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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讲义卷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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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十 万章下凡九章。

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治,去声,下同。横,去声。朝,音潮。○横,谓不循法度。顽者,无知觉。廉者,有分辨。懦,柔弱也。馀并见前篇。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与,音预。○何事非君,言所事即君。何使非民,言所使即民。无不可事之君,无不可使之民也。馀见前篇。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鄙,狭陋也。敦,厚也。馀见前篇。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淅,先历反。○接,犹承也。淅,渍米水也。渍米将炊,而欲去之速,故以手承水取米而行,不及炊也。举此一端,以见其久、速、仕、止,各当其可也。或曰:“孔子去鲁,不税冕而行,岂得为迟?”杨氏曰:“孔子欲去之意久矣,不欲苟去,故迟迟其行也。膰肉不至,则得以微罪行矣,故不税冕而行,非速也。”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张子曰:“无所杂者清之极,无所异者和之极。勉而清,非圣人之清;勉而和,非圣人之和。所谓圣者,不勉不思而至焉者也。”孔氏曰:“任者,以天下为己责也。”愚谓孔子仕、止、久、速,各当其可,盖兼三子之所以圣者而时出之,非如三子之可以一德名也。或疑伊尹出处合乎孔子,而不得为圣之时,何也?程子曰:“终是任底意思在。”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此言孔子集三圣之事而为一大圣之事;犹作乐者,集众音之小成而为一大成也。成者,乐之一终,书所谓“箫韶九成”是也。金,钟属。声,宣也,如声罪致讨之声。玉,磬也。振,收也,如振河海而不洩之振。始,始之也。终,终之也。条理,犹言脉络,指众音而言也。智者,知之所及;圣者,德之所就也。盖乐有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若独奏一音,则其一音自为始终,而为一小成,犹三子之所知偏于一,而其所就亦偏于一也。八音之中,金石为重,故特为众音之纲纪。又金始震而玉终诎然也,故并奏八音,则于其未作,而先击镈钟以宣其声;俟其既阕,而后击特磬以收其韵。宣以始之,收以终之。二者之间,脉络通贯,无所不备,则合众小成而为一大成,犹孔子之知无不尽而德无不全也。金声玉振,始终条理,疑古乐经之言。故兒宽云:“惟天子建中和之极,兼总条贯,金声而玉振之。”亦此意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中,去声。○此复以射之巧力发明智、圣二字之义。见孔子巧力俱全,而圣智兼备,三子则力有馀而巧不足,是以一节虽至于圣,而智不足以及乎时中也。○此章言三子之行各极其一偏,孔子之道兼全于众理。所以偏者,由其蔽于始,是以缺于终;所以全者,由其知之至,是以行之尽。三子犹春夏秋冬之各一其时,孔子则大和元气之流行于四时也。

圣人所为,使于天理人心有丝毫未当处,便不可谓之圣,又何有于清?“清”字从“圣”字看出,谓其于圣人中较分明严肃,则清处为多,非谓其以清为圣也。

“清”字从伦常义理界限分明处看,方是圣之清。

“圣”之下加个清、任、和、时,才见孟子辨析之精,言语之妙。圣所同也,清、任、和、时所独也,若说孔子以“时”为“圣”,则“时”字便小,“圣”亦不大,惟“清”“任”“和”各露在“圣”外,故皆见其偏,惟“时”字加出“圣”外,故独见其高,并“圣”字亦高一层矣。即是下文“圣由于智”之义。

“时”之义正在变化不同处见,有统看,有拆看。统看者,千古只如一时,而元会运世,春夏秋冬,无所不有。拆看者,一时各有一天,而治乱寒暑,昼夜呼吸,无所不分。

有谓时非圣人不能用。先生曰:“‘时’字是圣人勘语,道着用便不是,圣人亦无用时意。”

有谓讲此句不必拈出“中”字。先生曰:“时之妙正在中,不知中而言时,未有不流于猖狂纵恣矣。此种说数,似乎高老,足以惑后,故辨之。”又曰:“看末节注‘三子智不足及时中’,道理自得。”

自古未有以圣称三子者,称之自孟子始,是孟子实实见得如是,故足为千古定论。世人每谓孟子欲尊孔子,故圣三子以极尊之,是三子之圣出于一人之私,而非万世之公,并孟子亦权用而非尊信之实矣。此等议论最害道。窃尝论三代以后圣人,惟明道文公为第一等,惜无孟子其人出而定之耳。

孟子愿学孔子,而其任处气象实似伊尹,故其称尹处尤极精采,“割烹”“太甲”二章,阐论严正,微旨可见。或议孟子劝齐梁为汤武,为不可训,此小儒龌龊之论也。伊尹孟子所见在天命民心,小儒所见但在名位,此正有伊尹之志与无伊尹之志分辨处。霍光学伊尹而安汉,王莽学周公而篡汉,若伊尹孟子不可训,则周公更不足法与?

“集大成”“集”字,包众小成在内。

“金玉”二者,在众音之外,只一用而已。

凡乐皆有终始,惟金声玉振为众始终之始终;凡圣人皆有知圣之事,惟孔子知圣之事能包函群圣人知圣之事。时人止道得圣人必以知始以圣终一层,不是看得孔子与三圣无异,便看得三圣人于知圣之事有亏欠矣。三圣原无亏欠,只是孔子更全备变化耳。

凡圣皆以知行为始终,但非集大成之始终耳。

三子自有条理之始终,却与始条理终条理之始终不同。

上是疏“集大成”三字,就乐说,此方转合到孔子身上说,亦共晓也。忘却“条理”二字,一任说知说圣,总不切“孔子”一句矣。盖条理各有始终,惟金玉又总始之,总终之,犹三圣各有知圣,惟孔子能包举之也。此旨分明,下节“圣由于知”之义已见。

上节分列圣号,言各造其极,“圣”字之理已明,此突出个“智”字,正分别孔子之所以兼三圣处在乎此。

理无不全,只是人心之明收拾不尽,便有欠缺。

北宫锜问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锜,鱼绮反。○北宫,姓;锜,名,卫人。班,列也。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恶,去声。去,上声。○当时诸侯兼并僭窃,故恶周制妨害己之所为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此班爵之制也。五等通于天下,六等施于国中。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此以下,班禄之制也。不能,犹不足也。小国之地不足五十里者,不能自达于天子,因大国以姓名通,谓之附庸,若春秋邾仪父之类是也。天子之卿受地视侯,大夫受地视伯,元士受地视子、男。视,比也。徐氏曰:“王畿之内,亦制都鄙受地也。”元士,上士也。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十,十倍之也。四,四倍之也。倍,加一倍也。徐氏曰:“大国君田三万二千亩,其入可食二千八百八十人。卿田三千二百亩,可食二百八十八人。大夫田八百亩,可食七十二人。上士田四百亩,可食三十六人。中士田二百亩,可食十八人。下士与庶人在官者田百亩,可食九人至五人。庶人在官,府史胥徒也。”愚按:君以下所食之禄,皆助法之公田,借农夫之力以耕而收其租。士之无田,与庶人在官者,则但受禄于官,如田之入而已。次国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三,谓三倍之也。徐氏曰:“次国君田二万四千亩,可食二千一百六十人。卿田二千四百亩,可食二百十六人。”小国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二,即倍也。徐氏曰:“小国君田一万六千亩,可食千四百四十人。卿田一千六百亩,可食百四十四人。”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食,音嗣。○获,得也。一夫一妇,佃田百亩。加之以粪,粪多而力勤者为上农,其所收可供九人。其次用力不齐,故有此五等。庶人在官者,其受禄不同,亦有此五等也。○愚按:此章之说,与周礼、王制不同,盖不可考,阙之可也。程子曰:“孟子之时,去先王未远,载籍未经秦火,然而班爵禄之制已不闻其详。今之礼书,皆掇拾于煨烬之馀,而多出于汉儒一时之傅会,奈何欲尽信而句为之解乎?然则其事固不可一一追复矣。”

五兵作而杀戮多,封建制而争战烈,圣人岂不知之?然必不可已者,其利害有大小也。后世不知圣人深意,以一姓之私,废生民之公,究其子孙受祸尤酷,流未有之毒于无穷,则何益矣!此余读史至秦之销兵为郡县,宋之杯酒去藩镇,未尝不痛恨切齿也。而腐儒犹以古为不可行,以彼为妙用,何不识死活哉!其亦未之思耳。

自柳州著封建之论,都以私意窥测圣人,遂使后生读之,谓封建为必不可复。余以为先王之经理弼成,不过度量宏,分寸明耳,然则虽一家一邑,非此不治,况天下乎?张子宋公,必不吾欺也。

圣王制度,皆本天秩之自然以为节,为其理当如此,不从势力相制起见。有德易以兴,无德易以亡,圣人意中原无私为子孙世世为天子之谋,虽上下相驭之道未尝不在其中,然非其本义也。若为子孙谋,从势力起见,断无出于废封建为郡县者矣。然秦以后有天下者,反不及三代之长,其子孙受祸亦惨于三代之革命,而儒者犹言封建不如郡县,并诬三代圣人之制,亦从势力相驾驭上商量,岂不悖哉!

有谓子孙不安,则天下受其乱,内势不重,则子孙不得而安。先生曰:“只是天下不安,子孙亦受其祸耳。内势之重,亦天理自然之等杀,岂为安子孙而重哉?后世举天下皆私其子孙,子孙又何尝得安哉!”

重内轻外,此老生之常谈,而后世经国者亦只讲得犬牙相制,然则立制之初,已纯是一团权诈,又安望其后世之无弊也?

后世如唐重藩镇,宋重禁军,都是私意。

末节原只为庶人在官者定制禄之准则,从此推之,则君卿大夫士之制禄,义亦尽此,而凡禄之制,皆起于农,则爵位之原亦起于农,“天生民而立君师”义皆包举矣。此言外微意也。

“耕者”二字直起,原从上文“代耕”二字生来。代耕之义上通于君公,直至天子,亦不过代耕之尽耳。天生蒸民,俱合一夫百亩,特人各致其能以相生,故有君卿大夫士之禄;君卿大夫士俱合一夫之食,特其功大者其食倍耳,皆所谓代也。参看“并耕”章,此义更分明。

爵禄从上看来,似推到庶人住,不知从“天降下民”看来,其义原从庶人始,直推到天子住耳,天子亦代耕之极地也。

不是先王于极细碎处皆寓深心,天下大道理原从此起,如九章之始于九九,七政之始于日行,声律之始于管吹,先王建法必从此起。率明耕者所食之等分以之起算,直至天子之禄皆由此定,但言庶人在官者,以耕者以上贴身一级人言也。庶人在官者与下士贴身一级,即中士,由此节节推上,次第分明到底,可见先王井田封建之原,都只从耕者立义,而天降下民之意,与圣人本天制度之道,亦昭然可见矣。

天生民而立之君,必足以济斯民而后享斯民之养,故自天子以至于一命之奉,皆谓之天禄。天禄本于农禄,自农生,故差自农始,由庶人在官者逆推至天子,止此一义,故以此结通章,不仅解在官一类也。古之天子诸侯卿大夫皆视其禄位为苦事,今则皆视为乐事,惟以为乐,而民生之苦有不可言者矣。

禄由农差,则爵亦由农差,上次五等,即五等六等之上次也。

周官一书,安顿府史胥徒几许人,孟子此章言制禄之法,大国、次国、小国,必说到庶人在官,而此节又提出另讲,以为差禄之始。窃谓周官孟子,何切切以此辈为计?自今观之,乃知天下惟此辈极难安顿,后世天下不治,只坐此辈无处置法耳。后世上自公卿,下至守令,总不能出此辈圈,刑名簿书出其手,典故宪令出其手,甚至于兵枢政要,迟速进退,无不出其手,公卿守令,犹傀儡也,而彼实其牵线提掇者也。使一刻无此辈,则宰相亦束手矣!是以老吏蠹胥,蝗蝻衣钵,并为一群,牢不可破,如此则天下安得复治乎?然后之儒者商之亦久矣,如差役雇役,总无良法,周官孟子之遗意,难言之矣。

即据周礼中府史胥徒计之,已自不少,外而侯国家臣更多可知,想当时必先安顿此一辈,而后其上可得而安也,则周制授田多于古,亦或其一端。

此辈正要安顿得法,亦须体量其意,三代致治,未有不由此也。

俸薪工食之不薄,正所以责其廉也。

自封建变郡县,仕宦如历传舍,而胥吏坐长子孙;仕宦素不练习,而胥吏皆谙熟典故,朝廷一举一动,必不能出此辈之手,天下者,胥吏之天下耳,然犹五方杂用,自朱赓作相,尽以其乡人布列各衙门,而线索始一更,盘踞深固,不可破矣。

天下任道则重在师儒,公卿大夫皆师儒也,故天子亦曰“作之师”。天下任法则重在吏胥,公卿大夫以上,无非吏胥之术矣!此患由井田封建废来。代耕者之义,井田封建之本也,秦以后纯是在官者用事,只是任法不得不然,非三代不用吏胥,亦不是三代吏胥天生好也。

万章问曰:“敢问友。”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挟者,兼有而恃之之称。孟献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乘,去声,下同。○孟献子,鲁之贤大夫仲孙蔑也。张子曰:“献子忘其势,五人者忘人之势。不资其势而利其有,然后能忘人之势。若五人者有献子之家,则反为献子之所贱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费,音祕。般,音班。○惠公,费邑之君也。师,所尊也。友,所敬也。事我者,所使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则食。虽疏食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疏食之食,音嗣。平公、王公下,诸本多无之字,疑阙文也。○亥唐,晋贤人也。平公造之,唐言入,公乃入。言坐乃坐,言食乃食也。疏食,粝饭也。不敢不饱,敬贤者之命也。范氏曰:“位曰天位,职曰天职,禄曰天禄。言天所以待贤人,使治天民,非人君所得专者也。”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尚,上也。舜上而见于帝尧也。馆,舍也。礼,妻父曰外舅。谓我舅者,吾谓之甥。尧以女妻舜,故谓之甥。贰室,副宫也。尧舍舜于副宫,而就飨其食。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贵贵、尊贤,皆事之宜者。然当时但知贵贵,而不知尊贤,故孟子曰“其义一也”。○此言朋友人伦之一,所以辅仁,故以天子友匹夫而不为诎,以匹夫友天子而不为僭。此尧舜所以为人伦之至,而孟子言必称之也。

论交在今日,但有势利耳。此挟不贤以为贤,彼挟不贵以为贵,幕宾谒客,煽诩成风,诗文讲学,为篱落之吠嗥;布衲幅巾,为马首之舞拜,相夸为交友之大策,恬不知耻,引得一辈小才后生都颠狂。呜呼!其亦可哀也已。

中庸言“亲亲之杀,尊贤之等”,亲亲之杀易知,尊贤之等难知,然二者皆天也,既出于天,则其轻重差级,固有一定而不可移易假借者矣。是故高之非亢,卑之非谄,惟世不明此义,遂有谓费惠公语,末句难安顿,并有增出一番斡旋者,皆小儿强解事也。

凡书中“而”字之上必有一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句,略逗断读,语意尤醒。

倘云天子友宰相,诸侯友诸侯、友匹夫,天子友天子,天子友孝子,懿亲昆弟相友,犹未为奇,惟天子而友匹夫,遂成奇语。

自秦之尊君抑臣,继以汉家叔孙之礼,迄今遂不复古,至如宋朝之宽仁有礼,而殿上坐讲,当时犹以为怪,岂胜叹耶!

万章问曰:“敢问交际何心也?”孟子曰:“恭也。”际,接也。交际,谓人以礼仪币帛相交接也。曰:“却之却之为不恭,何哉?”曰:“尊者赐之,曰‘其所取之者,义乎,不义乎’,而后受之,以是为不恭,故弗却也。”却,不受而还之也。再言之,未详。万章疑交际之间,有所却者,人便以为不恭,何哉?孟子言尊者之赐,而心窃计其所以得此物者,未知合义与否,必其合义,然后可受,不然则却之矣,所以却之为不恭也。曰:“请无以辞却之,以心却之,曰‘其取诸民之不义也’,而以他辞无受,不可乎?”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矣。”万章以为彼既得之不义,则其馈不可受。但无以言语间而却之,直以心度其不义,而托于他辞以却之,如此可否耶?交以道,如馈赆、闻戒、周其饥饿之类。接以礼,谓辞命恭敬之节。孔子受之,如受阳货烝豚之类也。万章曰:“今有御人于国门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馈也以礼,斯可受御与?”曰:“不可。康诰曰:‘杀越人于货,闵不畏死,凡民罔不譈。’是不待教而诛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辞也。于今为烈,如之何其受之?”与,平声。譈,书作憝,徒对反。○御,止也。止人而杀之,且夺其货也。国门之外,无人之处也。万章以为苟不问其物之所从来,而但观其交接之礼,则设有御人者,用其御得之货以礼馈我,则可受之乎?康诰,周书篇名。越,颠越也。今书闵作愍,无凡民二字。譈,怨也。言杀人而颠越之,因取其货,闵然不知畏死,凡民无不怨之。孟子言此乃不待教戒而当即诛者也。如何而可受之乎?“殷受”至“为烈”十四字,语意不伦。李氏以为此必有断简或阙文者近之,而愚意其直为衍字耳。然不可考,姑阙之可也。曰:“今之诸侯取之于民也,犹御也。苟善其礼际矣,斯君子受之,敢问何说也?”曰:“子以为有王者作,将比今之诸侯而诛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后诛之乎?夫谓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类至义之尽也。孔子之仕于鲁也,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猎较犹可,而况受其赐乎?”比,去声。夫,音扶。较,音角。○比,连也。言今诸侯之取于民,固多不义,然有王者起,必不连合而尽诛之。必教之不改而后诛之,则其与御人之盗,不待教而诛者不同矣。夫御人于国门之外,与非其有而取之,二者固皆不义之类,然必御人乃为真盗。其谓非有而取为盗者,乃推其类,至于义之至精至密之处而极言之耳,非便以为真盗也。然则今之诸侯,虽曰取非其有,而岂可遽以同于御人之盗也哉?又引孔子之事,以明世俗所尚,犹或可从,况受其赐,何为不可乎?猎较未详。赵氏以为田猎相较,夺禽兽之祭。孔子不违,所以小同于俗也。张氏以为猎而较所获之多少也。二说未知孰是。曰:“然则孔子之仕也,非事道与?”曰:“事道也。”“事道奚猎较也?”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曰:“奚不去也?”曰:“为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后去,是以未尝有所终三年淹也。与,平声。○此因孔子事而反覆辩论也。事道者,以行道为事也。事道奚猎较也,万章问也。先簿正祭器,未详。徐氏曰:“先以簿书正其祭器,使有定数,不以四方难继之物实之。夫器有常数、实有常品,则其本正矣,彼猎较者,将久而自废矣。”未知是否也。兆,犹卜之兆,盖事之端也。孔子所以不去者,亦欲小试行道之端,以示于人,使知吾道之果可行也。若其端既可行,而人不能遂行之,然后不得已而必去之。盖其去虽不轻,而亦未尝不决,是以未尝终三年留于一国也。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于卫灵公,际可之仕也;于卫孝公,公养之仕也。”见行可,见其道之可行也。际可,接遇以礼也。公养,国君养贤之礼也。季桓子,鲁卿季孙斯也。卫灵公,卫侯元也。孝公,春秋、史记皆无之,疑出公辄也。因孔子仕鲁,而言其仕有此三者。故于鲁则兆足以行矣而不行然后去,而于卫之事,则又受其交际问馈而不却之一验也。○尹氏曰:“不闻孟子之义,则自好者为於陵仲子而已。圣贤辞受进退,惟义所在。”愚按:此章文义多不可晓,不必强为之说。

“充类至义之尽也”,本句解犹盗之云,言外见非盗之义。

兆是端倪,端倪即从本体流露,但有大小微显之分耳,非于大道外另有隐曲周旋作用也。

或云:辄大不孝,美谥以愧其心。先生曰:“后儒之解春秋,每有此论,朱子辨之明矣。”

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养,并去声,下同。○仕本为行道,而亦有家贫亲老,或道与时违,而但为禄仕者。如娶妻本为继嗣,而亦有为不能亲操井臼而欲资其馈养者。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贫富,谓禄之厚薄。盖仕不为道,已非出处之正,故其所处但当如此。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恶,平声。柝,音托。○柝,行夜所击木也。盖为贫者虽不主于行道,而亦不可以苟禄。故惟抱关击柝之吏,位卑禄薄,其职易称,为所宜居也。李氏曰:“道不行矣,为贫而仕者,此其律令也。若不能然,则是贪位慕禄而已矣。”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委,乌伪反。会,工外反。当,丁浪反。乘,去声。茁,阻刮反。长,上声。○此孔子之为贫而仕者也。委吏,主委积之吏也。乘田,主苑囿刍牧之吏也。茁,肥貌。言以孔子大圣,而尝为贱官不以为辱者,所谓为贫而仕,官卑禄薄,而职易称也。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朝,音潮。○以出位为罪,则无行道之责;以废道为耻,则非窃禄之官,此为贫者之所以必辞尊富而宁处贫贱也。○尹氏曰:“言为贫者不可以居尊,居尊者必欲以行道。”

此章论圣贤出仕之大略尽于是矣,顾人之自处何如耳。毛义奉檄而喜,伊川不为妻乞封,其义一也。

退之争臣论,永叔司谏书,俱从此章脱出。

学者果有本领,便自无所不可,只问今日我当自处何等,当如何尽职耳。才说有轻世玩物之心,便非圣贤学问,曰非百里才,又曰大事不糊涂,小事糊涂,只是本领不济耳。

仕原主行道,为贫而仕者仕之变,而行道之体用未始不在其中,原不在道外可以苟且得者,但责任大小轻重不同耳,是亦道也。人讲两“而已矣”,语意直是轻忽,不知会计当、牛羊茁壮长中,有绝大本领在。圣人仕止久速,无时无事不是平成手段,直至尧舜事业,也只浮云点太虚,此是甚境界,“而已矣”,岂是苟且了得。

贫仕固不为行道,然其所以不为行道者,即贫仕之道也,辞尊富而居卑贫,即行贫仕之道也。故位卑、立朝,易地则皆然,会计当、牛羊茁壮长,即是地平天成,万物得所手段,事有大小,道无大小也。若位卑时身不行道,立朝时亦无道之可行矣。孟子引孔子作样子,岂为贫仕者开方便法门乎?

“道不行”句,应“仕非为贫也”句,“位卑言高”句,应“有时乎为贫”句,结所以然之故也,大意侧重为贫者辞尊富而居卑贫一边。

万章曰:“士之不托诸侯,何也?”孟子曰:“不敢也。诸侯失国,而后托于诸侯,礼也;士之托于诸侯,非礼也。”托,寄也,谓不仕而食其禄也。古者诸侯出奔他国,食其廪饩,谓之寄公。士无爵土,不得比诸侯。不仕而食禄,则非礼也。万章曰:“君馈之粟,则受之乎?”曰:“受之。”“受之何义也?”曰:“君之于氓也,固周之。”周,救也。视其空乏,则周恤之,无常数,君待民之礼也。曰:“周之则受,赐之则不受,何也?”曰:“不敢也。”曰:“敢问其不敢何也?”曰:“抱关击柝者,皆有常职以食于上。无常职而赐于上者,以为不恭也。”赐,谓予之禄,有常数,君所以待臣之礼也。曰:“君馈之,则受之,不识可常继乎?”曰:“缪公之于子思也,亟问,亟馈鼎肉。子思不悦。于卒也,摽使者出诸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伋。’盖自是台无馈也。悦贤不能举,又不能养也,可谓悦贤乎?”亟,去声,下同。摽,音杓。使,去声。○亟,数也。鼎肉,熟肉也。卒,末也。摽,麾也。数以君命来馈,当拜受之,非养贤之礼,故不悦。而于其末后复来馈时,麾使者出拜而辞之。犬马畜伋,言不以人礼待己也。台,贱官,主使令者。盖缪公愧悟,自此不复令台来致馈也。举,用也。能养者未必能用也,况又不能养乎?曰:“敢问国君欲养君子,如何斯可谓养矣?”曰:“以君命将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不以君命将之。子思以为鼎肉使己仆仆尔亟拜也,非养君子之道也。初以君命来馈,则当拜受。其后有司各以其职继续所无,不以君命来馈,不使贤者有亟拜之劳也。仆仆,烦猥貌。尧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仓廪备,以养舜于畎亩之中,后举而加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贤者也。’”女下字,去声。○能养能举,悦贤之至也,惟尧舜为能尽之,而后世之所当法也。

“子思不受”之下,“盖”字之前,正有下节善养意在其中间。

缪公此间正要想出法来,奈何以“无馈”便了。

今日之“台无馈”,正由于前日之“亟问亟馈”也。“盖”字只是直接,更不再作一转,商量出善处之法。

只是“鼎肉”两字,上节读得略重,此节读得略轻;上节读得略迟,此节读得略快。中间许多意思,便已了了。此程子点掇念诗之妙也。[1]

万章曰:“敢问不见诸侯,何义也?”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庶人不传质为臣,不敢见于诸侯,礼也。”质,与贽同。○传,通也。质者,士执雉,庶人执鹜,相见以自通者也。国内莫非君臣,但未仕者与执贽在位之臣不同,故不敢见也。万章曰:“庶人,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何也?”曰:“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往役者,庶人之职;不往见者,士之礼。且君之欲见之也,何为也哉?”曰:“为其多闻也,为其贤也。”曰:“为其多闻也,则天子不召师,而况诸侯乎?为其贤也,则吾未闻欲见贤而召之也。为并去声。缪公亟见于子思,曰:‘古千乘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悦,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岂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悦也,岂不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亟、乘,皆去声。召与之与,平声。○孟子引子思之言而释之,以明不可召之意。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丧,息浪反。○说见前篇。曰:“敢问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旂,大夫以旌。皮冠,田猎之冠也。事见春秋传。然则皮冠者,虞人之所有事也,故以是招之。庶人,未仕之臣。通帛曰旃。士,谓已仕者。交龙为旂,析羽而注于旂干之首曰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岂敢往哉?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欲见而召之,是不贤人之招也。以士之招招庶人,则不敢往;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则不可往矣。欲见贤人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诗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夫,音扶。底,诗作砥,之履反。○诗小雅大东之篇。底,与砥同,砺石也。言其平也。矢,言其直也。视,视以为法也。引此以证上文能由是路之义。万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然则孔子非与?”曰:“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也。”与,平声。○孔子方仕而任职,君以其官名召之,故不俟驾而行。徐氏曰:“孔子、孟子,易地则皆然。”○此章言不见诸侯之义,最为详悉,更合陈代、公孙丑所问者而观之,其说乃尽。

“夫义路也”四句,紧承“欲入闭门”句生出,不是辨赞君子,正是责重诸侯,君子所以不见,正为诸侯不以义礼耳。此正对答“不见诸侯何义”一句,词意隐严。

能由出入,都在平素学术上讲,不专指见君,见君义礼从此出耳。

章意重“义”字,义之所出为礼,非二道也,但上文从“门”字落,人易认“礼”字为重,不知引诗只说义,故注云“证能由是路之义”。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言己之善盖于一乡,然后能尽友一乡之善士。推而至于一国、天下皆然,随其高下以为广狭也。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尚,上同。言进而上也。颂诵通。论其世,论其当世行事之迹也。言既观其言,则不可以不知其为人之实,是以又考其行也。夫能友天下之善士,其所友众矣,犹以为未足,又进而取于古人。是能进其取友之道,而非止为一世之士矣。

此章不是推广交友,正极言取善之法,节节从自己分量识见恢廓上去,可见诵读论世,即穷理格物之功,正是身心性命关通处,非永嘉博辨古今,徒成个没头学问也。上蔡熟举史论,程子斥其玩物丧志,及程子看史,却一字不遗,上蔡初颇不服,后乃悟其妙,做话头接引后起,熟思此章之义,此话头如桶底脱矣。

须知论世尚友,不是教人轻作史论经解,妄批驳古人一通,如苏氏文章,定以翻案见奇,后世祖述,不论义理,开诃佛骂祖之诀,此又尚友之罪人也。孟子大旨是教人去格物穷理,即所谓“思知人不可不知天”耳,明得此义,上下节本是一串。

论世惟孟子为至,如伊尹伯夷柳下惠之为圣人,孔子之为至圣,皆古无敢言,而确然定之,至今无以易。或以诗书论,或不以诗书论,此孟子尚论只眼也。

颂读论知,总以求古人之善耳,非谓通达上下时势也。尚友只为明善,如孟子尚论伊尹伯夷柳下惠,能断其皆圣人,而愿学则归孔子,是为善颂读论知,为友善之极则。

有谓儒家好论理,至于空虚,而必入于迂腐,其治乱兴亡之故不知也。先生曰:“好论理,安得空虚?空虚迂腐,正是不明理耳。明理安有不知治乱兴亡之故者!”

人每怪宋人苛论古无完人,以为好讥弹,非也。宋诸子论古之严正,是为己求精,亦以爱天下后世耳。即如杨子云未尝不称其好学而贤,然使不为莽大夫,不更贤乎?好讥弹者,私也,恶也,辨析研穷以求至善,使后世可法,此公也,善也,此之谓能论世知人,此之谓能尚友。友善者,以友求善也,非私其相好,亦非周旋古今也。

春秋之书乱而折衷于孔孟,汉唐之书乱而折衷于程朱,论世不得圣人之义,是非衡决,徒以书祸天下耳。今日议论乱甚矣,其孰从而折衷之乎?

古今读书弊病,大约不出穿凿附会。

齐宣王问卿。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王曰:“请问贵戚之卿。”曰:“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大过,谓足以亡其国者。易位,易君之位,更立亲戚之贤者。盖与君有亲亲之恩,无可去之义。以宗庙为重,不忍坐视其亡,故不得已而至于此也。王勃然变乎色。勃然,变色貌。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孟子言也。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曰:“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君臣义合,不合则去。○此章言大臣之义,亲疏不同,守经行权,各有其分。贵戚之卿,小过非不谏也,但必大过而不听,乃可易位。异姓之卿,大过非不谏也,虽小过而不听,已可去矣。然三仁贵戚,不能行之于纣;而霍光异姓,乃能行之于昌邑。此又委任权力之不同,不可以执一论也。

庸君心事,觉得利害切身,又是不可言之隐,被田舍翁不晓事唐突及此,又不敢直叱其言之非,又自以为有容忍,令左右不洩不测,不觉默然时,已露出“勃然变色”之状矣。

* * *

[1]以上四则据吕子评语卷三十三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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