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的南渡——刘琨与郭璞——杨方、湛方生、庾阐等——谢道韫与苏若兰——佛教的哲理第一次被引入中国诗里——和尚诗人们惠远等——陶渊明——谢灵运、颜延之等——鲍照、鲍令晖与汤惠休
一
晋的南渡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变动之一,也是文学史上最大的变动之一。自南渡之后,中世纪的文学,便开始了。本土的文学,自此便逐渐的熏染上外来的影响。诗歌本是最着根于本土的东西,但在这时,于情调上,于韵律上也逐渐地有些变动了。从南渡到宋末,便是这个变动的前期。我们已可以看得出,南渡以来诗人们的作风,和古代诗人们是有些不同了。这个不同,一部分的原因是由于五胡的纷扰、变乱所引起;另一方面却已有些外来影响的踪影可见。
五胡的变乱,直把整个中原的地方,由万丈光芒的文化的放射区,一扫而成为黑暗的中心,回复到原始的状态里去。在南渡的前后,中原是一无文学可谈的(自北魏的起来,方才有所谓北地文坛的建立)。跟随了士大夫、王族们的南渡,文学的中心也南渡了。南渡后的许多年,南朝虽然曾数易其主,但并没有多大的扰乱。刘氏倒了,萧氏起来,萧氏倒了,陈氏起来等等的事实,对于江南的全部似不甚有影响。故六朝的文学,其中心可以说常是在南方。
这个南渡时期的文士,自当以刘琨及郭璞为领袖。稍后,则有陶渊明诞生出来,若孤松之植于悬岩,为这时代最大的光荣。谢氏诸彦,鲍照和颜延年,其文采也并有可观。
二
刘琨(刘琨见《晋书》卷六十二)的诗,存者虽不甚多,然风格遒劲,寄托遥远,实足为当代诸诗人冠。《晋书》说:“琨诗托意非常,摅畅幽愤,远想张、陈,感鸿门、白登之事,用以激谌。谌素无奇略,以常词训和,殊乖琨心。”我们读了卢谌、刘琨的酬与答,立刻也便觉得琨诗是热情勃勃的,谌诗不过随声应和而已。琨《重赠卢谌》道:“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仇!中夜抚枕叹,相与数子游……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而谌之答诗,却只是“璧由识者显,龙因庆云翔”云云的情调。琨又有《扶风歌》:“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云云,也是具着极悲壮雄健之姿态的。
琨字越石,中山人。永嘉初,为并州刺史。建兴四年,投奔段匹[插图]。元帝渡江,加琨太尉,封广武侯。后为匹碑所杀。谥曰愍。有集(《刘越石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
郭璞(郭璞见《晋书》卷七十二)的作风却和刘琨不同。琨是壮烈的,积极的,愤激的,是决不忘情于世事的。璞却是闲澹的,清逸的,托词寓意的,高飞远举的。璞的《游仙诗》十四首,其情调甚类阮籍的《咏怀》。但籍犹能为青白眼,有骂世不恭之言;璞则是一位真率的诗人(《郭景纯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只是说着“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的话。他慕神仙;他羡长生。他歌咏着:“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飞泉。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他神往于“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陵阳挹丹溜,容成挥玉杯,姮娥扬妙音,洪崖颔其颐;升降随长烟,飘摇戏九垓”的境地,他想望着要“寻我青云友,永与时人绝”。然他明白,这些话都不过是遐思,是幻想,是一场的空虚的好梦,决不会见之于实现的。他只是“寓言十九”而已。所以即在《游仙诗》里,他已是再三的慨叹道:“虽欲腾丹谿,云螭非我驾,愧无鲁阳德,回日向三舍。临川哀年迈,抚心独悲吒!”他的一首“失题”:
君如秋日云,妾似突中烟。
高下理自殊,一乖雨绝天。
却是绝好的一篇情诗。他字景纯,河东闻喜人。精于卜筮之术。王导引为参军,补著作佐郎,迁尚书郎。后以阻王敦谋叛,被杀。追赠弘农太守。有集。
三
刘、郭同时的诗人们,可称者殊少。唯杨方的《合欢诗》五首,较可注意。方字公回,少好学。司徒王导辟为掾。转东安太守。后又补高梁太守。以年老弃郡归,终于家。像《合欢诗》的“居愿接膝坐,行愿携手趋。子静我不动,子游我不留。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情至断金石,胶漆未为牢。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子笑我必哂,子戚我无欢。来与子共迹,去与子同尘”云云,都是最大胆的恋爱的宣言,和《子夜》《读曲》诸情歌唱同调的。其第三首:“独坐空室中,愁有数千端。悲响答愁叹,哀涕应苦言”;那样的苦闷着,却为的只是“白日入西山,不睹佳人来!”在恋中的诗人,其心是如何的烈火般的焦热!
孙绰,字兴公,有《情人碧玉》歌二首,也是很动人的,其第二首,尤为娇艳可爱:
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
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湛方生尝为卫军谘议参军,所作《天晴诗》:“青天莹如镜,凝津平如研。落帆修江渚,悠悠极长眄”,又《还都帆》:“白沙穷年洁,林松冬夏青”云云,在当时的诗坛里乃是一个别调。
庾阐(字仲初,颍川人,征拜给事中)的《采药诗》,又《游仙诗》十首,明是拟仿郭璞的,却不是璞的同类。璞的《游仙》,寄托深远,对于人生的究竟,有恺切的陈述;阐的所述,则只是以浮辞歌咏神仙之乐而已,我们在那里看不出一点诗人的性灵来。
顾恺之,字长康,晋陵无锡人。桓温引为大司马参军,后为殷仲堪参军,是当时有大名的画家。他的诗,虽只有下列的一首《神情诗》的摘句(也见《陶渊明集》),却可见出其中是充溢着清挺的画意的:
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
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寒松。
这时的女流诗人也有几个。谢道韫为谢奕女,王凝之妻。曾有和谢安等咏雪的联句“未若柳絮因风起”盛为人所传。然她别的诗却不能相称。苏若兰为苻秦时秦州刺史窦滔妻,名蕙,尝作《璇玑图》寄滔,计八百余言,题诗二百余首,纵横反覆皆为文章。这是最繁赜的一篇文字游戏的东西。——远较苏伯玉妻《盘中诗》为繁赜!二苏之间或者有些关系吧。到唐武则天时方盛传于世。我意这当是许多年代以来才智之士的集合之作,未必皆出于苏氏一人之手。正如《七巧图》一类的东西一样,年代愈久,内容便愈繁赜、愈完备。唯像这种游戏的东西究竟是不会成为很伟大的诗篇的。
这时佛教的哲理已被许多和尚诗人们招引到诗篇里去了。像“菩萨彩灵和,眇然因化生。四王应期来,矫掌承玉形”(支遁《四月八日赞佛诗》);“一喻以喻空,空必待此喻。借言以会意,意尽无会处。既得出长罗,住此无所住。若能映斯照,万象无来去”(鸠摩罗什《十喻诗》);“本端竟何从,起灭有无际。一微涉动境,成此颓山势”(惠远《报罗什偈》),都是我们本土文学里未之前见的意境。所谓“菩萨”“由延”“四王”“八音”“六净”“七住”“三益”等等外来的词语,也便充分的被利用着。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实,我们应该大书特书地记载着的。印度的影响第一次在中国文学里所印染下来的痕迹,原来是这样的!这或正和“伯理玺天德”“巴律门”诸词语之在谭嗣同、黄遵宪诸诗人的诗里第一次被引用着的情形不大殊异吧。
支遁在诸和尚诗人里是最伟大的一位。他字道林,本姓关,陈留人,或云河东林虑人。幼隐居余杭山。年二十五出家。后入剡。晋哀帝时在都中东安寺讲道。留三载,遂乞归剡山。太和元年终。有集。道林的“文采风流”,为时人追随仰慕之标的。他的诗是沉浸于佛家的哲理中的,便题目也往往是佛家的。像《四月八日赞佛诗》《咏八日诗》《五月长斋诗》《八关斋诗》等。他的《咏怀诗》在阮籍《咏怀》、太冲《咏史》、郭璞《游仙》之外,别具一种风趣。像“咏发清风集,触思皆恬愉。俯欣质文蔚,仰悲二匠徂...无矣复何伤,万殊归一涂。道会贵冥想,罔象掇玄珠。怅怏浊水际,几忘映清渠。反鉴归澄漠,容与含道符。心与理理密,形与物物疏。”那样的哲理诗是我们所未之前见的。
鸠摩罗什,天竺人,汉义“童寿”。苻坚命将吕光伐龟兹,致之于中国。坚死,他留吕光所。光死,复依姚兴,兴待以国师之礼。晋义熙五年死于长安。他是传播佛教于中土的大师之一,其全力几皆耗于译经上面(这将于下文详之)。其诗不过寥寥二首。像《赠沙门法和》:“心山育明德,流薰万由延”云云,也是引梵语于汉诗里的先驱者。
又有惠远,雁门楼频人,本姓賈氏。年二十一,遇释道安以为师。年六十后,便结宇匡声,不复出山。至八十三而终。他的《庐山东林杂诗》:“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也是很好的一篇哲理诗。相传惠远居庐山东林寺,送客不过溪。一日和陶渊明及道士陆静修共话,不觉逾之。虎辄骤鸣。三人大笑而别。至今此遗迹尚在。
帛道猷本姓冯,山阴人,有《陵峰采药触兴为诗》一篇:“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闲步践其径,处处见遗薪”,已具有渊明、摩诘的清趣。
竺僧度本姓王,名晞,字玄宗,东莞人,其出家时答其未婚妻苕华的诗:“今世虽云乐,当奈后生何!罪福良由己,宁云己恤他”,已能很熟练的运用佛家之说的了。
五
陶渊明(陶渊明见《晋书》卷九十四,《宋书》卷九十三,《南史》卷七十五)生于晋末,是六朝最伟大的诗人。六朝的诗,自建安、太康以后,便有了两个趋势,第一是文采涂饰得太浓艳,第二是多写闺情离思的东西。固不待到了齐、梁的时代才是“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的。只有豪侠之士方能自拔于时代的风气之外。陶渊明便是这样的一位“出于污泥而不染”的大诗人。他并不是不写情诗,像《闲情赋》,写得只有更为深情绮腻。他并不是不工于铸辞,像他的诸诗,没有一篇不是最隽美的完作。但他却是天真的,自然的,不故意涂朱抹粉的。他是像苏轼所言“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腴”的。黄庭坚也说:“谢康乐、庾义城之诗,炉锤之功,不遗余力,然未能窥彭泽数仞之墙者。”在这个时代而有了渊明那样的真实的伟大的天才,正如孤鹤之展翮于晴空,朗月之静挂于夜天。大诗人终于是不会被幽囚于狭小的传统的文坛之中的(沈、宋时代而有王摩诘的诞生,其情形恰与此同!)
渊明名潜,一云名渊明,字元亮。浔阳柴桑人。少有高趣。“尝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曾出就吏职,一度为彭泽令。以不乐为五斗米折腰,赋《归去来辞》而自解归。遂不复出仕(365—427)。但他虽孤高,却并不是一位寂寞无闻的诗人。他死时,颜延年为诔,并谥之曰靖节征士。梁时,昭明太子为其集作序,盛称之,道:
其文章不群,辞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
自唐韦应物以至宋苏轼诸诗人皆尝慕而拟之。他的作风虽不可及,却是那样为后人所喜悦!(《陶渊明文集》有明嘉靖间鲁氏仿宋刊本;清末莫氏仿宋刊本;汲古阁刊本,何氏成都翻毛氏刊本。又《陶靖节诗注》,宋汤汉注,有拜经楼校本)
渊明诗虽若随意舒卷,只是萧萧疏疏的几笔,其意境却常是深远无涯。郭璞《游仙》、阮籍《咏怀》似都未必有他那么“叔度汪汪”的清思。我们如果喜欢中国的清远绝伦的山水画,便也会永远忘不了渊明的小诗,像“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山涧清且浅,可以濯吾足。拨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属。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归园田居》);“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读山海经》);这些诗都是五言诗里最晶莹圆润的珠玉。他们有一种魔力,一捉住了你,是再也不会放走了你的。他们是那样的深入于读者的内心,不是以词语,而是直接的以最天真最浓挚的情绪和你相见的。不仅五言,即他运用了久已“褪色”的四言诗,也是同样的可爱,像《停云》《时运》《荣木》等,都是四言里最高的成就,而使这个已经没落了的诗体再来一次灿烂的“回光返照”的。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
袭我春服,薄言东郊。
山涤余霭,宇暧微霄。
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洋洋平泽,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载欣载瞩。
称心而言,人亦易足。
挥兹一觞,陶然自乐。
清琴横床,浊酒半壶。
黄唐莫逮,慨独在余。
——《时运》
他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这样的一位心胸阔大的诗人自然不会说什么无聊的闲话的!
六
陶、谢并称,然渊明远矣!灵运(谢灵运见《宋书》卷六十七。《南史》卷十九)竟于外物,徒知刻画形状。渊明则是“呕出心肝来”的真挚的诗人。不过在五言的进展上,灵运的地位也是不可蔑视的(《谢康乐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钟嵘《诗品》道:“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固已含跨刘、郭,陵轹潘、左。故知……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也。”颜延之尝问鲍照,己与灵运优劣。照道:“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这些话未免于灵运稍涉奢夸。然谢诗像“步出西城门,遥望城西岑。连障叠[插图]崿,青翠杳深沉。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晚出西射堂》);“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久[插图]昏垫苦,旅馆眺郊歧。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池”(《游南亭》),也并不是什么轻率的篇什。而像“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连岩觉路塞,密竹使径迷。来人忘新道,去子惑故蹊。活活夕流驶,嗷嗷夜猿啼。沉冥岂别理,守道自不携”(《登石门最高顶》);“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岁暮》),尤富有自然之趣,不以雕斫为工。他为陈郡阳夏人,后移籍会稽。晋孝武帝时袭封康乐公。刘裕代晋,降爵为侯,起为散骑常侍。少帝时,出为永嘉太守。文帝征为秘书监。撰《晋书》,未就,称疾归。他好为山泽之游。尝与宾客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到临海,从者数百人。人惊疑其为山贼。后被杀于广州,年四十九(385—433)。刘勰谓:“宋初文咏……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在这一方面,灵运诚是功不蔽过的。
灵运族弟瞻及惠连也并能诗。瞻字宣远,宋时为豫章太守,卒。所作存者不多,罕见才情。而像“夕霁风气凉,闲房有余清。开轩灭华烛,月露皓已盈”(《答灵运》)却也未逊于灵运所作。惠连十岁能属文。元嘉元年为彭城王法曹参军,年三十七卒。有集。灵运尝云,每有篇章,对惠连辄得佳句。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忽梦惠连,即得“池塘生春草”句,大以为工。但在惠连的集中,像“池塘生春草”那样自然的词语也是很少见的。他的成就,像“涟漪繁波漾,参差层峰峙。萧疏野趣生,逶迤白云起”(《泛南湖至石帆》),已算是很高的了。
同时又有谢庄的,字希逸。孝武帝时为吏部都官尚书、左卫将军,又领参军将军。明帝时,加金紫光禄大夫,卒。有集。萧子显谓:谢庄之诔,起安仁之尘。其诗却无甚可观的。
颜延之(颜延之见《宋书》卷七十三)与谢灵运齐名,时称颜、谢。而延之所作,雕镂之工更甚于灵运。延之字延年,琅琊临沂人。性疏淡,不护细行。刘裕即帝位,补太子舍人。元嘉三年,出为永嘉太守。因不得志,作《五君咏》以见意。孝武帝时为金紫光禄大夫,卒。赠特进,谥日宪。他较好的篇章,像《夏夜呈从兄散骑车长沙》:“侧听风薄木,遥睇月开云。夜蝉当夏急,阴虫先秋闻”,也是很局促于绮语浮词之间的。有集(《颜光禄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
与颜、谢鼎立于当时者有鲍照(鲍照见《宋书》卷五十一,《南史》卷十三)。然名位不显,“故取湮当代”。但照却是一位真实的有天才的作家,其对于后来的恩赐是远过于颜、谢的。齐梁之间,照名尤著。然其险狭之处,挺逸之趣,则继轨者无闻焉。照字明远,东海人。初见知于临川王义庆,为秣陵令。文帝时,选为中书舍人。帝方以文章自高。照惧,乃以鄙言累句自污。时谓才尽。后佐临海王子顼为前军参军。子顼败,照也被害(421?—465?)。有集(《鲍参军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又有明朱应登刊本,明程荣刊本)。钟嵘评他的诗,以为“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杜甫则称之曰:“俊逸鲍参军。”他所作诚足当“俊逸”之评而无愧。在颜、谢作风笼罩一切之下,照的“俊逸”却正是“对症之药”。他喜为拟古之作,像“伤禽恶弦惊,倦客恶离声。离声断客情,宾御皆涕零”(《代东门行》);“蓼虫避葵堇,习苦不言非。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代放歌行》);“薄暮塞云起,飞沙被远松...去来今何道,卑贱生所钟”(《代陈思王白马篇》),这些,都不仅仅是“拟古”而已,和左思的《咏史》,是同样的具有更深刻的意义的。而《松柏篇》,拟傅玄者,尤为罕见的杰构:“事业有余结,刊述未及成。资储无担石,儿女皆孩婴。一朝放舍去,万恨缠我情..墓前人迹灭,冢上草日丰,空林响鸣蜩,高松结悲风。长寐无觉期,谁知逝者穷。”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的块垒,尤极沉痛。《拟行路难》十八首,几乎没有一首不是美好的:“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山去,明朝复更出。今我何时当得然,一去永灭入黄泉”;“中庭五株桃,一株先作花。阳春妖冶二三月,从风簸荡落西家。西家思妇见悲惋,零泪沾衣抚心叹”;“剉蘖染黄丝,黄丝历乱不可治。昔我与君始相值,尔时自谓可君意”;“君不见枯箨走阶庭,何时复青著故茎;君不见亡灵蒙享祀,何时倾杯竭壶罂。君当见此起忧思,宁及得与时人争!”这些,也都是爽脆之至,清畅之至的东西,又何尝是什么“危仄”!他的五言诸作也风格道上,陈言俱去,像《赠故人马子乔》:
寒灰灭更燃,夕华晨更鲜。春冰虽暂解,冬水复还坚。佳人舍我去,赏爱长绝缘。欢至不留日,感物辄伤年。
又像“严风乱山起,白日欲还次”(《冬日》),“寐中长路近,觉后大江违..此土非我土,慷慨当诉谁!”(《梦归乡》)之类,又何尝是什么“危仄”!
同时,更有袁淑(字阳源,阳夏人,元嘉末,被杀),王微(字景玄,琅琊人),王僧达(琅琊临沂人,孝武时为中书令,被杀),吴迈远(他每作诗,得称意语,辄掷地呼道:曹子建何足数哉)诸人,皆有诗名,而篇章存者不多,未足以见其风格。又有汤惠休者,字茂远,初入沙门,名惠休。孝武令还俗。位至扬州刺史。《诗品》道:“惠休淫靡,情过其才,世遂匹之鲍照。”颜延之却薄惠休诗,以为“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谣耳”。唯其邻于委巷中歌谣,故尚富天真之趣。他的诗多为艳曲,且多为七言者,是很可注意的。七言诗在这时,当已在“委巷歌谣”里发展着的了!姑录他《白歌》一首,以见这种七言诗的一斑:
少年窕窈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然。为君娇凝复迁延,流目送笑不敢言。
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女作家鲍令晖为鲍照妹。《诗品》称其诗:“往往崭绝清巧,拟古犹胜,唯百愿淫矣。”她所作都为恋歌,像《寄行人》:“桂吐两三枝,兰开四五叶,是时君不归,春风徒笑妾”,也甚近于“委巷歌谣”。
参考书目
一、《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 明张溥编,有原刊本,长沙翻刊本。
二、《古诗纪》 明冯惟讷编,有原刊本。
三、《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 丁福保编,有医学书局铅印本。
四、《诗品》 梁钟嵘编,有《历代诗话》本;《诗品注》有陈延杰编(开明书局)及古直编的数种。
五、《文选》 梁萧统编,有胡克家仿宋刊本,《四部丛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