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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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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巴金

我爱月夜,但我也爱星天。从前在家乡,夏天晚上在庭院中纳凉时,我最爱看天空中的繁星。看着那星天,我就会忘掉一切,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里。

在南京时,我住的地方有一道后门,每晚上一打开后门,我便起一种特别的感觉。夜景静寂,下面是一片菜园,上面是星群密布的蓝天。星的光亮在我们的肉眼里虽然微弱,然而它使我们觉得它的光明无处不在。那时候,我正在读一点关于天文学的书,认得了一些星,见了它们,好像遇见了许多朋友。

如今在海上,每晚和繁星相对。我把它们认得更熟了。我躺在舱面上仰望着,深蓝色的天空里悬着无数半明半灭的星。船在动,星也在动,它们那样地低,真是摇摇欲坠呢。渐渐地我的眼睛模糊了,我好像看见无数的萤虫在我周围飞舞。海上的夜景是柔和的,静寂的,梦幻似的。我望着那许多认识的星,我仿佛看见它们在眨眼,我仿佛听见它们在低声说话。这时候,我真忘了一切。在星的怀抱中我微笑着,我沉睡着,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孩子,现在睡在母亲的怀里了。

(一)说的看星,分三个时期三个地点。前面两回是回忆,从现在这回引起。

(二)说“好像看见”“仿佛看见”“仿佛听见”有什么作用?

火烧云/萧红

晚饭过后,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孩子的脸红红的。把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墙根上靠,他笑盈盈的看着他的两头小白猪变成了小金猪了,他刚想说:

“你们也变了……”

他的旁边走来了个乘凉的人,那人说:

“你老人家必要高寿,你老是金胡子了。”

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彤彤的,好像是天空着了火。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儿红彤彤的了,一会儿金灿灿的了,一会儿半紫半黄,一会儿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梨黄,茄子紫,这些颜色天空都有。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见也未曾见过的颜色。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有人骑到它背上,它才站起来。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两三秒钟,那匹马大起来了,马腿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一条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在找寻马尾巴,那马就变没了。

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那条狗十分凶猛,它在前边跑着,它的后边似乎还跟着好几条小狗。跑着跑着,小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又找到了一头大狮子,跟庙门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也是那么大,也是那样的蹲着,很威武很镇静地蹲着,它表示着漠视一切的样子,似乎什么也不睬。看着看着,一会儿又看到了别的一个什么。这时候可就麻烦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时看东又看西。这样子会活活的把那大狮子糟蹋了。一转眼,一低头,天空的东西就变了。若是再找,哪怕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大狮子既然找不到,另外的什么——比方就是一只猴子吧,猴子也没有了。

一时恍恍惚惚的,满天空里又像这个,又像那个,其实是什么也不像,什么也没有了。

必须低下头来,把眼睛揉一揉,或者沉静一会儿再看。

可是天空偏偏不等待那些爱好它的孩子。一会儿工夫,火烧云下去了。

于是孩子们倦了,回屋去睡觉了。也有没来得及进屋的,靠在姐姐的腿上,或者依在祖母的怀里,就睡着了。

祖母手里拿着白马鬃蝇甩子,就用蝇甩子给孩子赶蚊虫。

祖母不知道孩子睡着了,还以为他在那里玩着呢。

“下去玩一会儿去吧,把奶奶的腿压麻了。”

用手一推,那孩子已经睡得摇摇晃晃的了。

这时候,火烧云完全下去了。

于是家家户户都进屋去睡觉,关起窗门来。

(一)篇中叙述云的变化极活泼。变化快,看的人应接不暇,都连带着叙了出来。

(二)喂猪的老头子刚想对猪说“你们也变了……”走来的人却对老头子说“你老是金胡子了”,所有一切东西全照在云光中的情景,如在目前。

佛兰克林做徒弟的时候/陶行知

佛兰克林生于公元一七○六年,死于一七九○年,活了八十四岁。他死了之后,墓碑上刻有几行字:“他从皇帝的手里夺了政权来,从天上夺了电气来。”

这很短的墓志铭差不多是佛兰克林一生功业学问的缩影。他是一位政治家,文学家,科学家,你如果读一读他的自传,便要惊讶这位伟人原是一个小徒弟出身。他参加美国独立运动的功绩,谁都知道,不必我来多说。我只要叙述他做徒弟时代的小史。

他八岁进拉丁小学,九岁考入算写学校,十岁便因家计困难停学,跟着他父亲学做蜡烛和肥皂。他不喜欢做这种手艺,却喜欢游泳、划船,常想航海去。父亲知道他有这样的倾向,很是担忧,便时常带他在街上参观木匠、砖匠、铜匠、轳辘匠及其他匠人的工作,以便将来可以选择一行,作为他终身的职业。佛兰克林在自传里说,这种亲切详细的参观,对于他很有影响。后来,家里东西破了,用不着匠人,他自己会修理;科学实验要用仪器,他自己也可以制造:这些本领都是靠了参观手艺得来的。

他虽在蜡烛店里做徒弟,但是好看书。两年后,他父亲便因此叫他去学印刷业。一七一七年,他的哥哥詹姆士从英国带了印刷机和字模,到波士顿来设立印刷所;他得到父亲的同意,和詹姆士立约做九年徒弟。这时他只十二岁,要到二十一岁才满约。他自从在印刷所里做了徒弟,认识了好些书铺里的徒弟,全城的书铺便成了他的流动图书馆。他每逢借了书来,当夜就要看完,因为照规矩次日早上是必须还人家的。这样,他虽是个徒弟,同时也是个学生;他自己看的书,比平常学校里的学生所看的,还要多好几倍呢。

他得到赛诺芬写的《苏格拉底言行录》,极佩服苏格拉底的对话法。他开始用谦虚的问话,怀疑的态度,把人家逼得无话可说;有时连素负盛望的名人都被他问倒。他在少年的伙伴中居然成了一位苏格拉底。

一七二一年,他的哥哥开办《新英吉利报》。这时佛兰克林已经会做文章,但怕哥哥轻视他年幼,不给登载,便用假名投稿。每次都被披露,听人称赞几句,非常欢喜。后来,他哥哥因登载政论得罪议会当局,被捕监禁一个月,靠佛兰克林的支持,《新英吉利报》才得以不致停顿。詹姆士被开释后,仍不准办报,便由弟弟顶替。那时候,佛兰克林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徒弟还未做满的孩子,居然做起报馆的总经理和主笔来了。

(一)多观察,多看书,是自学的两个重要法宝。佛兰克林从小能干,就在于多观察,多看书。

(二)两句墓志铭的上一句什么意思?下一句说的佛兰克林发现了空中有电气。

少年时代的朱元璋/吴晗

元至正四年(1344)春季,淮北一带,好几个月没有下过雨。栽下的苗晒得干瘪枯黄,遍地都裂成了一条条的龟缝。挨到快收割的时候,穗上稀稀的几颗粟粒,又给弥天漫地的蝗虫吃得一干二净。村子里有年纪的人都说,几十年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年成,这日子着实是过不得了。不料祸不单行,村子里的人接二连三的病倒,起身时只觉得浑身无力气,上吐下泻,不到一昼夜便断了气。开头大家还不觉得,到了村东头刘家一天病死五个大人,隔壁的一家三口都同时病倒同时断气的时候,才知道这是可怕的瘟疫。慌得满村人携儿带女,逃往亲戚家躲避,连家里的病人也顾不得了。不过几天的工夫,这上百人家的村子便闹得人烟寥落,鸡犬声稀,显出一片凄凉的景象。

小河边的朱家——朱世珍夫妻和他们的长子朱兴隆便在这次瘟疫里相继死亡,次子兴盛和他的小兄弟朱元璋(原名兴宗)眼看一家人在短短几天内便死了三口,只急的相对痛哭。尤其伤心的是:家里没有一贯钞,买不得棺木,更买不得茔地。正没计较处,幸亏隔壁住的刘继祖是个财主,有慈心,听得朱家连遭三丧,没法安葬,慨然舍了一块地,两兄弟称谢了,将就把几件破衣裳包扎埋了,才算了却一桩大事。

元璋饿了几日,到处找活计作。谁知大户人家都已逃荒逃瘟去了,到处碰壁,懒洋洋地不愿回家,一迳到村外给他父母上坟。他蹲在父母坟边,又伤心又着急,沉思日后的出路。

他长得躯干魁伟,黑黑的脸,下巴比嘴唇长出一寸多,高高的颧骨,却又大鼻子,大耳朵;就整个脸盘看,恰像一个横摆的山字,脑盖上一块奇骨隆起,像一个小山丘。粗眉毛,大眼睛,样子虽看着叫人不喜欢,却怪得匀称,怪得威严而沉着。

他今年十七岁了,六七年前才移住到这村子——濠州钟离太平乡。他父亲老实本分,辛苦了一辈子,才挣得三两亩薄田,两间破房子,好容易盼得儿女都长大了,老大老二都娶了媳妇,老三兴祖出赘给刘家:老大生了两个孩子,老二也生了一个男孩,大女儿嫁给王七一,小女儿嫁给盱眙李贞,只剩下小儿子没成家。要是时和世顺,一家子勤勤恳恳,佃几十亩田,男耕女织,靠着人力多,省吃俭用,倒也过得日子。偏又时运不济,二、三两房媳妇都先后病死,大孙子和二房的孩子也夭折了,王家满门死绝,嫁给李家的小女儿也死了,李贞带着他的儿子保儿逃荒,不知去向。这时又是一家三口同时疫死,偌大一个人家,只存下大嫂王氏和二侄文正、二哥和元璋自己了。本来粮食就不够半年,平时一家子都靠力气血汗换饭吃,今年又旱又蝗,这一闹眼看得打饥荒。估计大嫂还有娘家,借得三斗两斗的,加上侄儿捡来的树皮草根,还可以对付三两个月;二哥呢,这几天脸色也不大对劲。自己食量又大,粗重活计虽干得,却苦于这荒年,连大户人家也都逃荒去了,空有力气没处卖。小时候虽曾跟蒙馆老师上过几个月学,认得几个字,又苦不甚通解,做不得文墨勾当。父亲在本地落籍,本是图着这地方地多人手少,只要不躲懒,靠天吃饭,总活得了。没想到却受了一辈子田主的气,三节送礼,陪着笑脸,还是掂斤播两的嫌麦子太潮,不够秤。那一些管事的更是刁难刻薄,饶是肥鸡大肉请他们,还拍桌拍凳,脸上剥不出一丝笑容。这年头能少交一点租就算恩德了,还敢向他们开口借粮!本家呢,伯父这一房在泗州盱眙县,是祖父手上起的家,伯父底下有四房,听说近年也衰落了,几个哥哥侄儿都先后去世,只剩一个四嫂在守寡,看光景也投奔不得。

再往上,祖籍是句容,朱家巷还有许多族人。祖父在元朝初年是淘金户,本地不出金子,官府却按年按额定的数目要,只好到旁县买金子缴纳,后来实在赔纳不起,没奈何,只好合家迁居到泗州盱眙县。那边几代没来往,情况不明。再老的老家原是沛县,如今隔了几百年,越发不用说了。

舅家呢,外祖陈公那一嘴的大白胡子,惯常仰着头,那叩齿念咒的神气还依稀记得。外祖死的那年已经九十九岁了,差一年便算人瑞,可以报官领赏银,据说还有花红,县太爷还要和他作揖呢。母亲曾翻来覆去地说外祖的故事,这话已有五六十年了:那时外祖在宋朝大将张世杰部下当亲兵,鞑子兵进来,宋朝的地方全被占了,张世杰忠心耿耿,和陆丞相保着小皇帝逃到崖山。那年是己卯年,二月间张世杰集合了一千多条大船,和鞑子兵决战。不料崖山海口失守,樵汲路绝,无柴无水,大家只好吃干粮,喝海水,全军人都呕泻病困。鞑子兵乘机进攻,宋兵船大,又都联在一起,不便转动,三军绝望死战,一霎时中军也被冲破了。陆丞相眼见事急,义不辱国,仗剑叫妻子儿女都投海殉了国,自己也背着六岁的小皇帝跳下了海。张世杰带了十几条船,冲出重围,打算重立宋后,恢复国土,忠义之气实在可佩。不幸船刚到平章山洋面上,一阵飓风,把十几条船都吹翻,张世杰也淹死了,宋朝也就真个亡了国!外祖也掉在海里,侥幸被人救起。回家后不愿替敌人当兵,迁居到盱眙津里镇。他原来会巫术,就靠着当巫师过日子。到晚年他常含着泪说这故事,惹得听的人也听一遍哭一遍。外祖只生了两个女儿,大的嫁给季家,小的就是母亲。外祖过继了季家的大表兄作孙子。外祖死后,这几年也没有和季家来往,料想这年头情形也不见得比自己强。元璋想来想去,竟是无处投奔,左右无路可走。就越想越闷,无精打彩地走回家来,蒙头便睡。

吃了一些日子树皮草根,半饥半饱,百无聊赖,常时在一起的几个朋友周德兴、汤和年纪都比元璋大,有气力,有见识,又都出外谋生去了,无人可商量。从四月到九月,半个年头,还计较不出一条活路。

一天,他猛然想起,小时候因为多病,父亲和皇觉寺高彬法师认得,曾把自己舍给寺里做徒弟,还上了一笔捐,起过法名,后来病好了,也就不提此事。如今何不竟到寺里出家?一来可以算还了父亲许的愿,二来总有碗饭吃,愈想愈有理,这晚上竟睡得很熟。

九月里的一天,朱元璋作了皇觉寺里的小和尚,光葫芦头,披了一件破衲衣,居然算是佛门弟子了。他早晚听得钟声、鼓声、木鱼声,想想自己,想想家,心中无限感慨。

(一)这里只叙了朱元璋十七岁那一年因为没法生活,投入皇觉寺做小和尚的事情。顺便叙他的家世,原籍哪里,何时迁移,父亲干什么,外祖干什么,都交代明白。

(二)这里叙的是六百年前农家的情形,试与现在相比,看现在的农家生活怎么样。

平民夜校开学演说/蔡元培

今天是北京大学学生会平民夜校开学的日子,也是北京大学准许平民进来的第一日。从前这个地方,是不许旁人进来的,现在人人都可以进来,从前马神庙北京大学挂着一块“学堂重地,闲人莫入”的牌子,以为全国最高的学府,只有大学学生同教员才可以进去,旁人都是不能进去的。——现在这块牌子已经除去了。

北京大学第一步的改变是校役夜班的开办。从前京师大学堂里面的听差,不过赚几个钱,喊几声大人老爷罢了;自从校役夜班开办以后,他们晚上不当差的时候,就可以随便的求点学问;于是大学里无论什么人,都有了受教育的权利了。不过单是大学里的人有受教育的权利还不够,还要全国人都享受这种权利才好,所以现在从一部分做起,开办这个平民夜校。“平民”的意思,是说“人人都是平等的”。从前只有大学生可受大学的教育,旁人都不能够,这便算不得平等。现在大学生分其权利,开办这个平民夜校,于是平民也能到大学来受教育了。大学生为什么要办这个平民夜校呢?因为他们自己已经有了学问,看见旁的兄弟姊妹没有学问,心中很难过,好像自己吃饱了,看见许多的兄弟姊妹都还饿着,心中很难过一样。一个人不但愁着肚子饿,而且怕脑子饿。大学生看见你们许多弟弟妹妹的肚子饿,固然难过,看见你们的脑子饿,也是很难过的。因为人没有学问不认识字,是一件很苦的事情。不识字的人,写封信也要请求别人,要是自己会写,多么便利呢?我们有手而不能用,有眼而不能看,一定很难过:我们有脑子而不识字,没有知识,连看电影也不大能懂得,何尝不是一样的苦呢?大学生从小学到中学,现在又到大学,仿佛肚里吃东西已经吃得很多,看见旁人没有学问,没有知识,常常受脑饿的痛苦,就很难过,很不爽快,并且觉得太不平等了。所以愿为大家尽力,开办这个平民夜校。大学生既有这种好意思,住在大学附近的人家也把他的子弟送来求学,现在不竟有四百多人,仿佛肚子饿了,知道自己去求食一样。这种气象实在好极,也算不辜负办平民夜校诸位的热心了。

最后,我对于夜校的学生同家长还有两层希望:

一、教员既然拿出全副精神来教我们,我们得好好地学。如果进来一两天以后,觉得没有什么新奇,就不来了,这未免对不起教员的一番热心。

二、现在只有住在大学附近的,才享有这种特别权利。那些住得较远的,就享不着这种权利了。你们也应该代为觉得难过,所以最好把你们所学得的去传达给你们的亲戚或朋友。

(一)这篇演说说明了什么?

(二)“平民也能到大学来受教育了”这话有些含混。为什么?

习惯成自然/翰先

“习惯成自然”这句老话很有意思。

我们走路,为什么总是左脚往前,右脚往前,两条胳臂跟着动荡,保持身体的均衡,不会跌倒在地上?我们说话,为什么总是依照心里的意思,先一句,后一句,一直连贯下来,把要说的都说明了?

因为我们从小习惯了走路,习惯了说话,而且“成自然”了。什么叫做“成自然”?就是不必故意费什么心,仿佛本来就像那样子的意思。

走路和说话是我们最需要的两种基本能力。推广开来,无论哪一种能力,要达到了习惯成自然的地步,才算是我们有了那种能力。不达到习惯成自然的地步,勉勉强强的做一做,那就算不得我们有了那种能力。如果连勉勉强强做一做都不干,当然更说不上我们有了那种能力了。

听人家说对于样样事物要仔细观察,才能懂得明白,心里相信这个话很有道理。这当儿,并不是我们就有了观察的能力。

听人家说劳动是人人应做的事,一切的生活资料,一切的文明文化,都从劳动产生出来,心里相信这个话很有道理。这当儿,并不是我们就有了劳动的能力。

听人家说读书是充实自己的一个重要法门,书本里包含着古人今人的经验,读书就是向许多古人今人学习,心里相信这个话很有道理。这当儿,并不是我们就有了读书的能力。

听人家说人必须做个好公民,现在是民主时代,个个公民尽责守分,才能有个好秩序,成个好局面,自己幸福,大家幸福,心里相信这个话很有道理。这当儿,并不是我们就有了做好公民的能力。

这样说下去是说不完的,就此打住,不再列举吧。

要有观察的能力,必须真个用心去观察。要有劳动的能力,必须真个动手去劳动。要有读书的能力,必须真个去把书本打开。要有做好公民的能力,必须真个去作公民应作的一切事情。在相信人家的话很有道理的时候,只是个“知”罢了,“知”比“不知”似乎好些,但仅仅是“知”,实际上与“不知”并无两样。到了真个去观察去劳动……的时候,“知”才会渐渐化为我们的习惯,习惯成自然,才是我们的能力。

通常说某人能力不强,就是某人没有养成多少习惯的意思。譬如说张三记忆力不强,就是张三没有把看见的听见的一些事物好好记住的习惯。譬如说李四发表力不强,就是李四没有把自己的思想和感情说出来写出来的习惯。

习惯养成得愈多,那个人的能力愈强。我们做人做事,需要种种能力,所以最要紧的是养成种种的习惯。

养成习惯,换个说法,就是教育。教育不限于学校,也不限于读书,学校教育只是教育的一部分,读书这门事也只是教育的一部分。我们在学校里受教育,目的在养成习惯,增强能力。我们离开了学校,仍然要从种种方面受教育,并且要自己教育,目的还是在养成习惯,增强能力。习惯越自然越好,能力越增强越好,孔子一生“学而不倦”,就为的看透了这个道理。

(一)这篇文字中最主要的话是哪几句?

(二)习惯有好的,也有坏的。坏习惯养成得多,那个人的能力也强吗?

(三)这篇文字,前面用走路和说话作例子,中间又用观察,劳动,读书,做好公民作例子。举例的方法有什么用处?

邮差先生/芦焚

邮差先生走到街上来,手里拿了一大把信。在这小城里,他是邮务员、售票员,但是他仍旧有许多空闲时间。每天他戴上老花眼镜,埋头在公案上剪裁花样,再加上年岁的侵蚀,他的脊背因此驼了。当邮件来到的时候,他站起来,嘴里念着,逐件拣出来,然后小心的扎成一束。

“这一封真远!”他偶然瞥见从云南或甘肃寄来的信,便忍不住在心里叹息,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更远的地方。其实他自己也弄不清云南同甘肃的方位。

现在邮差先生手中拿的是各式各样的信,其中最多的一类大概是学生写给家长的。“又来催饷了,”他心里说,“足够老头子忙三四天!”

他在空旷的很少行人的街上走着,一面想着。小城的阳光晒着他的花白了的头,晒着他的穿着皂布马褂的驼了的脊背。尘土从脚下扬起来,落到他的白布袜子上。一个学生的家长又将向他苦笑,“毕业,快要毕我的业了!”心里充满了善意,他忍不住笑了。这些写信的人自然不全认识他,他们几乎永远不会想到他。他可知道他们,甚至他们每一次搬家,或者迁到别处去,他都知道。

邮差先生于是敲门。如果门虚掩着,他就走进去。

“家里有人吗?”他在过道里大声喊。

他有时候要等好久,里面才走出来一位老太太,她的女婿在外边作事,或者,她的儿子在当兵。一只狗在她后面叫着。她走出来那样的慌忙,一面还在围裙上擦手。

“作什么的?”老太太问。

邮差先生说:“有一封信,你有图章吗?”

“图章?”老太太没有图章。

“那你打一个铺保,晚半天到局子里来拿,这里面也许有钱。”

“有多少?”

“我说也许有,不一定有。”

邮差先生重新走到街上,小城的阳光照在他花白了的头顶上,他的模样既尊贵,又从容,并且有那样一种神情,任何人看见都会当他是出来散步。说实话,他何必慌忙,他手中的信反正全要送到。在这小城中,难道还会有什么事等待他吗?虽然有时候他很抱歉,他为这个小城送来不幸的消息——不,这种事是很少有的,但愿它不常有。

“送信的,有我的信吗?”忽然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在前面拦住了他。

“没有,”邮差先生笑着说,“你的信还没有来到,这时候大概正在路上睡哩。”

邮差先生拿着信,顺着街道走下去。阳光充足的照到街岸上,屋脊上和墙壁上,他身上微微出汗,心里简直想唱支小曲。想唱小曲,又被太阳晒出了神。因此他叹息,这个小城的天气真好。

(一)老邮差的平淡生活,小城的冷静情形,都描摹了出来。

(二)学生家长寄来信要钱,老太太听说也许有钱就问“有多少”,都是真情。凡是真情,就值得叙写。

威尼斯的小艇/马克·吐温 著 刘正训 译

威尼斯的小艇大约有二三十尺长,又狭又深,有一点像美洲的独木船。船头和船梢向上翘起,像新月的样子,不过弯曲部分稍稍有些变化罢了。行动起来,轻快,灵活,仿佛一条蛇。

船夫的驾驶技术特别好。在运河上行船的时候,速度极快,来往船只很多,他总能操纵自如,毫不手忙脚乱。在极快的时候,他能够拐弯,在拥挤的时候,他能够挤进挤出。我们看是极险极窄的地方,小艇却能穿了过去,而且速度非常的快。坐在船上,两边的建筑物飞一般的往后倒退,我们的眼睛忙极了,不知看哪一处好。

船夫穿的衣服并不考究,没有缎马甲,没有软边帽子,也没有丝织的紧身衣。但是举动很文雅,不慌不忙,动作仿佛都合着音乐的拍子。他站在船艄,上面有傍晚的青天做他的背景,在我们外国人看起来,感到十足的浪漫情调。

我们在船舱里,坐着皮垫子,软软的像沙发一般,在里面看看书,或是打开窗帘,望望来往的船只以及桥梁,怪有意思的。这种趣味,在生活紧张万分的美国是享受不到的。

小艇在威尼斯等于街头的汽车。我们看见商人挟了一大包货物,跑到门口,便走下小艇(不是汽车,也没有汽车),匆匆地去做他的生意。

我们看见年轻的妇女站在码头上,互相谈笑,接吻。

“早一点来看我们,妈等着你呢!”

“你为什么到今天才来?”

我们还看见许多小孩子和姑娘也坐在小艇里,由保姆伴着,到郊外去呼吸新鲜空气。我们又看见庄严的老人,带了全家,挟了《圣经》、念珠,雇了小艇上礼拜堂去做祷告。半夜的时候,我们看见戏院散场,一大群青年男女手挽手地挤了出来,走到雇定的小艇里去。那许多船原来是簇拥在一块地方的,不久便散开了,消失在弯曲的街道中了。远处,我们听见哗笑的声音,告别的声音,这时候水面上渐渐沉寂,我们只看见月亮的影子在水内摇晃——大建筑物立在前面——断落残破的桥梁横在水上——船都停泊着不动。神秘的静寂笼罩着威尼斯。古老的威尼斯又沉沉的入睡了。

(一)第三节开头说“没有缎马甲,没有……”因为一般人传说,威尼斯的船夫都穿得很考究的缘故。

(二)后半篇列叙看见种种的人坐小艇,显出威尼斯河上的特别情景。

(三)插入妇女们的两句随便谈话,情景更见活泼。

两首诗

太阳的话/艾青

打开你们的窗子吧

打开你们的板门吧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进到你们的小屋里

我带着金黄的花束

我带着林间的香气

我带着亮光和温暖

我带着满身的露水

快起来,快起来

快从枕头上抬起头来

睁开你们的被睫毛盖着的眼

让你们的眼看见我到来

让你们的心像小小的木板房

打开那关闭了很久的窗子

让我把花束,把香气,把亮光

温暖和露水撒满你们心的空间

(一)先说打开屋子的窗子和板门,次说打开心的窗子。太阳的深深的爱,要达到人们的心里。

(二)太阳带着的东西全是可爱的,有生气的。

(三)眼闭着,看不见太阳到来。心的窗子关着,接受不了太阳的爱。张开眼,打开心的窗子,那才幸福了。

一个小农家的暮/刘半农

她在灶下煮饭,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剥剥的响。

灶门里嫣红的火光,

闪着她嫣红的脸,

闪红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衔着个十年的烟斗,

慢慢的从田里回来;

屋角里挂起了锄头,

便坐在稻床上,

调弄着只亲人的狗。

他还踱到栏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头向她说,

“怎样了——

我们新酿的酒?”

门对面青山的顶上,

松树的尖头,

已露出了半轮的月亮。

孩子们在场上看着月,

还数着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两……”

他们数,

他们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

(一)这是一家很过得去的农家,夫妻和孩子都是无愁无虑的。

(二)说“一,二,三,四……”是顺次序,说“五,八,六,两……”算什么?

科学的头脑/任鸿隽

我们常常听见有人说,现今的世界是科学的世界。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现今的世界不但让电灯、电话、轮船、火车、无线电、飞机——这些都是科学的发明——把我们的生活情形改变了,就是我们的一言一动,思想行为,也免不了受到科学的支配。换一句话说,做现今世界的人,必须具有科学的头脑,不管你是科学家不是科学家。

怎样才可以养成科学的头脑呢?第一要注重事实。平常的人总是以耳为目,人云亦云;有科学头脑的便不然,他必定要考查一件事情的实在。如古书说:“燕太子丹朝于秦,秦王留之,与之誓曰,‘使日再中,天雨粟,乌白头,马生角,乃得归。’当此之时,天地祜之,日为再中,天为雨粟,乌白头,马角生。”像这一类的话,显非事实,若不加考查,信以为真,便是没有科学的头脑。现今社会上还有许多奇怪的传说,如鬼可以照相,孔子耶稣可以降乩,甚至义和拳的法术可以使枪炮不能伤身之类,只要拿事实来考查一下,便可以不攻自破。事实是科学的根基,注重事实,便是养成科学的头脑的第一条件。

第二要了解关系。天地间事物,总有一个因果的关系;不明白这个关系,要求无因之果,或是因果错误,便是迷信。俗语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种因果的关系是很明白的。不过在稍稍复杂的情形之下,我们就往往不容易明白关系的所在。譬如有了疾病,不请医生而求佑于神道;希望后嗣繁荣,不注意教育而乞灵于风水。殊不知神道与疾病,风水与后嗣的繁荣,都没有什么关系的。科学是寻出事物关系的学问,能事事求出一个真正的关系,便是养成科学的头脑的第二条件。

第三要精密正确。平常的人叙述一件事情,最喜欢用“大概”“差不多”一类的词语;有科学头脑的,则必用一定的数字来代表确实的量度。问你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必须看一看表,说现在是十二点三十分,——如能说秒更好——不能说大概是十二点罢。问你的身长几何,你必须回答五尺六寸,——如能说分更好——不能说差不多六尺罢。正确是一步不能放松的。许多科学的发明,都是从细微的比较中得来。所以精密与正确,也是养成科学的头脑的必要条件。

第四是力求透澈。凡做一件事,必须考虑周详;研究一种学问,必要寻根究底;这就是所谓透澈。浅尝辄止,或者半途自画,都是成功的蟊贼,更不能算科学的头脑。

以上四点,仅仅是个人日常生活上的几种习惯,平淡无奇的,没有什么大了不起,可是它们却是养成科学的头脑的必要条件,从来大科学家研究科学,没有不是依赖它们而成功的。

(一)读了这篇文章的人应当问问自己:是不是有了那四种习惯?

(二)所引古书中的一段话,翻为白话,该怎么说?

人民的世纪/《开明少年》

大家说,从今以后是“人民的世纪”了。

什么叫做“人民的世纪”?在专制国家里,与人民相对的是特权阶级。特权阶级的名目各式各样,皇帝,领袖,军阀,财阀,还有别的。名目虽然各式各样,他们占人民的便宜,吸人民的膏血,却是一致的。因此,在专制国家里,人民痛苦,特权阶级舒服;人民压在底下,特权阶级高高在上;人民没有什么自由,特权阶级享有太多太广的自由。所谓“人民的世纪”里的“人民”,并不与这样的人民同一意义。

所谓“人民的世纪”里的“人民”,就一国说,包括全国的人而言;就世界说,包括全世界的人而言。摆个杂货摊儿的是人民,赤着脚下田的是人民,在讲台上谈论学理的是人民,在各级政府机关里办事的是人民,总而言之,谁都是人民。大家站在一边儿,彼此平等,另外不再有相对的什么人。照从前的说法,“民”与“君”相对,当然是不合的了。照孟夫子的想法,“民”是“治于人”的人,另外还有“治人”的人,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人民”的意义既然弄清楚了,才可以说到“人民的世纪”。

谁都是人民,谁都希望过好的生活,就必须把公共的事办得有条有理,入轨上道。公共的事办不好,各个人的生活会好吗?这中间的道理是很容易想明白的。要办好公众的事,第一要大家参预,发表意见,商量办法;第二要大家出力,认真干去,成功方休。这就是所谓自治——人民治理自己的事;也就是所谓民主——人民作主,一切的事都为了人民,都为了使人民过好的生活。

所谓“人民的世纪”,就是说,今后是人民自治的世纪了,是民主的世纪了。反过来说,今后人民不再“治于人”了;一切违反人民利益的事,一切使人民过不好的生活的事,都行不通了。

你或者要问,为什么不早不迟,“人民的世纪”从如今开头?回答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方才结束,大家从血海中泪海中得到了真切的经验,认为非抓住时机,立刻展开“人民的世纪”不可。否则第二次大战就将白打,往后大家仍然不得过好的生活。

第二次大战是几个侵略国家的特权阶级搅起来的。在国内,他们欺压人民,要人民拿出一切来,连生命也拿出来替他们打仗。对国外,他们欺压各个国家,想掠夺各个国家的资源,奴役各个国家的人民。这样的世界还成什么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人民还有什么好的生活?于是人民起来了,为各个人自己,也为周围的大伙儿,为自己这一辈子,也为将来的子子孙孙,打了这一场残酷无比的仗。现在仗打胜了,几个侵略国家垮了,固然可以庆幸,但是工夫只做了一半。还有一半,必须做到各个国家内实现民主,在国与国之间,也贯彻着民主的精神,才可以不再遇着战争的灾难,才可以过好的生活,全人类往更高的阶段发展。

少年们,挺起胸膛,提起精神,用心用力,上劲学习;迎接这个“人民的世纪”吧。

(一)这篇文章先说明“人民”的意义,其次说明“人民的世纪”的意义,接着说明“人民的世纪”为什么从如今开头。层次清楚,使人容易理会。

(二)末了说迎接这个“人民的世纪”,如果要说得更直白些,该怎么说?

济南的冬天/老舍

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风,便觉得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人,像我,冬天要能看见日光,便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自然,在热带地方,日光是永远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

设若单单是有阳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请闭上眼睛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蓝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的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全安静不动地低声的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们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们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觉地想起:“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这样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起来了吧?”就是这点幻想不能一时实现,他们也并不着急;有了这样慈善的冬天,干啥还希望别的呢?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好像小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更美的山的肌肤。等到快日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点薄雪好像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

古老的济南,城内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点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倒反在绿藻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冻上;况且那长枝的垂柳还在水里照个影儿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小灰色树影:这就是冬天的济南。

(一)这一篇文章是作者凭自己的经验,说出济南冬天的可爱处。通篇看来都好像作者指点着济南在向读者说话,读者也就宛如眼见济南的冬天。

(二)写景文字要写得好,必须领略了景物,得到一点自己的意思才成。这篇文字就是榜样。

交湖风景/朱自清

交湖在庐参的东南,从庐参去,要坐六点钟的火车。车子走过勃吕尼山峡。这条山峡在瑞士是最低的,可是最有名。沿路的风景实在太奇了。车子老是挨着一边山脚下走,路很窄。那边起初也只是山,青青青青的,越走上去,那些山越高了,也越远了;中间豁然开朗,一片一片的谷,是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山水画。车窗里直望下去,却往往只见一丛树顶,到处是深绿色,在风里微微波动着。路似乎颇弯曲的样子,一座大山峰老是看不完;瀑布左一条右一条的,多少让山顶上的云掩护着,清淡到像一些声音都没有;不知转了多少转,到勃吕尼了。这儿高三二八六英尺,差不多到了这条峡的顶。从此下山,不远便是勃利安湖东岸,北岸就是交湖了,车沿着湖走。太阳出来了,隔岸的高山青得出烟,湖水在我们脚下百多尺,闪闪的像珐琅似的。

交湖高一八六六英尺,勃利安湖与森湖交会于此。地方小极了,只有一条大街;四围让阿尔卑斯的群峰严严地围着。其中少妇峰最为秀拔,积雪皑皑,高出云外。街北有两条小径;一条沿河,一条在山脚下,都以幽静胜。小径的一端,依着小山的形势,参差地安排着一些别墅般的屋子。街南一块平原,只有稀稀的几家人家,显得空旷得不得了。早晨从旅馆的窗子看,一片清新的朝气,冉冉地由远而近,仿佛在古时的村落里。街上满是旅馆和铺子;铺子不外卖些纪念品、咖啡、酒饭等等,都是为游客预备的。这地方简直是游客的地方,不像属于瑞士人。纪念品以刻木为最多,大都是些小玩意儿,是一种涂紫色的木头;虽然刻得粗略,却有气力。在一家铺子门前看见一个美国人在说:“你们这些东西,都没有用处;我不欢喜玩意儿。”买点纪念品还要考较用处,此君真美国化得可以了。

从交湖可以乘车上少妇峰,路上要换两次车。在老台勃鲁能换爬山电车,就是下面带齿轮的。车子慢慢爬上去,窗外展开一片高山与平陆,宽旷到一眼望不尽。坐在车中,不知道车子如何爬去;却看那边山上,也有一条陡峻的轨道,也有车在上面爬着,就像一只甲虫。到小夏代格再换车,轨道中间装上一排钩子,与车底下的齿轮好咬得更紧些。这条路直通到少妇峰前头,差不多整个儿是隧道;因为山上满积着雪,不得不打山肚穿过去。这条路是欧洲最高的铁路,费了十四年工夫才造好,要算近代顶伟大的工程了。

在隧道里走没有多少意思,可是哀格望车站值得看。那前面的看廊是从山岩里硬凿出来的。三个又高又大又粗的拱门般的窗洞,教你觉得自己渺小。望出去很远,五九○四英尺下的格林德瓦德也可见。少妇峰站的看廊却不及这里;一眼尽是雪山,雪水从檐上滴下来,别的什么都没有。虽在——二四二英尺的高处,而不能放开眼界,未免令人有些怅怅。但是站里有一架电梯,可以到山顶上去。这是小小一片高原,在明西峰与少妇峰之间,三二○英尺长,厚厚地堆着白雪。雪上虽只是淡淡的日光,乍见竟耀得人睁不开眼;这儿可望得远了:一层层的峰峦起伏着,有戴雪的,有不戴的;总之越远越淡下去。山缝里躲躲闪闪一些玩具般的屋子,据说便是湖了。原上一头插着瑞士白十字国旗,在风里飒飒地响,颇有些气势。山上不时地崩雪,沙沙沙沙流下来像水一般,远看很好玩儿。脚下的雪滑极,不走惯的人,寸步都得留神才行。少妇峰的顶,还在二三二五英尺之上,得凭着自己的手脚爬上去。

下山还在小夏代格换车,却打这儿另走一股道,过格林德瓦德直到交湖,路似乎平多了。车子绕明西峰走了好些时候。明西峰比少妇峰低些,可是大。少妇峰秀美得好,明西峰雄奇得好。车子紧挨着山脚转,陡陡的山势似乎要向窗子里直压下来,像传说中的巨人。这一路有几条瀑布;瀑布下的溪流快极了,翻着白沫,老像沸着的锅子。早九点多,在交湖上车,回去是五点多。

(一)“交会于此”“以幽静胜”是文言句法,口语该怎么说?

(二)眼里看得仔细,心里记得明白,才能写出像这样的文字。

乞丐/屠格涅夫 著 李岳南 译

我沿着街道走……为了一个衰老的乞丐,我停了脚步。

充血的可怕的眸子,紫色的嘴唇,褴褛的衣服,流脓的创伤……啊,是何等可怖的穷困吞噬了这个可怜的生灵!

他向我伸出了一只红肿而肮脏的手,他呻吟着,他喃喃地要求周济。

我开始摸索我每一个口袋……没有钱包也没有手表,连一条手巾都没有……我拿不出一点东西来。这个乞丐仍然等待着……他那伸出的手在无力的抖动。

怅惘而羞愧的我热烈地握住了他那污秽而抖动的手……“不要生气,老哥,我没有一点东西,老哥。”

乞丐用他那充血的眼注视着我;他的紫色的嘴唇微笑了;而且,他更紧地握了握我的冰冷的手指。

“这算什么,老兄?”他喃喃地说,“这也要谢谢你,这也是一件礼物,老兄。”

我知道我也从这位老哥处得了点礼物。

(一)乞丐说“这也是一件礼物”,那礼物是什么?

(二)作者说“我也从这位老哥处得了点礼物”,那礼物是什么?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鲁迅

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有一日,他遇到一个聪明人。

“先生,”他悲哀的说,眼泪联成一线,就从眼角直流下来,“你知道的。我所过的简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一天未必有一餐,这一餐又不过是高粱皮,连猪狗都不要吃的,尚且只有一小碗……”

“这实令人同情。”聪明人也惨然说。

“可不是么!”他高兴了。“可是做工是昼夜无休息的:清早担水晚烧饭,上午跑街夜磨面,晴洗衣裳雨张伞,冬烧汽炉夏打扇。半夜要煨银耳,侍候主人耍钱;头钱从来没分,有时还挨皮鞭……”

“唉!唉!”聪明人叹息着,眼圈有些发红,似乎要下泪。

“先生!我这样是敷衍不下去的。我总得另外想法子。可是什么法子呢?”

“我想,你,总会好起来……”

“是么?但愿如此。可是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安慰,已经舒坦得不少了。可见天理没有灭绝……”

但是,不几日,他又不平起来了,仍然寻人去诉苦。

“先生!”他流着眼泪说,“你知道的。我住的简直比猪窝还不如。主人并不将我当人;他对他的叭儿狗还要好到几万倍……”

“混帐!”那人大叫起来,使他吃惊了。那人是一个傻子。

“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间破小屋,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秽气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

“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么?”

“这怎么行?……”

“那么,你带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动手就砸那泥墙。

“先生,你干什么?”他大惊地说。

“我给你打开一个窗洞来。”

“这不行!主人要骂的!”

“管他呢!”他仍然砸。

“来人呀!强盗在毁咱们的屋子了!快来呀!迟一点可要打出窟窿来了!”

他哭嚷着,在地上团团地打滚。

一群奴才都出来了,将傻子赶走。

听到了喊声,慢慢地最后出来的是主人。

“有强盗要来毁咱们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来,大家一同把他赶走了。”他恭敬而得胜地说。

“你不错。”主人这样夸奖他。

这一天就来了许多慰问的人,聪明人也在内。

“先生,这回因为我有功,主人夸奖了我了。你先前说我总会好起来,实在是有先见之明……”他大有希望似的高兴地说。

“可不是吗?……”聪明人也代为高兴似的回答他。

(一)读了这篇文字,可知道那三种人的分别在哪里?

(二)奴才诉说做工的苦楚,一串话是押韵的,这有一种什么样的趣味?

(三)奴才受了主人的夸奖,以为这应了聪明人的话,已经好起来了。他要真的好起来,该怎么样?

离枝之前/萨尔丹 著 胡仲持 译

一片片的树叶从草地边那棵大橡树落下来。从一切树木落下来。

橡树的一枝高出了其余的,它末梢上黏着两片树叶。

“不是平常那样的天时了。”一片树叶对另一片树叶说道。

“对啦,”那另一片树叶回答道,“今夜我们中间有这么许多落掉了,差不多只有我们这几片留在枝头。”

“你是无法知道下一次有谁死掉的。”第一片树叶说道,“就是天时和暖,太阳照耀着的时候,也往往会有暴风急雨到来,把许多还年青的树叶撕去。你是无法知道下一次有谁死掉的。”

“现在太阳很少露脸了。”第二片树叶叹了一口气,“就是在露脸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热气。我们要再受些热气才好。”

“据说等到我们死掉的时候,”第一片树叶说道,“有另一批来接替我们的地位,他们之后又有另一批,这样一批又一批地接替着。这个话可是真的么?”

“这的确是真的。”第二片树叶轻声说道,“对于这件事情,我们连想象一下也做不到,我们的力量太不够了。”

“这使我悲哀。”第一片树叶补充一句道。

他们沉默了一会。第一片树叶悄悄地在心里想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必须落掉……”

第二片树叶说道:“当我们落掉的时候,我们究竟怎么样?”

“我们沉下去……”

“我们的底下是什么?”

第一片树叶回答道:“我没有知道。有的说这样,有的说那样,可是谁也没有真正知道。”

第二片树叶问道:“当我们落在那儿的时候,我们可感觉什么痛苦?我们可知道关于我们自身的什么情形?”

第一片树叶回答道:“谁知道!凡是落在那儿的,从没有一个回转来,把那种情形说给我们听。”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于是第一片树叶对另一片体贴地说道:“不要愁得这么厉害,你在发抖哩!”

“没有什么,”第二片树叶回答道,“现在我是一遇着极微细的事儿就会发抖的。我觉得自己的自制力不像平时那样拿得稳了。”

“我们不要再谈这样的话了。”第一片树叶说道。

另一片树叶回答道:“对啦,我们不管就是了。但是,此外我们有什么话可以谈谈呢?”他沉默了一会,继续说道,“我们中间不知道谁先去呀!”

“这样担心起来,时间还多着呢。”另一片树叶安着他的心。“我们来回想一下罢。当太阳照得暖烘烘的,使我们心花大开的时候,它是多么明媚多么艳丽啊!你可记得么?还有早晨的露,以及那温和的爽适的夜……”

“现在的夜是可怕的。”第二片树叶抱怨道,“而且是长得没有尽头的。”

“我们不应当抱怨。”第一片树叶轻轻地说道,“我们比较许多许多别的树叶已经长命了。”

“我可变得很厉害么?”第二片树叶怯生生地,但是直捷地问道。

“一点也没有变。”第一片树叶安着他的心,“你只因看我变得这么黄这么丑,才作这样想。然而你的情形很好。”

“你骗我。”第二片树叶说道。

“不,实在不,”第一片树叶急着嚷道,“请你相信我的话,你可爱得正同你出世那一天一样。小小的黄斑点也许有几处,但是很不容易看出来,只有使你显得美些,你相信我的话罢。”

“谢谢你,”第二片树叶十分伤感地低声说道,“我不相信,一点也不相信。但是我谢谢你,因为你的情谊真好,你对我一向是这么好的。”

“嘘!”第一片树叶说了一声,就保持着沉默,因为他烦闷得不能再谈下去了。

于是他们两个都沉默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

树梢间吹着潮润的风,冷冷的,惨厉的。“唉!现在,”第二片树叶说道,“我……”于是他的声音断了。他脱离了他的老地方,飘呀飘的下来。

冬天已经到来了。

(一)这一篇想象枯叶的心情的文章,以为枯叶如果和人一样能思想,在离枝之前,该会有这些忧惧和烦闷。

(二)看得出第一第二两片树叶,在性情上有哪些不同吗?

背影/朱自清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道:“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父亲回家变卖典质,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付茶房,甚是仔细,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但他还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顾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他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真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桔子走回来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桔子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桔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一)作者说最不能忘记的是父亲的背影,为什么?

(二)篇中的对话,看来很平常,可是都带着情感。试逐一体会,哪一句带着哪种情感。

(三)当时作者与父亲同行,到南京车站上分别,彼此说的当然不止那几句话,而写在文字里的只有那几句。这就叫做“取舍”的工夫。“取”是取那些与本篇有关的材料,“舍”是丢开那些用不着的材料。

撤退/格洛斯曼 著 茅盾 译

马利亚·铁木菲也芙娜·乞列特尼成科,师委员的母亲,七十岁的黑脸的女人,准备离开她的故乡。邻人们邀她在白天和他们同走,但是马利亚·铁木菲也芙娜正在烘烤那路上用的面包,要到晚上才能烤好。集体农场的主席却是预定次日一早走的,马利亚就决定和他同走。

她的十一岁的孙子辽尼亚本来在基辅读书;战争爆发前三星期学校放假,辽尼亚从基辅来看望祖母,现在还没回去。开战以后,马利亚就得不到儿子的消息,因此她现在决定带了孙子到喀山去,投奔她的儿媳妇的一个亲戚,儿媳妇是早三年就故世了。

从前,她的儿子常常请她到基辅和他同住在那大的公寓里,那当然比乡下舒服安逸。她每年总也去这么一次,但难得住到一个月以上。那时候,儿子曾经陪同她在城内各处游览。她曾两次到过历史博物馆,至于戏院更是经常去的。在戏院里,人们都用好奇的敬重的眼光望着这位坐在包厢的第一排座位上的高大而年老,手上多皱而重茧的乡下女人。她的儿子通常要在最后一幕戏开始的时候才到来,因为他的工作完毕得很晚。他们肩并肩的走过那休息室,人们都为他们让路——一个是矍铄而严肃的肩头披着黑围巾的老太太,一个是师委员那样的高级军官,也是容貌严肃而且同样的不大白皙的脸,看起来他俩是很相像的。“这是母子俩呀。”女人们互相耳语,同进溜着眼睛朝他们看。

一九四○那一年,马利亚·铁木菲也芙娜生了一场病,不曾到儿子那里去。但在七月,儿子随军演习,顺路到母亲这里住了两天。这一次,儿子又请母亲搬到基辅去住。自从妻子故世,他过的是独身的生活,他又担忧着辽尼亚缺乏了女人的照顾和抚爱。再则,他听说老母以七十岁的高龄仍在担负集体农场的工作,自己挑水,自己劈柴,他心里也很难过。

当他们在园子里他父亲生前手植的那棵苹果树下喝着茶的时候,母亲听着儿子的反复劝说,老是不置可否。太阳快下山的当儿,他们一同去拜谒他父亲的坟墓。在坟园里,母亲对儿子说道:

“你想想,我能够离开这里么?我打算老死在这里了。你原谅我罢,我的儿。”

而现在,她准备离开她这故乡了。动身的前夕,她去拜访她所熟识的一位老太太。辽尼亚和她一同去。他们到了那一家时,只见大门洞开,院子里站着那独眼的华西里·卡尔波维奇,集体农场的老年的牧人。屋主人那条棕色的狗夹着尾巴偎在华西里的脚边。

“他们已经走了。”华西里说,“他们以为你是早上走的。”

“不,我们明天走。”辽尼亚说,“农场主席给了我们一架两轮车。”

夕阳照耀着老年女主人的勤劳的手种植在窗台上的红透了的番茄,夕阳也照着那些滋蔓在屋子前面的野花,也照着那些果子树,树干全刷得雪白,撑住了那茂密的枝条。在篱笆的栅门上,横着一个计划得很精致巧妙的门闩。在菜园子里,西瓜在绿叶丛中耀着金光,玉蜀黍的白黍粒绽出淡绿色的包皮外,大豆和豌豆的肥角沉甸甸地下垂,向日葵的圆圆的黑眼睛定定地在瞧。

马利亚·铁木菲也芙娜走进那被弃的房子。这房里,也是处处都留着安静生活的痕迹,都留着女主人的爱好整洁和爱花的痕迹。窗台上有盛开的玫瑰,碗橱顶上有柠檬的盆景,以及两盆枣椰树的移接的幼枝。而且每一物件,屋子里的每一物件——曾为灼热的铁壶烫起了圆的黑印的厨房里的桌子,绘有白色雏菊的绿色的洗脸桌,放着从没用过的杯子的杯碟橱,挂在墙头的旧画片——这一切物件都诉说了这一座现在没有人住的屋子有过如此久长的历史,都诉说了祖父母以至在桌上留下了他们的教科书的孙儿女们曾经如何生活于斯,曾经度过了多少安静的严冬炎夏的的黄昏。而像这样的白色的乌克兰农舍,现在是成千的被放弃了,而建筑这些房屋的,在屋子周围种植树木的人们,现在都痛心疾首在黄尘扑面的大路上向东方撤退。

“老公公,你们这狗不要了么?”辽尼亚问。

“他们不要了,而今是我在照料它呢。”那老人说,突然掉下了眼泪。

“哭又有什么用呢?”马利亚·铁木菲也芙娜说。

“当真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老人说,而且摇着手。

他用他那被劳作所毁损而发黑的指甲的手这么沉重地一摇,表示了生活的一切怎样地在周围整个儿崩溃了。

马利亚·铁木菲也芙娜匆匆忙忙回家去,苍白而瘦瘠的辽尼亚——他像他母亲那样单弱,不像他父亲——几乎追不上。

“奶奶,”他问着,“你以为鸡娃子是有脊梁的么?”

“不要多说,辽尼赤卡,不要多说话。”祖母回答。

她现在从这条街下来,心里是太痛苦了!就是走过这一条街,从前她坐了车到教堂里结婚。也是走过这一条街,从前她跟在棺材后边送过她母亲下葬,送过她父亲下葬,最后又送过她丈夫下葬。但明天,她不得不坐上车辆,挤在那些匆匆忙忙收拾起来的包裹中间,离开了她的家——她在这里做了五十年主妇的家,在这里生男育女的家,而也是在这里,文静的、懂事而灵敏的孙子辽尼亚来看望她。

而在这夕阳的温暖光线所照射的村子里,在白色的农舍,在芬芳的花圃,在可爱的果园,每个人都在低声耳语,说是直到河边一路上已经不见红军,说是从前当集体化运动的时候离开本村而到顿巴斯去的那个老头子柯青科最近又回来了,而且他吩咐他的老婆粉刷他们的住宅,像过复活节一样。而且老寡妇葛利扬斯卡雅站在井边见了人就说:

“听说土地又要重新分配了……”

诡谲而恶意的谣言传遍了整个村子。老年人走到街头,凝眸遥望那每晚牛羊群放牧归来在霞色的灰尘中一拥进村的方向,——在那边远远的树林的后边,从橡树林子里,德国人大概是在那里出现的罢。老妇人们啜泣叹气,在园子里或是屋子里挖掘地洞,埋藏她们所有的东西——被褥、毡靴、罐子和锅子,棉布的衣服——一边在埋藏,一边老是抬头望着西方。

但西方依然明净而安静。

(一)这一篇原是长篇小说《人民是不朽的》中的一章,叙述苏德战争中的故事,马利亚和其他的人都要离开本乡,因为德国军队快要打过来了。

(二)这里叙述马利亚说过“我打算老死在这里了”的话,可是现在不得不离开,已经够伤痛了。接着又叙她去拜访一家人家,那家的人先走了,留下的园场和房间那么丰美安适。又叙她走过那条街,那条街上留着她永远忘不了的记忆。这样反衬,伤痛更深。

(三)马利亚虽然伤痛,可是对华西里说了“哭又有什么用呢?”的话,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她的性格。

撤退(续)/格洛斯曼 著 茅盾 译

集体农场主席格利西成科走到老头儿柯青科那里,讨还一个月前借去的四只袋。

柯青科,一个又高又大,一部浓髯,六十五岁的老头儿,正坐在桌子边看那老太婆粉刷房子。

“晚安,”格利西成科说,“我来要回我的麻袋。”

柯青科却用嘲笑的口气问道:

“你准备好要出去旅行了么,主席先生?”

“要走了,不走不行。”格利西成科说,瞪眼看着老头儿。最近几天之内,这老头儿似乎腰挺得直些,头也抬得高些了。他的说话也变成含讥带讽,慢吞吞的,而且用了轻率的口吻招呼格利西成科。

“对,对,你一定得走。”柯青科说,“村苏维埃主席走了,办事的人们也都走了,记账员也走了,你们的人差不多全走光了,甚至于邮差也走了,农场的工作人员也走光了,那么你再不走干么?”

他纵声大笑了。

“你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至于麻袋,我不能还你了——你知道的罢,我的女婿拿去装了麦子到白井去了,要到后天才能回来呢。”

格利西成科点着头冷静地说:

“那就算了,不谈麻袋了。可是干吗你突然之间想到要粉刷你的房子?”

“粉刷房子么?”那老头儿随口顺了一句。他想对那集体农场主席说为什么他粉刷房子。但是,小心而鬼祟,惯于隐藏秘密的他,即使在这时候也还有所顾忌。“他们也还能够抓住我枪毙我呢,谁敢担保呀。”他这样想。虽然现在西方依然平静无事,虽然集体农场主席还在挨户巡视,可是柯青科已经快活得心里发痒,他只想立刻就把心里存蓄已久的东西宣布出来,把他在冬天的长夜中所想的一切——是连他自己的老婆也从没有听他说过的——都一下宣布出来。大约四十年前,有一次他去看望他的叔叔,叔叔是在一个爱沙尼亚富农家里帮工的。从此以后,他就不能忘记那富农的巨大的饲养家畜的院子,那蒸汽机器的磨房,那家主本人,一个矮登登,结结实实,留着一把大胡子,穿着件大红面子的皮褂子的老头儿。他记得,如何到森林里看那些雇工在砍伐树木,那主人如何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瓶,如何旋开瓶盖喝着瓶里的不知是什么红棕色的浆果浸渍的伏特加(俄国酒)。这不是商人,也不是贵族地主,不是,他也不过是个乡下人,庄稼人,然而是一个有钱有势的土老儿。从那时起,柯青科就梦想自己也成为那样一个富农,有美丽的褐色的母牛,一大群的羊,几百头口里泛红的肥猪,雇用了数十个又强壮又驯顺的长工替他做活。他刻薄吝啬,孜孜不倦地,一心一意要实现他这梦。到了一九一九年,他已有六十俄亩的地,他也有了一个机器碾谷房,然而革命来了,捣碎了他的好梦。他的两个儿子加入红军,内战时死于战场,柯青科不许他的老婆把这两个儿子的照片挂在墙上。他等待机会,他一天一天挨着,他仍在盼望。一九三一年他到顿巴斯,在煤矿里做了八年的工。然而他那富农的美梦并没死灭。

可是现在他认为他所等待的那一天终于来了,而他的美梦将终于成为事实了。

有好多年,柯青科自讨苦恼,为了对于乞列特尼成科老太太的嫉妒。他看到了应该是他在沙皇政权下享受的尊荣,却在革命后被这老太婆以劳动的生活获得了。人家常用汽车接她进城去,她常常在戏院里演说。每逢在本县的报纸上看到了这位老太太的相片,柯青科总不能心平气和——这位肩头披着黑巾,薄薄嘴唇的老太太,她那一对聪明而又严厉的眼睛在注视着他,而且,(他以为)好像在笑他。“嘿哼,柯青科,你的生活不对。”那相片似乎在这样说。每逢看见了这位老太太泰然自得地在田里工作,每逢听得邻舍们说:“铁木菲也芙娜到基辅看她的儿子去了,是一个中尉副官开了蓝色的小包车来接她的。”柯青科就又妒又恨,几乎要发狂。

但现在,柯青科知道自己不是白等了这许多年,而证明了生活得对的不是铁木菲也芙娜而是他柯青科了。他这一把很像那个爱沙尼亚富农的大胡子不是白长的了,他没有白白等候,他没有空盼望了一场。

于是他看了那集体农场主席一眼,(主席正在不转睛地打量着他)压住了感情冲动,并且安慰着自己,在心里说道:“耐一下,耐一下罢——那么多年岁你都耐过来了,现在不过再忍耐一两天罢了,只不过一天了。”

“我不知道。”他打了个呵欠说,“我不知道,干吗在这时候这女人竟会想起来要粉刷房子了。女人们一旦想起了一个念头,你简直拿她没有办法。”

他送主席到门外,而且站在那里望着那没有人的大路许多时光。一边望着,一边却有些又窝心又带刺激性的念头在他脑中搅动:

“乞列特尼成科的房子是造在我的地皮上的,这就是说,这座房子属于我了;如果她还要住下去,她非出租金不可,租金得付硬币……集体农场的马房是造在我的地皮上的,那么,马房也是我的了……集体农场的果园也设在我的地皮上,那么,那些樱桃树和苹果自然也归我了……还有,集体农场的蜜蜂也该归我——我可以证明,革命以后他们拿去了我的蜂房……”

大路上依然静悄悄,依然不见有人,依然尘土不扬,路旁的树木连枝叶也没有作声。那浑圆,火红的,不慌不忙的太阳,沉下了地平线去了。“呵,这一天到底来了呵。”柯青科想着。

(一)这里专写柯青科。他是个不能适应集体生活的人,革命之后,常怀忌恨。现在德国军队打过来了,他以为社会秩序又将改变,所以心中暗自欢喜。

(二)柯青科对集体农场主席说“你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想立刻就把心里存蓄已久的东西宣布出来”,那存蓄已久的东西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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