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名《仲尼燕居》,下篇称《孔子闲居》,前人或以为时人所记者称“仲尼”,弟子所记者称“孔子”。郑玄复谓:退朝曰“燕居”,退燕曰“闲居”,一似颇有区别者。今按:两篇之中,莫非弟子问答之辞,既难分其孰为弟子所记,抑且《列子》书中亦有《仲尼闲居》篇名,而说事不同;《家语》则并两篇为一,说事皆同,而篇名《论礼》。可知前此区别,等是多余;而二者不过以篇首四字取名。唯此篇偏于说“礼”,而下篇则兼言及“诗”,此其稍异而已。
仲尼燕居,子张、子贡、言游侍,纵言至于礼。子曰:“居!女三人者1,吾语女礼,使女以礼周流2,无不遍也。”子贡越席而对曰:“敢问何如?”子曰:“敬而不中礼,谓之野;恭而不中礼,谓之给;勇而不中礼,谓之逆3。”子曰:“给夺慈仁4。”子曰:“师,尔过;而商也,不及。子产犹众人之母也,能食之不能教也。”子贡越席而对曰:“敢问将何以为此中者也?”子曰:“礼乎礼5!夫礼所以制中也。”
今注
1 居,亦作凥,是“坐”的意思。女,陆德明云:别本或写作“汝”(下同)。
2 周流,到处传播。
3 野,土头土脑的。给,今言巴给,亦写作“巴结”。逆,是粗暴的样子。
4 夺,如《论语》“恶紫夺朱”之“夺”。此谓“巴给”会抢走(掩混)“慈仁”的美。
5 《家语》仅作“礼乎”。
今译
仲尼在家休息,他的学生子张、子贡、子游三人陪侍左右。闲聊中渐谈到礼。仲尼说:“你们三人好好坐着,听我告诉你们礼是怎么回事,之后你们游历四方时传播开去。”子贡应声离席而起,说:“请问老师,礼该是怎样的呢?”仲尼说:“如果只是虔敬而不适合于礼,那就显得傻气;如果只是谦恭而不适合于礼,那就像是巴结;如果只是勇敢而不适合于礼,那就只是粗暴了。这里面,巴结往往会掩夺慈仁的本义。”仲尼接着又申诫地说:“子张做得有点过火,而子夏做得又稍嫌不够。他很像郑国大夫子产,虽有一片慈母心肠,但那只会喂食而不会教导孩子。”子贡听着又随声离席说:“请问,怎样能做到那么适合呢?”仲尼说:“就是那个礼啊!唯有礼才是行为的标准,可以使一切行为做得恰到好处。”
子贡退,言游进曰:“敢问礼也者,领恶而全好者与1?”子曰:“然。”“然则何如?”子曰:“郊社之义,所以仁鬼神也;尝禘之礼,所以仁昭穆也;馈奠之礼,所以仁死丧也;射乡之礼,所以仁乡党也;食飨之礼,所以仁宾客也2。”子曰:“明乎郊社之义,尝禘之礼,治国其如指诸掌而已乎!是故,以之居处有礼,故长幼辨也。以之闺门之内有礼,故三族和也。以之朝廷有礼,故官爵序也。以之田猎有礼,故戎事闲也。以之军旅有礼,故武功成也3。是故,宫室得其度,量鼎得其象4,味得其时5,乐得其节,车得其式,鬼神得其飨,丧纪得其哀,辨说得其党,官得其体,政事得其施;加于身而错于前,凡众之动得其宜。”
今注
1 领恶之“领”,郑注为“治”,后人议论甚多,姜兆锡、郭嵩焘以为“领导”之意。盖此语与《经解》篇之“从善远罪”相近,导人离开罪恶而保全善行。
2 以上诸“仁”字,郑注皆作“保存”解。姚际恒云:当是“爱厚”之意。
3 以上诸“以之”,犹如今言“因此”。
4 量鼎得其象,量是容量。古人铸鼎,容量大小不一。《周易·系辞》云:“制器者尚其象”,指器物的形式。
5 五味分配于春、夏、秋、冬中,详见《月令》篇。
今译
子贡退到一旁,子游接着问道:“请问所谓礼,就是治理邪恶,保全美德吗?”仲尼说:“是的。”子游又问:“那么它怎样领恶而全善呢?”仲尼说:“譬如郊祭社祭的意义,是对鬼神的仁爱。尝祭、禘祭的礼仪,是对祖先昭穆前辈的仁爱。馈食享奠的礼仪,是对亡者的仁爱。射礼乡饮的礼仪,是乡里乡亲的仁爱。聚餐公宴的礼仪,是对宾客的仁爱。”仲尼说:“如果明白了郊社和尝禘等礼仪的作用,那么管理一个国家就了如指掌了。所以,日常起居有了礼,长辈、小辈便分得清楚了。家庭内部有了礼,一家三代就能和睦了。朝廷上有了礼,百官的爵位上下便井然有序了。田猎有田猎之礼,军事行动便亦娴熟了。军队有军队之礼,就能建立战功。此外,又因有礼,所以造房子便有堂、有室,铸量鼎便有大小样式,烹调食品能适时,演奏音乐都合拍,车辆合乎规范,鬼神各得其供献,丧制亦能有适度的哀思,辩论谈话有章法,百官各有其本分,政事能顺利地推行;以礼加于身而措置于前,一切动作都做得恰到好处。”
子曰:“礼者何也?即事之治也1。君子有其事,必有其治。治国而无礼,譬犹瞽之无相与?伥伥其何之2?譬如终夜有求于幽室之中,非烛何见?若无礼则手足无所错,耳目无所加,进退揖让无所制。是故,以之居处,长幼失其别;闺门,三族失其和;朝廷,官爵失其序;田猎,戎事失其策;军旅,武功失其制;宫室,失其度;量鼎,失其象;味,失其时;乐,失其节;车,失其式;鬼神,失其飨;丧纪,失其哀;辩说,失其党;官,失其体;政事,失其施,加于身而错于前,凡众之动,失其宜。如此,则无以祖洽于众也3。”
今注
1 《家语》于“子曰”之上,有子张问语,此记盖脱佚。故自“礼者何也”以下,亦当为回答子张之辞,与前一节相连贯,特反而言之而已。即事之治,“治”犹今言“办法”。
2 瞽之无相,“相”是扶着盲人的人。伥伥,茫无定向的样子。
3 祖洽,倡导融洽。
今译
仲尼说:“倘要问礼是什么?可以简单地说:礼就是做事的办法。有知识的人做什么事一定都有他的办法。如果管理国事而没有礼,就好比盲人没有扶着的人,东张西望不知道该走哪一边了。又好比终夜在暗室里摸索,没有烛火怎能看见呢?没有礼,就会使得手足不知往哪儿放,耳目不知怎么使用,进退揖让都没有规矩。所以,像这样的,日常起居,便没上没下;在家族之内,三代不和;朝廷之上,官爵便没了秩序;在田猎演习,行动便不受指挥;在战斗行列,军队便失去控制;宫室没有尺度,用具没有形制,烹调失其时宜,音乐失其节拍,车辆不合规范,鬼神没有供飨,丧事不见哀感,辩论不伦不类,官常失守,政事阻滞,自身和所有事都不能做好。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没法子号召团结群众了。”
子曰:“慎听之!女三人者,吾语女,礼犹有九焉,大飨有四焉。苟知此矣,虽在畎亩之中事之,圣人已1。两君相见,揖让而入门,入门而县兴2。揖让而升堂,升堂而乐阕。下管《象》《武》,《夏》籥序兴3。陈其荐俎,序其礼乐,备其百官。如此,而后君子知仁焉。行中规,还中矩,和鸾中《采齐》,客出以《雍》,彻以《振羽》4。是故,君子无物而不在礼矣。入门而金作,示情也。升歌《清庙》,示德也。下而管《象》,示事也5。是故,古之君子,不必亲相与言也,以礼乐相示而已。”
今注
1 “九”与“四”,自郑注以下,言者不一,大抵各执己意而为之数。徒劳心目,无甚益处。今按:《礼器》云:“诵诗三百,不足以一献。一献之礼,不足以大飨。大飨之礼,不足以大旅。大旅具矣,不足以飨帝。毋轻议礼!”循是以观,则与此处“慎听之”语意,似颇有关。疑“礼犹有九焉”,盖谓礼数至多,而大飨尤其简单者。苟知此矣,虽在畎亩之中事之,圣人已。是指礼数及其意义难于尽详。
2 县兴,即下文之“金作”,词异义同,皆谓鸣奏钟鼓。
3 《夏》籥序兴,《夏》指《夏》舞,挨次而作。
4 《采齐》《雍》《振羽》(郑云即《振鹭》之诗),皆古乐章名。
5 示情、示德、示事,可参阅《礼器》及《郊特牲》注。
今译
仲尼说:“你们三人仔细听着,我告诉你们:礼的项目有九,而大飨之礼只居其四。如果有人能全部知道,则他虽只是个庄稼汉,仍够称得上为圣人了。姑以‘飨礼’来说吧:两国的国君见面,就要三揖三让然后进入大门;一进入大门,就得鸣钟奏乐;他们二人又一路揖着让着,登上了大堂,刚好到达堂上而音乐亦停止了。堂下的管乐队起奏时,就舞《象》舞、《武》舞、《夏》舞,诸节目是一个挨着一个进行的。同时,摆设供献的食品,提调应有的仪式和乐章,而诸执事人等莫不齐全。像这样,然后君子都懂得互相敬爱。这以外,进一步退一步,都合乎一定的分寸,车铃的声音合于《采齐》乐章的节拍;贵宾出门,奏《雍》的乐章;散席之时,奏《振鹭》的乐章。因此之故,君子行动没有一点不是循着礼法的了。主客刚进门而鸣钟奏乐,是表示欢迎的情意;中间歌者登堂合唱《清庙》之诗,是表示赞美的意思;再而堂下奏管乐,舞《象》《武》舞,是表现祖先的功烈。所以古代两君相见的时候,不必用言语交谈,而彼此之间的情意但凭礼仪和音乐,就可互相融通了。”
子曰:“礼也者,理也;乐也者,节也。君子无理不动,无节不作。不能诗,于礼缪;不能乐,于礼素1;薄于德,于礼虚。”子曰:“制度在礼,文为在礼2,行之,其在人乎?”子贡越席而对曰:“敢问:夔其穷与3?”子曰:“古之人与?古之人也。达于礼而不达于乐,谓之素;达于乐而不达于礼,谓之偏。夫夔,达于乐而不达于礼,是以传此名也,古之人也。”
今注
1 缪,谬误。素,质朴不文。
2 文为,有修饰的行为。
3 按《韩非子·外储说》云:鲁哀公问孔子。孔子曰:“夔无他异而独通于声。尧曰:‘夔一而足矣,使为乐正。’”此处盖据这传说而发问。穷,是“不通”的意思。
今译
仲尼说:“‘礼’的意义在于‘理’,‘乐’的意义在于‘节’。君子,不做无理无节的事。因为理节并重,所以不懂诗歌,行礼会错误;不能音乐,行礼会单调。如果道德浅薄,那么行礼只是空洞的形式了。”仲尼说:“一切制度都在礼的范畴之内,一切修饰的行为亦都在礼的范畴之内;不过那范畴是抽象的,而变为具体的行为,还得由人来做。”子贡又离席发言,说:“敢问老师,传说夔只懂得声乐,那么他对于礼亦有所不通吗?”仲尼说:“你问的是古代的那个人吧?如果是古代的那个人,依理来说,通于礼而不通于乐的,叫作‘素’;通于乐而不通于礼的,则叫作‘偏’。如说古代的那个夔,他是通于乐而不通于礼,所以只传下来一个精通音乐的名声。他毕竟是古代的人。”
子张问政,子曰:“师乎!前,吾语女乎?君子明于礼乐,举而错之而已1。”子张复问。子曰:“师,尔以为必铺几筵,升降酌献酬酢,然后谓之礼乎?尔以为必行缀兆,兴羽籥,作钟鼓,然后谓之乐乎?言而履之,礼也。行而乐之,乐也2。君子力此二者以南面而立3,夫是以天下太平也。诸侯朝,万物服体4,而百官莫敢不承事矣。礼之所兴,众之所治也;礼之所废,众之所乱也。目巧之室5,则有奥阼,席则有上下,车则有左右,行则有随,立则有序,古之义也。室而无奥阼,则乱于堂室也。席而无上下,则乱于席上也。车而无左右,则乱于车也。行而无随,则乱于涂也。立而无序,则乱于位也。昔圣帝明王诸侯,辨贵贱长幼远近男女外内,莫敢相逾越,皆由此涂出也。”三子者,既得闻此言也于夫子,昭然若发蒙矣。
今注
1 错,交错。此言礼乐刑政,交相为用。
2 言而履之,谓礼不只是“言”,而重要在于履行。行而乐之,“行”即上句之“履”,互文见意,此言在说行礼的快乐。
3 南面而立,指统治者的地位,亦即统治天下。
4 万物服体,郭嵩焘云,是万物各得其所的意思。
5 目巧之室,郑注云:但用巧目善意作室。
今译
子张问到政治的道理,仲尼说:“子张呀!上前来,我告诉你。君子如果懂得礼乐,把它放到政治上去运用就行了。”子张仿佛没听清楚,接着又问。仲尼说:“子张!你以为一定要摆设香案,跑上跑下,倒酒奉肴,劝杯回盏,那才叫作礼吗?你还以为只有排列舞队,挥动羽籥,鸣奏钟鼓,那才叫作乐吗?不是的!凡是可说而能行的,便是礼;行之而觉得胜任愉快的,便是乐。君子因努力于礼乐而站在统治者的地位,因此天下才得太平了。于是各国的诸侯都来朝贡,万物各得其所,百官没有人敢不忠于职守。礼之兴隆的时代,亦即社会安定的时代;礼之败坏的时代,亦即社会纷乱的时代。再说,只凭眼力测量建造的房屋,也有房间和台阶之分,就如排列座位总有上下,乘车总有左右,走路总有先后,站立总有次序,这是古代就有的道理。如果盖房子不分房间台阶,则厅堂和寝室都搞不清了。座位没有上下,则怎样就座亦搞不清了。乘车没有左右,则大家乱挤,在车上出乱子。走路不分先后,则大家抢先,在路上出乱子。站立没有次序,则大家挤作一堆,位置亦大乱了。从前,圣帝明王,列国之君,要分辨贵的贱的、长辈小辈、远亲近戚、男人女子、里里外外,都有一定的礼制,谁都不敢逾越,那都是根据这个道理来的。”当时,子张、子贡、子游三人,听了仲尼这一番大道理,简直就像眼翳的人重见光明,觉得什么都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