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言诗的重要——五言诗不会产生于苏李的时代——更不会产生在枚乘的时代——最早的五言诗——民歌与民谣——《古诗十九首》等——两篇伟大的五言叙事诗:《悲愤诗》与《孔雀东南飞》——蔡邕、郦炎、孔融等——乐府古辞——相和歌辞——《汉铙歌》
五言诗的产生,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个大事件,一个大进步。《诗经》中的诗歌,大体是四言的。《楚辞》及楚歌,则为不规则的辞句。楚歌往往陷于粗率。而四言为句,又过于短促,也未能尽韵律的抑扬。又其末流乃成了韦孟《讽谏诗》,傅毅《迪志诗》等等的道德训言。五言诗乘了这个时机,脱颖而出,立刻便征服了一切,代替了四言诗,代替了楚歌,而成为诗坛上的正宗歌体。自屈原、宋玉之后,大诗人久不产生。五言诗体一出现,便造成建安、正始、太康诸大时代。曹操、曹植、陶潜诸大诗人便也陆续的产生了。诗思消歇的“汉赋时代”遂告终止。
五言诗产生在什么时候呢?钟嵘《诗品》托始于李陵。萧统的《文选》也以“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几篇为李陵之作。徐陵选《玉台新咏》则以“西北有高楼”“青青河畔草”诸作为枚乘之诗。如果枚乘、李陵之时,五言诗的体格已经是那么完美了,则他们的起源自当更远在其前了。至少五言诗是当与汉初的《楚辞》及楚歌同时并存的。然而,在汉初,我们却只见有“大风起兮云飞扬”“诸吕用事兮刘氏微”“力拔山兮气盖世”,却绝不见有五言诗的踪影。即在武帝之时,也只有“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东方朔歌),“凤兮凤兮归故乡”(司马相如歌),“秋风起兮白云飞”(武帝《秋风辞》);却绝不见有五言诗的踪影。那么,枚乘、李陵的“良时不再至”“西北有高楼”等等的至完至美的五言诗,难道竟是如摩西的《十诫》、穆罕默德的《可兰经》似的从天上落下,由上帝给予的么?像这样的奇迹,是文学史上所不许有的。
我们且看,主持着李陵、枚乘为五言之祖的人,到底有提出什么重要证据来没有。
钟嵘、萧统皆以李陵为五言之祖。然钟嵘他自己已是游移其辞:“古诗眇邈,人世难详,推其文体,固炎汉之制,非衰周之倡也。”《昭明文选》,先录《古诗十九首》,题日古诗,并不著作者姓氏,其次乃及李陵之作。然钟嵘尝说:“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虽多哀怨,颇为总杂。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去者日以疏”正在《古诗十九首》中。钟氏既疑其为“建安中曹、王所制”。而萧统却反列于李陵之上。可见这两位文艺批评家对于这些古作的时代与作者,也是彼此矛盾,且满肚子抱了疑问的。刘勰说:“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此语最可注意。《汉书·艺文志》选录歌诗,最为详尽,自高祖歌诗二篇,以至李夫人及幸贵人歌诗三篇,南郡歌诗五篇等,凡二十八家,三百一十四篇,无不毕录。假如李陵有如许的佳作,《艺文志》的编者是决不会不记录下来的。又《汉书》传记中,所录诗赋散文,至为繁富。李陵传中,亦自有其歌:“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这是苏武还汉时,李陵置酒贺武,与武诀别之诗。所谓李陵别苏武诗,盖即此诗而已。别无所谓“良时不再至”诸作也。这诗乃是当时流行的楚歌的格式,也恰合李陵当时的情绪与气概。“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恨恨不能辞”“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这三首“别诗”,诚极缠绵悱恻之至,然岂是李陵别苏武之诗!又岂是“置酒贺武曰:‘异域之人,一别长绝’,因起舞而歌,泣下数行,遂与武决”的李陵所得措手的!《古文苑》及《艺文类聚》中,又有李陵的《录别诗》八首,“有鸟西南飞”“烁烁三星列”等,则更为不足信了。
苏武亦传有“结发为夫妻”“黄鹄一远别”诸诗,其不足信,更在李陵诗之上。像“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诚是
一篇悲婉至极的名作,却奈不能和苏武这一个人名联合在一处何!又有武《答李陵诗》一道,见《古文苑》及《艺文类聚》;《别李陵诗》一首,见《初学记》。则更为显然的伪托。
为什么钟、萧诸人定要将这些绝妙好辞抬高了三个多世纪而与李陵、苏武发生了关系呢?可能的解释是:自“五胡乱华”之后,中原沦没,衣冠之家不东迁则必做了胡族的臣民,苏、李的境况,常是他们所亲历的。所以他们对于苏、李便格外寄予同情。基于这样的同情,六朝人士便于有意无意之中,为苏、李制造了,附加了许多著作。有名的《李陵答苏武书》便是这样动机伪作出来的。将许多无主名的古诗黏上了苏、李的名字,其动机当也是这样的。
至于五言诗始于枚乘之说,则连钟嵘、萧统他们也还不知道。这一说,较之始于苏、李的一说为更无根据,更无理由。第一次披露的,是徐陵编辑的《玉台新咏》。他以《古诗十九首》中的《西北有高楼》《东城高且长》《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庭中有奇树》《迢迢牵牛星》《明月何皎皎》《涉江采芙蓉》八首,定为枚乘作,更加了《兰若生春阳》一首。大约硬派这九首“古诗”于枚乘名下的,当是相沿的流说,未必始于徐陵。刘勰在他的《文心雕龙》中已说起:“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徐陵好奇过甚,以此“或称”,径见之著录了。
总之,五言诗发生于景、武之世(公元前156—前87年)的一说,是绝无根据的。在六朝以前没有人以五言诗为始自景、武之世,也没有一首五言诗是可以确证其为景、武之世之所作。虞美人答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一歌的:“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见《史记正义》)以及卓文君给司马相如与之决绝的《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见《西京杂记》)固与苏、李、枚乘同为不可靠的。即班婕妤的《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敛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作于成帝(公元前32—公元前7年)之时者,刘勰且以为疑,《文选》李善注也以为“古词”。则西汉之时,有否如此完美的五言诗,实是不可知的。颜延之《庭诰》说:“李陵众作,总杂不类。元是假托,非尽陵制。至其善篇,有足悲者。”苏东坡答刘沔书说:“李陵、苏武贈別长安,有江汉'之语,而薰统不悟。”(《通考》引)洪近《容帝随笔》说:“《文选》李陵、苏武诗,东坡云后人所拟。余观李诗云:‘独有盈觞酒。’盈,惠帝讳。汉法触讳有罪,不应陵敢用。东坡之言可信也。”顾炎武《日知录》说:“李陵诗,“独有盈觞酒’,枚乘诗,‘盈盈一水间’。二人皆在武、昭之世而不避讳,又可知其为后人之拟作,而不出于西京矣。”又《文选旁证》引翁方纲说:“今即以此三诗论之,皆与苏李当日情事不切。史载陵与武别,陵起舞作歌‘径万里兮’五句,此当日真诗也。何尝有携手河梁之事。所以‘河梁’一首言之,其曰:‘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此谓离别之后,或尚可冀其会合耳。不思武既南归,即无再北之理。而陵云:‘大丈夫不能再辱!’亦自知决无还汉之期。则此日月弦望为虚辞矣。”翁氏又说:“‘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苏、李二子之留匈奴,皆在天汉初年。其相别则在始元五年。是二子同居者十八九年之久矣。安得仅云三载嘉会乎?..若准本传岁月证之,皆有所不合。”钱大昕《十帝养新录》也说:“七言至汉,而《大风》《瓠子》,见于帝制;《柏梁》联句,一时称盛。而五言靡闻。其载于班史者,唯‘邪径败良田’童谣,见于成帝之世耳..要之,此体之兴,必不在景、武之世。”由此可知以《古诗十九首》等无主名的五言诗为枚乘、苏、李所作,是有了种种的实证,知其为无稽的;固不仅仅以其违背于文学发展的规律而已。
那么五言诗,应该始于何时呢?五言诗的发生,是有了什么样的来历的呢?我们所知道的,最早的最可靠的五言诗,是《汉书·五行志》所载的汉成帝时代的童谣:
邪径败良田,谗口乱善人。桂树华不实,黄雀巢其颠。
昔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
及班固的《咏史诗》:“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太仓令有罪,就逮长安城。”这些五言诗,都是很幼稚的。可见其离草创的时代还未远。又《汉书》载永始、元延间(公元前16—前9年)《尹赏歌》:“安所求子死?桓东少年场。生时谅不谨,枯骨后何葬。”《后汉书》载光武时(公元25一55年)《凉州歌》:“游子常苦贫,力子天所富。宁见乳虎穴,不入冀府寺。”《后汉书》又载童谣歌云:“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崔氏家传》载崔瑗为汲令,开沟造稻田,蒲卤之地,更为沃壤,民赖其利。长老歌之道:“上天降神明,锡我仁慈父。临民布德泽,恩惠施以序。穿沟广溉灌,决渠作甘雨。”常璩《华阳国志》载太山吴资,孝顺帝永建中(公元126—130年)为巴郡太守,屡获丰年。人歌之云:“习习晨风动,澍雨润禾苗。我后恤时务,我人以优饶。”其后资迁去,人思之,又歌云:“望远忽不见,惆怅当徘徊。恩泽实难志,悠悠心永怀。”由此,我们可以知道,五言诗的草创时代,当在离公元前32年(成帝建始元年)不远的时候。在这个草创时代,五言诗似尚在民间流传着,为民歌,为童谣,虽偶被史家所采取,却未为文人所认识。班固的《咏史》却是最早的一位引进五言诗于文坛的作家。同时的傅毅,虽有人曾以《古诗十九首》中的“冉冉孤生竹”一首,归属于他,而论者也往往以为疑。张衡的《同声歌》:“邂逅承际会,得充君后房。情好新交接,恐栗若探汤。不才勉自竭,贱妾职所当。绸缪主中馈,奉礼助烝尝...”也与《咏史》一样,正足以见草创期的古拙僵直的气氛。直至东汉的季叶,蔡邕、秦嘉、孔融出来,五言诗方才开始了他的黄金时代。
二
五言诗之所以会发生于成帝时代的前后,似乎并不是偶然的事。在这个时候(公元前32年),中国与西域的沟通,正是络绎频繁之时。随了天马、苜蓿、葡萄等实物,而进到中国的,难保不有新声雅乐,文艺诗歌之类的东西。五言诗的发生,恰当于其时,或者不无关系吧。或至少是应了新声的呼唤而产生的。最初是崛起于民间的摇篮中。所谓无主名的许多“古词”“古诗”,盖便是那许多时候的民间所产生的最好的诗歌,经由文人学士所润改而流传于世的。因为论者既不能确知其时代,又不能确知其作者,所以总以“古词”“古诗”的混称概括之。其播之于乐府者则名之为“乐府古辞”。这些“古诗”“古词”,气魄浑厚,情思真挚,风格直接,韵格朴质,无奥语,无隐文,无曲说,极自然流丽之致,刘彦和所谓:“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文心雕龙》)在此都足以见其为新出于铏的民间的杰作。
在最早的那些“古诗”“古词”里,有一部分是抒情诗,又有一部分是叙事诗。而这两方面都具有很好的成绩。抒情诗自当以《古诗十九首》为主。在这十九首之中,作者未必是一人,时代也未必是同时。内容亦不一致。有的是民间的恋歌,有的是游子思归之曲,有的是少年怀人之什,有的是厌世的旷达的歌声。或曾经过文人的不止一次的润饰,或竟有许多是拟作。钟嵘《诗品》,以为“旧疑以为曹、王之作”。或者这些诗,竟是到曹、王之时,才润饰到如此的完备之境的吧。在这十九首中,情歌便占了十首。或出之于自己的口气;或出于他人的代述。类多情意恳挚,措辞真率,不求乎工而自工,不求乎丽而自有其娇媚迷人之姿。我们看《诗经》的陈、郑、卫、齐诸风中的许多情诗,我们看流行于六朝时代的乐府曲子,如《子夜》《读曲》之属,便知道这些情诗乃正是他们的真实的同类。其中最好的像第一首《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第二首《青青河畔草》:“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第六首《涉江采芙蓉》:“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都是写得很娇婉动人的。而第八首《冉冉孤生竹》:“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罗”云云,颇使我们想起了希腊人的葡萄藤依附于橡树的常喻。第十八首《客从远方来》,则弹着另外的一个恋歌的调子: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除了这些情歌之外,便是一些很浅近坦率的由厌世而遁入享乐主义的歌了;但也间有较为积极的愤慨或自慰自励的作品。这种坦率的厌世的人生观是民间所常蟠结着的。遇“世纪末”更容易发生。《十九首》中自第三首《青青陵上柏》,第十一、十三首的《回车驾言迈》《驱车上东门》以至第十四、十五首的《去者日以疏》《生年不满百》都是如此的一个厌世调子。“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便往往是其中一部分厌世的享乐主义者的共同的供语。“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坦率的厌世主义者,便往往是只求刹那间的享用的。又第四、七首的《今日良宴会》《明月皎夜光》都是愤懑不平的调子。
于《十九首》外,更有好些抒情的“古诗”。这些古诗,其性质也甚为复杂,但大都可信其是民间的坦朴的作品。如《槁砧今何在》的“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高田种小麦》的“高田种小麦,终久不成穗。男儿在他乡,焉得不憔悴”,都是极为淳朴可爱的。《采葵莫伤根》的两首古诗,更是最流行的格言式的歌谣,意义直接而浅显:“采葵莫伤根,伤根葵不生。结交莫羞贫,羞贫友不成。甘瓜抱苦蒂,美枣生荆棘。利傍有倚刀,贪人还自贼。”像《步出城东门》:“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及《橘柚垂华实》《十五从军征》等等,也都是很深刻、莹隽的诗篇。
民歌常因了易地之故,每有一首转变于各地,成为好几首的,也常袭用常唱常见的语句的。这在许多“古诗”“古词”里都可以见到的。又我们如果仔细地读了那许多“古诗”“古词”,便知道她们虽或经过了好几次的文人的改作,或竟是文人的拟作,却终于扑灭不了民歌的那种淳朴的特色。民歌的天真自然的好处,往往是最不会丧失了去的;而一到了文人的笔下,也往往会变成更伟大的东西。失去了的乃是野陋,保存了的却都是她们的真实的美,且更加上了文士们的丰裕的辞囊。
五言的叙事诗,在这时候,并不发达。叙事诗的构成本比抒情诗为难。抒情诗可以脱口而出;叙事诗则非有本事,有意匠,有经营不可。在乐府古辞之中,原有些叙事诗,但大都不是以五言体写成的;用五言诗写的,只有《陌上桑》等一二篇耳。现在我们所讲的五言体的叙事诗,在实际上只有两篇。而这两篇,却都是很伟大的作品;结构都很弘丽,内容也极动人,遣词也很隽妙。民间叙事诗,假定在那时已经发达的话,这两篇却决不是纯然出于民间的,至少也是几个杰出于民间的无名文人的大作,而经过了几个大诗人的润改的。这两篇大作便是:《悲愤诗》(相传为蔡琰作)与《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先说《悲愤诗》。
《悲愤诗》共有两篇,一篇是五言体,一篇是楚歌体,更有一篇《胡笳十八拍》,其体裁乃是这时所绝无仅有的类似以音乐为主的“弹词”体。这三篇的内容,完全是一个样子的,叙的都是蔡琰(文姬)的经历。由黄巾起义,她被虏北去起,而说到受诏归来,不忍与她的子女相别,却终于不得不回
的苦楚为止。(琰为邕女,博学有才辩,适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归宁于家。兴平中,天下丧乱,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陈留董祀)这三篇的结构也完全是一个样子的,全都是用蔡琰自述的口气写的;叙述的层次也完全相同。难道这三篇全都是蔡琰写作的么?如此情调相同的东西,她为什么要同时写作了三篇呢?以同一样的恋爱的情绪,在千百种的幻形中写出,以同一样的人生观念,在千百个方式中写出,都是可能的;却从来不曾有过,以同一个故事,连布局结构都完全相同,乃用同一种叙事诗的体裁,在同一个作家的笔下,连续表现三篇之多的。《胡笳十八拍》一篇,乃是沿街卖唱的人的叙述,有如白发宫人弹说天宝遗事的样子,有如应伯爵盲了双目,以弹说西门故事为生的情形(应事见《续金瓶瓶》)。难道这样的一种叙事诗竟会出于蔡琰她自己的笔下么?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三篇之中,《胡笳十八拍》不成问题的是后人的著作;且也显然可见其为《悲愤诗》的放大。此外,尚有两篇《悲愤诗》,到底哪一篇是蔡琰写的呢?楚歌体的一篇《嗟薄祜兮遭世患》比较写的简率些,五言体的《汉季失权柄》则比较的写得详尽些。《后汉书》谓:琰归董祀后,感伤乱离,追怀悲愤,作诗二章。”则此二章,五言体的与楚歌体的,皆是琰作的了。但所谓二章,未必便指的是不同体的二篇。或者原作本是楚歌体的;成后,乃再以当时流行的五言体重写一遍的吧?不过细读二诗,楚歌体的文字最浑朴,最简练,最着意于炼句造语;一开头便自叹薄祜遭患,门户孤单,自身被执以北;以后便完全写她自己在北方的事。没有一句空言废话。确是最适合于琰的悲愤的口吻。琰如果有诗的话,则这一首当然是她写的无疑。琰在学者的家门,古典的习气极重;当然极有采用了这个诗体的可能。至于五言体的一首,在字句上便大增形容的了。先之以董卓的罪过,再之以胡兵的劫略,直至中段,才写到自己。且琰的父邕原在董卓的门下,终以卓党之故被杀。琰为了父故,似未便那么痛斥卓吧!诗中叙述胡兵掳略人民的事:“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大似韦庄的《秦妇吟》。像这样的诗,虽用第一身的口气写之,实颇难信其为作者自身的经历。最有可能的,是时人见到了琰的《悲愤诗》,深感其遭遇,便以五言体重述了出来。后人分别不清,便也以此作当为琰之作的了。五言诗体到了这时,正到运用纯熟之境,作者们每想以这一种新成熟的新诗式,来试试新的文体,而五言体的《悲愤诗》及《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两大名作,便是他们的伟大的试作的结果吧。
关于《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一诗,颇有许多意见与问题。但其为中国古代诗史上的一篇最宏伟的叙事诗,却没有一个人否认。此诗共一千七百四十五字,沈归愚以为是“古今第一首长诗”。叙的是一个家庭中的悲剧。其著作的时代似较晚,当是五言诗的黄金期中的作品。序文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假如序言完全可靠的话,此诗也是“汉末建安(公元196—220年)中”的“时人”所著的了。然论者对此,异议尚多。梁启超说,像《孔雀东南飞》和《木兰诗》一类的作品,都起于六朝,前此却无有(《印度与中国文化之亲属关系》)。为什么这一类的叙事诗会起于六朝呢?他主张,他们是受了佛本行赞一类的翻译的佛教文学的影响。但有人则反对他的主张,以为《孔雀东南飞》之作,是在佛教盛行于中国以前。中国的叙事诗,并不是突然而起的。在汉人乐府中,已有了好些叙事诗,如《陌上桑》《妇病行》《孤儿行》《雁门太守行》等皆是。蔡琰的《悲愤诗》也在汉末出现。又魏黄初(约公元225年)间,左延年有《秦女休行》。在这个时代(公元196—225年)的时候,写作叙事诗的风气确是很盛的。所以《孔雀东南飞》之出现于此时,并无足怪。五言诗在此时实已臻于抒情叙事,无施不可的黄金期了。
四
有主名的五言诗的早期作家,有蔡邕、秦嘉、郦炎诸人。蔡邕的《饮马长城窟行》为五言诗中最隽妙者之一,然或以为系古词,非他所作。他的《翠鸟》一作,其情思便远没有《饮马长城窟行》那么美了:“庭陬有若榴,绿叶含丹荣。翠鸟时来集,振翼修形容。”
秦嘉字士会,陇西人。桓帝时仕郡上计,入洛,除黄门郎。病卒于津乡亭。当他为郡上计时,其妻徐淑寝疾,还家不获面别。他赠诗有云:“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顾看空室中,仿佛想姿形。一别怀万恨,起坐为不宁。”深情缱绻,颇足感人。然已离开民间歌谣的风格颇远。
郦炎(郦炎见《后汉书》卷二百十)的《见志诗》二首,其一:“大道夷且长,窘路狭且促。修翼无卑栖,远趾不步局……”赵壹(赵壹见同上)的《疾邪诗》二首:“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肮脏倚门边”,及“执家多所宜,咳唾自成珠。被褐怀金玉,兰蕙化为刍。贤者虽独悟,所困在群愚。且各守尔分,勿复空驰驱,哀哉复哀哉,此是命矣夫。”以及孔融的《杂诗》:“岩岩钟山首,赫赫炎天路……吕望尚不希,夷齐何足慕”;《临终诗》:“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都是以五言的新体来抒写他们的悲愤的。五言诗在此时,已占夺了四言诗及楚歌的地位,而成为文士阶级所常用的诗体了。五言诗到了这个时代,渐渐地离开民间而成为文人学士的所有物了。自成帝(公元前32年)至这时(公元219年)凡二百五十年,五言诗已由草创时代而到了她的黄金时代;已由民间而登上了文坛的重地了。
五
当五言诗在暗地里生长着的时候,其接近于音乐的诗篇,则发展而成为乐府。唯乐府不尽为五言的。《汉书》卷二十二说:“(武帝)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同书卷九十二又说:“李延年,中山人,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倡也。延年坐法腐刑,给事狗监中。女弟得幸于上,号李夫人……延年善歌,为新变声。是时上方兴天地诸祠,欲造乐,令司马相如等作诗颂。延年辄承意弦歌所造诗,为之新声曲。”又同书卷九十七上,说李夫人死,武帝思念不已,令方士齐人少翁招魂。武帝仿佛若有所遇,乃作诗道:“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因“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在这些记载中已可见所谓乐府,不外两端,第一是“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其次,是自作新声,为新词作新谱。然自制之作,本未足与民间已有之乐曲争衡,而庙堂祭祀的诗颂虽谱以新声,却更不足以流传于当时。世俗所盛行者,总不过是所谓“郑、卫之声”而已。《汉书》卷二十二又说:“是时(成帝时),郑声尤甚。黄门名倡丙强、景武之属富显于世。贵戚五侯、定陵、富平外戚之家,淫侈过度,至与人主争女乐。哀帝自为定陶王时,疾之,又性不好音,及即位,下诏曰:‘……郑、卫之声兴,则淫辟之化流,而欲黎庶敦朴家给,犹浊其源而求其清流,岂不难哉?……其罢乐府官。郊祭乐及古兵法武乐在经,非郑、卫之乐者条奏,别属他官。’”然皇帝的一封诏书又怎能感化了多年的积习呢?所以“乐府官”尽管罢去,而“百姓渐渍日久,又不制雅乐有以相变,豪富吏民湛沔自若”。
“雅乐”不要说“不制”,即制作了,也是万万抵抗不了俗曲的。已死的古乐怎敌得过生龙活虎的活人的歌曲。一时的提倡,更改革不了代代相传,社会爱好的民间乐府。所以《晋书·乐志》说:“凡乐府古辞,今之存者,并汉世街陌谣讴。《江南可采莲》《乌生十五子》《白头吟》之属是也。”晋世荀勖采旧辞施用于世,谓之清商三调。然而被于新声的调句与古辞已很有异同。有一部分,我们现在只能知其新词而忘其古辞,这是很可惜的。但有一部分,则古辞幸得保存。《唐书·乐志》说:“平调、清调、瑟调,皆周房中曲之遗声,汉世谓之三调。又有楚调、侧调,楚调者,汉房中乐也...侧调者生于楚调,与前三调,总谓之相和调。”张永元《嘉技录》说:有吟叹四曲亦列于相和歌。又有大曲十五篇,分于诸调。唯《满歌行》一曲,诸调不载,故附见于大曲之下云。”他们的话是不大可靠的,特别是以平、清、瑟三调为“周房中曲之遗声”的一说。《晋书·乐志》的“并汉世街陌谣讴”一语最得其真相。我们一看那些古辞,便可知其实出于“街陌”,而非古代遗声。
大抵汉代的乐府古辞,可分为相和歌辞、舞曲歌辞及杂曲歌辞三类。所谓杂曲歌辞,连《孔雀东南飞》亦在内,所包括的只是一个“杂”字而已。舞曲歌辞则大都为舞蹈之歌曲,文辞绝不可解者居大多数,我们现在所最要注意者唯相和歌辞及杂曲歌辞。
“相和歌辞”凡六类,又附一曲《满歌行》,据张永元说是无可归类的。第一类“相和曲”,我颇疑心她们真是相和而唱的。《公无渡河》《江南可采莲》以及《薤露歌》《蒿里曲》都有相和相接而唱着的可能。《鸡鸣高树颠》《乌生八九子》《平陵东》也可和唱。唯《陌上桑》为第三人叙述的口气,不像相和之曲。然《陌上桑》全文都为纯美的五言诗体写成,与其他相和曲完全不同。或是误行混入的吧。第二类“吟叹曲”,今只有《王子乔》一曲,且还是魏、晋乐所奏,非是本辞。全文似为祝颂之辞,如“令我圣朝应太平”之类。第三类“平调曲”,今存者有《长歌行》三首,《君子行》一首,《猛虎行》一首,这几首都是五言的。《君子行》一首亦载《曹子建集》中。第四类“清调曲”,今存者有《豫章行》《董逃行》《相逢行》及《长安有狭斜行》四首。《相逢行》及《长安有狭斜行》文字较为简洁,似当为本辞。第五类“瑟调曲”,今存者有《善哉行》《陇西行》《步出夏门行》《折杨柳行》《西门行》《东门行》《妇病行》《孤儿行》《雁门太守行》《双白鹄》《艳歌行》二首及《艳歌》《上留田行》等。在这个曲调中,颇多叙事的作品,这是很可注意的。像《东门行》《孤儿行》及《妇病行》都是很好的叙事诗;在当时,大约是当作短篇的史诗或故事诗般的唱着吧。第六类“楚调歌”,今所传仅有三首。《皑如山上雪》,共二首,一为本辞,一为晋乐所奏。《皑如山上雪》即相传为卓文君作的《白头吟》。“大曲”中,只有一篇《满歌行》,但有二首,一为本辞,一为晋乐所奏。其情调与《怨歌行》及“人生不满百”等皆甚相同。在“杂曲歌辞”里颇多好诗。《伤歌行》的“昭昭素明月”诸语,大似李白的“床前明月光”。《悲歌》虽只是寥寥的几句,却写得异常的沉痛:“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枯鱼过河泣》似只是一首很有趣的儿歌:“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与鲂[插图],相教慎出入。”更有“郊庙乐章”,为朝廷所用的“雅乐”,其辞大都是出于词臣之手。深晦古奥,甚不易解,大似舞曲歌辞。但也有极佳之作。此种郊庙乐章也可分为二类:郊庙歌辞(《汉郊祀歌》十九首)及鼓吹曲歌辞(《汉铙歌》十八曲)。《汉郊祀歌》者,盖即《汉书·礼乐志》所谓:“武帝定郊祀之礼,祠太一于甘泉……祭后土于汾阴……乃立乐府,采诗夜诵……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词臣应制所作的东西自易流于古奥。
《汉铙歌》十八曲,中多不可解者。崔豹《古今注》曰:“短箫铙歌,军乐也……汉乐有黄门鼓吹,天子所以宴乐群臣也。短箫铙歌,鼓吹之一章尔,亦以赐有功诸侯。”《古今乐录》曰:“《汉鼓吹铙歌》十八曲,字多讹误。”沈约谓:“乐人以音声相传,训诂不可复解。凡古乐录,皆大字是辞,细字是声。声辞合写,故致然耳。”沈约之说最为近理,但也未必尽然。当亦有窜乱,或古语本来难知者。其中最好者像《战城南》:“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而《有所思》与《上邪》二首,也皆为绝好的民间情歌。所可怪的是,在“郊庙乐章”的鼓吹曲辞中,为什么竟有这些绝不类“庙堂”之作的民歌在?这可能有两种解释:第一是,民歌侵入《铙歌》的范围中去;第二是,《铙歌》的曲调普及于民间,民间乃取之以制新词。
参考书目
一、《全汉三国晋南北六朝诗》 丁福保编,有医学书局印本。
二、《古诗源》 沈德潜编,有原刊本及商务印书馆铅印本。
三、《文选》 有汲古阁刊本,有胡氏仿宋刊本,有《四部丛刊》影宋本。
四、《玉台新咏》 有坊刊本。
五、《汉诗研究》 古层冰著,启智书局出版。
六、《古诗十九首解》 金圣叹著,有唱经堂刊本。
七、《汉铙歌释文笺正》 王先谦著,有长沙王氏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