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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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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读《孟子》书,至《万章》篇:“颂其诗,读其书。”《周礼·春官·大师》注:“颂之言诵也。”“颂其诗”,即“诵其诗”。于诗曰诵,于书曰读,而知诵与读之有别。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讽,诵也。诵,讽也。读,籀书也。”《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注:“倍文曰讽。以声节之曰诵。”倍同背,谓不开读也。诵则非直背文,又为吟咏,以声节之。《周礼经注》析言之,讽、诵是二。许统言之,讽诵是一。《竹部》:“籀,读书也。”《庸风传》曰:“抽,读也。”《方言》曰:“抽,读也。”盖籀、抽古通用。《史记》“史记石室金匮之书”,字亦作抽。抽绎其义蕴,至于无穷,是之谓读。故卜筮之辞曰籀,谓抽绎易义而为之也。太史公作《史记》曰“余读高祖侯功臣”,曰“太史公读列侯至便侯”,曰“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余读谍记”,曰“太史公读《春秋谱谍》”,曰“太史公读《秦记》”,皆谓绎其事以作表也。然则孟子之为学也,盖读与诵异品,诗以诵,书以读。荀子《劝学》篇:“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杨倞注:“经,谓诗书;礼,谓典礼。”诗书可诵,典礼则读而不诵。诵者,玩其文辞之美;读者,索其义蕴之奥。《乐记》曰:“广其节奏,省其文采,以绳德厚。”诵之法也。《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读之法也。古人之所谓诵,今人曰读;古人之所谓读,今人曰看。曾涤生《谕儿子纪泽书》云:“看者,如尔去年看《史记》、《汉书》、韩文、《近思录》,今年看《周易折中》之类是也。读者,如《四书》、《诗》、《书》、《易》、《左传》诸经,《昭明文选》、李、杜、韩、苏之诗,韩、欧、曾、王之文,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得其深远之韵,二者不可偏废。”是曾氏之教其子,亦看与读并重。而今日之谈国文教学者,只言读本而无看本,譬如两轮之废其只,双足之刖其一,则甚矣其为跛形不具之国文教学也!窃以为,读之文宜主情,看之文宜主理;读之文宜有序,看之文宜有物;读之文宜短,而看者不宜过短。读之文宜美,而看者不必尽美。鼓之舞之之谓作,情文相生者,读之文也;长篇大论,善启发人悟而条达疏畅者,看之文也。余承乏此校,诸子劬学者多乞正于余。余因最录五十四家文八十篇、杂记七十八则,言非一端,写成此编,而析为二部:曰《文学通论》,凡自魏文帝以下三十七家文四十四篇、杂记七十五则,读之而古今文章之利病可以析焉;曰《国故概论》,凡自唐陆德明以下二十家文三十六篇、杂记三则,读之而古今学术之源流于是备焉。先之以《文学通论》者,曾涤生有言:“古圣观天地之文、兽迮鸟迹而作书契,于是乎有文。文与文相生而为字,字与字相续而成句,句与句相续而成篇……古圣之精神语笑,胥寓于此。差若毫厘,谬以千里。词气之缓急,韵味之厚薄,属文者一不慎,则规模立变,读书者一不慎,则卤莽无知。”故知舍文学,无以为通国学之邮矣。题之曰《国学必读》而不曰“国文”者,盖国文不过国学之一,而国学可以赅国文言之也。曰“必读”者,谓非籀读此编,观其会通,未足与语于国学也。虽然,我则既言矣:“古人曰读,今人曰看。”胡为生今反古,不题曰“必看”而曰“必读”?曰:按之《说文》:“看,睎也。睎,望也。”《孟子》:“望望然去。”《释名》:“望,茫也。远视茫茫也。”则是看之为言望也,有远视茫茫不求甚解之意焉,未若读之为好学深思,籀绎其义蕴至于无穷也!而弁之以作者录,以时代先后为次,可以知人论世,觇学风之嬗变焉。其不知者,盖阙如也。余文质无底,然自计六岁授书,迄今三十年,所读巨细字本亡虑三千册,四书五经之外,其中多有四五过者,少亦一再过,提要钩元,厪乃得此!然则此一编也,即以为我中国数千年国学作品之统计簿也可。曾涤生曰:“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饮也,要在慎择焉而已。”余则慎择之矣。太史公曰:“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杜元凯曰:“学者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优柔自求,餍饫自趋,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古之读书者盖如是也。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民国十二年二月十八日无锡钱基博序于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

注解:

[1] 据中华书局1926年5月版校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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