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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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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女星和牵牛星/叶至善

秋天晚上,我们所看到的最亮的星是织女星。在初秋,晚上九点钟左右她越过我们的头顶;秋愈深,她越过我们的头顶的时间提得愈早。在这颗星的东方,白潆潆的云似的一片,断断续续地从北到南横过天空,这就是银河,也叫做天河。正像我们把北方的七颗星连成北斗一样,西洋人把织女星和附近的几颗星连在一起,成为一架七弦琴的样子,把它叫做天琴座。西洋人说这是古希腊音乐家奥佛士的七弦琴。奥佛士带了这七弦琴,曾到地狱里去寻找他那被毒蛇咬死的妻子。他在这七弦琴上弹出哀伤的曲调,竟使无情的死神也感动了。死神允许他把妻子带回去,可是嘱咐他在走出地狱之前,不准回头看他妻子一眼。奥佛士是多么想念他的妻子啊,将要走出地狱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回过头去只一看,他的妻子立刻像一缕烟似地消散了。奥佛士因此哀伤而死,他的七弦琴至今高挂在天空中。

我们中国关于织女星也有同样美丽的传说,说织女星是天帝的孙女,因此也叫做天孙。以这颗星的光辉的美丽柔和来说,确也当得起这个高贵的名号。天帝把他的孙女嫁给了牛郎,一个牧牛童子。他们两个结婚之后,你欢我爱的,把他们应做的工作抛弃了,一个不再放牛,一个不再纺织。这使天帝动了怒,命令他们一个住在天河的东岸,一个住在天河的西岸,每年七月七日(旧历)才得在天河中流相会一次。这故事充满了农人们的幻想。他们把自己的生活反映到天空里,以为在神的世界里,不论哪一个都该勤劳地工作,要是谁怠惰了,谁就该受到惩罚,连天帝的孙女也不能例外。这样平等的劳动世界显示出农人们对于人的世界的期望。可是历代的诗人大多把这一点忽略了,他们常把这个故事写入诗篇,来歌咏离愁别苦,着重的只在那一年一度的会面。这当然因为诗人们很少是农人出身的,他们不能体会农人们的思想。

那么牛郎在哪里呢?我们且把那白蒙蒙的银河当作一条真的河流,我们的眼光渐渐地向东南移,渡过了河流最宽阔的渡口,就遇到排成一直线的三颗星。中间一颗很亮,两旁的光芒较弱,与中间一颗的距离是相等的。用直线把这三颗星联结起来,正像一条两臂相等的第一种杠杆;因此,阿拉伯人把这三颗星叫做天平星,我们也有把他们叫做挑担星的。这中间一颗最大最亮的就是牛郎星——也叫做牵牛星。在秋天晚上,确实只有这一颗星能够和织女星相配,他的光辉稍稍带点儿黄,不及织女星亮,可是其余的星全比不上他。

如果我们一连几晚,每晚都观察牵牛星和织女星,就可以知道他们的关系位置是不变的,正如故事里所说的一样,一个在天河的东岸,一个在天河的西岸。可是我们也不要太相信了那个故事,在旧历七月初七的晚上,为了要看两星相会,白白地熬个通夜。天文学家告诉我们,这两颗星永远没有相遇的机会。他们和太阳一样,都是恒星。织女星的光辉是太阳的五十倍,牵牛星的光辉是太阳的九倍有余,只因距离我们太远了,所以看去只不过是两颗比较大的星。天文学家又告诉我们,织女星距离地球二十六光年,牵牛星距离我们较近,但也有十六光年。

什么叫做光年呢?光年是天文学上表示距离的单位,表示光一年所走的路程的长短。光的速度是每秒钟三十万公里,一天能走二百五十九亿二千万公里,这长度的三百六十五倍,就是一光年。这种用时间来表示距离的方法,在日常生活中也时常用到。譬如从成都到重庆有四百五十公里,我们步行的话,每天能走六十公里,因此我们说从成都到重庆有七天半的路程。

太阳光从太阳射到地球上才八分十八秒钟,而织女星的光射到地球上要二十六年。这样一比较,就会使我们惊异得叫起来,“真了不得!有这么远!”可是天文学家听见了这个话,一定要笑我们少见多怪。他们会告诉我们,距离太阳几万光年的星不计其数,而十光年以内的星却只有十五颗。不多几年前,天文学家看到一颗星爆裂了,计算下来,知道这颗星爆裂的时候,在一千三百年前。这就是说,这颗星距离我们一千三百光年。天文学家还告诉我们一件奇怪的事,说恒星并不是真的不动,织女星以每秒钟十四公里的速度移近太阳,牵牛星也在移动,每秒钟接近太阳三十三公里,这速度和地球的公转速度——每秒二十九公里——差不多。可是天空是那样地广阔,因而我们观察不出来。按牵牛星的速度来说,也得九千年才比现在离太阳近一光年。那么在十六个九千年之后,他不是要和太阳相撞了吗?这我说不定在多少年代以后,他又离我们渐渐地远了。

那白潆潆的银河是什么呢?天文学家告诉我们,这是无数密集的小星,在天空绕成一周。所谓小星只不过我们看起来小,实际上有很多颗比太阳还大。这些星离我们更远。天文学家把银河所围绕成的空间叫做银河系。和地球是太阳系中的一员一样,太阳和别的恒星都不过是银河系中的一颗小星。这银河像一个扁平的车轮,直径约十万光年,而且像车轮一样在旋转着,因此各颗星都以不同的速度绕着中心在移动。太阳并不在这个大车轮的中心,与中心的距离约为银河半径的三分之一,所以和邻近的恒星都以每秒钟约三百公里的速度在转动。按这样的速度,也得二亿年才转一周。

那么银河系之外是什么呢?天文学家说,银河外面还有很多银河系,我们所看到的扁平的漩涡状的星云就是银河系外的银河系。因此天文学家猜想,在别的星云上看银河系,也是这么一团扁平的漩涡状的星云。

看了这些天文上的时间和空间的数字,常会使人想起自己活在世界上,真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可是从另一方面想,那悠久的时间和广大的空间都不能逃出自然法则的支配,我们人研究各种自然科学,能够发现那些自然法则,这就是人的高明处。凭这点高明,我们就不必叹息生命的短暂和藐小了。

(一)关于星座,各地的人都有想象的故事。试想这是什么缘故?

(二)天文学的知识使我们有时间悠久和空间广大的观念。把人和许多星比起来,就见得人的生命的短暂和渺小了。文中说人自有高明处,不必叹息,能赞同这个说法吗?

冥王星的发现/《科学生活》

在十年以前的行星图上,我们只见八大行星的名称,海王星是太阳系中最远的星了。但在今日的一般课本上,海王星外面又加了一颗新的行星,那就是冥王星。

冥王星怎样发现的?说来有一大段话。

在三十多年以前,有几个天文学家发觉天王星和土星并不依了预测的行程运行,它们似乎被一种外面的力量拉了出去,致有越轨的行动。不久海王星被发现了,大家以为就是这颗行星在那里作祟。但是把海王星加进去计算,仍旧不能和天王星实际运行的轨道相符合。因此大家又想,一定还有别种力量在暗中干涉天王星的运动。

美国阿理从那弗来格斯得府城有一所著名的罗威尔天文台。台长罗威尔博士是一位天文学家和数学家(他曾经研究火星,相信火星上有人类或似人的动物),对于这个问题感到兴奋,便费了好多年的功夫,去计算和观察那些行星。

结果,在一九○五年,他有了一些发现。根据他的数字,他断定在海王星之外还有一颗行星,在那里拖拉木星和天王星。他称那颗星为“x行星”,意思就是未知的星。他便开始搜寻。可是在恒河沙数的众星之中,要找那么远的一颗行星是件不容易的事。他可以实行的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利用摄影机的镜头。他必须摄得那颗新生星,在预计的天空位置上。这也是一件非常繁重的工作。

他的天文台中全部人员都依照了计划做寻找新星的工作。他们把预算出来的新星所在的一块天空区分成非常微细的若干部分,每一部分都摄了影。第一批摄完之后,隔了两三夜,又就同样部分摄第二批照片。这样,他们可以研究和比较这些照片。假使一颗行星确实在那里出现的话,在这两套照片中便可以发现它移动的位置。他们曾经摄了数千张的照片。这是一件非常艰难费时的工作,因为每一张小小的照片,必得露光三小时左右,才可以得到那非常微弱的星光的影像。

以后罗威尔博士便着手研究和比较这些照片,这是比摄影还要艰难费时的事。每一张照片上至少有数十万颗星点,对于每一颗星都要用仪器去测量它的位置是否移动——即在今日,有了更精密更完备的仪器,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只有像罗威尔博士那样有毅力和恒心的人才敢着手这样伟大的工作。他研究了足足有十年功夫,十分耐心的摄影,量度,想发现海王星之外的那颗行星。但是结果并没有成功,他便希望得到一架较大的望远镜,再向天空中搜寻。不幸得很,他在一九一六年逝世了,永远停止了他的工作。

十三年之后,他的天文台购备了一具精密的望远镜,继续进行找寻新星的工作。看来那新星不应该再逃过他们的眼睛了,什么事情都预备得好好的,除了试验和计算,还有新的仪器和有训练的人员。但是结果失望得很,过了一年多,并无新的发现。

然而,“有志者事竟成”这句话到底是不错的。有一天,台中的一位研究员正在比较两星期以前所摄的两张照片,他发现一颗小点曾经移动,比较以前所摄的有两倍的距离。这或者便是所要搜寻的行星吧。如果确是行星的话,他们该可以根据第一张照片,计算出第二张照片上它所应据的位置。计算之后,结果确然如此。以后他们又知道这新星的光是黄色的,不像海王星的光作蓝色。这表示那里的空气和海王星不同,或者像水星一般,简直没有空气。

新星与太阳的距离,他们算出约为地球和太阳的距离的四十至四十三倍。因此那里的太阳光极弱,那里的温度非常之低。他们并不知道在那里一天有多少时间,但已发现这行星绕日一周,差不多要二百五十年之久。当然,它在那么远的地方兜着的圈子是很大的。

天文学家还发现一件奇怪的事,这颗新行星并不像其余的行星,有着近乎圆形的轨道,而且以太阳做中心。它一部分轨道离日较远,得到较少的日光,另一部分却离日较近,得到的热比较多些。这些天文学家每晚观察之后造成的星图,和计算下来的结果相对照,是非常符合的。

一九三○年的三月十二日,是罗威尔博士的诞生纪念日,天文台便发表关于这x行星的文字,表扬罗威尔博士预测的正确。当时各方邮电庆贺,纷至沓来,那是无须说的了。

这新行星为什么定名为冥王星呢?原来外国人对于八大行星,都给题一个希腊神话中神的名字,如木星叫周比星,金星叫维娜斯。根据希腊神话,众神之王周比星有两个兄弟,一个是管理海洋的海王,一个是管理阴司的冥王。海王星是既经命名,这颗新星自然该称为冥王星了。天文学家在星图上把它缩写作凡,一则符合冥王英文名称的前两个字母,二则纪念这颗新星的发现人罗威尔博士,因为他的名字的缩写也是这两个字母。

(一)科学的发现,往往预知在先,发现在后,如冥王星发现之前二十多年,罗威尔博士就预知有这么一颗星了。这是因为科学家能够根据自然法则推算的缘故。

(二)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发现一颗冥王星,或许有人要说没有用,不值得。这个说法对吗?

从昆明到重庆/冰心

喜欢北平的人总说昆明像北平,的确的,昆明像北平。第一件,昆明那一片蔚蓝的天,春秋的太阳光和煦的晒到脸上,使人感觉到故都的温暖。近日楼一带就很像前门,闹哄哄的人来人往。近日楼前就是花市,早晨带一两块钱出去,随便你挑,茶花、杜鹃花、菊花……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热带的鲜艳的花。抱着一大捆回来,可以把几间屋子摆满。昆明还有些朋友,大半是些穷教授,北平各大学来的,见过世面,穷而不酸。几两花生,一杯白酒,抵掌论天下事,对于抗战有信念,对于战后回到北平,也有相当的把握。他们早晨起来是豆腐浆烧饼,中饭有个肉丝炒什么的,就算是荤菜。一件破蓝布大褂,昂然上课,一点不损教授的尊严。他们也谈穷,谈轰炸,谈的却很幽默而不悲惨,他们会给防空壕门口贴上“见机而作,入土为安”的春联。他们是抗战建国期中最沉默最中坚的分子。昆明还有个西山,也有黑龙潭,还有很大的寺院,如太华寺、华林寺等。周末和朋友出去走走,坐船坐车,都可到山边水侧。总之,昆明生活很自由,很温煦——当然轰炸以后又不同一点了。

一种因缘,我从昆明又到了重庆。

从昆明机场起飞,整个机身浴在阳光里,下面是山村水郭,一小簇一小簇的结聚在晓烟之下。过不多时,下面就只见一片云海,白茫茫的,隐没了可爱的云南。

钻过了云海,机身不住的下沉,淡雾里看见两条大江,围抱住一片山地,这是重庆了,我觉得有点兴奋。战时的首都,一切政令军令的出发点,支持了三年的抗战,而又被敌机残忍的狂炸过的。倚窗下望,我看见一些颓垣破壁,上上下下的夹立在马路两旁,我几乎以为重游了罗马的废墟。这是敌人残暴与国人英勇的最好的记录。

飞机着了地,踏过了沙滩上的大石子,迎头遇见了来接的友人。

我的朋友们都疲了,都老了,然而他们是疲老而不颓倦。他们都很快乐,很兴奋,争着告诉我种种可以安慰的消息。他们说忙,说躲警报,说找不着房子住,说看不见太阳,说话的态度却也是幽默而不悲惨。在这里,我又看见一种力量,就是支持了三年多的骆驼般的力量。

如今我们也是挤住在这颓垣破壁中间。今年据说天气算好,有几天淡淡的日影,人们已表示无限的感谢。这使我们这些久住北平又住过昆明的人觉得寒伧。然而这里有一种心理上的阳光,光明灿烂是别处所不及的,昆明较淡,北平就几乎没有了。

重庆是忙,看在淡雾里奔来跑去的行人车轿。重庆是挤,看床上架床的屋子。重庆是兴奋,看那新年的火炬游行,童子军的健壮活泼和龙灯舞手的兴高采烈。

我渐渐的爱了重庆,爱了重庆的忙,不讨厌重庆的挤;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和我在忙中挤中共同工作的兴奋的人们,不论在市内,在近郊,或是远远的在生死关头的前线。我们是疲乏却不颓丧,是痛苦却不悲哀,我们沉静地负起了时代的使命,我们向着同一的信念和希望迈进。我们知道那一天,就是我们自己和全世界爱好正义和平的人们共同庆祝的一天,将要来到。我们从淡雾里携带了心理上的阳光,以整齐的步伐,向东向北走,直到迎见了天上的阳光。

(一)这篇写抗战期间的昆明和重庆,根据作者所接触,写那两处的人物的心情;当然,也就是作者自己的心情。

(二)“心理上的阳光”指的什么?

飞/朱自清

我从昆明到重庆是飞的。人们总羡慕海阔天空,以为一片茫茫,无边无界,必然大有可观。因此以为坐海船坐飞机是“不亦快哉!”其实也未必然。晕船晕机之苦且不谈,就是不晕的人或不晕的时候,所见虽大,也未必可观。海洋上见的往往只是一片汪洋,水,水,水。当然有浪,但是浪小了无可看,大了无法看——那时得躲进舱里去。船上看浪,远不如岸上,更不如高处。海洋里看浪,也不如江湖里。海洋里只是水,只是浪,显不出那大气力。江湖里有的是遮遮碍碍的,山哪,城哪,什么的,倒容易见出一股劲儿。“江间波浪兼天涌”,为的是巫峡勒住了江水;“波撼岳阳城”,得有那岳阳城,并且得在那岳阳城楼上看。

不错,海洋里可以看日出和日落,但是得有运气。日出和日落全靠云霞烘托才有意思。不然,一轮呆呆的日头简直是个大傻瓜!云霞烘托虽也常有,但往往淡淡的,懒懒的,那还是没意思。得浓,得变,一眨眼一个花样,层出不穷,才有看头。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平生只见过两回美丽的落日,都在陆上,不在水里。水里看见的,日出也罢,日落也罢,只是些傻瓜而已。这种奇观若是有意为之,大概白费气力居多。有一次大家在衡山上看日出,起了个大早等着。出来了,出来了,有些人跳着嚷着。那里一丝云彩没有,日光直射,教人睁不开眼,不知那些人看到了些什么,那么跳跳嚷嚷的。许是在自己催眠吧。自然,海洋上也有美丽的日落和日出,见于记载的也有。但是得有运气;而有运气的并不多。

赞叹海的文学,描摹海的艺术,创作者似乎是在船里的少,在岸上的多。海太大,太单调,真正伟大的作家也许可以单刀直入,一般人离了岸却掉不出枪花来,像变戏法的离开了道具一样。这些文学和艺术引起未曾航海的人许多幻想,也给予已经航海的人许多失望。天空跟海一样,也大,也单调。日月星的,云霞的文学和艺术似乎不少,都是下之视上,说到整个儿天空的却不多。星空,夜空还见点儿,昼空除了“青天”、“明蓝的晴天”或“阴沉沉的天”一类词儿之外,好像再没有什么说的。但是初次坐飞机的人虽无多少文学艺术的背景帮助他的想象,却总还有那“天空任鸟飞”的想象;加上别人的经验,上之视下,似乎不只是苍苍而已,也有那翻腾的云海,也有那平铺的锦绣。这就够揣摩的。

但是坐过飞机的人觉得也不过如此。云海飘飘拂拂的,弥漫了上下四方,的确奇。可是高山上就可以看见;那可以是云海外看云海,似乎比飞机上云海中看云海还亲切些。苏东坡说得好:“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飞机上看云,有时却只像一堆堆破碎的石头,虽也算得天上人间,可是我们还是愿看流云和停云,不愿看那死云,那荒原上的乱石堆。至于锦绣平铺,大概是有的,我却还未眼见。我只见那“亚洲第一大水扬子江”可怜得像条臭水沟似的。城市像地图模型,房屋像儿童玩具,也多少给人滑稽感。自己倒并不觉得怎样藐小,却只不明白自己是什么玩意儿。假如在海船里有时会觉得自己是傻子,在飞机上有时便会觉得自己是丑角吧。然而飞机快是真的,两点半钟,到重庆了,这倒真是个“不亦快哉”!

(一)这是一番议论,议论根据经验。经验告诉作者,海上和天空太大,太单调,未必可观。他这一篇就说明这层意思。话是从飞行说起的,当然天空是主,海上是宾。可是前半谈海上,后半谈天空,用的同样的劲儿,只在末了一句归结到飞行而已。

(二)谈到可观与否,为什么提及关于海和天空的文学艺术?

白杨礼赞/茅盾

白杨树实在不是平凡的,我赞美白杨树。

汽车在望不到边际的高原上奔驰,扑入你的视野的,是黄绿错综的一条大毡子。黄的是土,未开垦的处女土,几十万年前由伟大的自然力堆积而成的黄土高原的外壳。绿的呢,是人类劳力战胜自然的成果,是麦田,和风吹送,翻起一轮轮的绿波——这时你会真心佩服昔人所造的两个字“麦浪”,若不是妙手偶得,便确是经过锤炼的语言的精华。黄与绿主宰着,无边无垠,坦荡如砥,这时如果不是宛若并肩的远山的连峰提醒了你(这些山峰凭你的肉眼来判断,就知道是在你脚底下的),你会忘记了汽车是在高原上行驶。这时你涌起来的感想也许是“雄壮”,也许是“伟大”,诸如此类的形容词,然而同时你的眼睛也许觉得有点倦怠,你对当前的“雄壮”或“伟大”闭了眼,而另一种味儿在你心头潜滋暗长了——“单调”。可不是,单调,有一点儿吧?然而刹那间,要是你猛抬眼看见了前面远远的有一排——不,或者只是三五株,一株,傲然耸立,像哨兵似的树木的话,你的昏昏欲睡的情绪又将如何?我那时是惊奇地叫了一声的。

那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实在不是平凡的一种树。

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它的干通常是丈把高,像加过人工似的,一丈以内,绝无旁枝。它所有的丫枝一律向上,而且紧紧靠拢,也像加过人工似的,成为一束,绝无旁逸斜出。它的宽大的叶子也是片片向上,几乎没有斜生的,更不用说倒垂了。它的皮光滑而有银色的晕圈,微微泛出淡青色。这是虽在北方风雪的压迫下却保持着倔强挺立的一种树。哪怕只有碗那样粗细,它却努力向上发展,高到丈许,两丈,参天耸立,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

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决不是平凡的树。

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也许你要说它不美丽——如果美丽是专指“婆娑”或“旁逸斜出”之类而言,那么,白杨树算不得树中的好女子。但是它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当你在积雪初融的高原上走过,看见平坦的大地上傲然挺立这么一株或一排白杨树,难道你就只觉得树只是树,难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朴质,严肃,坚强不屈,至少也象征了北方的农民;难道你竟一点也不联想到,在敌后的广大土地上,到处有坚强不屈,就像这白杨树一样傲然挺立的守卫他们家乡的哨兵;难道你又不更远一点想到,这样枝枝叶叶靠紧团结,力求上进的白杨树,宛然象征了北方的农民,尤其象征了今天我们民族解放战争中所不可缺的朴质,坚强,力求上进的精神。

(一)作者看出白杨树与北方农民有若干共同点,他赞美白杨树,其实是赞美北方农民。

(二)作者所见白杨树的精神是什么?

(三)倒数第一段连用了四个“难道你”,有什么表达效果?

杜鹃/郭沫若

杜鹃,敝同乡的魂,在文学上所占的地位,恐怕任何鸟都比不上。

我们一提起杜鹃,心头眼底便好像有说不尽的诗意。

它本身不用说,已经是望帝的化身了,有时又被认为薄命的佳人,忧国的志士,声是满腹乡思,血是遍山踯躅,可怜,哀惋,纯洁,至诚……在国民的心目中成了爱的象征,这爱的象征感染了国民的感情。

而且,这种感情超越了“国民的”的范围,东方诸国大抵都受它的感染。例如日本,杜鹃在文学上所占的地位,并不输于本国。

然而,这实在是名实不符的一个最大例证。

杜鹃是一种灰黑色的鸟,毛羽并不美,它的习性专横而残忍。

杜鹃是不营巢的,也不孵卵哺雏。到了生殖季节,产卵在莺巢中,让莺替它孵卵哺雏。鹃雏比莺雏大,到将长成时,甚且比莺大。鹃雏孵化出来之后,每将莺雏挤出巢外,任它啼饥号寒而死,它自己独霸着莺的哺育。莺受鹃欺而不自知,辛辛苦苦的哺育着比自己还大的鹃雏:真是令人不平,令人流泪的情景。

想到了这些实际方面,便觉得杜鹃这种鸟大可以作为欺世盗名者的标本了。然而,杜鹃不能任其咎。杜鹃就只是杜鹃,它并不曾要求人把它认为佳人志士。

人的智慧和莺也相差不远,全凭主观的意想而不顾实际,例证多的是。因此有无数的人面杜鹃被哺育着,通乎去来今三世。

(一)自古以来诗人喜欢用杜鹃作诗料,只顾到杜鹃的传说(杜字的魂所化)与鸣声方面,没有考查杜鹃的生活情形。本篇从杜鹃的生活情形着眼,就得到了名实不符的意见。然而“杜鹃就只是杜鹃”,名实不符还是人们造成的。

(二)最后一句含有什么意思?

我们的骄傲/叶圣陶

我们四个四十五以上的人一路走着,谈着幼年同学时候的情形:某先生上理科,开头讲油菜,那十字形的小黄花的观察引起了大家对于自然界的惊奇;某先生教体操,说明开步走必须用力在脚尖儿,大家听了他的话,就连平时走路也是一步一踢的了;为了教厨夫受窘,大家相约多吃一碗饭,结果饭桶空了,添饭的人围住饭桶大声呼喊,各各显出胜利的笑容;为了偷看《红楼梦》一类的小说,大家把学校发给的蜡烛节省下来,等到摇了熄灯铃,就点起蜡烛来,几个人头凑头的围在一起看,偶而听到老鼠的响动,以为黄先生查看寝室来了,急忙吹熄了蜡烛,伏在暗中连气也不敢透……

重庆市上横冲直撞的人力车以及突然窜过的汽车,对于我们都只像淡淡的影子。后来我们拐了弯,走着下坡路,那难走的坡子也好像没有什么了。我们的心都沉没在回忆里,我们回到三十多年以前去了。

邹君拍着戈君的肩膀说:“还记得吗?那一次开恳亲会,你当众作文,来宾出了个题目,你匆忙之中看错了,写的文字牛头不对马嘴。散会之后。先生同学都责备你,你直哭了半夜。”

戈君的两颊已经生满浓黑的短须,额上也有了好几条皱纹,这时候,他脸上显出童稚的羞惭的神情,回答邹君说:“你也哭了的。你当级长,带领我们到操场上去运动,你要踢球,我们要赛跑。你因大家不听你的号令,就哭到黄先生那儿去了。”

“黄先生并不顶严,可是大家怕他,怕他又不像老鼠见于猫,是真心的信服他。”孙君这么自言自语,好像有意把谈话引到别一方面去似的。

我就接着说:“他的话不只是一句话,还带着一股深入人心的力量,所以能教人信服。我小时候,常常陪着父亲喝酒,有半斤的酒量。自从听了黄先生的修身课,说喝酒有种种的害处,便立志不喝了,一直继续了三年。在那三年之中,直是一点一滴都不曾沾唇。”

“教室里的讲谈能够在学生生活上发生影响,那是顶了不起的事情。”当了十多年中学校长的孙君感叹的说。

我们这样谈着走着,不觉已到了黄先生借住的那个学校。由校工引导,走上坡子,绕过了两棵黄桷树和一丛茂盛的慈竹,便到一座楼房的前面。上得楼梯,校工指着靠左的一间屋子,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便转身走了。我们敲那屋子的门。

门开了,“啊,你们四位,准时刻来了。”那声音沉着有力,和我们小时候听惯的一模一样。“咱们多年不见了。你们四位,往常也难得见面吧?今天在这儿聚会,真是料不到的事情。”

我在上海和黄先生遇见,还在十二三年以前。那十二三年的时间加在黄先生身上的痕迹,仅是一头白发和一脸纤细的皱纹。他的眼光依然那么敏锐有神,他的躯体依然那么挺拔不倚,岂但和十二三年前没有两样,简直可说三十多年来并没有什么改变。我这么想着,就问他一路跋涉,该受了很多辛苦吧。

黄先生让我们坐了,就叙述这回辗转入川的经历。他说在广州遇到了八次空袭,有一次顶危险了,落弹的地点就在两丈以外,他在生死浑忘的心境中体验到彻底的宁定。他说桂林的山好像盆景,一座一座的拔地而起,形状尽有奇怪的,可是没有千岩万壑茫茫苍苍的气概,就只能够引人赏玩,不足以移人神情了。他说在海棠溪小茶馆里躲避空袭,一班工人不知道利害,还在呼吆喝六的赌钱,他就给他们讲说,教他们非守秩序不可。

他说得很多,滔滔汩汨,有条理,又有情趣,也和三十多年前授课时候一个样子。

等他的叙述作个段落,邹君就问他自从家乡沦陷直到离开家乡的经过。

“我不能不离开了。”他的声音有些激昂,“我是将近六十的人了,不能像他们一样,糊糊涂涂的,没有一点儿操守。我宁愿挤在公路车里跑长路,几乎把肠子震断;我宁愿伏在树林里避空袭,差不多把性命和日本飞机打赌;我宁愿两手空空,跑到这儿来,做个无业难民;我再不愿停留在家乡了。”

听到这儿,我才注意那个房间。以前大概是阅报室或者学生自治会的会议室吧,一张长方桌七八只凳子以外,就只有黄先生的一张床铺,底下横放着一只破了两角的柳条提箱。若没有窗外繁密的竹枝,那个房间真太萧条了。

黄先生停顿了一下,就从家乡沦陷的时候说起。他说那时候他在乡间,办理收容难民的事情,一百多家人家,男女老小四百多人,总算完全安插停当了,他才回到城里。于是这个也找他来了,那个也找他来了,要他出来参加维持会。话都说得很好听,家乡糜烂,不能不设法挽救啊,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啊,无非那一套。他的回答非常干脆,他说:“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你们要这么做,我没有那种感化力量教你们不这么做,可是我决不跟你们做。”接着他愤慨的说:“这些人都是你们熟悉的,都是诗礼之家的人物。在临到试验的时候,他们的骨头酥了。我现在想,越是诗礼之家的人物,仿佛应着重庆人的一句话,越是要不得!”

一霎间我好像看见了家乡好些熟悉的人的状貌,卑躬屈节,头都不敢抬起来,尴尬的笑脸对着敌人的枪刺。“在他们从小到大的训练之中,从没有机会知道什么叫做民族的吧。”我这么想着,觉得黄先生对于诗礼之家的人物的感想是切当的。

黄先生又说拒绝了那些人的邀请以后,他们好像并不觉得没趣,还是时时和他纠缠不清。县政府成立了,要请他当学务委员,薪水多少;省政府成立了,要请他当教厅科长,薪水多少;原因是他以前当过省督学的职务多年,全省六十多县教育界的人物,没有谁比他再熟悉的。他为避免麻烦起见,就在上海一个教会女校里担任两班国文,人家有事情在那儿,你们总不好意思再来拖三拉四的了。于是他往上海去,咬紧了牙齿对城门口的日本兵鞠躬,侧转了头给车站上的日本兵检验“良民证”。说到这儿,他掏出一个旧皮夹子,从中间取出一张纸来授给我们看。他说:“你们一定想看看这东西的。这东西上贴得有照片,我算是米店的掌柜,到上海办米去的。你们看,还像吗?”

我们四个传观了,“良民证”回到黄先生手里。黄先生又授给孙君说:“送给了你吧。你拿到学校里去,也可以教你的学生知道,现在正有不知多少同胞在忍辱受屈,身上给敌人打着耻辱的戳记!”

孙君接了,珍重地放进衣袋里。黄先生又说他到了上海以后,半年中间,教书很愉快。那些女学生不但用心听课,还能够知道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时代,一个人必须在书本子以外懂得些什么,做得些什么。但是,到了两个月之前,纠缠又来了。上海的什么政府送来了一份聘书,请他当教育方面的委员,没有特定的事务,只要开会的时候出几回席,尽不妨兼任,月薪两百元。事前不经过商谈,突然送来了聘书,显而易见的,那意思是你识抬举便罢,如果要说半个不字,哼,绝对不行!

“我不能不走了。我回想光绪末年的时候,一壁办学校,一壁捧着心理学教育学的书本死啃,穷,辛苦,都不当一回事,原来认定了教育是一种神圣事业,它的前途是一个美善的境界。后来我总是不肯脱离教育界,缘故也就在此。我怎么能借了教育的名义,去教人家当顺民当奴隶呢?我筹措了两百块钱,也不通知家里人,就跨上了开香港的轮船。”

“我们有黄先生这样一位先生,是我们的骄傲!”戈君激动的说着,讷讷的,说得不很清楚。

我心里想,戈君的话正是我所要说的。再看黄先生,他的敏锐的眼光普遍注射到我们四个,脸上现出一种感慰的神情。他大概在想我们四个都知道自爱,能够做一点正当事情,还不愧为他的学生吧。

(一)本篇记叙与黄先生一度的会晤,就从这中间表现出黄先生的性格。

(二)就本篇看,黄先生对于教育抱着怎样的见解?

旧家的火葬/夏衍

半个月前,接到妻从上海寄来的信,说六月一日游击队打到杭州近郊,把我们的旧家放火烧了。因为那屋子被敌伪占领了之后,开了一所很大的茧厂,所以除了屋子全烧之外,还烧毁了敌人已经收买了的几十万元的茧子。妻在后面附加着说:“我们觉得很痛快,这至少对于你们沈家的那些不肖子弟给了一番不小的教训。”所谓不肖子弟是指我的侄辈,他们一度逃出了之后又回到故居,将祖传的屋子租给敌伪,过着准汉奸的日子。

我将信将疑。昨天深夜看到了中央社金华发的一个电报:“浙东我某部于五月三十一日晚潜入杭垣,当在太平门外与敌发生激战,毙敌甚多。并将敌仓库多所及安利、正大两茧行全部焚毁。一时烈焰熊熊,火光烛天,城内秩序大乱。是役敌除死伤外,损失三百万元以上。”

消息证实了。正大茧行就是我的故居,我出生的旧家竟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火葬了。和妻子一样,我也只能喊出“痛快”两字。

四十年前我出生在那古旧的大屋子里。那是一所五开间七进深的庄院。地点在杭县太平门严家衡,离城三里。屋子造于洪杨之前,所以一切都是老派。我懂得人事的时候,我的家衰落了,全家人不到十口,但是那一百年前修造的屋子,说得毫不夸张,至少可住五百人。经过数十年之后,许多雕花的窗棂破损了,但是合抱的大圆柱,可以做一个网球场的大天井,依旧夸示着它昔日的面貌。我在那破旧而大得不得体的旧家度过了十五个年头。辛亥革命之后,我的哥哥因为穷困,几次要把屋子卖掉,但是在那时候竟找不着一个买得起那大屋子的买主。哥哥瞒了母亲,从城里带一个人来估看,我只听见他们在讨价还价,一会儿笑一会儿争之后,哥哥愤愤地说:

“单卖这几千块尺半见方的犬方砖,和五百几十块青石板,也非三千元钱不可!”

我才知道我日常翻掘起来捉灰鳖虫的那些方砖也是这样值钱的东西。

据母亲说,那屋子是我们祖上“全盛时代”在乡下建造了而不用的“别墅”,本家住在艮山门内的骆驼桥,每年春秋两季下乡祭祖,才把那屋子作临时公馆。出太平门不远,就可以望见那座大屋子的高墙,那高得可怕的粉墙将里面住的“书香子弟”和外面矮屋子里的老百姓隔开了。不认识的人只要一问沈家,那一带的人会立刻回答:“啊,墙里。”“墙里”成了太平门沈家的代名,据说已经是将近一百年的事了。

但是,辛亥革命前后,我们的家衰落到无法生存的地步。屋子周围的田地和池塘渐渐给哥哥押卖了,只有那屋子,因为母亲反对,还保留着它古庙似的形态。夏天的黄昏曾从蛀烂了的楼板里飞出成千成万的白蚁,没人住的空房间里也会白昼走出狐狸和鼷鼠。但是墙里和墙外的差分,因为“墙里”人的日趋穷困,渐渐地撤废了。墙外的野孩子们成了我的朋友,我的记忆中也鲜明地留着冬天提了篮子到乡间去拾枯柴的一幅画图。

假如我母亲还在世,今年八十三岁了。在那个时代里,她算得一个性格奇特的人。她四十五岁死了我父亲之后,从不念一句佛,从不烧一次香,出嫁了的姊姊送她一串念珠,她丢在抽斗里从不理会。她不佞佛,当然也不信耶稣,反对中医,有什么毛病专服西药。从这种性格推广开来,她是个富于民主精神的人。她从不讨厌邻近的穷孩子到我家里来,也不禁止我和那些野孩子在一起。把自己吃用的东西省下来送给邻近的穷人,是她唯一的愉悦。我长大了之后从日本或者上海回去,总带给她一点糖和食品,她自己并不吃,却瞒着我们偷偷地送给那些终年赤脚的孩子。被我们看见了的时候,她说:

“我们吃得太多了。这种东西,在他们也许是一生也不会吃到的。”

但是,像她那样具有近代性格的人,对于这所古旧的屋子,却怀抱着使人不能相信的留恋与执着。我在中学毕业的那一年,她郑重的对我说:

“趁我活着,把这屋子分了吧。我一死,迟早会给你哥哥卖掉的。”

当时是“五四”以后,我对于这象征封建的“破庙”根本有了反感,所以不加任何考虑,随口地说:

“我不要,让他卖去!”

这句话伤了她的心,背着人哭泣了一整天,我也就从这时候离了“家”。“旧家”的影子在记忆里渐渐地淡忘了,直到抗战开始那一年的初夏,接到母亲病笃的消息而赶回去的时候。

随着时代的变迁,这旧家也有了几度的沧桑。第一次欧战之后,我国民族工业勃兴,我哥哥也在这封建的屋子里开过一个现代式的工厂,用新式的“机子”织杭纺。在“城外”,这屋子算是第一所“工场”。浙江丝织业凋落了之后,“机子”停止了工作,在五年前,这屋子又成了“正大茧行”。那一年,因为哥哥要把母亲卧房侧面的“果园”改作屯茧的仓库,把“里园”的枣树和橘树砍掉,他们之间曾起过一次很大的冲突。结果是母亲失败了。我最后一次回家的时候,青葱的枣树园已经变了煞风景的“茧灶”了。我虽不曾亲自听见丁丁的伐木声音,但是《樱桃园》最后一场的主人公们的心境,我是感受到的。

很有些时候,我感到潜伏在我意识深底的一种力量,要将我拖住在前一个阶段里。我挣扎,我残忍地砍伐我自己的过去。廉价的人道主义,犬儒式的洁癖,对于坚强的奋斗的避忌,这些都是使我回想到旧家同时使我恼恨自己的事情。而现在,一把火将象征着我意识深底的潜在力量的东西完全火葬了,将隔离了穷人的书香人家的墙在烈火中烧毁了。

我感到痛快,我感到一种摆脱了牵制的欢欣。

(一)旧家烧毁了,照常情应该感觉痛惜,作者却感觉痛快。本篇要旨在说出他感觉痛快的理由。理由在末了第二节。单说这一节,不能使读者明白,这就必须把关于那所大屋子的事情详细地说一番了。

(二)篇中有些印象很鲜明的话,你能指出来吗?

苦恼/契诃夫 著 胡适 译

黄昏时候,大块的湿雪在街灯的四周懒懒地打旋;屋顶上,马背上,肩上,帽上,也盖着薄层的湿雪。赶雪车的马夫郁那·卜太伯浑身都是白的,像个鬼一样。他坐在车箱上,动也不动,身子尽量向前弯;很像就是有绝大的雪块压在他身上,他也未必肯动手抖去似的。

他的那匹小雌马也全白了,也不动一动。她的寂静,她的瘦骨的兔棱,她的腿的挺直,看去竟像五分钱一匹的糖马。也许她是想出了神哩。从那灰色的田间风景里被拉到这种闹哄哄的地方,卸下犁耙在这奇怪灯光底下拖雪车,谁到了这步田地也不能不想出了神的。

郁那同他的小马停在这里好久了。他们是饭前出来的,到这时候还不曾做到一趟生意。夜色已经渐渐罩下来了。路灯的淡光渐渐亮起来了;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了。

郁那忽听见有人喊道:“雪车!到维波斯伽!雪车!”

郁那惊起回头,从雪糊着的眼睫毛缝里看见一个军官,穿着陆军大氅,披着风帽。

那军官喊道:“到维波斯伽!你睡着了吗?到维波斯伽!”

郁那把缰绳一拉,表示答应;大块的雪从马的肩膀上脊上飞下,那军官坐上了雪车。郁那喊着口号,伸长了头颈,站了起来,挥着鞭子。那雌马也伸长了头颈,曲起她的挺直的腿,缓缓地向前走。

“你这浑虫!往哪儿撞?”郁那听见前面颠来颠去的一大堆黑块里有人喊着:

“你撞什么?靠右……右边走!”

那军官也狠狠地喊道:“你车也不会赶,靠右边走!”

一辆轿式马车的车夫向他咒骂;路旁一个走道的正从雪车的马前走过,肩膀擦着马鼻子,他怒气冲冲地瞪了郁那一眼,抖去了袖子上的雪。郁那在车箱上坐立不安,好像坐在棘针上一样;摇着两手,眼睛滚来滚去,像中魔的人,不知道他身子在何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

那军官带笑说道:“这班促狭鬼!他们偏要撞到你前面,或是跌倒在马脚下,他们一定是故意的。”

郁那对那军官一望,嘴唇微动……他明明是想要说什么话,但没有说出来,只吸了一口气。

那军官问道:“什么?”

郁那歪着嘴微笑,直着喉咙,枯燥地说道:“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这个星期里死了,先生。”

“哼!害什么病死的?”

郁那把全身转过来朝着他的顾客,说道:“谁知道呢?一定是热病。……他在医院里住了三天,就死了。……上帝的意旨。”

“转过身去,你这浑虫!”黑暗里有人喊着,“你这老狗,昏了头吗?你瞧,你往哪儿撞!”

那军官也说:“赶上去!赶上去!你这样走,我们明天也到不了。快点。”

郁那只好把头颈又一伸,站了起来,摇着鞭子。他几次回头望那客人,只见他闭着眼睛,明明是不爱听他诉苦。

到了维波斯伽,放下了客人,郁那停在一家饭馆旁边,仍旧蜷着身子,坐在车箱上。……那湿的雪仍旧把他和他的马都涂白了。

一点钟过了,又过一点钟。

三个少年人,两个高而瘦的,一个矮而驼背的,一同走过来,嘴里彼此嘲骂,脚下的靴子蹬的怪响。

“车儿,到警察厅桥!”那驼背的用沙喉咙喊着,“三个人,二十个壳白。”

郁那把缰绳一抖。二十个壳白是太少了,但是这不在他心上,无论是一个卢布,是五个壳白,他都不计较,只要有生意就好。……那三人嘴里叽哩咕噜骂着,一拥上车,抢着要坐下。车上只有两个人的座位,叫谁站呢?吵骂了一会,他们才决定叫那驼子站着,因为他生得最矮。

那驼子站在郁那背后,呼气直呼到郁那的颈子里。他鼓起他的沙喉咙喊道:“走罢!快走……咦,你戴的一顶什么帽子!京城里找不出比你更破的了。……”

郁那笑道:“嘻——嘻!……嘻——嘻!不值得夸口!”

“算了,不值得夸口,快点走罢!……你只会这样慢慢的踱吗?嗳?你要我在你颈子上请你一下吗?”

那两个高的之中,一个开口道:“我们头疼。昨儿在德马索那边我和法斯加两人喝了四瓶白兰地。”

那边那个高的狠狠地说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说这种话。你说谎同畜生一样。”

“打死我,这是真话。……”

“真话!差不多同说虱子会咳嗽一样。”

郁那笑道:“嘻——嘻!高——高——兴的先生们。”

“吐!鬼捉了你!”那驼子怒喊着,“你这老瘟鬼,你走不走?这算是赶车吗?还不鞭打她一下!浑虫!重重打她一下!”

郁那觉得背后那驼子的破沙喉咙和那颠来颠去的身子。他听见骂他的话,他看见来来去去的人,他觉得心里的寂寞反而渐渐减轻了一点。那驼子骂他,咒他,直到后来一大串的咒骂把他自己的喉咙呛住了,咳个不住。那两个高的少年正在谈着一个女人叫做什么纳底希达的。郁那时时回头看他们。等他们说话稍稍停顿的时候,郁那回过头来说道:“这星期里……唔……我的……唔……儿子死了!”

那驼子咳嗽完了,把嘴唇一抹,叹口气道:“咱们都要死的。……快点赶!快点赶!朋友们,这样的爬,我可忍不住!什么时候才能到呀?”

“也罢,你鼓励鼓励他罢。脖子上给他一拳。”

“听见了没有,老瘟鬼?我要叫你喊痛。我们要同你这样的人客气,我们只好下来跑路了。老龟儿,听见了没有?你难道不管我们说什么吗?”

郁那听见了——可没有觉得脖子上的一拳。他笑道:“嘻——嘻!……高兴的先生们。上帝给您健康!”

一个高的问道:“车夫,你有老婆吗?”

“我?嘻——嘻!——高兴的先生们,我现在的老婆只是这个潮湿的地面了。……呵——呵——呵!……只是那坟墓了。……我的儿子死了,我还活着。……希奇的事,死错了人。……死鬼不来找我,倒找着我的儿子。……”

郁那转过身来,想告诉他们他的儿子怎样病死,但正当这时候,那驼子叹口气说:“谢天谢地,我们到了。”

郁那接了那二十个壳白,瞪着眼看那三个少年走向黑暗里去。他仍旧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仍旧没处开口。……刚才暂时减轻了苦痛,于今又回来了,并且格外刺心,格外难过。郁那眼巴巴地望着大街两旁来来去去的行人,这边望望,那边望望;这成千成百的人群当中,他哪里去找一个人来听他诉说他的苦恼呢?一群一群的人走过来,走过去,没有人睬他,也没有人睬他的苦恼。……他的苦恼大极了,是无穷无尽的。如果他的心爆开了,他的苦恼流了出来,定可以淹没这个世界。可是总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苦恼才不幸被装在这样一个微细的壳子里,就是白天打了灯笼去寻,谁也看不见。

一会儿,郁那瞧见房屋里走出一个看门的,带着一个包裹;他打定主意要和他攀谈。他问道:“朋友,什么时候了?”

“快十点了。……你为什么停在这儿?赶开去!”

郁那把雪车赶开了几步,蜷起身子,仍旧去想他的苦恼。他想,对着别人说是没有用的了。但是不到五分钟,他又伸起头来了,把头一摇,像是感觉疼痛似的。他拉起缰绳来。……他忍不下去了。

“回去吧,回到车厂去吧!”

那匹小雌马好像懂得主人的意思,她小跑起来了。一点半钟之后,郁那已经在一个很脏的大炉子边坐下了。炉子上,板凳上,都有人睡着打呼。屋子里空气闷的很,有种种臭味。郁那看着这些睡着的人,抓抓自己的头,颇怪自己回来这样早。

“我今天挣的钱还不够买马吃的雀麦呢。……怪不得我要这样苦。……一个人要是会作活,要是有得吃饱,要是他的马也有得吃饱,就不会慌了。……”

屋子的那边,一个马夫坐了起来,睡眼模糊地咳一声嗽,伸手去摸水桶。

郁那问道:“要喝一口吗?”

“好像是的。”

“盼望你喝口水会好一点。……可是我的儿子死了——你听见吗?这星期里,死在医院。……不幸的事。……”

郁那看看这几句话会发生什么影响,但他看不出什么。那个马夫喝了水,蒙着头又睡了。郁那叹口气,抓自己的头。……那马夫害渴要喝水,郁那害渴要说话。他的儿子死了快一星期了,他还不曾真正同谁谈过。……他想正正经经地谈一回。细细地谈一回。……他想诉说他的儿子怎样得病,怎样痛苦,临死之前怎样说话,死的时候什么样子。……他想诉说他的儿子死后的丧葬,他自己怎样到医院去讨回他儿子的衣服。他还有一个女儿阿二在乡下。……他也想谈谈阿二的事。……是的,他要说的话多着呢。听他的人应该叹气,应该感动,叫喊,应该恸哭。……最好是对妇女们谈谈。妇女们虽是蠢东西,他一开口,她们就要哭了。

郁那想:“让我去看看我的小马。睡觉还早呢。……”

他穿上外衣,走到马房里。他想着马吃的雀麦和草料,想着外面的天气。……他在没有人的地方是不能想着他的儿子的。他可以对人说他的儿子;但是空想着他,想象他的样子,那是受不住的痛苦。

郁那在暗地里忽然瞧见那雌马的发亮的眼睛,他就问道:“你在嚼草吗?你嚼吧,嚼吧,……我们挣的钱不够买雀麦,只好吃草了。……是的,……我老了,赶不了车了。……我的儿子应该赶车,我不行了。……他才是个马夫呢。……他应该活着。……”

郁那沉默了一会,接着又诉说道:“是这么一回事,老太婆(指雌马)……库司麻(他儿子的名字)死了。……他同我告别了。他无缘无故的死了。……倘使你有一匹小马,你是他的亲生娘。忽然你的小马儿去了,死了。……你不伤心吗?……”

那小雌马嚼着草,听他诉说,她嘴里的热气呼到郁那的手上。郁那忍不住了,就把他的悲哀全告诉她了。

(一)郁那的苦恼是“有苦没处说”。他所希望的不过是“听他的人应该叹气,应该感动,叫喊,应该恸哭。”可是,竟没有听他的人。结果只能向小雌马诉说,可见他的伤痛之深。

(二)军官,三个少年,看门的,口渴的马夫,他们全不理会郁那的诉说。一个人觉得非常伤痛的事,在旁人却看得稀松平常。这是什么理由?

猫的天堂/左拉 著 刘复 译

我有一只安戈兰地方出产的猫,是一位姑母遗留给我的。这只猫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蠢畜生。瞧,这就是它向我讲的故事,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它坐在温暖的火炉旁边讲的。

那时候我两岁,我真是人家从没见过的一只最臃肿最颟顸的猫。在那弱小的年龄,我还自负得了不得,以为这温暖的家居生活,是我们畜类应当痛恨的。可是多谢天公,他竟把我安排到了你姑母的手里!这位好太太真疼爱我。在一个柜子的底里,她给我铺设起一间真正的卧室。枕头是羽毛做的,被盖是三重的。食料也和卧具相称。从不给面包,从不给汤;给的尽是肉,而且是好的,煮得半熟的,带着鲜血的肉。

好!在这种舒适的生活中间,我却只有一个愿望,只有一个梦想:就是要从窗洞中溜出去,到外面屋顶上去跳动跳动。你姑母的抚摩早叫我讨厌了;床上的软适也使我腻烦得要作呕了;我的身体也愈长愈胖,要把我闹出病来了。因此我整天的愁闷,想要得到些快乐。

我应当向你说,把我的颈项伸长了,我就可以隔着窗看见对面的屋顶。那一天,有四只猫在那里打架,竖着毛,翘着尾巴,在蓝色的石板上滚来滚去,晒着老大的太阳,赌着快乐的咒。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奇景。从此以后,我的信仰就固定了。我知道真正的幸福就在屋顶上,就在这一扇关得紧紧的窗的那一面。我也有我的证据:人家把柜子的门都关得紧紧的,门的那一面可就是人家藏着的肉。

于是我准备起逃走的计划来了。在一生中,除了煮得半熟的,带着鲜血的肉以外,总应该还有些别的东西。这东西就是“不可知”,就是理想。

一天早晨,人家忘了把厨房里的窗子关上,我就捉空儿一跳跳了出去,刚好跳在窗底下的一个小屋顶上。

这屋顶多美啊!屋顶的四周有水槽围绕着。从水槽中发出一种很甜美的气味。我畅畅快快地循着水槽走;我的脚就踏在槽底的烂泥里。这烂泥的温和与柔润是无可形容的;我就好像在天鹅绒上走路一样。天气又好;太阳的热力把我身体的脂肪都晒得融化了。

不瞒你说,我的四肢都在发抖。在我的快乐中,还夹杂着许多的恐慌。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那时着了忙,几乎站不稳脚,要从屋上跌往地下去。原来有三只猫从别人家的屋顶尖上滚到这边,就对着我跑来,狠狠的大叫。我吓得几乎晕倒;他们可把我当作个大傻瓜,说他们这样叫只是开开玩笑罢了。于是我也混在他们中间一起叫。这种大叫可真有趣啊!他们并不像我这样的痴胖。我走路一不留神,踏到了太阳晒烫了的水槽边,身体便球也似的滚翻了,他们就拿我大大的讪笑了一回。他们中间有一只老雄猫可对我特别要好,他愿意指教我,我自然就接受了他这番好意,而且谢谢他。

啊!现在是远离了你姑母的温存了!我要喝水就在水槽里喝。那美味是调糖的牛奶绝对比不上的。我觉得一切都好,都美。……

这样散了一点钟的步,我可饿极了。

我问我的朋友老雄猫:“我们在这屋顶上吃些什么呢?”

“找到什么就吃什么。”他带着一种学者的态度说。

这个回答可叫我为难了。我苦苦的找了一番,什么都找不着。后来才看见在一个破烂的屋子里,有一个年轻的做工女人,正在预备她的中饭。靠窗的桌子上,放着一块很好的肋条肉,颜色鲜红,正配我的胃口。

“瞧,这可合用。”我自己呆头呆脑的想。

于是我一跳就跳到了那张桌子上,衔起那块肋条肉来。那做工的女人可看见了;她提起一把帚子来在我的颈脊上死命的打了一下。我放去了肉就逃,把她狠狠的诅咒了一声。

“你跑到你自己的村庄外面去了吗?”老雄猫说,“那桌子上的肉是预备给远处的人吃的。你要找,应当在这水槽里找。”

我从来也没有懂得,为什么厨房里的肉不是给猫吃的。此刻我的胃真在没命的作难我了,而那只老雄猫可又叫我大失所望。他说:“我们应当等到晚上。到了晚上,我们就可以下了屋,到街上的垃圾堆里去找食吃。等到晚上!”他这样冷冷静静的说着,像个硬心的哲学家。而我,我想到了还要挨这么许久的饿,身体就不禁摇摇欲倒了。

夜慢慢的来了。这是个有雾的夜,我几乎给冻僵了。不久就下雨。雨是小的,可是往身上直钻,再加上一阵阵的风把它吹打着。

我们从一座楼梯顶上的天窗孔里下了屋。吓!现在的街道,在我看来多丑啊!它已没有从前那样的好热光,已没有从前那样的老大太阳,已没有从前那样的闪着光的白色屋顶,就是我们在上面畅心快意打滚的。阶沿上满是泥浆,脚走上去一步一滑。我这时候真苦苦的想到了我那三层的被盖和那羽毛的枕头了。

我们一到了街上,我的朋友老雄猫就寒颤了一会。随后他把他的身体缩得小小而又小小的,沿着人家的门口偷偷的走着,而且叫我快快的跟着他。后来走到了一间车房门口,他连忙躲在旁边,口中呜呜的,好像很满意。我就问他:“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躲着?”

他说:“你没有看见那人拿着一个筐子和一个铁钩吗?”

“看见的。”

“看见的就好啦!要是他见了我们,少不得要把我们打死了油炙了吃!”

“油炙了吃!那么这街道也不是我们的吗?我们不能吃,可要给人家吃!”

幸而那时候人家已经把垃圾倒在门口了。我一堆一堆的去搜寻,可是仍然大失所望。我只找着了两三块没有肉的骨头,还是在炉灰中擦抹过的。到了此刻,我才知道那鲜肉中所含的汁液是多么丰富啊!我那朋友老雄猫搜寻垃圾堆,可真像个艺术家一样。他带着我一堆一堆的去拜访,不慌不忙的,直到了天亮为止。这时候我已挨了将近十个钟头的冷雨,全身没有一处不瑟瑟的抖。啊!该死的街道!该死的自由!我多么想回我那牢狱啊!

天亮了,老雄猫看我要软瘫下去了,他就换了一种声口问我:

“这样的生活你过够了不是?”

“啊,够了!”我说。

“你要不要回家去呢?”

“那自然。可是,哪里还找得到我的家呢?”

“你跟我来。昨天早晨你走出来的时候,我早就想,像你这样一只肥头胖耳的猫,生来就不配享受自由中的艰辛的快乐的。我知道你的住处;我送你到门口就是了。”

这只老实的老雄猫只简单的说了这几句话。等我们到了门口时,他向我说:

“再会吧!”他也没有向我表示一些别离的情感。

我叫道:“不行。咱们俩不应该这样就分别了。你与我同到里面去。我把我的床和我吃的肉与你平分。我的女主人是一位好好太太……”

他没等我说完,就抢着说:

“闭你的嘴!你这个蠢东西!在你那安乐窝中,我非死不可。你那种丰腴的生活只有杂种贱猫觉得好。自由的猫决不愿意把一个牢狱的代价来购买你所吃的肉和你那羽毛的枕头。……再会吧!”

他又上屋去了。我看着他的大而瘦的影子,很舒适的和那初升的太阳光互相抚摩着。

我进了屋子,你的姑母拿起掸帚来把我教训了一顿,我也用我的深挚的欢悦的心承受了。我大大的领略了一番这温暖而挨打的欢欣。当她打我时,我早在做着美大梦,知道她打完了就要给我肉吃了。

我的主人啊,你瞧,——我的猫在炉火的前面,把身体伸得长长的,说出它的结论来,——真正的幸福与天堂,就是关闭在一间有肉吃的屋子里挨打。

我说的是猫的事。

(一)这一篇当然有它的寓意。寓意是什么?

(二)关闭在一间有肉吃的屋子里挨打。当然是不自由。还有更坏的不自由吗?

“好儿子——”/瓦希列夫斯卡 著 曹靖华 译

一条路从西方通到东方,另一条从北方通到南方。两条路相交在一座高高的小山上,那里有个村庄。房子成行的低低的处在两条路的旁边,构成个十字。村中间的小小的广场上,兀立着一座教堂的小钟楼。被冰雪封着的小河,在下边,顺着山脚的低谷蜿蜒而去。只有些地方,碧蓝的河面破裂了,滚滚的波浪在裂口处显着黑色。

一个女人挑着水桶,从家里出来。水桶合着她的慢慢的步调摇摆着。她谨慎小心地踏着滑溜的小路,沿着山坡,往下走去。阳光照得她的眼睛合成了缝。那辉耀的锐利的光芒,从雪堆上反映过来,把人的眼睛都弄花了。她走到山下。把水桶放到冰面的裂口上,张望了一下。一个人也不见。房屋静悄悄的兀立着,好像沉没到雪的绒毛里似的。她站了一会,心神不安地向上边的村庄张望了一下,慢慢地顺着河边走去了。

小河转个弯儿,转入满生灌木的更深的山谷里去了。枝条从很厚的冰下微微的伸出来。通过草木丛,有一条隐约莫辨的窄窄的小路。她向那儿走去了。冻结的灌木丛在周围沙沙的发响,她勉强的向前走着。上边的树枝撩着她的脸,她把那些披着冰甲,敷着绒毛似的雪花的尖树枝,用手拨到一边儿去。

小路突然中断了。她停住脚,用呆钝的玻璃似的眼睛向前望着。

这儿的田地都在小丘上,在裂口里,在高岭上,在窄谷里。有些地方孤零零的生着灌木丛。可是她既不看那盖着雪的山丘,又不看那灌木丛,也不看那间或残留着去年秋天的红果子的野蔷薇。

一些莫可言状的黑色的轮廓,处处从雪下露出来。还可以看见一堆堆褴褛的衣服,以及生了锈的碎铁片。

她又走了两步,就慢慢的跪下来。他僵硬的,笔直的躺着。虽然如此,可是总觉得他小些,比生前小得多。脸好像用乌木雕成的。她用眼睛对这脸上,对这熟识的却又看不顺眼的脸上,望了一下。嘴唇死死的冻结着,鼻子尖起来,睫毛盖到眼睛上。这脸上表现着铁石一般的镇静。在脸旁,紧靠太阳穴,张着个圆圆的小孔。孔边上凝着血,异常鲜红的血。

他显然不是因为这个伤一下子就死了的。当人家从他身上剥去衣服的时候,他显然还活着,或者身体还暖着呢。这不是自己死去的,是强盗们的手把他的腿拉直,把他的胳膊顺着身子拉直的。在作战的那天,在他阵亡的那天,正是隆冬的天气,于是严寒立刻把死者的身体变成石头了。他们从死者身上没有什么可剥了。他们脱去了他的军用大衣、皮靴、裤子,甚至连包脚布都剥去了,只留下小褂裤。蓝色的衬裤仿佛生在身上了似的,好像用洋蓝在木头上画成的一般,竟辨不出皮肤和布来。光脚板同黑面孔对照起来,成了白得出奇的石灰色。一只脚掌冻裂了——死肉好像鞋掌似的脱落下来,露出了骨头。

她谨慎小心的伸着手,在死者的肩上摸了一下,感觉到小褂的粗呢和它下边的石头一般的尸体。

“好儿子……”

她没有哭。干巴巴的眼睛望着,看着,感受着一切。感受着儿子的黑铁似的面孔。感受着太阳穴上的小孔,脱落的脚掌,和那表现临死的痛苦的唯一现象——那好像弯爪似的痉挛的插入雪中的手指。

她把被风吹到她向后掠着的黑发上的雪,轻轻的抖擞了一下。一缕黑发落在尸体的额角上。她不敢去动它——那一缕头发贴在伤口上,黏在伤口上。

她屡次想把这一缕头发揭起。可是她不敢揭它,不敢动它,好像这可以使死者发痛,可以刺激他的伤痕似的。

“好儿子……”

焦干的嘴唇机械的低语着,仿佛他可以听见似的,仿佛他可以睁开那重重的黑睫毛,用那亲人的灰眼睛看一眼似的。

她发着呆,眼睛凝视着黑脸。她觉不着冷,觉不着两膝的麻木。

乌鸦从山谷里一棵孤树上飞起来。它沉重的鼓着翅膀,兜了个圈子,落到灌木丛下的一堆破衣服上,歪着头,凝视着,殷红的血斑浸透了被子弹打穿了的呢小褂。乌鸦凝然不动,仿佛在沉思似的。后来就用嘴啄起来了。起了一阵硼硼声。严寒把它的工作做好了;一个月以前这儿剩下的一切,都变成石头了。

她从麻木里清醒过来。

“咦叶!”

乌鸦艰难的飞起来,又落到几步远的盖着雪的一具尸体上。

“咦叶!”

她拾起一团雪,向乌鸦掷去。乌鸦跳了一下,就懒洋洋地飞到原来的树上去了。她站起来,叹了一口气,又对儿子望了一眼,就由小路上去了。

她在冰面的裂口上,弯着腰儿取水,在满满的两桶水的重压下,弯着腰儿慢慢地往上走着。这时候太阳升高了,可是严寒并不稍减。那时的雪色是碧蓝的,可是她不知道那雪果真是蓝色呢,还是她的眼睛被她儿子的石灰色的腿上那蓝衬裤的颜色映花了呢。

(一)那女人的儿子是德军入侵的时候战死的。德军占领了那地方,命令所有战死的人的尸体不许埋葬,也不许去探望,所以那女人只能偷偷地去探望。

(二)这篇文字像一幅图画。景色是惨凄的,静寂的,可是反衬出母亲爱儿子的深情。她不敢揭去那一缕头发,深情可以想见。

买旧书/施蛰存

我乡姚宛雏先生有诗句道:“暇日轩眉哦大句,冷摊负手对残书。”近来衣食于奔走,殊无暇日,轩眉哦句之乐已渺不可得,只有忙里偷闲,有时在马路边看见旧书店或旧书摊,倒还很高兴驻足一番。我觉得“冷摊负手对残书”的确是怪有风味的。

上海的旧书店大概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卖线装旧书的,这等于古董店,价钱比新书还贵。第二种是专卖中西文教科书的,每学期开始时生意兴隆得很,因为会打算盘的学生们都想在教科书项下省下一点钱来,留作别用,横竖只要上课时有这么一本书,新旧有什么关系呢。第三种是卖一般读物的西文书的,也就是我近年来常常去消遣这么十几分钟的地方。

在中日沪战以前,靶子路虬江路一带有几家旧书店,虽然属于卖教科书的,但是也有些文学艺术方面的书。我的一部英译《莫泊桑短篇小说全集》便是从虬江路买来的。

西文旧书店老板大概都不是版本专家,所以他们的书都杂乱地堆置着,不加区分,你必须一本一本的翻,像淘金一样。有时你会在许多无聊的小说里翻出一本你所悦意的书。我的一本第三版杜拉克插图本《鲁拜集》,就是从一堆会计学书里发掘出来的。但有时,你也许会翻得双手乌黑,却一无所得。可是你不必抱怨,这也正是一种乐趣。

蓬路口的添福书庄,老板是一个曾经在外国兵轮上当过厨子的广东人,他对于书不很懂得,所以他不会讨出很贵的价钱来。我的朋友戴望舒曾经以十元的代价,从他那里买到一部三色插图本《魏尔仑诗集》,皮装精印五巨册,实在是便宜的交易。

说到这部《魏尔仑诗集》,还有一个好故事。望舒买了此书之后一日,来了个外国人,自称是爱普罗影戏院的经理,他上一天也在添福书庄看中了这部书,次日去买,才知道已经卖出了,他从书店老板处问到了望舒的住址,所以来要求鉴赏一下。我们才知道此公也是个“书淫”,现在他已在愚园路和他的夫人开了一家旧书铺。文学方面的书很多,你假如高兴去参观参观,他一定可以请你看许多名贵的书籍——初版本,限定本,作家亲笔签字本。他的定价也很便宜,一本初版的曼殊斐儿小说集,《something childish》只卖十五元,大是值得。因为这本书当时只印二百五十部,在英国书籍市场中,已经算是罕见书了。

买旧书还有一种趣味,那就是可以看到各种不同的题字的藏书帖。我的一本爱德华利亚的《无意思之书》,本来是一种儿童用书,里页上却题着:

to john

fr.his loving wife erza

x’mas,1917

从此可以想见这一双稚气十足的伉俪了。藏书帖是西洋人贴在书上的一种图案,用意等于我国的藏书印,由来亦已甚古。在旧书上常常可以看到很精致的。去年在吴淞路一带专卖旧日本书的小山古书店里看见一本书中贴着一张浮世绘式的藏书帖,木刻五色印,艳丽不下于清官《百美图》,可惜那本书不中我意,没有买下来。现在倒有点后悔了。

(一)这一篇就买旧书这回事随便谈谈,集中在买旧书的趣味。

(二)篇中有些文言的语句和词儿,试一一指出。

冬晚/靳以

在那北方的古旧的大城里,冬日自有它的威严。几个人从茶店中出来,立刻拉起衣领。时间才只十点钟,已经路静人稀了。

风虽然稍稍小了些,寒冷却好像更甚了。冰冻的路面反映着点点的灯光,踏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们回去吧。”

一个人这样说了,几个人就同时踌躇起来。每次总是这样,茫然立在路边,颇有无所适从之苦。叫做“家”的所在自然等在那里,可是不经提起,似乎谁也不会想到的。

两个向南去了,我们三个该向北去。因为还有一段颇远的路,我们只得叫车子。原以为路是冷静的,谁知一声呼唤之后,许多辆车子都朝我们冲来了,车夫争着说:

“您到哪儿?我拉您去。”

待把地名说出,他们就讨价,没等我们还,他们就把价钱一直减下去。

“一毛钱。”

“四十枚。”

“三十六个吧。”

“三十枚我送您回去。”

听到这样的价钱,就说就是三十枚,要三辆。那第一个开口的立刻嚷着是他先讲好了的,另外两个也争着附和。这样说定了,我就走近第一个车夫。虽然衣领遮蔽了我半部的脸,我的眼睛还能清楚地看到那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当他把车把儿放下时,我并没有坐上去。他说:

“您请坐上去吧。”

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移动我的脚。他好像知道了,就朝我说:

“您放心,准保没错儿,送您平安到家。”

“我,我倒没有什么,只是你……”

“我今年十九啦,拉了二年半的车。”

这显然是不确实的,看他那样子,最多也不过十六岁。

“你知道到那里去还得爬一座桥,路又不近……”

“我常走,您就上车吧。”

大概由于过度的寒冷,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在阴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他那瘦小的脸。他的身子又显得那么单薄,像是还害着病的样子。

“我还是换一辆吧,我怕——”

话没有说完,就有一辆车冲到我面前,可是我并不就上去。我从衣袋内掏出一些钱,授给那个失望的车夫。

“你不用拉我了,这点钱给你。”

他坚决地摇着头,俯下身子拾起了车把儿,眼睛里冒着愤怒的光。

“你的年纪太小,你不该拉车,太劳苦了会伤害你的身体。”

我加上解释。他给我回答了:

“我二十八啦!我的年纪一点也不少,我的家里人都看我不小,看我该养家了。”

“拿去这点钱吧。”

“凭什么我拿你的钱?我要卖力气才赚钱的!”

他说完,什么也不顾,径自掉头去了。我站在那里,像呆了一样。我的两个友人的车子早已走了,只我一个人还站在那里。我觉得十分孤独,我觉得我只是活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中,我一点不懂得别人,别人也许也不懂得我。他也许是对的,难道是我,我错了么?握着铜元伸在冷空里的手觉得有些僵了,我只得缩回来。

我的心也冻结了,在这寒冷的冬夜,在那严酷而怀恨的眼光里,

我坐上了车,一任他送我到任何地方去。

(一)作者的想法当然不错,年纪小,不该拉车,太劳苦了会伤身体。可是那车夫的想头全不在那些方面。他只要有主顾,得到少量的车钱。他又有卖力气赚钱的教养,不肯白拿人家的钱,所以作者好意给他钱,他“掉头去了”。

(二)那车夫先说今年十九岁,后来又说“我二十八啦!”,后面的说法是他的愤激话。

野店/李广田

太阳下山了,又是一日之程,步行人也觉得有点疲劳了。

你走进一个荒僻的小村落——这村落对你很生疏,然而又好像很熟悉,因为你走过许多差不多的小村落了。看看有些人家的大门已经闭起,有些也许还半掩着,有几个人正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后面跟随着狗或牛羊,有的女人正站在门口张望,或用了柔缓的声音在招呼谁来晚餐,也许,又听到几处闭门声响,“如果能到那家的门里去歇下呀。”这时候你会这样想吧。便走不多远,你便会发见一个小店待在路旁,或十字路口,虽然明朝还须赶路,而当晚你总能作得好梦了。“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风霜起要迟。”这样的对联会发现在宽大而破陋的店门上,有意无意地,总会叫旅人感到心暖吧。在这儿你会受到殷勤的招待,你会遇到一对很朴质很温良的店主夫妇,他们的颜色和语气会使你发生回到了老家的感觉。但有时你也会遇着一个刁狡的村少,他会告诉你到前面的村镇还有多远,而实在并不那么远,他也会向你讨多少脚驴钱,而实在也并不值那么多,然而,他的刁狡,你也许并不觉得刁狡得讨厌,他们也只是有点拙笨罢了。什么又不是拙笨的呢?一个青生铁的洗脸盆,像一口锅,那会是用过几世的了,一把黑泥的宜兴茶壶,尽够一个人喝半天,也许有人会说它非常古雅呢。饭菜呢,只在分量上打算,“总得够吃,千里有缘的,无论如何,总不能亏心哪。”店主人会对每个客人这样说。

在这样地方,你是很少感到寂寞的。因为既已疲劳了,你需要休息,不然,也总有些空闲谈天儿。“四海之内皆兄弟呀”,你会听到有人这样大声笑着喊。“啊,你不是从山北的下洼来的吗?那也就算是邻舍人了。”常听到这样的招呼。从山里来卖山果的,渡了河来卖鱼的,推车的,挑担子的,卖皮鞭的,卖泥人的,“拿破绳子换洋火的”,……也许还有一个老学究先生,现在却做走方郎中了,这些人都会偶然地成为一家子。他们总能说慷慨义气话,总是那样亲切而温厚地相招应,他们都很重视这些机缘,总以为这也有神的意思,说不定是为了什么大患难,或什么大前程,才先有这样的一夕呢。如果是冬天,便会有大方的店主人抱了松枝或干柴来给煨火,这只算主人的款待,并不另取火钱。在和平与温暖中,于是一伙陌路人都来烘火话家常了。

直到现在,虽然交通是比较便利了,但像这样的僻野地方,依然少有人知道所谓报纸新闻之类的东西。但这些地方也并非全无新闻,那就专靠这些挑担推车的人们了。他们走过了多少地方,他们同许多异地人相遇,一到了这样场合,便都争先恐后地倾吐他们所见所闻的一切。某个村子里出了什么人命盗案了,或是某个县城里正在轰传着一件什么阴谋的谣言,以及各地的货物行情等,他们都很熟悉。这类新闻,一经在这小店里谈论之后,一到天明,也就会传遍了全村,也许又有许多街头人在那儿议论纷纭,借题发挥起来呢。说是新闻,其实也并不全新,也许已是多少年前的故事了,传说过多少次,忘了,又提起来了,鬼怪的,狐仙的,吊颈女人的,马贩子的艳遇,尼姑的犯规……都重在这里开演了。有的人又要唱一支山歌,唱一阵南腔北调了。他们有时也谈些国家大事,譬如战争灾异之类,然而这也只是些故事,像讲《封神演义》那样子讲讲罢了。火熄了,店主人早已去了,有些人也已经打了合铺,睡了,也许还有两个人正谈得很密切。譬如有两个比较年轻的人,这时候他们之中的一个也许会告诉,说是因为在故乡曾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过,他逃出来了,逃了这么远,几百里,几千里,而且逃出了这许多年了。“我呢……”另一个也许说,“我是为了要追寻一个逃走了的老婆,为了她,我便作了这小小生意了。”他们也许会谈得很久,谈个整夜,而且竟订下了很好的交情。“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窗上发白,街上已经有人在走动了,水桶的声音,轳辘的声音,仿佛是很远很远,已经又到了赶路的时候了。

呼唤声,呵欠声,马蹄声……这时候忙乱的又是店主人。他又要向每个客人打招呼,问每个客人:盘费可还足吗?不曾丢了什么东西吗?如不是急于赶路,真应当用了早餐再走呢,等等。于是一伙旅人又各自拾起各人的路,各向不同的方向跋涉去了。“几时再见呢?”“谁知道?一切都没准儿呢。”有人这样说。也许还有人多谈几句,也许还听到几声叹息,也许说:我们这些浪荡货,一夕相聚又散了,散了,永不再见了,话谈得真投心,真投心呢。

真是的,在这些场合中,纵然一个老江湖,也不能不有些惘然之情吧。更有趣的,在这样野店的土墙上,偶尔你也会读到用小刀或瓦砾写下来的句子,如“某县某村某人在此一宿”之类,有时,也会读到些诗样的韵语,虽然都鄙俚不堪,而这些陌路人在一个偶然的机缘里,陌路相遇又相知,他们一时高兴了,忘情一切了,或是想起一切了,便会毫不计较地把真情流露了出来,于是你更会感到一种特别的人间味。就如古人所歌咏的:

君乘车,我戴笠,

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

他日相逢为君下。

这样的歌儿,大概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产生的吧。

(一)本篇依据旅行的经验,写关于野店的各方面的情形。

(二)为什么篇中多用“也许”字样?

开放给大众的克里米亚/邹韬奋

克里米亚是欧洲著名胜地之一,在从前俄帝国时代已是全俄最美丽的区域,所以那时的贵族和富豪便霸占着作为享福的地方。在南方沿海,由他们建筑了不少宏丽的宫邸和别墅,不是勤劳大众所能梦想的。这是距今不远的十八年前的现象。但是在革命之后,那里就成了开放给大众的全苏联的休养胜地。从前为少数人所占有的无数宫邸和别墅,现在都成了勤劳大众的疗养院和休养院了。这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啊!

这半岛上的高山崇岭由西而东,蜿蜒不绝,其特色是大部分的山顶都是平的,最大的有几英里广阔,彼此之间有低平的汽车路连系着。四季气候温暖,经常青翠欲滴,鸟语花香。南方沿海一带,有平均三千尺高的山岭作为屏障,和大陆隔开,阻挡着北方和东北方的冷风和炎暑,只引进南方的温和的清风和舒适的气候,使这地方成为休养身体恢复健康最适宜的区域。据气候专家研究,最合宜于人类身体机能发展的理想的气候是华氏表五十度。身体孱弱或病后身体虚弱的人们,要增强体力,恢复健康,都需要温暖,最忌变化过甚的气候。克里米亚的胜地如雅尔他,每年中的平均气候约在华氏表五十五度,最近于理想的气候。据过去二十年间的观察统计,全年中气候的差异不过2.7c,所以全年几乎全在春秋两季中过去。太阳的光线对于疗养有很大的效力,而在克里米亚南岸每年可享到二千五百小时的阳光,每天平均有七小时的阳光。因为近着黑海,空气非常清新,海滨的游泳和日光浴更是极便利的享受。既有这些宜于健康的优点,又加上青山、丛树、绿茵、鲜花,便成了无双的福地。从前是少数人的福地,现在是大多数人的福地了。在这“福地”,各疗养院可容纳两万人以上;此外还有医院六十所,每所有床位两千左右;诊治院约有百所,又有设备完善规模宏大的肺病研究院一所。每季由各地到此疗养或是例假巾到此休养游玩的,至少在二十万人以上。(半岛上的居民约八十万人)

我们往游克里米亚,最重要的目的地是第一美丽的名城雅尔他,便路弯到塞伐斯托普,在那里仅作一日的勾留。我们于十九晨到塞伐斯托普后,即乘车往博物馆参观克里米亚战争油画和战场遗迹。这战争是一八五四年俄皇想瓜分“近东病夫”土耳其所引起的,是历史上帝国主义争夺的一幕名剧。油画的宏大和布置,和我在比利时所见的滑铁卢战争的油画相仿。那时塞伐斯托普被英法联军包围至十一个月之久,据军事家推测,当时所用的军火的总量,如果堆成土墩,可达二百八十尺宽阔,三百三十尺高。殷血盈河,全城为墟,所争的不过是帝国主义所欲得的赃物罢了!

塞伐斯托普在那时是俄国的坚垒,后来在革命时期中,却成了革命运动的一个重要中心。最著名的是一九○五年黑海舰队的起事,震动全国,虽一时被帝俄政府镇压平息,但实为一九一七年革命的先导,是俄国革命史上最光荣的一页。

下午,我们去参观希腊古城和博物馆,馆中陈列希腊罗马所遗留的古物。希腊在黑海一带的殖民地经营,开始于纪元前的第八世纪末叶,距今近三千年了。这三千年前遗下的所谓希腊城,沿着黑海海滨,仅是东一大堆西一大堆的残垣废址。有几处是由地下发掘出来的,在当时也许是广厅大厦,现在仅是大地窟中的几堵残破的厚壁和崎岖不平的石砌地面罢了。没有改变的,大概只有站在这古城上可以望见的那汹涌怒号的黑海吧。

我们回转时,途中还看了一个著名的地方叫blalanava,是在海湾中的一个捕鱼区域。水面平静如镜,两面青山高耸,沿岸有无数讲究的洋房,从前是许多贵族富豪的别墅,现在也成为工人的休养院了。爬到一个山顶危岩上,有个天然的石门,可以遥望海上波涛。但因山路崎岖,虽享到“遥望”的眼福,却爬得一身热汗。据说那里的渔业原来是由少数资本家垄断的,现在也用“集体”的办法经营了。

我们于八月二十日晨,由塞伐斯托普乘汽车,经五十五英里的山路,花了足足四小时,才到达雅尔他。在这长途中,一面是峭壁危岩的高山,一面是深绿无际的黑海,汽车在山岩旁的平坦道上滑过,所见景致绝佳。汽车所经最高处是一个山洞,像一个大石门似的,高出海面约两千尺,叫做“背达门”。一出这个石门之后,路势倏然下降,半岛的南岸几于全部在望,黑海好像全在我们脚下了,景象伟丽,得未曾有。

在途中时,大家挤坐在一起,东张西望,赏心悦目,不觉得疲倦,也许是忘了疲倦。中午到了雅尔他的时候,汽车停下来,才觉得腰酸脚软。但是一下了车,精神又振作起来,空气那么清新,风景那么美丽,阳光那么和煦,竟像到了瑞士,雅尔他在一个山麓上,我们所住的旅馆,后面便是碧绿的山,前面便是碧绿的海(只隔着一条平坦清洁的柏油马路),我们陶醉在碧绿的环境中了。尤其使我兴奋的是在马路上所见的游泳回来的或是要去游泳的男男女女,有的拿着大毛巾,有的提着一只放衣服或零物的小提箱,都是些粗手粗脚的工人,土头土脑的农夫。这提醒我们,到了开放给勤劳大众的休养胜地了!

(一)游记可以叙写自己所得的印象,也可以细细解释,把所到的地方介绍给读者。这一篇属于后面的一类。

(二)读了“景致绝佳”“景象伟丽,得未曾有”这些语句,我们还是不知道那里的风景怎么好法。这是什么缘故?

联合国/柏园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出现了一个保卫世界和平,解决国际纷争的机构;它的名字叫做国际联盟。

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前夜,国际联盟已经奄奄一息,什么事情也不能做,唯一可做的事情,只是躲在风景宜人的日内瓦编编统计数字而已。

第二次战争还没有结束,人们便想到战后应该有一个保卫世界和平的新机构,因为国际联盟已经可以说默默的死去了。

首先,人们反省一下,国际联盟究竟是怎样的失败的呢?主要的一点,就因为国际联盟开头就没有美国和苏联参加,也许有人说,那时苏联还很年轻,它对于世界政治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可是后来苏联不是长大了吗?不是对世界政治起了无可否认的作用了么?不是也很乐意的参加了国际联盟么?但苏联到底为西欧一班政客所仇视,便藉口把它赶出了国际联盟的大门。

美国是资本主义的“新大陆”。这个国家对于世界政治的影响是很显然的。但是美国从来就不曾参加国际联盟,这一方面固然是美国自己执行所谓孤立政策的结果,但另一方面显然是以英法为首的西欧列强企图独占国联,利用国联做实行他们的政策的护符的结果。

一个国际机构没有美国和苏联的参与,是一定要失败的。因为这两个是“有力量的”国家,要维持和平是必须靠力量的。

在战争结束前一年多,美、苏、英、中诸国便在顿巴敦橡树园拟定了一个未来的国际机构的大宪章的草案。德国投降后(一九四五年六月),共同对轴心国家作战的四十九个盟国,在旧金山会议席上正式签订了《联合国宪章》,把未来的国际组织叫做“联合国组织”,简称“联合国”。

《联合国宪章》是不能达到形式上的民主的,具体的说,联合国的最重要的机构是安全理事会,理事有常任理事与非常任理事之分。常任理事五名,由美、苏、英、中、法担任,非常任理事六名,推选其它国家担任。美、苏、英、中、法合称五强,这五强有否决权,任何一强不同意,议案就不能成立。

这样说起来,即是由五强领导联合国,并且以五强协调为基础来维持世界和平。这样做法是不是不民主呢?不是的。和平不能光是一种理想。和平必须有力量做后盾。而在战后的世界,这五强合作起来,人力物力都能负起领导其他弱小国家一同维持世界和平的责任。五强是在领导,而不是在威迫。

五强在获致胜利的途中出力量最多,更能体验战争的痛苦;所以五强的合作,就意味着世界和平已经到来。

联合国组织比旧的国联有什么进步呢?除了五强领导和否决权之外,联合国组织把国际联盟的“全体通过”改为“重大问题要得到三分之二的通过,小问题过半数即可通过”。这就避免了“议而不决”的弊端。联合国组织比国际联盟事权集中,因为“各会员国将维持国际和平及安全的主要责任授予安全理事会”。

联合国组织比国际联盟,还多了一个政治以外的经济社会理事会,它可以促进国际间经济上的合作。

单有一个机构,是不能保障和平的。

但这个机构是爱和平的国家合作的桥梁。

而在今天,合作就等于和平。

(一)各国真心合作,应该将什么作为基础?

(二)为什么单有一个机构不能保障和平?

思想解放/梁启超

要个性发展,必须从思想解放入手。怎样叫思想解放呢?无论什么人向我说什么道理,我总在穷原竟委想过一番,求得个真知灼见。当运用思想的时候,绝不许有丝毫“先入为主”的意见束缚自己。经过思想之后,觉得对,我便信从,觉得不对,我便反抗。

“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这是韩昌黎极无聊的一句话。圣人做学问,便不是如此。孔子教人择善而从,不经一番择,何由知道他是善?只这个择字,便是思想解放的关目。欧洲现代文化,不论物质方面,精神方面,都从“自由批评”产生出来:对于社会上有力量的学说,不管出自何人,或今或古,总许人凭自己见地所及,痛下批评。批评岂必尽当,然而必经过一番审择,才能有这批评,这便开了自己思想解放的路;因这批评,又引起别人的审择,这便开了社会思想解放的路。互相启发,互相纠正,真理自然日明,世运自然日进。倘若拿一个人的思想做金科玉律,范围一世人心,无论那人为今人,为古人,为圣人,无论他的思想怎样好,总之是将别人的创造力抹杀,将社会的进步勒令停止了。试问那人若非经过一番思想,如何能创造出金科玉律来?我们既然敬重那人,要学那人,第一件便须学他用思想的方法。他必是摆脱了古代思想和并时思想的束缚,独立自由研究,才能建立一家的学说;不然,这学说也算不得他的了。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学他这一点,倒学他的反面?我国千余年来,学术所以衰落,进步所以停顿,都是为此。

有人说,思想一旦解放,只怕人人变为离经叛道。我说,这个全属杞忧。若使不是经,不是道,离他叛他不是应该吗?若使果是经,果是道,那么,俗语说得好,“真金不怕红炉火”。有某甲的自由批评攻击他,自然有某乙某丙的自由批评拥护他,经过一番刮垢磨光,越发显出他的真价。倘若说某家学说不许批评,倒像是这家学说经不起批评了。所以我奉劝国中的老师宿儒,千万不必因此着急,尽可以让青年纵任他们的思想力,对于中外古今学说随意发生疑问,就是闹得过火,“非尧舜,薄汤武”也不要紧。他们的话若没有价值,自然无伤日月,管他做甚?若认为够得上算人心世道之忧,就请痛驳起来呀!只要彼此应用思辨的公共法则,驳得针锋相对,丝丝入扣,谁是谁非,自然见个分晓。若单靠禁止批评,就算卫道,这是秦始皇“偶语弃市”的故技,有什么用处?还有几句打破后壁的话,待我说来。思想解放,道德条件一定跟着动摇,同时社会上会发现许多罪恶,这是无可逃的。但说这便是人心世道之忧,却不见得。道德条件,本是适应了社会情形建设起来的。社会变迁,旧条件自然不能适用。不能适用的条件自然对于社会上失了拘束力,成了一种僵石似的装饰品。旧条件既然不适用,在新社会组织之下适用的新条件却并未建设起来,道德观念的动摇如何能免?我们主张思想解放,就是受了这动摇的刺激,想披荆斩棘求些新条件,给大家安心立命。他们说解放思想便是破坏道德,道德二字作何解释,且不必辩,就算把思想完全封锁起来,试问他们所谓道德是否就人人奉行?旧道德早已成了“僵石”,新道德又不许商榷,这才真是破坏道德哩。至于罪恶的发现,却有两种原因:第一是不受思想解放影响的。因为旧道德本已失了权威,不再能拘束社会,所以恶人横行无忌。你看武人、政客、土匪、流氓,做了几多罪恶,难道是新思想提倡出来的吗?第二是受思想解放影响的。因为提倡解放思想的人自然爱说抉破藩篱的话,有时不免说得太过些。那些坏人就断章取义,把他们的话做护身符,公然作起恶来,须知这也不能算思想解放的不好,因为本来是满腔罪恶,从前却隐藏掩饰起来,如今索性尽情暴露,落得个与众共弃,还不是于社会有益吗?所以思想解放只有好处,并无坏处。我苦口谆劝那些关心人心世道的大君子,不要反抗这个潮流吧。

(一)读过这一篇的,最需要问问自己:自己的思想能够解放了没有?

(二)读这一篇的应该考察:主张思想解放的是什么样的人?反对思想解放的是什么样的人?

四个“有所”/朱逊

有所爱,有所恶,有所为,有所不为。

四个“有所”联成一串儿。

兼爱是个理想。在还有善恶正邪的差别的时代,不能不“偏爱”那些善的正的。同时就得恶那些恶的邪的。若不恶那些恶的邪的,就是并没有爱那些善的正的。若是一边儿恶得不强烈,也就是另一边儿爱得不深切。爱了恶了,只是意向方面的事儿,若不发而为行为,与没有这些个意向并无两样。所以要有所为。为,就是把爱的意向恶的意向发而为种种行为,在种种行为上表现出来。行为方面干得愈积极愈有劲儿,就是爱的意向愈深切,恶的意向愈强烈,而且,这才不枉有了这些个意向,是真正有了这些个意向。同时,凡是与这些个意向违反的事儿自然不愿干,不屑干。当前是些所爱的人,却去欺侮他们,给他们吃些苦头,肯吗?明明是件所恶的勾当,却昧良违心的干去,肯吗?这就是有所不为。

所以说四个“有所”联成一串儿。

行为决定于意向,意向,就是爱与恶,要求其得当,先得辨别善恶正邪,没有错失。怎么才能没有错失呢?就人来说,无论善恶正邪,大家喜欢自居于善的正的一边。譬如当今时代,革命算是善的正的事情了,不像前清末年那样算是反叛,要杀头,就谁都喜欢自居于革命的一边。跟大家不大合意的时候,不免想骂几句,就说人家不革命,或者反革命。这当儿,到底谁革命,谁不革命,不是好像很难辨别吗?这不过好像很难而已,实际上并不难。所谓革命,无非要摧毁那些束缚人压迫人的制度,箝制那些欺侮人剥削人的人,使大家得以在自由平等的新天地中做人,过日子。这个说法假如没有错儿,那么,无论是谁,他口头嚷着革命没有用,他到底革不革命还得看他的行为下判断。如果他干的是摧毁箝制一方面的事儿,同时对于建设自由平等的新天地尽一份力,他就是革命的。如果他袖起手来,既不干摧毁箝制这方面的事儿,也不在建设那方面尽什么力,他就是不革命的。如果他非但不摧毁,还要拥护那些束缚人压迫人的制度,非但不箝制,还要亲自当个欺侮人剥削人的人,他就是反革命的。这不是很容易辨别吗?以上就辨别人的善恶正邪而言。对于一切事物,也如此。

我们是人,辨别一切事物的善恶正邪,与辨别人的善恶正邪一样,也以人为根据。肠子里帮助消化的细菌是好的,病菌是不好的。足以发电的瀑布激流是好的,洪水险滩是不好的。帮助他人成功立业是好的,帮助他人为非作歹是不好的。说一句算一句是好的,信口开河,说谎欺人是不好的。诸如此类,无非就对于人的利害而言。

我们人又必须合群,离开了群就无所谓人生。所以利害不能单就个人看,要就许多许多人合成的群看,欺人、说谎、贪赃、枉法、囤积、高利贷、仗势霸占,把人当牛马,专制,独裁,诸如此类,对于干这些事儿的人是有利的,但是对于其他的人,或少或多,或小或大,总之是有害的。因此之故,这些事儿都是不好的,应该归到恶的邪的一边儿去。交通发达,世界各地的距离越来越近,各地人物质上与精神上的联系越来越密切,这时候,群的范围不限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全世界的人就是一个大群。就对于大群的利害看,毫无疑义,侵略主义与法西斯主义应该归到恶的邪的一边儿去,即使由日本人或德国人说起来,也应该把它归到恶的邪的一边儿去。自然,这不过举例而言。

有利于群,是好的,有害于群,是不好的,这个话虽嫌平凡而且抽象,却极扼要。据以辨别一切事物的善恶正邪,也就虽不中不远矣。

辨别既明,意向,就是爱与恶,自不致不得其当。意向得其当,发而为行为,自不致有多大错儿。

于是,有所爱,有所恶,有所为,有所不为。

(一)“若不恶那些恶的邪的,就是并没有爱那些善的正的”,为什么?

(二)“若不发而为行为,与没有这些个意向并无两样”,为什么?

(三)有利于群,有害于群,作为辨别善恶正邪的标准。这个说法你能够同意吗?

好望号/海哲曼斯 著 袁俊 译

(张奶奶上气不接下气地破门而入)

张 有消息?有我儿子的消息?天啦!天啦!包老板,可怜可怜我吧。

包 张奶奶,这是老天爷作对。……

(孟小妹追踪而至)

妹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撒谎,这不是真的!

包 (温和地)白门湾的查港的有电报给水警局长……李安平的尸首被冲上了岸……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还有一块“好望号”的船板。

张 (狂呼)天哪,连我这个孩子也要抢去呀!这个孩子还不到十二岁,(哀号)呵,呵,小五儿呀!

妹 (痛极而狂)那么,那么……(狂笑)哈哈哈,哈哈……

包 (向他的女儿包淑贞)快给她一碗水喝。

妹 (打落包淑贞手上的茶杯)去,去!(跪在地上双手攀住栏杆)杀了我吧!把我杀了吧……我求求你们……呵……呵……

贞 小妹……别这么哭……你起来……

张 他才头一趟出海……开船的时候他一点不怕,摆着小手……(痛哭)

包 这是天命,张奶奶,没法子的事。这么大的风几年来没有过。你想想阿亨有四个孩子,还有包阿金,白阿四……虽然不能叫你不难过……我可以把你儿子的工钱照付给你……你今天要也行…现在你先回去,休息休息,(指小妹)把她一路带回家……她不能自己走。

妹 我不回家……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贞 哭哭也好,小妹,你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吧。

(包淑贞扶小妹下,张亦下)

包 (气愤愤的踱来踱去,向着他的书记甘文华)你发的什么傻?你连事都懒得做了?不,我不要听你回嘴。抚恤金的账簿子在手头没有?快,快……

甘 (一步一步拖到保险柜前)保险柜锁着呢。(包把钥匙掷给他)谢谢!(拿出账簿又挨回桌前)

包 (翻账)九十五个寡妇……十四个养老的……

甘 对了,我们的钱早就不够了,早该发个启事募捐了。

包太太 (慌慌张张地上)阿顺!这真是飞来横祸!镇长太太问你能不能进去和她谈谈,她坐在那儿直哭,

包 我不去,这儿哭的就够瞧的了,我也没有工夫。

包太太 唉,唉!甘文华,这是捐启的底稿,快点去印好。

包 哦,你跟镇长太太说说,替这些受难家属募一笔救济金。

包太太 好吧,不过两份募捐的事搅在一起,这怕太过分了吧?

包 那么让我来吧。(二人自左下)

(包淑贞自右上)

贞 (低低地哭着)甘文华,甘文华,我难过极了!(走到桌旁坐下)我心都碎了!

甘 那才是毫无道理。天天有失事的船,一条“好望号”算什么。我给你看……哪儿去了……哪儿去了……十二月份的报告。一个月里……就在一个月里……坏了五十五条帆船,十五条汽船,这还算是出事少的……才淹死七十五个人。(指窗外的海)嗯,你要看它今天这个样子,平平静静的,海鸥飞着……你绝不相信它淹死过那么多人……

(他们谈着的时候郭和珠儿上,垂头丧气地坐在栏杆外的长凳上)

贞 进来,珠儿,进来。(珠摇头)

郭 (抖抖地)我们才从她家来……夏奶奶去说……我说的果然不错……果然不错。

(包老板自住宅内出来)

包 进来,珠儿……坐下,(他推了一把椅子放在炉前)老郭你站在外边……我想你们已经听说了?珠是的,安平的事听说了……可是万全……常有时候他们在海上漂……

包 不,这个我不敢信……已经这么些天……那个尸首漂上岸之前早就烂了……

珠 (着急)是的,可是也许不是安平,谁说是安平的?

包 “顺利号”的老大马绥和认出的……认出他的手表。

珠 马绥和?马绥和?也许他弄错了呢,手表多得很。包老板,我哀求你要点钱,我好亲自上白门湾去一趟。

包 唉,别胡闹!

珠 (哭)可是安平总要有人去葬……

包 白门湾地方上会料理这些事。

(老孟喝得半醉,蹒跚而入)

孟 我……我刚听说了……听说了……

(摇摇摆摆逼近包老板)

包 (吓得后退)滚出去,你这醉鬼!

孟 (结结巴巴)我……我不杀你……我,我没有什么坏心……

包 (慌乱)去叫巡警去,甘文华……这个醉鬼……

孟 (扶住栏杆)不……别动。我自己会走……我……我走……只要说一句话……你干得好哇……“好望号”这回事你干得好哇!

包 你给我滚!

孟 (踉踉跄跄几乎跌倒)你不要走近我……你可别靠近我,我身上有刀子!我,我不杀你,我只要说一句话:我当初告诉过你……当初船还在坞里的时候。

包 胡说,你这个醉鬼!

孟 (比较平静一点)你……你就算问得玩;你问问,问问你的书记……问问你的女儿,他们都在场的。

包 (厉声)放屁!你不配问我,我跟你的老板说话,找不到你。甘文华,听见没有?去叫巡警。

孟 (摇摇晃晃)我的老板……他……他不动手修船(向正走向栏杆的甘文华)我是不是警告过他的?你是不是在场?你说!

甘 (着急地看着包)没有,我没在……就是在场,我也没听见。

包 (向包淑贞)你呢?这个醉鬼有没有……

贞 (几如中痫)爸爸!

包 (威吓地)你是我的女儿……(阴沉沉地)你说!

贞 (心乱,低声)我不记得……

孟 这才是不要脸……不要脸……这才他妈的不要脸!我说过那条船烂了……烂透了。

包 你喝醉了胡放屁!你想把我的女儿跟我的书记牵在里面,现在你听见了吧。

郭 (抖抖地)对了……我……我也想起来了!

包 做梦,难道你也早警告我了。

郭 不,我没有。我不能说谎,可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她刚才说她没有听见老孟说船是烂的……可是刮风的第二天晚上,就是她跟我坐在李奶奶家里……那时候她说……她说……

贞 (她的声音发抖)我说了吗?

郭 (怒)是的,你说了。就是那天晚上……我还说……我说的是“你别胡说,‘好望号’要是烂了,你爸爸不会……”

贞 我——我……

珠 (情不可遏,一跃而起,咬牙切齿地)你……你撒谎!你那时候就哭起来了!你怕船要出事!我看见的,张奶奶看见的,夏奶奶也看见的,你们这些毒蛇!你们这些毒蛇!

包 (以拳击桌)什么?什么?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忘了这些年是谁养活你们!你糊涂到不信我反倒信这个站都站不住的醉鬼!

珠 (狂怒)信你?你?你撒谎!她也撒谎!

包 滚出去!

珠 (管不住自己)你叫水警把小安子拖了上船……他知道船坏了不肯去!万全不肯服气说他胆小……你,你这个凶手,凶手!(狂笑)不,你用不着指着门……我们就走了,我要再不走,我要唾你一脸……我要唾你一脸……

郭 (拉住她)珠儿,珠儿!

包 (静场片刻)看你姑妈的面子,我当你这些是糊了心说出来的……要不然……要不然……(坚定地)“好望号”没有毛病,一点没有毛病,(略顿)虽然船保了险,我也损失很大一笔钱。就是这个混虫真的跟我说了,我一个做生意的人能够听这个醉鬼的话?他喝得连家伙都抓不稳,叫工头给赶了!

孟 (讷讷)我……我……我……我告诉了你……告诉了他……告诉了她……那是口大棺材。

珠 呵呵,万全,安平,还有小陈,还有别的多少人!(倒在椅子上啜泣)呵;老天爷,你怎么就忍心……忍心……(哭了一会向老板)你给钱给我上白门湾,我就没有话说。

包 没有,一个铜板也没有,哼,这么不知上下地乱骂我……

珠 (完全疲弱了)我刚才不知道嘴里说的什么话……我,我想不到你,你比蛇还毒!

包 水警局长说用不着派人去白门湾。

珠 (跌跌倒倒向门去)用不着,用不着,呵呵,我现在怎么办呢?(郭和孟跟了她下去)

(包老板来回地大踱步,甘文华爬上他的高凳子埋头账册中)

包 (忽然停步,向包淑贞)你以后再敢到我公事房来……

贞 不,我再也不来了。(静场片刻)爸爸,我不知道我以后怎么还能看得起你?我怎么还能看得起我自己?(自左下)

(一)这里选的虽然只是全剧末了一幕的一部分,但是整个故事已经可以看出。“好望号”是一条烂透了的海船,在海上出事了。船在保险公司保了险,实际上包老板并没有损失。一些水手是连逼带骗上船去的,现在丧了命,他们是真的损失了。这种事情并不为奇,只要听甘文华说的“一个月里坏了五十五条帆船,十五条汽船……淹死七十五个人。”只要看抚恤金的账簿子上有“九十五个寡妇,十四个养老的”。就可以知道。抚恤金是捐来的,受难家属临时救济金也是。抚恤救济不是根本办法,可是船老板和镇长太太等人就不爱想根本办法。

(二)读这剧本,须揣摩各人当时的心情。譬如,包老板说某一句话,他是什么样的心情?珠儿说某一句话,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匆匆读下去是不会辨出什么意味的。

好望号(续)/海哲曼斯 著 袁俊 译

包 再要有人来,打发他们走……胡说八道,摆在一起也配不上我一根手指头!那个狗养的醉鬼,混身都是酒臭气,(计瞎子的二弦子的声音)还有这个……也要来!(在窗口)滚滚!一个钱没有!(二弦声停)气死我了,(他倒在一张椅子上……想了一会,拿起电话)喂,给我接德和,德和保险公司……喂,你是德和吗?哪一位?哦,“好望号”全完了,冲上岸一块我们船上的船板,还有一个水手的尸首。(争执的口吻)你这是什么话?当然完了,这还要问?已经出去了六十五天……出事是准的了,(和缓下来)好的,我在公司里等你……可是越快越好,对了,一万四千元。再见。(挂上耳机)

(在包说最后几句话时,李奶奶上,茫茫的惶惶的神情,坐在条凳上低低哭泣)

李 我……我——

包 (没有看见她,看保险柜)你动保险单的夹子来着?混账!什么都要弄乱!

甘 (坐在椅上指)那夹子在上一层……股票匣子后面。

包 (狺狺然)少开口!(捧了夹子回来看见了李奶奶)你怎么不打门?

李 (忍耐地)我想跟您……

包 (不快地)你来晚了五分钟,你那个外甥女在我这儿瞎吵,我差点儿电话叫巡警!(粗暴地)那么进来吧,把栅栏关起来。

李 是真的吗?真的是……镇长家里说,(包默默地点了点头)呵,呵!

(她两眼向前茫然瞪着……两臂无力地垂着)

包 你,你,我很可怜。我一向知道你是个规矩人……你的丈夫当初也很老实……可是你的孩子们……这话在你出了这事之后很难说,但是你的儿子跟你那个外甥女都不成东西。(李奶奶的头更向下低垂了)你想想,你替我做了这些年的工;……你的儿子万全举手要打我,差不多把我从你家里轰出来……还有你那个小儿子……(吓得住了口)李奶奶,李奶奶!(跳起)甘文华,快拿冷水来(拿水泼在她脸上额上)糟糕,真糟糕!

甘 我去叫太太或小姐来吧?

包 不,别去,她醒过来了。

(李奶奶呆呆地两眼什么也不见地坐了半天,又无声的啜泣起来)

甘 李奶奶……

李 (凄惨地抽噎着说)他本来不肯去!他本来不肯去!我亲自把他的手从门框上扒开……

包 你用不着埋怨自己。

李 (绝望地)他临走之前,我把他爸爸的手表替他戴上……把他打扮起来去送死……

包 得了,李奶奶……

李 还有我的三儿子……我没有……没有去看他开船!“你要来晚了,就再看我不见了”……他临走说的……再看不见……再看不见了i

包 别这么胡想吧,我的天,别这么胡想。

李 十二年前,“淑贞号”那天……我也是这样坐在这儿……

(她用两只战战抖抖的老手捧着头哭)

包 (努力遏住自己的感情)不要这样,李奶奶,咬着点儿牙!

(包太太匆匆自左上)

包太太 阿顺!我——哎哟,李奶奶可怜可怜!我真替你难过……这太惨了……你两个儿子都……

李 (茫然地直视)四个儿子,一个丈夫!

包太太 (安慰她)不过你现在不必发愁,我们已经在募捐……镇长太太跟我已经写了启事,明天就登报。甘文华!拿去,(包老板做手势要李奶奶走)让她等一下,阿顺。厨房有半碗剩下的菜……给她拿去吃吧……我们,我们往事不提了,你以后还是替我洗洗衣服打打杂。我们不会忘了你的,李奶奶……你听见吗?回去吧,不要难过了……

(包太太自左下)

包 是的,我们不会忘了你的。

李 (茫然的声调)我以后就看这个孩子了……

包 孩子?

李 珠儿的孩子……是的,这种倒楣事也来了,她跟我儿子有了孕,(惨淡的微笑)不,这不是倒楣的事……

包 什么?你让你家里出这种不规矩的事?你还敢若无其事地在那儿说!你知道不知道领抚恤金有规矩……凡是有不道德的行为或是我们认为人品不正的都不能拿这个钱?

李 (木然地)那只好听先生们替我决定吧……听先生们……

包 会里要出麻烦的……基金会的委员们……好吧,我总尽力而为……你可以相信我,可是我不能担保……又有七家人十六个孤儿要这笔钱呢。(站起来关好保险柜)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太太有东西给你带回去。(自左下)

包太太 (在内)甘文华,甘文华!

(甘站起,自左下,随即又端了一只盖着的碗上)

甘 (好意地)你吃完了把碗送回来,还叫你星期六来擦地板。

(李茫然地张着眼……他把碗放在她膝上,拉着她的两只无力的手捧住碗,一步步挨回办公桌。李奶奶一动不动地张着眼睛,坐了一会……嘴唇不出声地动着——最后她站起来,摇摇摆摆走出了门。在寂静中听见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一)李奶奶一点没有愤激的表示,只是茫然瞪视,只是低低啜泣。这一半由于她的性格,一半也由于她的惨伤太厉害了。

(二)包太太给李奶奶半碗剩下的菜,又说“你以后还是替我洗洗衣服打打杂”,这自然是安慰李奶奶的意思。读到这儿,你有些什么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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