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的黄金时代——张九龄与吴中四杰——新诗人的纷起——王维与裴迪——孟浩然——王孟作风的不同——谪仙人李白——老诗人高适——富于异国情调的作家岑参——王昌龄、常建、崔颢等——崔国辅、王翰、贾至等
一
开元、天宝时代,乃是所谓“唐诗”的黄金时代;虽只有短短的四十三年(公元713—755年),却展布了种种的诗坛的波涛壮阔的伟观,呈现了种种不同的独特的风格。这不单纯的变幻百出的风格,便代表了开、天这个诗的黄金的时代。在这里,有着飘逸若仙的诗篇,有着风致淡远的韵文,又有着壮健悲凉的作风。有着醉人的谵语,有着壮士的浩歌,有着隐逸者的闲咏,也有着寒士的苦吟。有着田园的闲逸,有着异国的情调,有着浓艳的闺情,也有着豪放的意绪。总之,这时代是囊括尽了种种的诗的变幻的。也没有一个时代,更曾同时诞生那么多的伟大的诗人!然而,她只是短短的四十三年!希腊的悲剧时代,英国的莎士比亚时代,还不只是短短的数十年么?
五七言的古、律诗体,到了这个时代,格律已是全备。其中,七言的律、绝,方才刚刚萌芽,还不曾有人用全力去灌溉之;正是诗人最好的一试驰骋的好身手的时候。故开、天的诗人们,于此独擅胜场,正如建安时代的五言诗,沈、宋时代的五言的律、绝。把握着新发于铏的牛刀,而以其勃勃的诗思为其试手的对象,那些天才的“庖丁”们,当然个个都会“得手应心”的了。
二
开、天间的诗人们,一时是计之不尽的。殷璠的《河岳英灵集》,录当时诗人至二十四人之多。元结的《箧中集》,所载则有七人。此外不在其中者,更还有不少。杜甫也初次出现于这个时代的诗坛上。但他的重要的诗篇,几皆是开、天以后所作。这个黄金时代,包纳不了杜甫,而杜甫在这个时代,也未尽挥展出他的惊人的天才。故另于下章详之。
开、天时代的老诗人们:有张九龄、贺知章、姚崇、宋璟、包融、张旭、张若虚、张说、苏颋、李乂等。
张九龄(张九龄见《旧唐书》卷九十九),字子寿,韶州曲江人。七岁知属文。擢进士。迁左拾遗。后以张说荐,为集贤院学士。俄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为李林甫所排挤,贬荆州长史,卒。有集(《张曲江集》二十卷,有明刊本,清顺治刊本,《四部丛刊》本)。九龄的诗,回旋于沈、宋的时代,而别有所自得。他的《感遇》十二首,和陈子昂的所作又自不同,其托意的直率,颇有影响于后来的诗坛。像《感遇》中的一首: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这全是以“丹橘”自况的;和后来的“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是在同一个调子里的东西,但似更为露骨些。九龄诗往往如此,故颇伤于直率,少含蓄的余味。
与张九龄同为开元、天宝时代的名相的姚崇、宋璟(姚祟、宋璟并见《旧唐书》卷九十六,《新唐书》卷一百二十四),也并能诗。崇初名元崇,又名元之,陕州人。贞观中,应下笔成章举,授濮州司仓。后数居台辅,负时重望。荐宋璟自代。其诗像:“舟轻不觉动,缆急始知牵”,语甚有致。宋璟,邢州南和人,继崇为相,耿介有大节。他的《送苏尚书赴益州》:“园林若有送,杨柳最依依”,意境也很新。
贺知章,字季真,会稽永兴人,少以文辞知名。累迁秘书监。他性放旷,晚尤纵诞,自号四明狂客。天宝初,请为道士还乡里。诏赐镜湖剡川一曲。年八十六卒。其七言绝句,像《咏柳》的“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和《回乡偶书》的二首:“少小离乡老大回”“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都是盛传人口的。
他和包融、张旭、张若虚并号“吴中四杰”。融,湖州人,为大理司直。旭,苏州吴人。嗜酒善草书,每醉后号呼狂走,才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世呼为张颠,或传称为“草圣”。若虚,扬州人,为兖州兵曹。所作《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的一首七言的长篇,乃是令人讽吟不能去口的隽什。
张说(张说见《旧唐书》卷九十七,《新唐书》卷一百二十五)和苏颋也并为开元名相,也皆能诗。说字道济,一字说之,洛阳人。武后时为凤阁舍人,以忤旨,配流钦州。开元初,进中书令,封燕国公。亦数经迁谪,至左丞相卒。他喜延纳后进。朝廷大述作多出其手,与苏颋号“燕、许大手笔”。谪后的诗,益凄婉动人,人谓得江山之助(《张燕公集》二十五卷,有《聚珍版丛书》本)。像《南中别蒋五岑向青州》:
老亲依北海,贱子弃南荒。
有泪皆成血,无声不断肠。
此中逢故友,彼地送还乡。
愿作枫林叶,随君度洛阳。
诚是深以迁谪为念的。但像:“丝管清且哀,一曲倾一杯。气将然诺重,心向友朋开”(《宴别王熊》),却颇有些豪迈的意气。
苏颋(苏颋见《旧唐书》卷八十八,《新唐书》卷一百二十五),字廷硕,瓌子。幼敏悟。明皇爱其文,进紫薇侍郎,知政事。与李又对掌书命。帝道:“前世李峤、苏味道,文擅当时,号苏、李。今朕得颋及又,又何愧前人。”他的小诗,也时有佳趣,像《将赴益州题小园壁》:
岁穷惟益老,春至却辞家。
可惜东园树,无人也作花。
李乂,字尚真,赵州房子人,幼工属文。开元初,为紫薇侍郎,除刑部尚书,卒,年六十八。与兄尚一、尚贞并有文名。有《李氏花萼集》。
三
但开元、天宝的时代,虎踞于诗坛上者,并不是这些老作家们,新兴的诗人们是像雨天的层云般,推推拥拥地向无垠的天空上跑去。在那些无数的新诗人们里,无疑的要选出王维、孟浩然、李白、高适、岑参五人,作为最重要的代表。那五位诗人们的作风,都是很不相同的;差不多也可以代表了当时五方面的不同的倾向。先说王维。
王维(王维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下》,《新唐书》卷二百二《文艺中》)的作风,是直接承继了东晋陶渊明的。渊明的诗,淡泊而有深远之致,维诗亦然。像那样的田园诗,若浅实深,若凡庸实峻厚,若平淡实丰腴的,千百年间仅得数人而已。维字摩诘,河东人,工书画,与弟缙,俱有俊才。开元九年进士擢第。天宝末为给事中。安禄山陷两都,维被囚于菩提寺。肃宗时,为尚书右丞。维笃于奉佛,晚年长斋禅诵。一日忽索笔作书别亲故,舍笔而卒(699—759)。开、天间,维诗名最盛,王侯豪贵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尝得宋之问辋川别墅,山水绝胜,与裴迪泛舟往来,啸咏终日。殷璠谓:“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成珠,著壁成绘。”苏轼亦云:“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王右丞集》六卷,宋刘辰翁编,有《四部丛刊》本;《王右丞集注》二十八卷,清赵殿成注,有原刊本;《王右丞诗集》六卷,明顾可允注说,嘉靖刊本,日本刊本)《集异记》(《全唐诗话》引)载维未冠时,文章得名,妙能琵琶。春之一日,岐王引至公主第,使为伶人进主前。维进新曲,号《郁轮袍》,并出所作。主大奇之。此事或未可信。明人王衡尝作《郁轮袍》杂剧,为维辨诬。唯唐人进身之阶,往往要借大力,像维一类的事,盖当时并不以为可怪。安史乱后,音乐家的李龟年,奔放江潭,尝于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又“秋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诸作,皆维诗也。可见当时维诗流行的盛况。维的诗,最有画意者,像《渭川田家》: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像《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和“草际成棋局,林端举桔槔”(《春园即事》),“牧童望村去,猎犬随人还”(《淇上即事田园》),“春风动百草,兰蕙生我篱”(《赠裴十迪》),“山下孤烟绕村,天边独树高原”“花落家僮未扫,莺啼山客犹眠”(一作皇甫曾诗)(以上《田园乐》),“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等等,都是富于田园的风趣的。但他偶写城市,也是同样的可爱。像《早朝》:“皎洁明星高,苍茫远天曙。槐雾暗不开,城鸦鸣稍去。始闻高阁声,莫辨更衣处。银烛已成行,金门俨驺驭。”和隋代无名氏的《鸡鸣歌》:“东方欲明星烂烂...千门万户递渔钥”恰是同类的隽作。若《琵琶记》的《辞朝》,从黄门官口中说出那么一大片的官话来,却徒见其辞费耳。维的七言绝句,像《少年行》:“相逢意气为君饮”“死犹闻侠骨香”,像《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遍插茱萸少一人”,像《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像《戏题辋川别业》:“藤花欲暗藏猱子”,像《私成口号诵示裴迪》:“万户伤心生野烟”,都是很“俊雅”的。而《渭城曲》,论者(如胡应麟)尤推之,以为盛唐绝句之冠。
集合于王维左右的诗人们,有维的弟缙(字夏卿,广德、大历中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及其友裴迪(关中人,尝为尚书省郎,蜀州刺史)、崔兴宗(尝为右补阙)、苑咸(成都人,中书舍人)、丘为(苏州嘉兴人,太子右庶子)等。裴迪、崔兴宗常与维同居终南山。苑咸能书梵字,兼达梵音,曲尽其妙。后维与裴迪又同住辋川,交往尤密。故迪的作风,甚同于维,于辋川诸咏尤可见之,像:“秋来山雨多,落叶无人扫”(《宫槐陌》), “泛泛鸥凫渡,时时欲近人”(《栾家濑》)等。
四
孟浩然(孟浩然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下》, 《新唐书》卷二百三《文艺下》),襄阳人,少好节义,工五言。隐鹿门山,不仕。四十游京师,与诸诗人交往甚欢。尝集秘省联句,浩然道:“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众皆莫及。其诗的作风,也正可以此十字状之。张九龄、王维都极称道他。维待诏金銮,一旦私邀浩然入。俄报玄宗临幸。浩然错愕伏匿床下。维不敢隐,因奏闻。帝喜曰:“朕素闻其人而未见也。”浩然遂出。命吟近作,至“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之句,帝慨然道:“卿不求仕,朕何尝弃卿,奈何诬我!”因命放还南山。开元末,王昌龄游襄阳。时浩然新病起,相见甚欢,浪情宴谑,食鲜勤疾动而终(689—740)。有集(《孟浩然集》四卷,明刊本,李梦阳刊本二卷,闵齐伋刊本,《四部丛刊》本)。
浩然为诗,伫兴而作,造意极苦。篇什既成,洗削凡近,超然独妙;虽气象清远,而采秀内映,藻思所不及。像《宿业师山房期丁大不至》: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磴鸟栖初定。
之子期未来,孤宿候萝径。
又像“相望始登高,心飞逐鸟灭。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秋登兰山寄张五》),“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春晓》),“烛至萤火灭,荷枯雨滴闻”(《初出关旅亭夜坐怀王大校书》),“莫愁归路暝,招月伴人还”(《游凤林寺西岭》),“阴崖常抱雪,枯涧为生泉(《访聪上人禅居》)等等,都足以见出他的风格来。
他和王维的作风,看来好像很相近,其实却有根本的不同之点在着。维最好的田园诗,是恬静得像夕光朦胧中的小湖,镜面似的躺着,连一丝的波纹儿都不动荡;人与自然,合而为一,诗人他自己是融合在他所写的景色中了。但浩然的诗,虽然也写山,也写水,也写大自然的美丽的表现,但他所写的大自然,却是活不停的,却是和我们的人似的刻刻在动作着的。像“却听泉声恋翠微”(《过融上人兰若》)的恋字,便充分地可以代表他的独特的作风。细读他的诗什,差不多都是惯以有情的动作,系属到无情的自然物上去的。又王维的诗,写自然者,往往是纯客观的,差不多看不见诗人他自己的影子,或连诗人他自己也都成了静物之一,而被写入画幅之中去了;他从不把自然界来拉到自己身上,作为自己动作或情绪的烘托。浩然则不然,他的诗都是很主观的,处处都有个我在,更喜用“岁月青松老,风霜苦竹余”(《寻白鹤岩张子容隐居》)一类的句子。所以王维是个客观的田园诗人,浩然则是个性很强的抒情诗人。王维的诗境是恬静的,浩然的诗意却常是活泼跳动的。
五
现在该说第三个不同型的诗人李白(李白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下》, 《新唐书》卷二百二《文艺中》)了。白的诗,纵横驰骋,若天马行空,无迹可寻;若燕子追逐于水面之上,倏忽西东,不能羁系。有时极无理,像“白发三千丈”,有时又似极幼稚可笑,像“愿餐金光草,寿与天齐倾”(《古风》),但那都无害于他的诗的纯美。他的诗如游丝,如落花,轻隽至极,却不是言之无物;如飞鸟,如流星,自由至极,却不是没有轨辙;如侠少的狂歌,农工的高唱,豪放之极,却不是没有腔调。他是蓄储着过多的天才的。随笔挥写下来,便是晶光莹然的珠玉。在音调的铿锵上,他似尤有特长。他的诗篇几乎没有一首不是“掷地作金石声”的。尤其是他的长歌,几乎个个字都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吟之使人口齿爽畅,若不可中止。
但他并不是远于人间的。他仿佛是一个不省事的诗人,其实却十分关心世事。他也写出塞诗,他也作闺怨辞,但那些似都不是他的长处所在。他早年是一位“长安”的游侠少年,中年是一位行止不检的酒的诗人,晚年是一位落魄不羁的真实的“醉翁”。相传他是死于醉后的落水的。他从中年起便把少年的意气都和酒精一同的蒸发于空中去了。他好神仙,他爱说长生上天等等的疯话。那也大约都是有意识的醉后的狂吟吧。他的少年的意气,便这样的好像不结实于地上,而驰骋于天府之上。
他的诗是在飘逸以上的。有人说他的诗是“仙”的诗。但仙人,似决不会有他那么狂放。我们勉强的可以说,他的诗的风格是豪迈联合了清逸的。他是高适、岑参又加上了王维、孟浩然的。他恰好代表了这一个音乐的诗的奔放的黄金时代。在我们的文学史上,没有第二个像开、天的万流辐辏,不名一轨的时代;也没有第二个像李白似的那么同样的作风的。他是不可模拟的!(《李太白集》三十卷,清缪曰芑仿宋刻本;《分类补注李太白集》三十卷,杨齐贤、萧士赟注,元刊本,明刊本,《四部丛刊》本;《李太白诗集注》三十六卷,清王琦注,乾隆刊本)
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或曰山东人,或曰蜀人。他少有逸才,志气宏放。初隐岷山,益州刺史苏颋见而异之,道:“是子天才英特,可比相如。”天宝初,到长安,见贺知章。知章见其文,叹道:“子谪仙人也。”乃解金龟换酒,终日相乐。言于明皇,召见金銮殿,奏颂一篇。帝赐食,亲为调羹。有诏供奉翰林。白犹与酒徒饮于市。帝坐沉香亭子,意有所感,欲得白为乐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颒面,稍解。援笔成文,婉丽精切。白尝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耻之,乃谗于杨贵妃。白自知不为亲近所容,恳求还山。帝赐金放还。乃浪迹江湖,终日沉饮。后永王李璘辟白为僚佐。璘以谋乱败,白坐长流夜郎。会赦得还。依族人阳冰于当涂,卒(701—762)。相传他是于度牛渚矶时,醉后入水中捉月而被溺死的。元人王伯成作《李太白流夜郎》杂剧,乃是白入水中,为龙王所迎去之说。明冯梦龙所辑的《警世通言》里,也有《李谪仙醉草吓蛮书》的平话一篇。白的生平,是久已成为传说的一个中心的。白有《与韩荆州书》,自叙早年的生平甚详。他喜纵横击剑,为任侠,轻财好施。尝客任城,与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居徂徕山中,日沉饮,号“竹溪六逸”。在长安时,又与贺知章、李适之、王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为饮酒八仙人。他中年与杜甫交尤善。然二人的作风却是很不相同的。他的作风,最能于长歌中表现出来。像《行路难》: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去。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犁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彗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烂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像《北风行》:“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少年行》:“看取富贵眼前者,何用悠悠身后名。”《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儿戏不足道,五噫出西京!”《庐山谣》:“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梦游天姥吟留别》:“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蜀道难》:“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砅崖转石万壑雷。”《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等等,都是气吞斗牛,目无齐、梁的。他骋其想象的飞驰,尽其大胆的遣词,一点也不受什么拘束,一点也不顾忌什么成法,所以能够狂言若奔川赴海,滔滔不已。虽时若“言大而夸”,却并不是什么虚矫的夸大。有他的这样的天才,这样的目无古作,才可以说是:“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古风》)他诚是独往独来于古今的歌坛上的。
他的短诗,隽妙的也极多,几乎没有一首不是爽口悦耳的,却又俱具着浑重之致,一点也不流于浮滑。又,在其间,关于酒的歌咏是特多。像《前有樽酒行》:
春风东来忽相过,金樽渌酒生微波。
落花纷纷稍觉多,美人欲醉朱颜酡。
青轩桃李能几何,流光欺人忽蹉跎。
君起舞,日西夕。
当年意气不肯倾,白发如丝叹何益!
像《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像《山中与幽人对酌》:“我醉欲眠卿且去”,像《自遣》:“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等等都是。其他像《越中览古》:“宫女如花满春殿,如今惟有鹧鸪飞”, 《早发白帝城》:“两岸猿声啼不尽,轻舟已过万重山”等等,也都是七言绝句里的最高的成就。又如《乌夜啼》《乌栖曲》等,也都是冷隽之气森森逼人。
六
高适年过五十,始学为诗,即工。以气质自高,多胸臆间语。他虽没有王维、孟浩然的淡远,李白的清丽奔放,却自有一种壮激致密的风度,为王、孟他们所没有的。适(高适见《旧唐书》卷一百十一,《新唐书》卷一百四十三)字达夫,一字仲武,沧州人。少性拓落,不拘小节,耻预常科,隐迹博徒,才名便远。后举有道,授封丘尉。未几,哥舒翰表掌书记。后擢谏议大夫,负气敢言,权近侧目。李辅国忌其才。蜀乱,出为蜀、彭二州刺史。迁西川节度使,还为左散骑常侍。永泰初卒(700?—765)。有集(《高常诗集》十卷,有明刊本,《四部丛刊》本八卷)。他尚气节,语王霸,衮衮不厌。遭时多难,以功名自许。尝过汴州,与李白、杜甫会。酒酣登吹台,慷慨悲歌,临风怀古。中间唱和颇多。他的诗也到处都显露出以功名自许的气概。他不谈穷说苦,不使酒骂坐,不故为隐遁自放之言,不说什么上天下地,不落边际的话。他是一位“人世间”的诗人,是一位显达的作家。开、天以来,凡诗人皆穷,显达者唯适一人而已。为的是一位慷慨自喜的人,又是一位屡次独当一面的大员,所以他的作风,于舒畅中又透着壮烈之致,于积极中更露着企勉之意。像“穷达自有时,夫子莫下泪”(《郊古赠崔二》), “知君不得意,他日会鹏抟”(《东平留赠狄司马》), “男儿争富贵,劝尔莫迟回”(《宋中遇刘书记有别》)等,自非若“不才明主弃”一类的失意人语。他的诗,每一篇已,好事者辄传播吟玩。他的最高的成就,像七言绝句中的:
危冠广袖楚宫妆,独步闲庭逐夜凉。
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听张立本女吟》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别董大》
又像五言的《登百丈峰》:“汉垒青冥间,胡天白雪扫,忆昔霍将军,连年此征讨”,《塞上》:“总戎扫大漠,一战擒单于。常怀感激心,愿效纵横谟”, 《自淇涉黄河途中作》:“北风吹万里,南雁不知数。归意方浩然,云沙更回互”等等,都颇足以窥见他的慷慨壮烈的风格来。
七
岑参(《岑嘉州诗》四卷,有明刊本,《四部丛刊》本)是开、天时代最富于异国情调的诗人。王维的友人苑咸善于梵语,可惜其诗传者不多,未见其曾引梵诗的风趣到汉诗中来。岑参却是以秀挺的笔调,介绍整个的西陲、热海给我们的。唐诗人咏边塞诗颇多,类皆捕风捉影。他却自句句从体验中来,从阅历里出。以此,他一边具有高适的慷慨壮烈的风格,一边却较之更为深刻隽削,富于奇趣新情。他南阳人,文本之后。天宝三年进士及第。后出为嘉州刺史。杜鸿渐表置安西幕府。以职方郎兼侍御史领幕职。流寓不还,遂终于蜀。他累佐戎幕,往来鞍马烽尘间十余载,极征行离别之情。城障塞堡,无不经行。他的诗便在这样的环境中写出。论者谓参诗“辞意清切,回拔孤秀,多出佳境。每一篇出,人竞传写,比之吴均、何逊”。或又谓他“放情山水,故常怀逸念,奇造幽致,所得往往超拔孤秀,度越常情,与高适风骨颇同,读之令人慷慨怀感。”其实,他的所得,似尤出于吴均、何逊及高适。清拔孤秀的风格虽同,而他的题材,却不是他们所能有的。这特殊的异国的情调,给他的诗以另一般的风趣与光彩。像《天山雪歌》:“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将军狐裘卧不暖,都护宝刀冻欲断”, 《火山云歌》:“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缭绕斜吞铁关树,氛氲半掩交河戍”, 《银山碛西馆》:“银山碛口风似箭,铁门关西月如练”, 《赠酒泉韩太守》:“酒泉西望玉关道,千山万碛皆石草”,《优钵罗花歌》:“叶六瓣,花九房,夜掩朝开多异香”, 《宿铁关西馆》:“马汗踏成泥,朝驰几万蹄。雪中行地角,火处宿天倪”, 《经火山》:“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 《热海行》:“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等等,是风,是沙,是雪,是火云,是热海,这些,都是第一次被连续地捉入我们的诗里吧。在“终日风与雪,连天沙复山”(《寄宇文判官》), “秋来唯有雁,夏尽不闻蝉。雨拂毡墙湿,风摇毳幕膻”(《首秋轮台》)的境地里,自然是会有另一种情趣的。他的七言绝句,像《赵将军歌》:
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毛。
将军纵博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
写边塞将士们的生活是极为活跃的。又像《碛中作》: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
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
大约是他第一次“走马西来”的所作吧。其他像《山房春事》二首:
风恬日暖荡春光,戏蝶游蜂乱入房。
数枝门柳低衣桁,一片山花落笔床。
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
庭树不知人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情调与他作甚异,但这表白了我们的诗人,也不是不会写作那么清隽可喜之篇什的。
八
这五位诗人之外,还有王昌龄、储光羲、常建、王湾、崔颢、王之涣、祖咏、李颀等若干人。他们都不是依花附草的小诗人们。他们也都是各具特殊的作风,驰骋于当世而不屑为他人屈的。
王昌龄(王昌龄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下》, 《新唐书》卷二百三《文艺下》),字少伯,京兆人,与高适、王之涣齐名,而昌龄独有“诗天子”的称号。他登开元十五年进士第。为江宁丞。后因不护细行,贬龙标尉,卒。他的诗,绪密思精,多哀怨清溢之作。“秦时明月汉时关”(《出塞》)传诵最盛,实非其至者。像《采莲曲》:“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长信秋词》:“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芙蓉楼送辛渐》:“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等,才足以代表他的作风吧。他作七言绝句甚多,也是最成功者的一个。
王之涣,并州人,与兄之咸、之贲皆有文名。天宝间与王昌龄、崔国辅、郑明联唱迭和,名动一时。《集异记》载:一日天寒微雪,之涣和高适、王昌龄三诗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听梨园伶官唱诗。三诗人所作,皆为所唱及。独妓中之最佳者,乃唱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凉州词》)一诗。明、清戏曲家演此事之剧本以《旗亭记》为名的,不止一二本而已。
储光羲(《储光羲诗》五卷,有雍正刊本),兖州人,登开元中进士第,历监察御史。禄山乱后,坐陷贼贬官。光羲诗传者颇多,殊有玉石杂混之感。像《洛阳道》:
洛水春冰开,洛城春水绿。
朝看大道上,落花乱马足。
等小诗,似是他较好的成就。
常建(《常建集》三卷,有汲古阁本,明刊本二卷)在殷璠的《河岳英灵集》中,为所录二十四诗人们之冠。建,开元中进士第,大历中为盱眙尉。论者谓他的诗“似初发通庄,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像他的“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宿王昌龄隐居》), “战余落日黄,军败鼓声死”(《吊王将军墓》),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题破山寺后禅院》),都是足当“其旨远,其兴僻”之誉的。
崔颢(崔颢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文苑下》, 《新唐书》卷二百二《文艺中》),汴州人,开元十一年登进士第。官司勋员外郎。天宝十三年卒。他少年为诗,多浮艳语,晚乃风骨凛然,奇造往往并驱江、鲍。后游武昌,登黄鹤楼,感慨赋诗道:“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及李白来,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无作而去。颢好蒲博,嗜酒。娶妻择美者,稍不惬,即弃之,凡易三四。他苦吟咏,当病起清虚,友人戏之道:“非子病如此,乃苦吟诗瘦耳。”遂为口实。今传颢诗,仍以艳体为多。像《长干曲》:
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相问,或恐是同乡。
神情大类《子夜》《读曲》。他的歌行,像《赠王威古》:“春风吹浅草,猎骑何翩翩”,《行路难》:“万万长条拂地垂,二月三月花如霰”,《渭城少年行》:“长安道上春可怜,摇风荡日曲江边”等,都是很畅丽的。
王湾,洛阳人,登先天进士第。终洛阳尉。他文名早著,其“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江南意》)之句,当时称最;张说至手题于政事堂。
李颀,东川人,家于颍阳;擢开元十三年进士第,官新乡尉。王世贞谓:“盛唐七言律,老杜外,王维、李颀、岑参耳。”但他的七绝,像《野老曝背》:
百岁老翁不种田,惟知曝背乐残年。有时扪虱独搔首,目送归鸿篱下眠。也有独特的风趣。
祖咏,洛阳人,登开元十二年进士第,与王维友善。有司尝试以《终南望余雪》。咏赋道:“终南荫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仅此四句,就交了卷。或诘之,他道:“意尽!”
又有孙逖,河南人,开元中进士,终太子詹事。崔国辅,吴郡人,为礼部员外郎,后坐事贬晋陵郡司马。卢象,字纬卿,汶水人,以受禄山伪署,贬永州司户。王翰,字子羽,晋阳人,登进士第,为仙州别驾。日与才士豪侠饮乐游畋,坐贬道州司马卒。綦母潜,字孝通,荆南人,终著作郎。崔曙,宋州人,少孤贫,不应荐辟,苦志高吟。薛据,荆南人,终水部郎中。沈干运,吴兴人,数应举不第。孟云卿,关西人,仕终校书郎。贾至字幼邻,洛阳人,开元中为起居舍人,大历初为京兆尹,右散骑常侍。刘虚,江东人,天宝时官夏县令。皆以能诗名。而王翰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尤盛传人口。
参考书目
一、《全唐诗》有扬州诗局原刊本,有同文书局石印本。
二、《唐百名家诗》清席氏刊本。
三、《唐四家集》明仿宋刊本。同文书局石印本。
四、《五十唐人小集》仁和江氏仿宋刊本。
五、《唐才子传》辛文房著,日本《佚存丛书》本。
六、《唐诗纪事》宋计有功著,有清刊本,石印本。
七、《全唐诗话》宋尤袤著,有历代诗话本。
八、《唐音癸签》明胡震亨著,有明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