦与大学相表里,学者宜潜心焉。
首节从事势挨推,有此节次;到“诚身”,则“顺亲”“信友”“获上”并无节次,要之“诚身”原不为顺、信、获而后诚之也,圣贤从人情物理指点出归根用力处,须如此分明耳。
“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只是一个道理,离人身看,着人身看,有此各样耳。因人人不能完得此理,在人身上难见,故另提出说,及至人完得此理时,原不曾另有一件,虽圣人亦未尝有毫末之加也。离人身看只有理,着人身看只有心,然心不即是理,故必能思而后理得。思是人,诚仍是天,原无二道也。从思诚至至诚,是以人合天工夫,从至诚观感动,是以人合天功用,惟同此天,故思诚者无不至,惟同此天,故至诚便能动。
孟子只换得一“思”字,将中庸“博学之”节已隐括在内,盖明善乃思诚之本也。
中庸“天人”,后面分说开去,其合处互见,故中庸“至诚”专就“天道”边说多。此处不分天人,即接“至诚”二字,是即思诚以极其诚,由人以合天,如中庸“致曲”节之“至诚”也。中庸“至”字不说功夫,此“至”字兼功夫说。
“至诚”根“明善”“诚身”来,有多少工夫火候全体大用学问,不是一真心便了也。真心感人,虽寻常忠厚人亦有之,非至诚之动也。
至诚自然动物,非欲动物而思诚也。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辟,去声。○作、兴,皆起也。盍,何不也。西伯,即文王也。纣命为西方诸侯之长,得专征伐,故称西伯。太公,姜姓,吕氏,名尚。文王发政,必先鳏寡孤独,庶人之老皆无冻馁,故伯夷、太公来就其养,非求仕也。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焉,于虔反。○二老,伯夷、太公也。大老,言非常人之老者。天下之父,言齿德皆尊,如众父然。既得其心,则天下之心不能外矣。萧何所谓养民致贤以图天下者,暗与此合,但其意则有公私之辨,学者又不可以不察也。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为政于天下矣。”七年,以小国而言也。大国五年,在其中矣。
有仁天下之心,有治天下之学,有超越天下之才识,有历练天下之精神,方承当得“天下之大老”五字。
“天下之父”,从“天下之大老”来,大老名德之盛,民望所归,故如父之统子,而大老之归,又从文德之至,皆天理无私,自然感化上事,非后世养贤图大,杖策从王之比。
孟子曰:“求也为季氏宰,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求,孔子弟子冉求。季氏,鲁卿。宰,家臣。赋,犹取也,取民之粟倍于他日也。小子,弟子也。鸣鼓而攻之,声其罪而责之也。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为,去声。○林氏曰:“富其君者,夺民之财耳,而夫子犹恶之。况为土地之故而杀人,使其肝脑涂地,则是率土地而食人之肉。其罪之大,虽至于死,犹不足以容之也。”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辟与闢同。○善战,如孙膑、吴起之徒。连结诸侯,如苏秦、张仪之类。辟,开垦也。任土地,谓分土授民,使任耕稼之责,如李悝尽地力,商鞅开阡陌之类也。
天将开治,必以杀戮靖乱,杀戮必假手于残暴之人,凡猛将谋士皆天所用,亦皆天所必诛,故往往开国功臣,不能善终者,人多归过人主猜忌不能保全,实则其道有足自取者,亦天理之所必然也。惜此辈不知书耳,若诸葛武侯郭汾阳曹武惠,虽善战,其知免矣,为将者何可不读书!
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眸,音牟。瞭,音了。眊,音耄。○良,善也。眸子,目瞳子也。瞭,明也。眊者,蒙蒙,目不明之貌。盖人与物接之时,其神在目,故胸中正则神精而明,不正则神散而昏。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焉,于虔反。廋,音搜。○廋,匿也。言亦心之所发,故并此以观,则人之邪正不可匿矣。然言犹可以伪为,眸子则有不容伪者。
孟子曰:“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侮夺人之君,惟恐不顺焉,恶得为恭俭?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恶,平声。○惟恐不顺,言恐人之不顺己。声音笑貌,伪为于外也。
有谓阔略之主,不尚恭谨,广大之君,不急纤朴,恭俭是必不得已而后出于此。先生曰:“此论悖矣!孟子要真恭俭,岂抹杀恭俭哉!看对滕文言为国,首及贤君必恭俭,后列仁政,恭俭为仁政之本,岂小德哉!”
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与,平声。援,音爰。○淳于,姓;髡,名,齐之辩士。授,与也。受,取也。古礼,男女不亲授受,以远别也。援,救之也。权,称锤也,称物轻重而往来以取中者也。权而得中,是乃礼也。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言今天下大乱,民遭陷溺,亦当从权以援之,不可守先王之正道也。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言天下溺,惟道可以救之,非若嫂溺可手援也。今子欲援天下,乃欲使我枉道求合,则先失其所以援之之具矣。是欲使我以手援天下乎?○此章言直己守道,所以济时;枉道殉人,徒为失己。
所以不援,即是以道,惟其以道,故人见谓不援耳,以道、不援作两层说便隔。
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不亲教也。孟子曰:“势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则恶矣。夷,伤也。教子者,本为爱其子也,继之以怒,则反伤其子矣。父既伤其子,子之心又责其父曰:‘夫子教我以正道,而夫子之身未必自行正道。”则是子又伤其父也。古者易子而教之。易子而教,所以全父子之恩,而亦不失其为教。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责善,朋友之道也。○王氏曰:“父有争子,何也?所谓争者,非责善也,当不义则争之而已矣。父之于子也如何?曰,当不义,则亦戒之而已矣。”
孟子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守身,持守其身,使不陷于不义也。一失其身,则亏体辱亲,虽日用三牲之养,亦不足以为孝矣。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事亲孝,则忠可移于君,顺可移于长。身正,则家齐国治而天下平。曾子养曾晳,必有酒肉。将彻,必请所与。问有馀,必曰‘有’。曾晳死,曾元养曾子,必有酒肉。将彻,不请所与。问有馀,曰‘亡矣’。将以复进也。此所谓养口体者也。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养,去声。复,扶又反。○此承上文事亲言之。曾晳,名点,曾子父也。曾元,曾子子也。曾子养其父,每食必有酒肉。食毕将彻去,必请于父曰:“此馀者与谁?”或父问此物尚有馀否?必曰“有”,恐亲意更欲与人也。曾元不请所与,虽有言无,其意将以复进于亲,不欲其与人也。此但能养父母之口体而已。曾子则能承顺父母之志,而不忍伤之也。事亲若曾子者,可也。”言当如曾子之养志,不可如曾元但养口体。程子曰:“子之身所能为者,皆所当为,无过分之事也。故事亲若曾子可谓至矣,而孟子止曰可也,岂以曾子之孝为有馀哉?”
“不失”“能事”不是两件。
有谓次节只申明上文“大”字意,似矣,而未尽其解。“大”字只讲包括,“本”字才推究其实,正是所以大处,须从事亲守身,推究到凡为事凡为守者无不贯无不尽,中间次第精密周通,方得“本”字之义。本对末而言,由本至末,中间正有条理。
“可”者,仅可之词,孝到十分,只尽己分内事,才少一分,便是不尽分耳。细心体贴程子之意,方知“可也”两字极下得稳。
异端毁性灭亲,而曰超度为孝,俗宦绝养夺情,而曰显扬为孝,人类几何而不灭也!
今人辄以贫无以养为辞,反责望于遗赀,是父母当自养,并当养子孙也,异哉!
孟子曰:“人不足与適也,政不足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適,音谪。间,去声。○赵氏曰:“適,过也。间,非也。格,正也。”徐氏曰:“格者,物之所取正也。书曰:‘格其非心。’”愚谓间字上亦当有与字。言人君用人之非,不足过;行政之失,不足非间。惟有大人之德,则能格其君心之不正以归于正,而国无不治矣。大人者,大德之人,正己而物正者也。○程子曰:“天下之治乱,系乎人君之仁与不仁耳。心之非。即害于政,不待乎发之于外也。昔者孟子三见齐王而不言事,门人疑之。孟子曰:‘我先攻其邪心,心既正,而后天下之事可从而理也。’夫政事之失,用人之非,知者能更之,直者能谏之。然非心存焉,则事事而更之,后复有其事,将不胜其更矣;人人而去之,后复用其人,将不胜其去矣。是以辅相之职,必在乎格君心之非,然后无所不正;而欲格君心之非者,非有大人之德,则亦莫之能也。”
“君心之非”,所以为适间者也;“格君心之非”,所以治人政者也。
“格”字有本有用,德盛而自化本也,知微而潜移用也,人多说得一边耳。
孟子曰:“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虞,度也。吕氏曰:“行不足以致誉而偶得誉,是谓不虞之誉。求免于毁而反致毁,是谓求全之毁。言毁誉之言,未必皆实,修己者不可以是遽为忧喜,观人者不可以是轻为进退。”
说到此等处,于人情物理之变,无微不瞩,可知圣贤煞曾体究来,只是照管自己,机至自化,不若庸人以机生机耳。若谓圣贤不知世间有机事,是以愚视圣贤也。
注中“修己”“观人”,补出言外大意,见孟子此章用处,非仅作一番不平慨叹也。二义中,又“修己”为重。
一凡人誉之[2],则自以为有馀,一凡人毁之,则自以为不足。近日奔竞之徒不足言,即自号名宿,哄然有声于时者,大概不出此语,岂特凡人直颠倒于下流之毁誉耳。
孟子曰:“人之易其言也,无责耳矣。”易,去声。○人之所以轻易其言者,以其未遭失言之责故耳。盖常人之情,无所惩于前,则无所警于后。非以为君子之学,必俟有责而后不敢易其言也。然此岂亦有为而言之与?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好,去声。○王勉曰:“学问有馀,人资于己,不得已而应之可也。若好为人师,则自足而不复有进矣,此人之大患也。”
孟子欲学者不自足而求进,然后可以为圣贤、尽人道,若好为人师,则志气浮躁而满假浅隘,不复可以成人,故曰“人之患”,为人之自为计,非指数人师之弊也。即言人师之患,亦虚玄畸异之患深,而学究训诂之患浅。人师讲学,亦以阳儒阴释,非毁礼法,而猖狂无忌之患大;而拘牵末节,修饬仪容,而中无实得之患小。先王设教,必以礼仪规范,谓礼仪规范必本忠信实德则可,不可谓去礼仪规范而专求忠信实德也,况其所求,并非忠信实德乎?试看程朱之后,虽数传失其指,然其渊源授受,直至宋景濂方希直,虽不能大有所为,而卓然尚有可观,靖难杀戮后,此学方绝耳。若陆子静一传,而门人骂坐打人,傅子渊以失心死矣,王伯安一再传,而门人狂悖无行,颜钧以诈财笞狱,梁汝元以不轨捕毙,李贽以左道伏法矣。此其为天下后世之大患,不昭然可鉴耶?而犹有祖述其旨者,亦可怪也。
乐正子从于子敖之齐。子敖,王欢字。乐正子见孟子。孟子曰:“子亦来见我乎?”曰:“先生何为出此言也?”曰:“子来几日矣?”曰:“昔者。”曰:“昔者,则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曰:“舍馆未定。”曰:“子闻之也,舍馆定,然后求见长者乎?”长,上声。○昔者,前日也。馆,客舍也。王欢,孟子所不与言者,则其人可知矣。乐正子乃从之行,其失身之罪大矣;又不早见长者,则其罪又有甚者焉,故孟子姑以此责之。曰:“克有罪。”陈氏曰:“乐正子固不能无罪矣,然其勇于受责如此,非好善而笃信之,其能若是乎?世有强辩饰非,闻谏愈甚者,又乐正子之罪人也。”
从子敖后去见孟子,必有多少不妥处,正要从见时体勘出来。方觉孟子一喝,令人自发猛省。
一样“昔者”两字,乐正子数来极近,孟子数来极久。[3]
孟子谓乐正子曰:“子之从于子敖来,徒嵩啜也。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嵩啜也。”嵩,博孤反。啜,昌悦反。○徒,但也。嵩,食也。啜,饮也。言其不择所从,但求食耳。此乃正其罪而切责之。
“徒嵩啜”便不可,况今之求荐引,说事过钱,为子弟营进,不止于徒啜者耶!
有云,学古之道而以哺啜,是以古之道哺啜也,远之则为先圣渊源之玷,而近之则为师门礼义之羞。先生曰:“谄事侯门,讲学之徒,其间颇有未尝传习于先辈君子,而假借名号,且以媚大官者,对此能无愧耶?”[4]
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赵氏曰:“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为无之为,去声。○舜告焉则不得娶,而终于无后矣。告者礼也,不告者权也。犹告,言与告同也。盖权而得中,则不离于正矣。○范氏曰:“天下之道,有正有权。正者万世之常,权者一时之用。常道人皆可守,权非体道者不能用也。盖权出于不得已者也,若父非瞽瞍,子非大舜,而欲不告而娶,则天下之罪人也。”
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仁主于爱,而爱莫切于事亲;义主于敬,而敬莫先于从兄。故仁义之道,其用至广,而其实不越于事亲从兄之间。盖良心之发,最为切近而精实者。有子以孝弟为为仁之本,其意亦犹此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乐斯、乐则之乐,音洛。恶,平声。○斯二者,指事亲从兄而言。知而弗去,则见之明而守之固矣。节文,谓品节文章。乐则生矣,谓和顺从容,无所勉强,事亲从兄之意油然自生,如草木之有生意也。既有生意,则其畅茂条达,自有不可遏者,所谓恶可已也。其又盛,则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自知矣。○此章言事亲从兄,良心真切,天下之道,皆原于此。然必知之明而守之固,然后节之密而乐之深也。
朱子谓“此实字是华实之实”,盖五者之用最广,惟此为之实,先立乎此,而后其光华枝叶,有以发见极其盛,即有子“本立道生”之意也。
“实”字只作“本”字解,非与仁义作对待说。若以名字文字等翻剔,便似仁义假,而事亲从兄真,其害道不浅。
仁与事亲,义与从兄,两边看得精粗大小远近,判然胶粘不上,皆因中间不见关纽处[5],故注中补出“爱敬”二字。盖仁义是性,事亲从兄是事,若不明爱敬实地关纽,费尽分疏,终成两件。
人但谓知二者是也,礼二者是也而已,不知“知勿去”与“节文”乃是智礼,而“知斯二者”与“节文二者”乃智礼之实也。若人言则天下无所谓仁义智礼乐,只有事亲从兄而已,仁义智礼乐皆撰造虚名,为害道之具矣,奚可哉!
“礼”自“礼”,“二者”自“二者”,“节文斯二者”乃礼之实,非谓三千三百非礼,而孝弟为礼也。若谓礼尽于孝弟,即不懂孟子之言矣。
功夫到乐处乃尽,故曰“成于乐”,又曰“不如乐之者”。
“手舞足蹈”,不徒作形容语,老莱子衣斑斓跳跃作嬉儿状,莫认作有心做作也。曾子母啮指而心痛,何手足之不关父母兄弟耶?
天下道理无不根原于孝弟,此五段所同也。然其实只有上二段,下三段又因上二段生出,故曰“知斯二者”云云,下三段正所以完全上二段者也。粗心人泛看只是仁义智礼乐尽于事亲从兄,真大颟顸矣。
仁义知礼乐五者,不是平列,也不是随意举似,粗心者看做一样,若云天下道理其实只一孝弟,大段亦未为不是,然失其旨矣。仁义两件并立,亦一亦二,知礼乐又从上两件见,三者又不是平排乱拈,由知而礼而乐,道理相生,与工夫节候皆有次第。说到乐之实处,道理似轻而工夫节候极深微神妙,知此方见朱子总注之精,吃紧为人处。
孟子曰:“天下大悦而将归己。视天下悦而归己,犹草芥也,惟舜为然。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言舜视天下之归己如草芥,而惟欲得其亲而顺之也。得者,曲为承顺以得其心之悦而已。顺则有以谕之于道,心与之一而未始有违,尤人所难也。为人盖泛言之,为子则愈密矣。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厎豫,瞽瞍厎豫而天下化,瞽瞍厎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厎,之尔反。○瞽瞍,舜父名。厎,致也。豫,悦乐也。瞽瞍至顽,尝欲杀舜,至是而厎豫焉。书所谓“不格奸亦允若”是也。盖舜至此而有以顺乎亲矣。是以天下之为子者,知天下无不可事之亲,顾吾所以事之者未若舜耳。于是莫不勉而为孝,至于其亲亦厎豫焉,则天下之为父者,亦莫不慈,所谓化也。子孝父慈,各止其所,而无不安其位之意,所谓定也。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非止一身一家之孝而已,此所以为大孝也。○李氏曰:“舜之所以能使瞽瞍厎豫者,尽事亲之道,其为子职,不见父母之非而已。昔罗仲素语此云:‘只为天下无不是厎父母。’了翁闻而善之曰:‘惟如此而后天下之为父子者定。彼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者,常始于见其有不是处耳。’”
* * *
[1]此则据吕子评语卷三十补。
[2]一 原阙,据吕子评语卷三十补。
[3]以上二则据吕子评语卷三十补。
[4]此则据吕子评语卷三十补。
[5]纽 原作“扭”,关纽,关键也。朱子语类卷九十八“此二句为之关纽”,陈淳答郭子从“以此为一篇关纽处”,据改。下一“纽”字同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