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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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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儒之主张应该分析经今古文的,或认今文为真而古文为伪,或认古文为优而今文为劣,虽立论相反,然皆以为今文古文之不同在于经说,而文字之差异与篇卷之多少尚在其次。窃谓不然。我以为今文古文之不同,最重要的是篇卷之多少,次则文字之差异;至于经说,虽有种种异义,其实是不值得注意的。略述鄙见如次:

古文经中必须摒弃的是《笙诗》六篇,《逸书》十六篇,百篇《书序》,《逸礼》三十九篇,《周礼》,因为这是全属伪造的。还有,《春秋左氏传》,虽系取左丘《国语》改窜而成,并非全属伪造,但既改原书之分国为编年,又加上什么凡例书法及比年依经缘饰之语,则在“《国语》探源”之工作未完成以前,我们对于《左传》亦只能视同伪书。其凡例等等固必须摒弃;即其叙事之部分,虽非全属伪造,而伪造者亦必有之,故引用时必须审慎,与其过而存之也,宁过而废之,如此,庶不至为刘歆所绐。

其文字之差异,固当以今文为正,但古文倒不是全无可取,也竟有应该用古文改今文的。因为今文虽真,却不能说没有传写之误;古文后起,遇到今文不可通的地方,往往加以修改。改错的固然不少,改对的也不能说没有。试举《春秋》为例:隐公二年之“纪子伯”,《左氏经》改为“纪子帛”,三年之“尹氏卒”,《左氏经》改为“君氏卒”,这是故意与《公羊经》立异,自不足信。但下举两事,实以改本为长:

(ㄅ)成公“六年,冬,晋栾书率师侵郑”。《谷梁经》及《左氏经》皆改“侵”为“救”,是也。上文“五年,冬,十有二月,己丑,公会晋侯、齐侯、宋公、卫侯、郑伯、曹伯、邾娄子、杞伯同盟于早牢。”“六年,秋,楚公子婴齐率师伐郑。”下文“七年,秋,楚公子婴齐率师伐郑。公会晋侯、齐侯、宋公、卫侯、曹伯、莒子、邾娄子、杞伯救郑。”比事而观,知此数年中郑从晋,故楚伐之而晋救之。然则《谷》《左》所改者是也。

(ㄆ)昭公“二十有一年,冬,蔡侯朱出奔楚。”“二十有三年,夏,六月,蔡侯东国卒于楚。”《左氏经》与《公羊经》同。《谷梁经》改“朱”为“东”,谓即“东国”,是也。不但比事而观,奔楚与卒于楚者可断其必是一人。且《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明言鲁昭公二十一年奔楚者为蔡悼侯东国,悼侯立三年,卒,适为鲁昭公之二十三年。《管蔡世家》略同。是知“朱”实“东”之误字,下又脱“国”字也。《谷梁经》改“朱”为“东”,固是。但他不知增“国”字,而强为之说曰:“东者,东国也。何为谓之‘东’也?王父诱而杀焉,父执而用焉,奔而又奔之曰‘东’,恶之而贬之也。”这又与解“纪子伯”同样为可笑之论了。又,“奔而又奔之曰东”一语,文理不通!(又疑太史公所见之《公羊经》,“朱”字盖作“东国”二字,为未误之本,故《年表》与《世家》皆只有东国而无朱。其后伪造《谷梁传》者所见之《公羊经》,脱“国”存“东”,故伪《谷梁经》作“东”,而造伪传者即望文生训,发此可笑之论。又其后伪造《左氏传》者所见之《公羊经》,“东”又误为“朱”,故伪《左氏经》作“朱”,而造伪传者遂臆撰“楚费无极取货于东国,而使蔡人出朱而立东国,朱诉于楚”之伪事。太史公所见原本左丘《国语》必无此记载,故《史记》与《左传》不同。)

古文家改今文经的文字,除因有作用而故意窜改者外,大可与郑玄、朱熹、王念孙、俞樾诸人之校改古书文字同样看待。古书传写,阙误必多,后人读之而觉其不可通,循其前后文义而增删移易其字句,此为校读古书者所应有之事。古文家造作伪经,固当排斥,然其改正今文文字之阙误,则不当一例排斥也。

至于经说,则古文家与今文家正是一丘之貉耳。两家言作《诗》本义,言古代史实,言典礼制度,同为无据之臆测,无甚优劣可言。因为两家都是要利用孔子以献媚汉帝,希冀得到高官厚禄者,故都喜欢说孔子为汉制法,都喜欢谈图谶纬候。古文家之异于今文家者,仅在孔子以前又加了一个周公。这是因为古文家的始祖刘歆欲献媚新帝王莽,因周公摄位之传说最适宜于作王莽篡汉时利用的工具,故古文经说到处要抬出周公来,且特造《周礼》一书,凡莽所更法立制,悉在其中;如此,则周公为新制法比孔子为汉制法更为亲切有用,治古文经者当然可以得到新室之高官厚禄矣。经说愈多,则立学之机会亦愈多。西汉之世,今文《五经》博士已逐渐增至十四家。及刘歆伪造古文经,于是《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又得立于学官矣。新室虽不久即亡,而古文经与古文经说则并不随之而皆亡。那时治古文经者方自欣其得此与今文诸家相异之经说,可以获得立学之机会,故东汉之初希望立学者甚多。范升对光武之言曰:

近有司请置京氏《易》博士,群下执事莫能据正。京氏既立,费氏怨望;左氏《春秋》复以比类,亦希置立。京、费已行,次复高氏。《春秋》之家,又有驺、夹。如今左氏、费氏得置博士,高氏、驺、夹,五经奇异,并复求立,各有所执,乖戾分争。(《后汉书·范升传》)

这几句话,把当时那些治古文经者(驺、夹之《春秋》亦系刘歆所伪造者)希望立学的情状说得很明白。为什么希望立学?因为立了学则可以得到高官厚禄也。故古文经说之异于今文经说,刘歆之目的为媚莽,东汉古文家之目的为立学。刘歆既有媚莽之目的,特造《周礼》,又伪群经以证《周礼》,其经说尚可谓有一贯之主张。至于以立学为目的之东汉古文家,则其经说只在求异于今文家:或与今文说相反,或与今文说微异,或与今文说貌异而实同,或今文本有歧说而取其一以为古文说,如是而已。其与今文经说,并非截然两派,各有系统,绝不可合,如廖平之《今古学考》所云云也。(西汉的今文家,本就是用了这种手段来争到立学的,如《书》之大夏侯与欧阳立异,小夏侯又与大夏侯立异,《易》之孟京与施、梁丘立异,所以《五经》博士可以分到十四家之多。)

近人或谓今文家言“微言大义”,古文家言“训故名物”这是两家最不同之点。此实大谬不然。今文家何尝不言训故名物?《汉书·艺文志》于《诗》有《鲁故》、《齐后氏故》、《齐孙氏故》、《韩故》诸书,于《书》有《大小夏侯》、《解故》诸书,都是言训故名物的。(汉师说经,“解故”以外,尚有“章句”。《书》之欧阳、大小夏侯,《易》之施、孟、梁丘,《春秋公羊传》,《艺文志》皆著录有章句之书。章句虽非专言训故名物,然亦非绝不言训故名物也。)至于“微言”“大义”,本是两词,近人合为一词,谓凡今文经说,专务发挥微言大义,而近代今文家亦多以发挥微言大义之责自承。其实此两词绝不见于西汉今文家的书中。最早用此两词的是古文家的始祖刘歆。他的《让太常博士书》中有云:“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终而大义乖。”又,《汉书·艺文志》为刘歆《七略》之要删,其篇首即云:“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是当以此两词归之古文家,方为适当耳。若云微言大义即指《公羊传》所言“《春秋》之义”,则《孟子》、《公羊传》、《史记》、《春秋繁露》中言及《春秋》之义,皆无微言大义之称。且古文家之刘歆亦曾造有伪《左》的“《春秋》之义”,即所谓“五十凡”等等是也。古文家何尝不言微言大义乎?微言大义两词既为古文家所创,则称“五十凡”等等为微言大义,更为切合,大概刘歆亦正指此耳。

或又谓古文家言“《六经》皆史”,今文家言“《六经》皆孔子所作”。此则尤与事实不合。按此两说,汉之今文家与古文家皆无之。对于经的来源及其与孔子的关系,《史记·孔子世家》及《儒林传》所言为今文说,《汉书·艺文志》及《儒林传》所言为古文说。两说固不甚相同,然亦不甚相远,而皆与“《六经》皆史”及“《六经》皆孔子所作”之说不同。考“《六经》皆史”之说,始于宋之陈傅良(徐得之《左氏国纪序》),其后明之王守仁(《传习录》),清之袁枚(《史学例议序》),章学诚(《文史通义》),龚自珍(《古史钩沉论二》),及章太炎师(《国故论衡》的《原经》)皆主此说。陈、王、袁、章四氏,不但非古文家,且非经学家;龚氏则为今文家;惟章君为古文家耳。然则云“《六经》皆史”之说为古文家言者,非也。至于“《六经》皆孔子所作”之说,始于廖平(《知圣篇》),而康有为(《孔子改制考》的《六经皆孔子改制所作考》)、皮锡瑞(《经学历史》与《经学通论》)皆从之,三氏固为近代之今文家(廖氏议论数变,实不能称为今文家,惟作《古学考》及《知圣篇》之时代尚可归入今文家耳),但前于三氏之今文家龚自珍即主“《六经》皆史”之说,后于三氏之崔觯甫师又反对康氏之说(《五经释要》的《孔子述作五经之大纲》)。然则云“六经皆孔子所作”之说为今文家言者,又非也。

汉之今文家言与古文家言,或墨守师说,或苟立异说,既无系统,又无见解,现在看来,可取者殊少。近代之今文家如庄述祖、刘逢禄、龚自珍、魏源、康有为诸人,古文家之章太炎师(从郑玄以后至章君以前,没有一个古文家,或目郑学者与惠、戴、段、王诸氏为古文家,则大误),虽或宗今文,或宗古文,实则他们并非仅述旧说,很多自创的新解,其精神与唐之啖助、赵匡至清之姚际恒、崔述诸氏相类;所异者,啖、赵至姚、崔诸氏不宗一家,实事求是,其见解较之庄、刘诸氏及章君更进步耳。

我以为我们今后对于过去的一切笺、注、解、疏,不管它是今文说或古文说,汉儒说或宋儒说或清儒说,正注或杂说,都可以资我们的参考及采取。例如《诗》说,不但汉刘歆之伪毛公《诗传》可以采取,即明丰坊之伪子贡《诗传》与伪申培《诗说》也可以采取。又如《书》说,伏生之《大传》,王肃之伪孔安国《传》,蔡沈之《书集传》,孙星衍之《尚书今古文注疏》,魏源之《书古微》等等都可采取,不必存歧视之见。近代经学大师俞曲园先生,说经依高邮王氏(念孙及其子引之)律令。王为戴震弟子。章君谓“凡戴学数家,分析条理,皆缜密严瑮,上溯古义而断以己之律令”,故能“研精故训而不支,博考事实而不乱;文理密察,发前修所未见;每下一义,泰山不移。”(章君评俞氏及黄以周、孙诒让语)然俞氏以前诸师,引据旧说,范围甚严,以唐为断;自宋以后,则认为不通古训,不合古义,概从摒弃。故创获最多者,仅在“依古音之通转而发明文字之假借”一端。此外则既不敢创汉唐所无之新说,尤不敢大胆疑经。而俞氏独不然,他是能够决破这个网罗的。章君所作《俞先生传》云:“为学无常师,左右采获,深嫉守家法违实录者。”此语最能道出俞氏治学的精神。今举其解经五事为例:

(ㄅ)他对于“《周易》的《上经》三十卦与《下经》三十四卦”的说明,采清吴隆元的《易宫》之说(《经课续编》与《九九销夏录》)。因其立论允当而采之,不以其说原于宋戴师愈伪造的《麻衣正易心法》而摒弃之。

(ㄆ)他对于《尚书》的“曰若稽古”一语,谓郑玄训“稽古”为“同天”,伪孔训“若稽古”为“顺考古道”,两说都不对;惟蔡沈训“稽古帝尧”为“考古之帝尧”,最是。(《达斋书说》)

(ㄇ)他说《论语·泰伯篇》“有妇人焉”之妇人,非太姒,亦非邑姜,当为戎胥轩之妻郦山女,事见《史记·秦本纪》。(《经课续编》)

(ㄈ)他解《礼记·曲礼》“医不三世,不服其药”一语,引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所载之李生菜小儿药铺、丑婆婆药铺,吴自牧《梦梁录》所载之修义坊三不欺药铺,陈元靓《岁时广记》所载之苏州卖药朱家,谓“如此等类,皆累世相传,人所共信,其药可服无疑”,以证明《记》义。(《茶香室经说》)

(ㄪ)他说:“《中庸》盖秦书也。……吾意秦并六国之后,或孔氏之徒传述绪言而为此书。”又说:“《周礼》一书乃周衰有志之士所为,……非周公之书,亦非周制也。”又说:“《左传》所载当时君大夫言语,皆左氏所撰,非其本文,故历年二百,国非一国,人非一人,而辞气之间如出一口。”(均见《湖楼笔谈》)又说:“《王制》者,孔氏之遗书,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也。王者孰谓?谓素王也。孔子生衰周,不得位,乃托鲁史成《春秋》,立素王之法,垂示后世。”(《达斋丛说》)又说:“古书但有篇名。……惟《孝经》有《开宗明义章》、《天子章》、《诸侯章》等名,则是每章各有章名,他经所无。故学者疑《孝经》为伪书,不为无见。”(《九九销夏录》)——看这几条,可以知道他很能大胆疑经,与姚际恒、崔述诸氏相同。

俞氏这种解经的态度,实在是我们的好榜样。总而言之,我们今后解经,应该以“实事求是”为鹄的,而绝对破除“师说”“家法”这些分门别户,是丹非素,出主入奴的陋见!

公历一九三一年(民国二十年)十一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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