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本是最古的文明国，但是因为进步迟钝，国势凌夷的原故，有许多西人讥我们为半开化，似乎中国有没有文化，还是未决的问题。并我们本国人震于西方文化的发达，也存着一个谦让未遑的思想。其实中国文化，在世界上很有价值的，并且对于西方的文化，是很有贡献的。西方的文化，可以叫做物质文化、科学文化。你看物质上、科学上的三大发明，不都是中国人的功劳么？所谓科学上三大发明，就是指南针、印刷、火药三种。我在外国的时候，尝想把这三大发明的确实起源和逐渐传播到西方的沿革历史编作一本书，详详细细考据一番。后来因为中国方面参考的材料太不够用，因而中止。现在只就大概来说：（一）指南针。指南针制造的起源，据史书所载，最古是黄帝轩辕氏因征蚩尤而造的指南车。但是和此事有连带关系的，便是因为蚩尤能作大雾，所以黄帝才造指南针来破他。这种事情，近于神话，严格的讲，有不能令后人十分确信的地方。但是史载周公作指南车以通越裳，那时中国文明大启，指南针的发明和应用确是很靠得住的了。至于传到西方的经过，大概是由中国传到高丽，由高丽传到日本，由日本传到荷兰，由荷兰传到德国。这种仪器用处真是非常之大。我们试想，假定世界上要是没有指南针，天文学当然是茫无头绪，航海事业也断断不能成功。不但美洲不能发见，就是地圆的学说，也不能得一个确实凭据。回想我们古人这种大发明，真称得起在世界文化上一种绝大绝大的贡献！（二）印刷术。欧洲人对于印刷术的起源，最初以为是德国发明的。因在十四世纪的时候，德国已有雕版印出来的《圣经》，算是西方最早的印刷品。近五十年前，他们多读中国的古书，才知道印刷术也是中国先发明的。我们中国印刷术的发明，究竟始于何时呢？五代时候，冯道刻九经，相传是印刷发明之祖。但是前清末年，甘肃敦煌县从地下刨出的古物，又有隋开皇三年印刷的佛经，还有南京某氏藏有木版的开元杂报残片，岂不是又古于冯道刻书么？大概印板的方法，似乎是从刻石拓纸变迁而来，由正字版一变而为反字版，印刷便立刻便利多多了。又活字版也是我们中国发明的。《梦溪笔谈》上说宋朝人毕昇创造胶泥活字版。元朝有旌德县知县王某仿造木刻。还有一层最有研究价值的：现在活版印刷，有一件顶困难的事，就是字。而在元代是用一种活字盘，应用的时候，非常便利。此法现在虽已失传，我们确是不可不研究的。至于活字的原质，大概是最初用泥，继用木，继用金属。他传播到西方的顺序，和指南针是完全一样的。（三）火药。火药这种东西，是制造炮弹炸药的原料，真不愧为杀人利器。但我们中国人发明火药的时候，却不是为杀人才来制造他。因为我们中国人杀心，比较的是很薄弱的。火药的发明，大约是始于西汉。汉武帝好鱼龙曼衍之戏。所谓鱼龙曼衍之戏，即属一种燃烧火药的幻术，如同现在所谓放烟火花炮一类的东西。原是一种游戏品，并没有用他制造杀人兵器的意思。至后来，传到蒙古，才渐渐有鸟枪的发明。又由蒙古传到欧洲，越研究越有进步，才渐渐的制造出来种种杀人利器的枪炮来。推源溯本，火药虽是我们中国发明的，但是拿火药制造成枪炮来杀人，这个责任，欧洲人比较得应当多担负一些，与我们中国古人是无甚关系的。况且火药作用，除杀人外，开山、采矿，有益的也很多。
以上所说，是中国文化传播入西方的一种旧历史。现在再把我前后旅居欧洲十二年、美洲八年，所耳闻目见的中国文化发展情形，择要讲讲。大别可分三项：第一是宗教，第二是文学，第三是美术。（一）宗教。世界上的宗教，多为亚洲人所发明，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现在西方物质文明总算很发达了，他们物极而反，对于形而上的宗教，近来忽又热心研究起来。比方东方的印度哲学，就是他们欧美人很热心研究的。而且他们所研究的印度哲学，是很完全的，不止是佛学一种，即在非佛学的种种印度外道，也是一样来研究讨论。但是关于佛教的一切经论，差不多都经咱们中国人翻成中国文字，是很完备的。甚至印度现在已经失传的许多经论，中国却仍旧存有顶好的译本。于是欧人打算研究佛学，非先在中国文的佛经上多用功夫不可。这是一层。其次，我们中国固有的儒教道教的经书，都极受他们欧美人特别欢迎。就我所知道的，老子的《道德经》，各国文译本已经在一百种以上。止就英文说，已经有二十种。他们见仁见智，虽各不同，但是译本如此之多，便可想见其研究的亲切了。此外庄、列、尹文、鹖冠各种子书，英文的译本都各有好几种。不但译书而已，并且实在有深造自得的专门学者。他们研究起中国佛学、道学来，也是一样的分门别户，也分什么南宗、北宗、内宗、外宗。并且有一部分学者想把《易经》和《道德经》两部书参合着研究起来，成一种“易经道”，自诩为得了不传之秘，甚至还发生出种种迷信的举动。至于孔教经书的英文译本，第一应推legge君翻译的《四书五经》。这位先生在前清道咸时间，在我们中国传教多年，因而笃信孔道，所以用全副精神来译孔教的书。当时王紫诠先生韬，本是抱有革命思想的前辈，因为所图不遂，不得已逃往外国。先到南洋新嘉坡，又到欧洲英法各国，正是legge君翻译经书的时候，他很帮他的忙。自从他们翻译以后，后来关于中国的学术，一年比一年研究的人多，翻译的本子也层出不穷。直到欧洲大战以后，他们欧美人研究中国学术的越发的多了。比较最爱读的，更推《诗经》和《易经》两部，因为《诗经》是文学的上乘，《易经》是哲学的结晶。而研究《易经》比较的更多，因为《易经》多说哲理，研究起来很容易把自己的意思参入里边去，如何讲，便如何有理的原故。至于最近二三年间，美国方面把王阳明《传习录》也翻译过去了，研究的人非常之多，于是一样的引起朱陆异同、陆王授受等问题，在讲堂上辩难的很激烈。（二）文学。欧美的文学，小说占重要地位，前几年趋向写实主义一派，最近又趋向新象征主义一派。所谓新象征主义，即是近于神怪一类的小说，仿佛我们中国旧小说《封神演义》一类的东西。这种小说好处，因为可以启发讲小说的人一种理想，即如《封神演义》上所说的哪吒能踏风火轮一类的话，颇可以引起我们的造飞机、飞车的新思想，是很有异趣的。其次是诗。我们中国现在许多新文学家作起诗来，往往直接采用西文诗的格式。而在美国人，却又很喜欢学作我们中国旧诗。《诗经》三百篇，早已有了许多西文译本。汉魏古歌乐府，翻成西文的也很不少。最近他们研究复研究，渐渐的知道注重唐诗，更特别注重盛唐诗。李、杜、王、孟诸大家的名字，谈不去口。他们翻译中国诗的人，从前丁韪良君翻的就很不少。其次英国giles君翻译的也很多。最近美国有一位carose君，对于中国诗词研究的很热心。他苦于中国文学程度太浅，打算请一位中国人帮忙。一时又找不着合适的人，因为中国住在美国的，以工人学生两种人为最多，工人大半文学程度太低，学生又因功课忙，多半不暇及此。无可奈何，只好请到一位日本人帮着他翻译。近几年来，很出版了几本书。最近翻译清代吴梅村、王渔洋、赵瓯北、袁简斋四家的诗，预约券非常发达，没有多少日子，已经印过三版了。我在美国课暇无事，打算把《唐诗三百首》完全翻成英文，现在已经翻出许多首了。有一位专门研究中国诗学的美国朋友bynner君用全副精神来帮我的忙。我们的书，现在也正卖预约券，已经卖出很不少了。更有一事很有趣的：他们美国人作起英文诗来，也很喜欢引用中国古书上的典故，什么汉啊，唐啊，不绝口的称道，恰恰和我们中国新文学家作诗好用外国故事的相映成趣。（三）美术。美术第一种当然要先说图画。我们中国的古画最重神似。六法讲究，以气韵生动为上乘。而他们西洋古画，实在是偏重形似。讲究惟妙惟肖，这是已往的情形。到了现在，他们欧美人思想一变，以为尚形似者不足取，因为形式到登峰造极的地位，不过作成一张照像而已，不足奇异。图画这种美术，要从里边见人格，要激起人的向上的理想，不仅仅求到形似，就能算了事的。这种议论一倡，他们的趋向一变，立刻崇尚写意图画。他们最新的写意图画，颇和我们中国写意派的古画相近，粗枝大叶，近看几几乎不成东西，远远望去，却神采完足的很。这是他们图画的新趋势，叫做未来主义。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对于中国古画非常宝爱。美京华盛顿有一位富翁jreer君，酷好中国古画，现在正建造藏中国古画的巨室，预算落成以后，建筑费也在一百万金元以上，大约一二年后可以落成。我想他这大藏画馆开幕的时候，我们中国政府似乎应当派员前往参与典礼的。此外雕刻和刺绣，都极力去研究。
以上所说欧美人近年崇尚我们中国宗教、文学、美术种种情形，都是实事。细想起来，也有好笑的地方。所以然者有两种原因：一是好尚新奇。喜新厌故，人之恒情。我们中国所谓旧学问、旧美术，在他们欧美人眼光看来，当然都是崭崭新的。所以凡事都要来考究，来摹仿，就是这个缘故。二是受欧洲大战后的激动。此次欧洲大战，欧美人精神上受的刺激最大。因刺激而生出种种新理想，对于他们自己的文化，很有怀疑的地方，于是对于与他们相反的，当然感情要浓厚到十分。逞其一种不可形容的热狂来吸收东方文化，几几乎连抉择力都失掉了。这种现象虽说是一时的行动，但是久而久之，我们东方，我们中国的文化真精神，毕竟有彻底介绍到欧美的那一天。反一面说：我们中国现在对于输入西方文化的情形，还不是和这种情形完全相同的么？
我在美国一住八年，所担任的职务，差不多的都和发展中国文化、东方文化密切关系的。总说起来共有三件事：第一是在california州大学作汉文教习。我起初到这个学校，系代替傅兰雅君讲功课。后来傅君去职，我便开了讲席。所讲的中国哲学、文学，学生们都很喜欢用功研究。至今志同道合、研究中国学术有心得的学生，已经有二百多人了。第二我近年担任美国国立图书馆汉文部的主任。这馆里的中国古书，共有六万多卷。我已经按四库分类办法，编成一个中美书目。我们的书，不但很多，并且有两种特色：一是搜罗中国的地理志书，差不多已经全了，二是搜罗明、清两代有价值的农书，共有三百多部，总算是洋洋大观。他们美国政府和学者近年着实注意中国学问。他们的农部因为有几种植物，科学家研究不出的性质和能力，我们中国《本草》书上所记载的，却非常详明，试验起来更是非常靠得住，因而对于中国《本草》和《植物名实图考》这一类的书，特别注意，年派专员从事研究和实行试验种植。这也可见我们中国学术见重于美国的一斑了！第三我在美国为研究中国旧学起见，在四年前发起了一个学会，名曰“弘道会”，实行讲学。所讲的大约不出两种范围：一中国哲学，二中国故事。现在欧美同志加入学会，已有三百多人，内中很有著名的学者。讲学的时候，除我担任主讲以外，欧美同志也都分任讲演。其余各处请我讲演的，每星期总在两三次以上。前途希望，总算是很好的。
以上所说又是关于我个人在美国尽力于发展中国文化的大概情形，总而言之：学术本是世界人类公有的东西，但是因为地理上的关系，发生和发展上便天然有了东方、西方的区分，这是古代无可如何的事。现在世界大通，交通频繁。东西文化互相输灌，互相采取，进步之速，一日千里，将来自然能够得到一种最圆满的结果。所以人类的大同世界，也就不甚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