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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杂剧的鼎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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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剧起源论——杂剧来源的复杂——大曲和诸宫调的影响——傀儡戏和戏文的影响——伟大的天才作家关汉卿——他创作了杂剧——元剧发达的原因——元剧的二时期——第一时期的剧作家们——关汉卿——王实甫——白仁甫、马致远、康进之等——“倡夫词”——第二时期的剧作家们——杨梓——乔梦符、郑光祖、宫天挺等——秦简夫、萧德祥、王哗等——罗贯中——诸无名作家们

如果我们相信传统的见解的话,则杂剧的起源时代,是远较传奇为早的。史载宋真宗(公元998—1022)已为“杂剧词”,但未尝宣布于外。宋末周密的《武林遗事》,著录“官本杂剧段数”至二百八十本之多。其中且有北宋人之作在内。但这些“杂剧词”,这些“官本杂剧段数”,是否即为后来的“杂剧”,如元人之所作的,却是一个大疑问。且先将那二百八十本的“官本杂剧段数”的名目细看一下。在此二百八十本的“官本杂剧段数”中,有可考知其为“大曲”或“法曲”等组成者。如以大曲组成凡一百零三本:其中名“六么”者二十本,如《争曲六么》《扯拦六么》《崔护六么》《莺莺六么》《女生外向六么》等皆是;名“瀛府”者六本,如《索拜瀛府》《醉院君瀛府》等皆是;名“梁州”者七本,如《四僧梁州》《诗曲梁州》《法事馒头梁州》等皆是;名为“伊州”者五本,如《铁指甲伊州》《裴少俊伊州》等皆是;名为“新水”者四本,如《桶担新水》《新水爨》等皆是;名为“薄媚”者九本,如《简帖薄媚》《郑生遇龙女薄媚》皆是;名为“大明乐”者三本,如《土地大明乐》等是;名为“降黄龙”者五本,如《列女降黄龙》《柳玭上官降黄龙》等皆是;名为“胡渭州”者四本,如《看灯胡渭州》等是;名为“石州”者三本,如《单打石州》等是;名为“大圣乐”者三本,如《柳毅大圣乐》等是;名为“中和乐”者四本,如《霸王中和乐》等是;名为“道人欢”者四本,如《越娘道人欢》等是。此外,尚有名“万年欢”“熙州”“长寿仙”“剑器”“延寿乐”“贺皇恩”“采莲”“保金枝”“嘉庆乐”“庆云乐”“君臣相遇乐”“泛清波”“彩云归”“千春乐”“罢金镫”等,或一本,或二本,或三本不等。共凡大曲之名二十八,而其中的二十六之名,见于《宋史·乐志》所记的《教坊部》四十大曲之中。余如“降黄龙”“熙州”二曲,虽不见于“乐志”,却也有宋人之说,可证其亦为大曲。以“法曲”组成的凡四本,如《棋盘法

曲》等。以普通词曲调组成的凡三十九本,如《崔护逍遥乐》《四季夹竹桃》《卖花黄莺儿》《三教安公子》《三哮上小楼》《赖房书啄木儿》等皆是。以诸宫调组成者凡二本,即《诸宫调霸王》及《诸宫调卦册儿》。如此,可确知其为曲调组成者,凡一百五十余本。这一百五十余本的法曲、大曲或杂曲调组成的“官本杂剧段数”(关于诸宫调见后),果即为后来的“杂剧”吗?第一,在名称上是绝对不类的。最早的杂剧,如元代诸作家所作的,其名称从来不是那么样的以曲名作为题目的一节,附于前或附于后的。第二,“官本杂剧段数”既题着《崔护逍遥乐》《霸王中和乐》等,则其所组成的曲调,当然是限于《逍遥乐》及《中和乐》等的,而元剧所用的曲调则比较复杂得多。且更有可以使我们明了这些“官本杂剧段数”的性质的东西在。《乐府稚词》卷上载有一篇《薄媚》(《西子词》)大曲,咏唱西子事,其内容性质只是以此歌联合了舞而演唱着的西施故事,绝对不是在剧场上搬演的戏曲。名为“薄媚”的一种大曲,其性质既是如此,则其他“六么”“瀛府”“伊州”“梁州”等,当然也不会是两样的了。王国维氏在《宋元戏曲史》里,以《薄媚》(《西子词》)入于“宋之乐曲”,却将其他的“薄媚”“伊州”等大曲当做了两宋的真正的戏曲而讨论着,其故盖在误认“官本杂剧段数”为即后代的“杂剧”。又欧阳修曾以十二首的《采桑子》连接起来,咏歌西湖景色,赵德麟曾以十首的《商调蝶恋花》连接起来,歌咏崔莺莺的故事。此种《采桑子》《蝶恋花》当和周密所著录的《崔护逍遥乐》《四季夹竹桃》性质完全相同,我们更不能谓他们为真正的戏曲。

此外,一百二十余本的“官本杂剧段数”,其名目之不类戏曲,也可一望而知。如《门子打三教爨》《双三教》《三教闹著棋》《打三教庵宇》《普天乐打三教》等,是流行于宋代的杂耍。所谓“三教”的(见《东京梦华录》),更非真正的戏曲。《迓鼓孤》等则亦为宋代的“讶鼓”戏,也并非戏曲。“《天下太平》及《百花曼》则《乐府杂录》所谓字舞花舞也”(《宋元戏曲史》页七十五)。而所谓《论淡》《医淡》《医马》等,也可知其为类乎杂艺的一流。总之,像周密所著录的这许多名目诡异,今不可尽知的“官本杂剧段数”,实非现在所谓的真正的戏曲。其中或间有颇类“戏曲”的东西,然其产生时代恐决不会很早。也许这二百八十本的“官本杂剧段教”中,竟连一本真正的“杂剧”也没有在内。《武林旧事》又载正月五日“天基圣节排当乐次”,即系所谓秩序单一类的东西,其中记载上寿、初坐、再坐时的奏乐的次第极详。上寿时不做杂剧。初坐时,当第四盏之间做着“君臣贤圣爨”杂剧。当第五盏时,又做着《三京下书》杂剧。再坐时,第五盏做《扬饭》杂剧,第六盏做《四偌少年游》。如果这些杂剧,即系今之杂剧,则在“一盏”之间,是决不会做完了全部杂剧的。由此也可知当时所谓“杂剧”,只不过是表演着故事或趣事或其他颂辞的歌舞杂戏而已,并不就是后来的成为真正的戏曲的“杂剧”。至于北宋的“杂剧词”之非真正的剧本,则更为显然的事实

末的杂剧,怎样才由歌舞戏一变而为真正戏曲的“杂剧”,我们已不能知道。大约总要在南戏盛行之后。这些杂剧本来离真正的戏曲已不甚远,有歌唱,有舞蹈,也有角色,只不过不曾成为“代言”体的搬演与乎插入散文或口语的对白而已。因受了南戏的影响,于是由舞蹈而变为搬演,由第三身的叙述,变而为第一身的搬演。其间的转变是极快极易的。在当时,傀儡戏甚为发达,影戏也极是流行二者皆有话本。杂剧之形成,或与他们也不无关系吧。

因为“杂剧”是由原来的歌舞戏变成了的,所以其结构仍带着极浓厚的本来面目(今日所演之关汉卿《单刀会》的“刀会”一折周仓的跳舞,最可注意)。在唱词的结构方面,受后期的“诸官调”的影响尤深。我们看,主角独唱到底的规则,和末本、旦本之分,至少总受有“诸宫调”的男女唱者的实际的支配吧。而其套类的构成,更是全由“诸宫调”及“唱赚”的套数构成法进展而来的。

陶九成的《辍耕录》(卷二十五)又著录“院本”凡七百余种,其名目之复杂不可稽考,更甚于“官本杂剧段数”。据陶九成的分类,则有“和曲院本”凡十四种,“上皇院本”凡十四种,“题目院本”凡二十种,“王院本”凡六种,“诸杂大小院本”凡一百八十九种,“院么”凡二十一种,“诸杂院”凡一百七种,“冲撞引首”凡一百九本,“拴搐艳段”凡九十二种,“打略拴搐”凡一百八种,“诸杂砌”凡三十种。其中“和曲院本”一部,和周密所著的“官本杂剧段数”中的大曲、法曲组成的杂剧名目很多相同,盖即是同类的东西。又“打略拴搐”之中,录及“星象名、梁子名、草名、军器名”等,也一望可知其决非戏曲。则其内容的复杂可想而知。在其中,我们相信必有一部分的戏曲真正在内。但决不会如王国维诸人所相信的,认为全部皆是戏曲。九成的《辍耕录》作于至正丙午(公元1366年),自称“偶得院本名目载于此,以资博识者之一览”。则此目并非他自己之所录的。录此目者似当为元代中叶前后的人。王国维氏将此种院本皆作为金代的产物,似误。这些院本产生的时代当极为复杂。有的很古远的东西,当作于北宋的前后,如“和曲院本”的一部分。但大多数的时代,则当在金末、元初。周密载两宋时代的“官本杂剧段数”,其中与“和曲院本”同类的东西,多至一百八十余本,而到了此时(院本盛行之时),却只存有“和曲院本”十四种,其凌替之状,可想而知。就此也可知这些院本并不是很古远的东西。

所以,杂剧的起源,最早是不能在宋、金末叶之前的。而杂剧的来源,也是很多端的。下表可以大略指示出其复杂的组系来:

更简捷地说来,“杂剧”乃是“诸宫调”的唱者,穿上了戏装,在舞台上搬演故事的剧本,故仍带着很浓厚的叙事歌曲的成分在内。

但将这些不同的来源,特别是“诸宫调”,一变而创出一种新体的戏曲来的是谁呢?正如孔三传之创作“诸宫调”,埃斯库罗斯(aeschylus)之创作希腊悲剧,杂剧或当也是一位天才作家创作出来的吧?杂剧的出现,最早不能过于金末(约在1234年之前)。又初期的杂剧作家,其地域不出大都及其左近各地。那么,我们说,杂剧是金末产生于燕京的,当不会很错。但在金末的燕京人里,谁有创作杂剧的可能呢?王实甫吗?关汉卿吗?....时代及地域都很相符。唯实甫创作杂剧之说,不见记载。《录鬼簿》将关汉卿列为“有所编传奇行于世者”的第一人,当必有用意。《太和正音谱》也说汉卿是“初为杂剧之始”。又在《录鬼簿》里,称高文秀为“小汉卿”,沈和为“蛮子汉卿”。这种种都足以见关氏地位的重要。我们如以关氏为创作杂剧的人物,当不会和事实相去很远的。

汉卿与实甫的活动期虽大半在元代,然在金代,他们必已开始作剧。王实甫写《四丞相高会丽春堂杂剧》,事实全为金代的,却以“从今后四方八荒,万邦齐仰贺当今皇上”为结。我们如依据于此,而主张着:此剧系实甫作于金代的话,实大有可能性。如此说法,则金代的杂剧,至少是有几本流传于今世的了。总之,金代杂剧已盛,至元代而益为发达。我们研究元代的杂剧,而明了了他们的体制与格律,则连金代的杂剧的体制与格律也都可以相当的明了的了。

所谓元代的杂剧,盖指产生于宋端平三年(公元1234年)至元顺帝至正二十七年(公元1367年)的一百余年间的杂剧的全部;但包括着稍稍前期的著作在内,像关汉卿与王实甫的作品的一部分。这整整一个世纪的时期,可以说是杂剧的黄金时代或全盛期。据明初丹丘先生的《太和正音谱》所载的元代杂剧,总数凡五百六十六种。据元代钟嗣成的《录鬼簿》所载的,则其总数凡四百五十八种。钟氏的著录,在元末至顺元年(公元1330年)。离元亡尚有三十余年。其所见当然不会有《太和正音谱》著者那么多的。又他们二人所载的,似都以自己所见者为限。其未见的,当然不曾被收入。如此看来,则元代杂剧总数,决不止于五百六十余种之数可知。即以此数而论,在短短的一世纪之间而有了五百六十余种剧本的产生,换一句话,即每年有五种以上产生出来,其盛况可知!论者每以为元代白话剧与北曲的发达,实由于少数民族不懂我们的典雅的文句,故作者不得不迁就他们,而北剧因以大盛。其实不然。少数民族的汉语程度,本来即差,竟有许多官吏,是完全不懂得汉语的。即懂得的,也大都是极粗浅之语。像元曲那么正则隽美的话语,他们一定不会明白的。为了迎合他们而产生北剧的话,可说完全是无根之谈。我们看后来杂剧的中心点,不在元都的大都,而在宋代的故都的杭州,便可知杂剧的欣赏者,仍为汉族而非少数民族了。

像臧晋叔、沈德符诸人,又造作元人以剧本取士,故元曲特盛之说。沈氏云:“今教坊杂剧,约有千本,然率多俚浅。其可阅者,十之三耳。元人未灭南宋时,以此定士子优劣。每出一题,任人填曲。如宋宣和画学,出唐诗一句,恣其渲染。选能得画外趣者,登高第。以故宋画、元曲,千古无匹。”(《顾曲杂言》)臧氏云:“元以曲取士,设十有二科。而关汉卿辈,争挟长技自见,至躬践排场,傅粉墨,以为我家生活,偶倡优而不辞者,或西晋竹林诸贤托杯酒自放之意,予不敢知。”又

云:“或谓元取士有填词科。若今括帖然,取给风檐寸晷之下,故一时名士,虽马致远、乔孟符辈,至第四折,往往强弩之末矣。”(均引《元曲选序》)这二人的话,看似有理,其实也是绝无根据的。元人取士,诚然很杂,甚且星相医卜也并有科试。独以剧本为科试之举,则记载上绝无见之者。这个强有力的证据,已足推翻他们的话有余。且马致远的《荐福碑》、郑光祖的《王粲登楼》之类,满纸的悲愤牢骚,关汉卿的《窦娥冤》《鲁斋郎》等,又都是攻击当代官吏的黑暗的,王实甫的《西厢记》、张寿卿的《红梨记》、石子章的《竹坞听琴》等,又都是浓艳天丽之至的。这些剧本,怎么可以去应试呢?且五百余剧之中,同名者绝少。元代到底举行了“杂剧考试”多少科?如何会有那么多的题目呢?这都是不必辞费而可知其绝无是理的。臧、沈二氏,只是模糊影响地说着,恐怕连他们自己也是不必十分确信此说的。故臧云:“或谓元取士有填词科。”沈云:“元人未灭南宋时,以此定士子优劣。”这两语,不啻将他们自己的全部言论都推翻。既云“或谓”,则他自己也是游移不定的疑心着的了,既云“元代未灭南宋时”有之,则灭南宋后,此填词科必已取消的了。何以元剧在灭南宋之后,并未稍衰呢?

以上二说,都可以说是不足信的“想当然”的元剧发达原因论。我以为元剧发达的原因正和他们所言的相反。第一,元剧之所以发达,当然是因为沿了金代的基础而益加光大之的缘故。第二,正因为元代考试已停,科举不开,文人学士们才学无所展施,遂捉住了当代流行的杂剧而一试其身手。他们既不能求得蒙古民族的居上位者的赏识,遂不得不转而至民众之中求知己。故当时的剧本的题材大都是迎合民众心理与习惯的。第三,少数民族的压迫过甚,汉人的地位,视色目人且远下。所谓蛮子,是到处的时时刻刻的会被人欺迫的。即有才智之人,做了官吏的,也是位卑爵低,绝少发展的可能。所以他们便放诞于娱乐之中,为求耳目上的安慰,作者用以消磨其悲愤,听者用以忘记他们的痛苦。更重要的是,因了元代蒙古大帝国的建立,中外交通大为发达,城市的经济因之而大为繁荣,又农民们的负担似有减轻,手工业的销售量大增,农村的经济情况,一时似亦颇为好转。我们观杜善夫的“庄家不识拘阑”一曲,便知一些其中的真正的消息。元剧的发达,盖不外此数因。

钟嗣成的《录鬼簿》将元剧的作者,分为下列的三期:第一期,“前辈已死名公才人有所编传奇行于世者”;第二期,“方今已亡名公才人余相知者,及已死才人不相知者”;第三期,“方今才人相知者,及方今才人闻名而不相知者。”钟氏是书,成于至顺元年(公元1330年)。则方今已亡的名公才人,系卒于至顺元年以前者。“方今才人相知者”,当系至顺元年尚生存的作者。今为方便计,合并为二期。第一期从关、王到公元1300年,第二期从公元1300年到元末。盖钟氏所述之第二、三期,原是同一时代,不宜划分为二。

元代杂剧,其初是以大都为中心的,其后则其中心渐移而南,至于杭州。在第一期中,作者差不多都是大都人,或他处的北方人,南人绝少。到了第二期,则北人渐少,而南人渐多。然在第一期中,马致远、尚仲贤、张寿卿诸人,皆系做吏于南方者。第二期的北方人中,也有大多数与南方有关系。如曾瑞晚年定居于杭州,郑光祖及赵良弼,俱为杭州的官吏,乔吉甫和李显卿,也都住于南方。所以从实际上讲来,在第二期中,北剧的中心,已经移到了南方的杭州,而不复是北方的大都了。

第一期的剧作家,以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白朴、郑廷玉、吴昌龄、武汉臣、李文蔚、康进之、王伯成等为最重要,而关、王、马、白为尤著。次之,则王仲文、杨显之、纪天祥、张国宾、孙仲章、石子章、李好古、戴尚辅、岳伯川、张寿卿、李寿卿、石君宝、狄君厚、李行甫、李直夫、孔文卿、孟汉卿等,也各有一二剧流传。

《录鬼簿》列关汉卿于第一人。涵虚子的《太和正音谱》,对汉卿的剧本,不大满意。既列之马致远、白仁甫、乔梦符、王实甫八九人之下,复评之道:“观其词语,乃可上可下之才。盖所以取者,初为杂剧之始,故卓以前列。”仿佛《正音谱》排列作者次序,原是按其才情为高下,为先后的。假如汉卿不是“初为杂剧之始”,则连这个八九人以下的地位,也得不到了

汉卿号己斋叟,大都人。太医院尹(见《录鬼簿》)。杨维桢《元宫词》云:“开国遗音乐所传,白翎飞上十三弦。大金优谏关卿在,《伊尹扶汤》进剧编。”关卿大约是指汉卿。据此,则汉卿当曾仕于金。唯其为太医院尹,则不知为在元或在金时事耳。陶九成《辍耕录》,又载他与王和卿相嘲谑的事。汉卿生平事迹之可考者,已尽于此。杨朝英的《朝野新声》及《阳春白雪》曾载汉卿小令套曲若干首。其中大都为情歌。游踪事迹,于其中绝不易考。唯汉卿有套曲《一枝花》一首,题作《杭州景》者,曾有“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之语,借此可知其到过杭州,且可知其系作于宋亡(1278年)之后不久耳,大约汉卿于元灭宋之后,曾由大都往游杭州,或后竟定居于杭州也说。他的戏剧生活,似可分为两期。前期活动于大都,后期或系活动于杭州。汉卿名位不显。后半期的生活,或并去太医院尹之职而仅为伶人编剧以为生。以其既为职业的编剧者,故所作殊夥。“离了利名场,钻入安乐窝”(《四块玉》)盖为不得志者的常语。《录鬼簿》称汉卿为已死名公才人,且列之于篇首,则其卒年,至迟当在1300年之前。其生年,至迟当在金亡之前的二十年(公元1214年)。我们假定他的生卒年份为公元1214—1300年,则他来游杭州之年(约1280年,宋亡以后的一二年),正是他年老去职之时。故得以漫游于江南的故都,而无所牵挂。

汉卿作品,于小令套曲十余首外,其全力完全注重于杂剧,所作有六十五本之多。即除去疑似者外,至少亦当有六十本以上。今古才人,似他著作力的如此健富者,殊不多见(唯李玄玉作传奇三十三本,朱素臣作传奇三十本,差可比拟耳)。《太和正音谱》评汉卿之词,以为:“如琼筵醉客。”又以为:“观其词语,乃可上可下之才。”汉卿所作,以流行的恋爱剧为多,如《谢天香》《金线池》《望江亭》《玉镜台》之类,有天马行空,似态万方之概。此外,像《救风尘》之结构完整,《窦娥冤》之充满悲剧气氛,《单刀会》之慷慨激昂,《拜月亭》之风光绮腻,则皆为时人所不及。其笔力之无施不可,比之马、白、王(实甫),实有余裕。即其套曲小令,亦温绮多姿。可喜之作殊多。例如: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

骂了个负心,回转身。

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得人来憔悴然。说来的话,先瞒过咱,

怎知道一半儿真,一半儿假。

《一半儿题情》 之类,绝非东篱之一味牢骚的同流。

汉卿的六十余种剧本,存于今者,凡十四种:《玉镜台》《谢天香》《金线池》《窦娥冤》《鲁斋郎》《救风尘》《蝴蝶梦》等八种,见于臧晋叔的《元曲选》中;《西蜀梦》《拜月亭》《单刀会》《调风月》等四种,见于《古今杂剧三十种》中;又《绯衣梦》一种,见于顾曲斋刊《杂剧选》中。《续西厢》一本,则附于通行本的王实甫《西厢记》之后。又有残剧二种,《哭香囊》与《春衫记》,见于我辑的《元明杂剧辑逸》中。元人之善于写多方面的题材,与多方面的人物与情绪者,自当以汉卿为第一。将汉卿今存的十四种剧本归起类来,则可分为:(一)恋爱的喜剧,如《玉镜台》《谢天香》《拜月亭》《救风尘》《金线池》《调风月》;(二)公案剧本,如《窦娥冤》《鲁斋郎》《蝴蝶梦》《绯衣梦》;(三)英雄传奇,如《西蜀梦》《单刀会》;(四)其他,如《望江亭》。最可怪的是除了两部英雄传奇及《玉镜台》《鲁斋郎》之外,汉卿所创造的剧中主人翁,竟都是女子。连《蝴蝶梦》《绯衣梦》那样的公案剧曲,也以女子为主角,可见他是如何喜欢,且如何的善于描写女性的人物。在汉卿所创造的女主角中,什么样的人物都有。肯自己牺牲的慈母(《蝴蝶梦》);出智计以救友的侠妓(《救风尘》);从容不迫,敢作敢为,脱丈夫于危险的智妻(《望江亭》);贞烈不屈,含冤莫伸的少女(《窦娥冤》);美丽活泼,娇憨任性的婢女(《调风月》);因助人而反害人,徒唤着无可奈何的小姐(《绯衣梦》):还有历尽了悲欢哀乐的(《拜月亭》);任人布置而不自知的(《谢天香》)等等。总之,无一样的人物,他是不曾写到的,且写得无不隽妙。写女主角而好的,除了《西厢》《还魂》等之外,就要算是汉卿的诸剧了。而汉卿能写诸般不同的人物,却又是他们所不能的。尽管其题材是很通俗的,很平凡的,未必能动人的,像公案杂剧一类的东西,实在是最难写得好的,而汉卿却都会使他们生出活气来,如今读之,仍觉得是活泼泼的,当时在剧场上,当然是更为惊心动魄的了。例如《蝴蝶梦》,叙王母不忍见非己出的前妻之二子抵罪而死,只得将她自己亲生的第三子王三去抵罪。这多少是带着理智的道德的强制的。及到了她知道王大、王二被释,独王三已被偿命而死时,她的真实情绪却再也掩抑不住了。她勉强的唤着王大、王二道:“大哥,二哥,家去来!休烦恼者!”同时却禁不住地说道:

[快活三]眼见的你两个得生天,单则你小兄弟丧黄泉!

以后,觑着王三的尸身,悲啼地叫道:“教我扭回身,忍不住泪涟涟。”然而她听着王大、王二在哭时,她又下了决心地强自说道:“罢!罢!罢!但留的你两个呵,(唱)他便死也我甘心情愿!”只是一支短短的曲子却将一位慈母的心理,写得那么曲折,那么入情入理,真可算是一位极高妙的描写贤母心理作手。《调风月》写一位少女,眼见她的情人,快要与别一位阶级高于她的少女订婚,她的主人,一位夫人,却偏要叫她到小姐跟前去说亲。她真要妒忌得发疯。她巴不得这婚事不成。不料小姐却一口答应了下去。诸事都违反她的心愿的顺利的过去。到了结婚的日子,她还要为小姐上装。这一切都使她思前念后,十分的难过。一面诅咒着,一面却不能不奉命唯谨。这是如何尴尬的一个境地呵!汉卿却将这个满心满意怨望着、诅咒着的婢女,写得真切活泼之至。

[拙鲁连]终身无簸箕星,指云中雁做美,时下且口口声声,战战兢兢,袅袅停停,坐坐行行。有一日孤孤零零,冷冷清清,咽咽哽哽,觑着你个拖汉精!(尾)大刚来主人有福牙推胜,不似这调风月媒人背斤。说得他美甘甘枕头儿上双成,闷得我薄设设被窝儿里冷。

我们看惯了红娘式的婢女,却从不曾在任何剧本上,见过像这位燕燕那般的一位具着真实的血肉与灵魂的少女。这是汉卿最高的创造!《闺怨佳人拜月亭》​,叙王瑞兰与蒋世隆在乱离中相会而结为夫妻。在他病中,复为她父母所迫,不得已而相离别。后来,瑞兰虽然生活很安适,却一心忘不了世隆。闲行散闷,却愈增闷。“不似这朝昏昼夜,春夏秋冬,这供愁的景物好依时月,浮着个钱来大绿嵬嵬荷叶,叶叶似花子般团栾,陂塘似镜面般莹洁。呵,几时交我腹内无烦恼,心上无紫惹!似这般青铜对面装,翠钿侵贴。”(《呆骨朵》)及至她的义妹瑞莲打趣着她时,她却强自分说道:“休着个滥名儿将咱来应惹。应待不你个小鬼头春心儿动也!”她又强自分说,无女婿的快活,有女婿的受苦。“女婿行但占惹,六亲每早是说;又道是,丈夫行亲热,耶娘行特地心别。而今要衣呵,满箱箧,要食呵,尽啜,到晚来便绣衾铺设。我这心儿里牵挂处无些。直睡到冷清清宝鼎沉烟灭,明皎皎纱窗月影斜,有甚唇舌!”​(​《滚绣球》​)她虽嘴硬,待得她妹子歇息去时,她却又在中庭焚香拜月,祈求着,教她“两口儿早得团圆”​。不料瑞莲却躲在花底,将她的话都听见了,上来撞破了她。她不得已,只好“一星星的都索从头儿说”​。这样的深刻曲折的铺叙,乃是汉卿的长技。有人说,施君美的《拜月亭传奇》​,其佳处乃全脱胎于汉卿此剧。此语当然未免过当。但君美之受有此剧深切的影响,却是无可怀疑的。如《拜月亭传奇》最隽美的《拜月》一折,便是大半沿袭着汉卿的所述的。

但汉卿不仅长于写妇人及其心理,也还长于写雄猛的英雄;不仅长于写风光旖旎的恋爱小喜剧,也还长于写电掣山崩,气势浩莽的英雄遭际。他所写的英雄,实不在专写英雄们的高文秀、康进之辈所写的之下。​《关大王单刀会》一剧,其中的第三折、第四折,即俗名为《训子》​《刀会》者,至今仍还在剧场上演奏着,虽然演者、听者,都已不知其为汉卿之作。当关大王持着单刀,乘着江舶,而远入东吴的危地时,他的壮志雄心,大无畏的精神,至今还使我们始而栗然,终而奋然的。​“​[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叠,趁西风,驾着那小舟一叶。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早来探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大丈夫心烈!觑着那单刀会,赛村社![驻马听]依旧的水涌山叠,依旧的水涌山叠。好一个年少的周郎,凭在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暗伤嗟。破曹樯橹,恰又早一时绝!只这鏖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这是二十年流不尽英雄血。​”这比着读苏轼有名的“大江东去”的《念奴娇》还雄壮得多。轼词只是虚写,只是吊古,只是浩叹。而这剧却是伟大的英雄,在对景叙说着自己的雄心,却又不免为浩莽无涯的江天及往事所感动;于壮烈中,带着惨切。​《关张双赴西蜀梦》​,写张飞的阴魂,来赴旧日的宫庭,而与他的大哥打话时,欲前又却,欲去又留的自己惊觉着自己乃是与前不同的阴灵的情景,真要令人叫绝。张飞一进了宫门,便大为凄伤。​“​[倘秀才]往常真户尉见咱,当胸叉手,今日见纸判官,趋前退后。元来这做鬼的比阳人不自由!立在丹墀内,不由我泪双流,不见一班儿故友!”进了宫,处处回忆起来,都是可伤感的。及见了刘备,备欣然欢容迎接,而他却只是躲避着,欲前不前。​“官里向龙床上高声问候,臣向灯影内恓惶顿首。​”这般的情境,连读者也要为之凄然。当时的剧场上,恐怕是更要挑起了幽泣的。总之,汉卿的才情,实是无施不可的,他是一位极忠恳的艺术家,时时刻刻的,都极忠恳地在描写着他的剧中人物。在他剧中,看不见一毫他自己的影子。他只是忠实地为作剧而作剧。论到描写的艺术,他实可以当得起说是第一等。我们很觉得奇怪,元剧作者,大都各有所长。善于写恋情者,往往不善于写英雄;善于作公案剧者,往往不善于写恋爱剧。像实甫写《西厢》那么好,写《丽春堂》时,却大为失败,便是一例。汉卿一人,兼众长而有之,而恰在于众人的首先,仿佛是戏剧史上有意的要产生出那么伟大的一位剧作者,来领导着后来作者似的。汉卿所不善写者,唯仙佛与“隐居乐道”的二科耳。他从不曾写过那一类的东西。

王实甫名德信,也是大都人。王国维据《四丞相高会丽春堂》一剧的末句:​“早先声把烟尘扫荡,从今后四方八荒,万邦齐仰贺当今皇上”断定他和关汉卿一样,也是由金入元的。此说很可信。金代遗留下来的剧作家,略可考的,只有关汉卿和他二三人而已。其余也许还有,然已绝对的不可考知的了。涵虚子称:“王实甫之词,如花间美人,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极有佳句,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但这只是空泛的赞语,尚不足以尽实甫。实甫之作,涵虚子所著录者,凡十三种。《录鬼簿》所著录的,则有十四种,多《娇红记》一种。但若将《西厢记》实作四本,而《破窑记》《贩茶船》《丽春园》(非《丽春堂》)、《进梅谏》《于公高门》又各有二本,则说起来,是有二十二本。今传于世者,全剧仅《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西厢记》传本至多,有徐文长《评本》,陈眉公《评本》,李卓吾《评本》,王思任《评本》,张深之刊本,凌濛初刊本,金圣叹《评本》等)四本,及《四丞相高会丽春堂》一本存,又《丝竹芙蓉亭》及《月夜贩茶船》二剧则并有残文存(见我辑的《元明杂剧辑逸》中)。《芙蓉亭》《贩茶船》皆为当时盛传之曲,即就今所残存的各一折里,也已足以见到作者叙写恋情的佳妙。《丽春堂》叙金朝丞相完颜,在赐宴时,与李圭相争。被贬放于济南。后因盗贼蜂起,复召他入朝。他在丽春堂设宴,李圭也来服罪。事迹很简单,结构与文辞,也都是很平平的。然《西厢记》的四本,却使他得了不朽的大名。他的所长,正在写像《西厢》一类的东西。所以此剧便有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相传实甫著作《西厢》时,是殚了他毕生的精力的。写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诸语时,思竭踣地而死。这种类乎神话的传说,当然不可信的。不过也可见一般人对于《西厢》是如何赞颂。由极端的赞颂、称许之中,而产生出像这样的传说,乃是文学史上常有的事。《西厢记》全部五本,相传实甫只作了四本,其第五本则为关汉卿所续。历来对于《西厢》的作者,本有种种辩论。或谓关作,或谓王作;或谓关作王续;或谓王作关续。然今则王作关续之说,似占了优势。《西厢记》这部杂剧,在元剧中是较为特殊的。元剧大都为一本,但也有二本的,如实甫的《破窑记》等是二本的。长至五本的,却绝少见。今所知者,仅吴昌龄(?)的《西游记》有六本,足与《西厢记》的五本相匹配而已。大约《西厢》的分为五本,是不得已的。像《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一类的题材,在元剧中往往是以一本了之的,至多也不过两本。连《梧桐雨》《汉宫秋》那么冗长曲折的故事,也都是一本的。然而《西厢》为什么竟会有了五本呢?原来《西厢》的故事,从元稹的《会真记》以后,为诗,为词,为曲者,已不在少数。而董解元的《弦索西厢》,则更敷衍之为二大册。在董氏之前,或者这故事已被敷衍得那么冗长也难说。《西厢》的叙述与描写,既被铺张敷衍到像《董西厢》的那个样子,而欲反璞归源,复行缩小到四折的一本或二本,可以说是做不到的事。所以王实甫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便计划着空前的一个大剧,以五本平常格律的杂剧,连接起来,来叙写这个故事。至于以何因缘,只写到第四本而未写第五本,却不是我们所能知的。据我们猜想,大约不外于死亡夺去了实甫的笔。实甫死后,同时代的最善于作剧的关汉卿,便继其未完之志,将第五本续完了。汉卿之续《西厢》,或由于自动的,或由于同时的读者与伶人的请求,这都难说。总之,《西厢》分开来,是各自独立的五本,且各自有“题目正名”,合之则为联结五本而成的一大剧本,仍有一个总括的题目正名:“张君瑞巧做东床婿,法本师主持南禅地,老夫人开宴北堂春,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照惯例是,取了题目正名的最后一句作为全剧的名称:《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其第一本的剧名是《张君瑞闹道场》。叙的是张君瑞过蒲城游于普救寺,在佛殿上遇见了寄居于寺旁的崔相国之女莺莺。她颇顾盼留情。君瑞若被电击似的受了感动,遂迁住于寺中,不复行。某夜,莺莺烧香时,张生曾隔墙故意吟了一诗给她听。她也依韵和了一首。三月十五日,崔夫人为已故相国做道场。张生借着搭了一份斋之名,复与莺莺一见。第二本的剧名是《崔莺莺夜听琴》。叙的是,莺莺的艳名,为将军孙飞虎所闻。他率了五千人马,围了寺,要娶莺莺为妻。崔夫人说道:谁能退得贼兵的,无论僧俗,皆当将莺莺嫁他为妻。张生献了一策,一面用缓兵计,稳住了飞虎,一面遣猛和尚惠明,持书到白马将军杜确处求救。确为张生好友,闻耗星夜而来。擒了飞虎,解了围。至此,张生、莺莺、红娘乃至读者,皆以为此段姻事可谐了。不料崔夫人却设了一宴,宴请张生,命莺莺以兄妹之礼见。为的是,莺莺原已许下了她内侄郑恒为妻。张生郁郁不乐,连红娘也为之抱屈。她劝张生于夜间弹琴,以探莺莺之心。莺莺听了张生《凤求凰》之操,也大有所感。第三本的题目是《张君瑞害相思》。叙的是,张生见了红娘,将一简递给红娘,托她送交莺莺。红娘不敢将简帖直接交给小姐,只放在妆盒中,待她自见。莺莺见了简帖,怒责红娘一番,然后写复书,命红娘交给张生。张生听了红娘所诉,大为凄惶。及拆开了复简,读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之句,便将一天愁闷,都抛在一边了。夜间,他依约跳墙而过。莺莺见了他,却责以大义,迫得他羞惭地退去。自此,他便得了病。夫人命红娘去问病。莺莺递给她一张简帖,约下张生今夜相会。张生见了这,顿时连病也忘了。第四本的题目是《草桥店梦莺莺》。叙的是,当夜,莺莺果然依约而到张生的书斋。终夕无一言。天未明,红娘便来捧之而去。张生如在梦中。自此,二人情好甚笃。但不久,便为老夫人所觉察。她拷问了红娘,红娘直诉其事。于是夫人无可奈何,便答应下来这门亲事。唯约定张生必须上京求名。得名后始可成婚。张生不得已,别了莺莺上京而去。莺莺送他到十里长亭。他们俩不忍别,而又不能不别。低徊留恋,终于不得不别。当夜,张生离了蒲东二十里,歇于草桥店,辗转不能入寐。朦胧中,见莺莺追来,寻他同行。但为军卒所迫。张生以言吓退了军卒,抱了小姐。不料抱的却是琴童。他始知刚才的乃是一梦。相传实甫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写到这里为止。第五本的题目是《张君瑞庆团圆》。叙的是,半年之后,张生一举及第。他命琴童赍信回去报告夫人、小姐。莺莺那时的如何喜悦,是易知的。她将汗衫裹肚等物,交琴童带给了张生。张生见物,益念莺莺。这时他正抱着病,且因奉旨着他在翰林院编修国史,一时不能出京。同时,崔夫人的内侄郑恒,却到了蒲东。他意欲前来就婚。及知道莺莺已许婚于张生时,便心生一计,对夫人说:张生在京,已另娶一妻,所以不归。夫人大怒,便允将莺莺嫁给了他。张生这时实授了河中府尹,荣归到崔家。自夫人以下,却因中了郑恒的谗言,对于张生,俱不理睬。及杜确将军来为张生主婚,喝住了郑恒之时,他们方才消释了一切的误会。他们遂举行着婚礼。而郑恒因无颜自存。触树身亡。张生和莺莺的一对有情人,于经历许多苦辛之后,遂成了眷属。实甫的《西厢》在元剧中,其地位是很高超的。元剧每以四折为限,多亦不过五折,即有二本,也只有八折。叙事每苦匆促,无蕴蓄徊翔的余地。描写也苦于草率,不能尽量的展施着作者的才情。布局也为了这,而少有曲折幽邃的局面。只有《西厢》,凭借了传说的题材,与原有的描叙,却能以共五剧二十折的大幅,来写那么一个恋爱的喜剧。于是作者们便有了可以充分的施展他们的才情的机会。在写张生一个少年书生的狂恋,作者已是很用心用力的了。从初见到图谋再见,从退贼到拒婚,从和诗到递简,从跳墙到被嗔责,从卧病到佳期,从别离到惊梦,从送书到受物,从郑恒作梗到团圆,他差不多时时的都在恋爱的惊风骇浪的颠簸之中。时喜时忧,时而失望,时而得意。那么曲折细腻的恋爱描写,在同时剧本中,固然没有,即后来的传奇中,也少有如此细波粼粼,绮丽而深入的描状的。于少女莺莺的心理与态度,作者似乎写得尤为着力。张生尚易写,而像莺莺那样娇涩的少年女郎,却更难写。一位娇贵的相国小姐,平常不大出闺门,不是不认识恋爱的感召,却只是沉默不言,欲前故却,欲却又前,屡欲掩抑其已被唤起的情绪,却终于不能掩饰得住。及佳期以后,老夫人揭破了她的秘密时,她方才完全放下了处女的情态,而抱着狂恋的少妇的真实面目。自此,相思、寄物等折,无一不是表现着她的热恋的情绪的。前后的莺莺,儿乎是两个人。《佳期》之前,是写得那么沉默含蓄。《拷红》之后,是写得那么奔放多情。久困于礼教之下的少女的整个形象,已完全为实甫所写出了。无怪乎一般的少年男女,那么热烈的欢迎着此作。原来这便是他们自身的一幅集体的映像呢!

《西厢》的顶点,在于第三剧及第四剧,而第四剧写张生与莺莺的别离,尤极凄美之致。

[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滚绣球]恨相见的迟,怨归去的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得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慢慢行,车儿快快随,恰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叨叨令]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气,有什么心情,花儿靥儿打扮的娇娇滴滴媚,准备着衾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提做重重叠叠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同上一句)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凄凄惶惶的寄。

[小梁州]我见他阁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见了他把头低,长吁气,推整素罗衣。

[四边静]霎时间杯盘狼藉,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处徘徊,落日山横翠。知他今宵宿在那里?有梦也难寻觅。

这是一纸绝妙的抒情诗曲,非出之于一位大诗人之手不办的。那么隽美的白描情曲,乃是后来力欲模拟的人所决难能追得上的。《西厢》的盛行,这大约也是原因之一。汉卿的第五剧,本来有些强弩之末,所以不能讨好是当然的事。但他也甚为用心地写,像:

[醋葫芦]我这里开时和泪开,他那里修时和泪修。多管是笔尖儿未写泪先流,寄来书泪点儿兀自有。我将这新痕把旧痕湮透,这的是一重愁番做了两重愁。

[梧叶儿]他若是和衣卧,便是和我一处宿,但粘着他皮肉,不信不想我温柔。(红云)这裹肚要怎么?(旦儿唱)常不离了前后,守着他左右,紧紧地系在心头。(红云)这袜儿如何?(旦儿唱)拘管他胡行乱走。

之类,也都是很好的诗。

白朴亦为自金入元者。但行辈较后于关、王。朴字仁甫,后改字太素,号兰谷,真定人。父华,《金史》有传。《录鬼簿》云:朴赠嘉仪大夫;掌礼仪院太卿。朴在金亡时,年仅七岁,唯自己以为是金世臣,不欲仕于元,乃屈己降志,玩世滑稽。徙家金陵,从诸遗老,放情山水间。中统初,有欲荐之于朝者,朴力辞之。其诗文有《天籁轩集》。他的杂剧凡十六种,今存者唯《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及《裴少俊墙头马上》二种而已(此二种俱有《元曲选》本)。尚有《东墙记》《流红叶》及《箭射双雕》三剧,皆有残文存,见于我辑的《元明杂剧辑逸》中。朴所作范围也甚广,唯以善写娇艳的恋爱剧著名。而《梧桐雨》一剧,尤为人人所知。《梧桐雨》以短短的四折,叙贵妃宠冠宫中,安禄山兴兵造反,以至明皇幸蜀,马嵬埋玉等事。而其顶点则在第四折。明皇由蜀回,做了太上皇,深宫无事,整日地思念着贵妃。到处的景物,都是添愁的资料。梦中分明见到玉环,请她到长生殿赴宴,醒来时,却见雨打着梧桐树,“一会价紧呵,似玉盘中万颗珍珠落,一会价响呵,似玳瑁筵前几簇笙歌闹,一会价清呵,似翠岩头一派寒泉瀑,一会价猛呵,似绣旗下数面征鼙操。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则被他诸般儿雨声相聒噪。”(《叨叨令》)“这雨,一阵阵打梧桐叶凋,一点点滴人心碎了,枉着金井银床紧围绕,只好把泼枝叶做柴烧锯倒。”(《倘秀才》)这一夜,明皇是“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晚。”在许多的元曲中,《梧桐雨》确是一本很完美的悲剧。作者并不依了《长恨歌》而有叶法善到天上求贵妃一幕,也不像《长生殿传奇》那么以团圆为结束。他只是叙到贵妃的死,明皇的思念为止;而特地着重于“追思”的一幕。像这样纯粹的悲剧,元剧中是绝少见到的。连《窦娥冤》与《汉宫秋》那么天生的悲剧,却也勉强的以团圆为结束,更不必说别的了。《装少俊墙头马上》,叙的是裴少俊与李干金的恋爱。始由马上墙头的相见,而成为夫妇,中因少俊父亲的作梗而拆散,终因少俊中举得官而复聚。这是一本平常的恋爱喜剧,写得却很出色。

高文秀是很早熟的天才。《录鬼簿》云:“文秀东丰人,府学,早卒。”然他虽早卒,所著的剧本,却已有三十四种之多。如果他安享天年,则其成就,恐要较关汉卿为尤伟。文秀所作,题材的范围也甚广,而写得尤多者,则为关于黑旋风李速的剧本。自《黑旋风斗鸡会》《黑旋风双献功》以下,共有八本之多。今存者唯《黑旋风双献功》一本。此外尚存二本,一为《须贾谇范睢》(以上均见《元曲选》),一为《好酒赵元遇上皇》(见《元刊古今杂剧》)。又有《周瑜谒鲁肃》一种,今存一折,见于我编的《元明杂剧辑逸》中。《旋风双献功》叙城县人孙荣,娶妻郭念儿。念儿与白内有些不伶俐的勾当。荣不知。一日,荣夫妇要到泰山神州还神愿。他到梁山泊请了李逵下山为护臂.他们落在一家店中念儿与白術内约好,捉个空儿,二人便逃而去.荣去一个大衙门告状不料坐衙的,却正是白衙内。遂将他下在死牢中。李逵送饭给他。牢子也吃。不知这饭中已下了蒙汗药在内,牢子吃了,倒地不醒。李速遂将一牢人都放了。第二天,逵又假扮为一个侍候人,进了白衙内家中,杀了衙内与念儿,提了那两颗人头上山献功。这里的李逵,与《水浒传》上的颇不相同。《水浒传》中的李逵,是一味勇猛的,这儿的山儿,却是很谨慎而且多智计的。《须贾谇范唯》叙的是须贾在魏齐面前,诬罔范叔,叔因此被打几死。他逃到秦,改名张禄,做了秦相。须贾恰奉使至秦。叔穿了敝衣去见他。贾赠他以绨袍。叔见其尚有故人之情,遂折辱了他一番,命他传语魏王,速送魏齐头来。这剧写叔屈辱及得意的情形,都很好。《好酒赵元遇上皇》叙赵元因好酒而受了好多苦辛,终于在酒店中遇见上皇,拜为兄弟,做了南京府尹。文秀的诸剧,大抵文字都是素朴之至,连一个典雅绮丽的字眼都不用,然自有一种浑厚之气。在国语文学中,乃是白描的上乘的作品。

马致远号东篙,大都人,任江浙行省务官。​《太和正音谱》列致远于第一人,颂赞备至:​“马东篱之词,如朝阳鸣凤。其词典雅清丽,可与灵光、景福相颉颃。有振鬣长鸣,万马皆喑之意。又若神凤飞鸣于九霄,岂可与凡马共语哉。宜列群英之上。”致远作剧凡十四本,大半为文人学士不得志者写照,小半则为写山林归隐,神仙度人的作品,大抵都是与他自己的情绪思想有关系的。写其他题材的作品如《汉官秋》等,不过二三本而已。我们如将致远的散曲,与他的剧本对读一下,便可知他的剧本,并不是无所谓而写作的。关汉卿的剧本中,看不出一毫作者的影子。致远的剧本中,却到处都有个他自己在着。尽管依照着当时剧场的习惯,结局是个大团圆,然而写着不得志时的情景,他却格外的着力。像《江州司马青衫泪》和《半夜雷轰荐福碑》(皆有《元曲选》本),都是如此的写法。连写神仙度世,山林归隐的剧本,像《吕洞宾三醉岳阳楼》《太华山陈抟高卧》《马丹阳三度任风子》等,似乎都是不得意的聊且以遗世孤高为快意的写法。我们试读致远有名的《双调夜行船》(《愁思》)一曲:

百岁光阴一梦蝶,

重回首往事堪嗟。

今日春来,明朝花谢,

急罚盏夜阑灯灭。

[乔木查]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没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

[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虽坚半腰里折。魏耶?晋耶?..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分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人问我,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再看《吕洞宾三醉岳阳楼》中的一支《贺新郎》曲:

你看那龙争虎斗旧江山,我笑那曹操奸雄,我哭呵,哀哉霸王好汉!为兴亡,笑罢还悲叹,不觉的斜阳又晚。想咱这百年人,则在这捻指中间。空听得楼前茶客闹,争似江上野鸥闲。百年人光景皆虚幻。我觑你一株金线柳,犹兀自闲凭着十二玉阑干。

恰恰是个很好的对照。《太华山陈抟高卧》诸作,也都充满了这种很浅显的人人都懂得的因悲观而玩世的思想。为了致远是那样的一位作家,正足以代表当时一大部分的士大夫不得志的情思,也正足以代表古今来不少抱着这同样情思的文人学士。所以文人学士们,对于东篱的这些十分的投合他们胃口的作品,都是异常的颂赞称许。涵虚子之独以东篱为词人之首,而不大看得起关汉卿,也便是这个缘故。总之,东篱的作品,大都是投合士大夫的,而汉卿的作品,则大都是投合于一般民众的。不过像《任风子》《岳阳楼》一类的东西,在民间却也有相当的势力。在东篱的作品中,最有名者,为《破幽梦孤雁汉宫秋》一本(有《元曲选》本)。叙的是汉元帝命毛延寿遍行天下,筛选宫女。延寿得一位美人王嫱,字昭君的,生得光彩射人,十分艳丽。但他家不肯出钱买嘱延寿。他遂将美人图点上些破绽。元帝因此不曾留意到她。一夜,她幽闷的在弹着琵琶,为元帝所闻,遂得相见,大为宠幸。一面他便要斩延寿之首。延寿逃入匈奴,献上昭君图形。单于指名要昭君和番,否则兴兵入塞。元帝大惊,只得送昭君出塞。昭君到了黑龙江,遂投江而死。单于惊悼。因祸起毛延寿,遂将他送回汉廷治罪。全剧的顶点则在昭君去后,元帝思念着她的已往情意,正在烦恼不寐,却又遇着孤雁一声声的在云间鸣叫着,一发感得情绪凄楚不堪。“早是我神思不宁,又添个冤家缠定。他叫得慢一会儿,紧一声儿,和尽寒更,不争你打盘旋,这搭里同声相应。可不差讹了四时节令!”这一折的情景,是布置得异常的凄隽的。息机子《杂剧选》中又载他的《孟浩然踏雪寻梅》一本,但那是明周宪王之作,并非他所写的。

郑廷玉,彰德人,生平事迹不可考。所作剧本凡二十四种。今存者凡五种:《楚昭公疏者下船》《包待制智勘后庭花》《布袋和尚忍字记》《看钱奴买冤家债主》及《崔府君断冤家债主》(皆有《元曲选》本)。廷玉文字,也甚素质,但也并不鄙野。正是所谓雅士与俗人皆能欣赏的著作。《楚昭公疏者下船》叙伍员兴兵入楚,楚昭公逃难过江。因风大船小,他的妻与子皆自投于江。后赖申包胥之力,求得秦兵,楚国得以复兴。他的妻子也为龙王所救,并未死。《布袋和尚忍字记》乃是一本与马致远的《三度任风子》题材结构都很相同的“仙人度世”剧。《看钱奴买冤家债主》叙贾仁得了周家的财,安享二十年后,乃复为周荣收回的“因果剧”。《崔府君断冤家债主》也是如此的一剧。张善友的二子,一善积财,一甚浪用。原来其一为负他的债者所投生的,其他则为他欠其人之债者所投生的。经了他友人崔子玉的说明,善友才恍然而悟。这里的崔子玉大约便是小说与传说中的崔府君,也即在冥府为唐太宗处分诉状的崔判官。《包龙图智勘后庭花》乃是同时代许多包公的公案剧中的一本。这一类的公案剧,在结构上往往是陈陈相因,题材也不外乎家庭惨变,因奸杀人一类的事。

尚仲贤,真定人,江浙行省务官。所作剧本凡十种,十二本。今存者凡四本:《洞庭湖柳毅传书》《汉高祖濯足气英布》各一本,及《尉迟恭三夺槊》二本。此外《越娘背灯》《归去来兮》及《王魁负桂英》三剧,有残文见于我编的《元明杂剧辑逸》中。《尉迟恭三夺槊》有《元曲选》本(其名略异,作《尉迟恭单鞭夺槊》),有元刊《古今杂剧》本。二本内容完全不同。或者二者乃是前后本,都是尚仲贤所著的吧。这是比较容易解释的一个假定。《元曲选》中的《尉迟恭单鞭夺槊》,叙的是尉迟恭投唐之后,因曾打了三将军元吉一鞭,生怕他记恨。果然,元吉乘李世民回京之隙,却将恭下在死牢,只要死的,不要活的。徐茂公大惊。追了世民回营。元吉说是尉迟恭逃走,故被他捉回。但世民命他们当场试演的结果,元吉却三次为恭所捉。他才不敢多说。李世民去偷看洛阳城,为单雄信所追迫,无人解救。尉迟恭奋不顾身的,以单鞭夺了雄信的槊,救了世民回来。后来世民在榆科园与雄信战大败,又是恭率兵杀得雄信反胜为败,鼠窜而去。元刊《古今杂剧》本的《尉迟恭三夺槊》,叙的却是元吉、建成兄弟,屡欲篡位,怕的是秦王跟前有尉迟恭,无人可敌。便使了一计,于高祖前谗害恭。高祖大怒,提下恭来。赖刘文靖苦苦地劝往了,只削职放他归去。后来他与元吉在御园中比武,他赤手空拳的与元吉争斗。元吉虽持着武器,却哪里是他的对手。不久,便丧败于他的手中。高祖也不罪他。这两本不同的尉迟恭,恰恰是前后不同时的故事,很有是前本、后本的可能。《汉高祖濯足气英布》,叙楚、汉相持之际,汉高招降了英布。始是濯足不理他,继则亲自献上佩剑,亲自为他推车。布惊喜过度,遂为汉高祖出力攻项羽,大胜而归。汉皇封他为九江王。《洞庭湖柳毅传书》,叙柳毅下第而归,在泾河岸上,遇见龙女,托他带信到洞庭。其后洞庭君德之,乃以龙女归他为妻。仲贤善于写英雄,他所写的尉迟恭及英布,都是虎虎有生气的。

武汉臣,济南府人,未知其生平所作凡十三种,今存者三种:《散家财天赐老生儿)《李素兰风月玉壶春》《包待制智勘生金阁》。又有《三战吕布》一剧,有残文存于《元明杂剧辑逸》中。汉臣的散家财天老生ル》一剧,曾有过英文译本,这的构師好。元剧中像《老生》那么镜有迷离悄恍之致的,却不多。刘从善无子,招张郎为婿。其婢小梅有孕,张郎意欲害她。其妻乃与他同设一计,假说小梅逃走。从善十分悲哀,遂分散家财给乞丐。清明时,张郎去上坟,却只上张家坟,不上刘家坟。于是从善凄然,劝说其妻,以侄为子。到了从善寿辰,张郎来拜寿,从善却不许他们入门。其女引张乃引了小梅和小梅所生之子同来。原来,小梅向是引张供给着的。这事连她丈夫张郎也不知道。于是从善无子而有子,心中大喜,将家财分为三份。《李素兰风月玉壶春》,叙李斌与妓女李素兰,情好甚笃。斌因金尽,为鸨母所逐。李素兰誓志不从他人。后斌得官,二人乃团圆终老。这个恋爱喜剧的题材,乃元剧中所习见的,唯结构甚佳。《包待制智勘生金阁》,虽也是公案剧中的恶霸恃强,鬼魂索命的陈套,却仍以巧妙的结构见长。汉臣对于结构的特长,乃在能于最后最紧张之时,而将全局的迷离悄恍的结子,都一齐解开了。但在未解开之前,我们仍不能预知其将如何的解法。像《老生》的最后的见子;像《玉壶春》的李素兰,原来姓张不姓李;像《生金阁》的包拯,请了衙内宴会,而突然捉了他,都是使用这个特殊的布局的结果。

康进之也与高文秀一样,善于写黑旋风的故事,他的两本杂剧,​《梁山泊黑旋风负荆》与《黑旋风老收心》​,全都是写李逵的。今存《黑旋风负荆》一本(见《元曲选》​)​。进之,隶州人,一云姓陈。他的《黑旋风负荆》​,实较高文秀所作的《双献功》为高。文秀写黑旋风,其性格尚未很分明,进之所写的黑旋风,则已活泼泼地将这位黑爷爷面目全般揭出。却说,有一天,李逵下山喝酒,知道了王林的女儿满堂娇为强人宋刚、鲁智恩抢去。这二人原是冒着宋江、鲁智深之名去的。逵还以为此事真的是他们二人干的,便气愤愤地要向二人问罪。一见面,不分青红皂白,使斧便斫,状如发疯。亏得为旁人所阻。宋江闻悉原委,乃允以首级为赌,同到山下王林店中质证。质证的结果,原来抢满堂娇去的,并不是他们二人,虽然姓名似乎相同。李逵心中大为惊惶,乃慢腾腾上山而去。他向宋江负荆请罪。但宋江不理,只要他的首级。他不得已取剑来要自刎。正在这时,王林赶来报信,说:宋刚、鲁智恩二贼已为他灌醉在家。江乃命逵与鲁智深一同下山,捉了二贼上山杀了。此剧结构的紧密,曲白得迫切而隽美,描写得细腻深刻,实为元剧中最上乘的作品。几乎无一语是虚下的,无一处是不紧张的。他将鲁莽而忠义的黑旋风的性格,整个刻画在纸上,其力量几乎要直透纸背。第三折更是特别的好。其初逵非常的自信,直视宋、鲁二人如狗羊,和他们一同下山去质证时,只恐他们乘隙脱逃,或前之,或后之,有如解差的监视囚犯。但后来,证实了宋、鲁二人并不是真实的强人时,他的盛气却不知不觉地消失无存了。先是愤愤地似欲迁怒于王林,继则懊丧叹气,有如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下山时是趾高气扬,大跨步而来;如今上山时,却低头视地,一步挨一步的,慢腾腾而去。像那样的情景,读了真要令人叫绝。

李文蔚也写有一本《水浒》的剧本:​《同乐院燕青博鱼》​(​《录鬼簿》作《报冤台燕青博鱼》​)​。写的却不是李逵,而是燕青。像小乙那样勇敢伶俐的人物,本来是不容易写得好的。所以文蔚此剧,所写的未见得会如何的高超。文蔚,真定人,江州路瑞昌县尹。所作剧凡十二本,今唯《燕青博鱼》一剧存。​《博鱼》的题材,与高文秀的《黑旋风双献功》颇同,左右不过是荡妇私通衙内,豪杰为友复仇而已。但文蔚所写的燕青,却不甚像《水浒传》上的小乙。他眼瞎求乞,博鱼过日,都只是小无赖的勾当。

杨显之与关汉卿为友,也写着《黑旋风乔断案》一剧,但今已不存,存者为《临江驿潇湘夜雨》及《郑孔目风雪酷寒亭》二剧(均见《元曲选》).《录鬼簿》云:“显之,大都人,与汉卿莫逆交凡有珠玉,与公较之。"《酷寒亭》的题材,颇似《双献功》与《燕青博鱼》,唯情节较为曲折凄楚耳,郑孔目救了杀人犯宋彬,赠银而别。后来他娶了萧娥为妻。娥乘他上京,与高成成奸,且虐待他前妻之子,逐他们出去,郑孔目归时,遂杀了萧娥。他到府自首,府尹判他刺配沙门岛,解差恰是高成。他们到了酷寒亭,风雪交加。两个孩子要去叫化残羹剩饭给他吃。其情景至为悲楚。他们遇见了宋彬。这时彬已为山大王。遂带领了喽啰,杀死了高成。《临江驿潇湘夜雨》也是一个悲喜剧,大似明人平话《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见《今古奇观》),其结局也很相类。张天觉有女翠鸾,因船覆中途失散。她为崔老所救,后乃与他侄儿崔甸士结婚。甸士上京应试得官,却别娶了试官之女,一同上任。翠鸾前去寻访,甸士却将她当做逃奴,命人押她到沙门岛去。她父亲天觉,这时已为天下提刑廉访使。在临江驿暮雨潇潇之中,与翠鸾相遇。翠鸾诉知前事。天觉大怒。翠鸾亲自率了父亲的只从,去捉甸士及他的新夫人来,要杀坏他们。崔老苦苦哀告,她始复认他为夫。却迫他将新夫人休了,改作梅香。

李寿卿与郑廷玉同时,太原人,将仕郎,除县丞。所作剧本凡十种。今存《说专诸伍员吹箫》与《月明和尚度柳翠》二本。 《度柳翠》与马致远的《三度任风子》及同人的《三醉岳阳楼》 ,其题材与结构,皆甚相同,不过月明和尚所度者却是一个妓女而已,此种仙佛度世剧,千篇一律,总是不会写得很好的。《伍员吹箫》叙伍员的父伍奢,为费无忌所谗杀。员逃奔郑国。楚使养由基追他。基射他三箭,皆系咬去箭头的。因此,他得以脱命至郑。但在郑立身不住,又南奔于吴。遇浣纱女,给他饭

吃,他深恐女泄出消息。但此女却抱石自投于江以自明。又至江边唤渡,渔父渡了他过去,也自刎而亡,以免他见疑。员到吴,不遇。流落市间,吹箫乞食。遇侠士专诸,拜为兄弟。十八年后,员借得吴师,一战胜楚。专诸捉了费无忌来,员又欲伐郑。但郑子产却访得渔父之子来说他。他方允不去伐郑.又赡养了浣纱女之母,以报前德。子胥的故事,是民间所最流行的。但元剧中却仅有寿卿此剧存,我们如将他与敦煌发现的变文《列国志》残文相对勘,颇可见出伍子胥故事的最早形式是如何的式样。

纪君祥,大都人,与李寿卿、郑廷玉同时。所作剧凡六本。今存《赵氏孤儿大报仇》一本(见《元曲选》)。《赵氏孤儿》颇流行于欧洲,曾有德文及法文译本。此剧事实,本极动人,君样写得也很生动。却说晋国屠岸贾杀了赵家三百口,只有赵朔的妻,是晋国公主,不曾受害。她生了一子。屠岸贾知道此信,即命军士把守宫门,不让婴孩走脱。但程婴却进宫救出婴孩来。把门的下将军韩厥放出他们后,便自刎而死,且自去出首,说杵臼藏着赵儿。岸贾知道此耗,大索全国,命将国内一月以上,半岁以下的婴孩,都要送来杀了。婴知事急,便去与公孙杵臼商议,将他自己的孩子诈为赵儿,且自去出首,说杵臼藏着赵儿。岸贾在杵臼家中,果然搜出一个婴孩,连杵臼一并杀了。因此他甚宠任程婴,并将婴子过继为己子。二十年后,赵氏孤儿已经长成。他名程勃,又名屠成。一日,程婴故遗画卷于地,由勃拾得。然后婴才说明前事。程勃大怒,便奏知晋王,捉着岸贾杀了。这样的血仇的报复,在中国保存得很久, “父仇不共戴天”的一语,至今还有人信奉着,而《赵氏孤儿》一剧,却充分地足以描写出这种可怖的报仇举动。岸贾之欲全灭赵族,与孤儿的大报仇,全都是为了这个传统的道德之故。

石君宝,平阳人,其生平未知。作剧凡十本。今存者为《鲁大夫秋胡戏妻》及《李亚仙诗酒曲江池》二本(均有《元曲选》本).《曲江池》的故事,本于唐白行简的《汧国夫人传》。当然,君宝此剧,不会及得上明人的传奇《绣襦记》的,但他的叙写,也自有其胜处,洛阳府尹郑公弼有子元和,上京赴选。他在曲江池与妓女李亚仙相遇,顾盼不已,三坠其鞭。遂与亚仙同至她家一住两年,金尽,被鸨母所逐,穷无所归,与人唱挽歌度日。府尹知道此事,亲自上京来寻他,将他打死在杏花园。亚仙跑去唤醒了他,却为虔婆所迫归。但在大雪飞扬之中,亚仙终于寻了元和回来,一同住着。元和奋志读书,一举得第,授为洛阳县令,他不肯认父。经亚仙的苦劝,方始父子和好如初。《秋胡戏妻》叙的是,刘秋胡娶妻罗梅英,刚刚三日,乃为勾军人勾去当兵,一去十年,毫无消息。当地李大户见梅英貌美,欲娶她为妻,梅英不从,这时秋胡已做了中大夫。他告假回家。鲁公又赐他黄金一饼,他微行归家,见一个美妇在采桑,便以饼金去诱她,但为此妇所斥责,秋胡到了家,母亲命他的妻出见,原来便是采桑妇。她抵死不肯认他为夫,只要他一纸休书。后由他母亲的转圈,方才和好如初。李大户正着人来抢亲,秋胡喝左右缚送他到县究治,这与最初的秋胡传说,颇不相类,此剧之将秋胡妻的自杀的结局,改为团圆,当然是要投合喜欢团圆无缺憾的喜剧的观众的胃口的。

元刊《古今杂剧》更有《风月紫云庭》一剧,其情节也颇类《曲江池》,叙妓女韩楚兰守志不屈,终《于得到良好结果,按《录鬼簿》所载石君宝著的剧目中原有此《风月紫云庭》一种。也许此剧便是《录鬼簿》所云的一种,但同书戴善甫名下,却也著录有《风月紫云庭》一本,不知此本究竟谁作,

吴昌龄,西京人,生平未详。所著杂剧凡十一种。今存《唐三藏西天取经》《张天师断风花雪月》及《花间四友东坡梦》三种, 《西天取经》为现存元剧中最长的一部, 《西厢记》的五剧,已是元剧中极长的了,但《西天取经》却有六本,二十四折,较《西厢》还多出一本。 《西天取经》的六本,各有题目正名,每本都是可以独立的。第一本叙陈光蕊被难,夫人殷氏为贼刘洪所占。洪冒了光蕊之名,赴洪州知府之任,殷氏原已有孕,儿子生出后,又被洪弃入江中,金山寺长老收养着他,剃度为僧,法名玄奘。十八年后,遂捉了刘洪,报了父仇。但其父并未死,乃为龙王所救得。正在他们的团圆欢聚之际,观音却来唤玄奘到长安祈雨救民,且到西天求经。第二本叙玄奘被封为三藏法师,奉诏往西天求经,观音奏过五帝,差十方保官保唐僧沿途无事,第三本叙花果山有孙行者的,摄了金鼎国公主为妻,又偷了西王母的仙衣仙桃。因此,观音降伏了他,将他压于花果山下。唐僧经过花果山,救出行者,收他为徒,取名悟空。观音将铁戒籍安于他头上。师徒经过流沙河,遇见沙僧,也收伏他为徒。中途,行者救了刘太公之女,杀了银额将军,却为红孩儿所算,乘机摄了唐僧去。行者借了佛力,终于救回师父。第四本叙猪八戒自称黑风大王,骗了裴海棠禁在山洞中,行者师徒经过此山,救了海棠,但唐僧又为八戒乘隙摄去。行者请了灌口二郎来,方才救出唐僧,降了八戒,同上西天,第五本叙唐僧经过女人国,火焰山,历遭魔劫。终于得观音卫护,平安过去。第六本叙师徒们到了天竺,取经回东土。行者、沙僧、八戒却在天竺圆寂了。佛命另差成基等四人送他回长安。他遵嘱闭了眼,果然即刻已至。这时,离去时已在十七年后了,玄奘回后,开坛阐教,功德甚多。最后,佛命飞仙引他入灵山会正果朝元,此剧气象甚为伟大,唯事迹过多,描写未免粗率,远没有《西厢》那么细腻婉曲,这也许是为题材所拘,不能自由描写之故。《张天师》,叙张天师判决了魔人的桂花仙子事;《东坡梦》,叙佛印借神通命柳、梅、竹、桃四友,在梦中与东坡相会,终于折服了东坡,剃度了白牡丹。这二剧带着很浓厚的仙佛传道的色彩,这种题材在元剧中是并不罕见的。

戴善甫,真定人,江浙行省务官。所作剧凡五种,于上述《风月紫云庭》外,尚有《陶学士醉写风光好》一本,存于《元曲选》中, 《诗酒玩江楼》一剧,存残文二折,见于《元明杂剧辑逸》中, 《风光好》叙的是宋太祖差陶谷至南唐,欲说降李主。李主托疾不朝,由韩熙载担任招待。谷威仪凛然。熙载设计,命妓女秦弱兰,冒作驿吏寡妇,乘机挑他。他果为所惑,咏一首《风光好》给她。第二天,南唐相梁齐丘请他宴会,席次命弱兰出唱《风光好》。穀自知失仪。不能毕其使命,便投奔杭州俶处,却与弱兰约好,要来娶她。曹彬下江南时,弱兰也逃到杭州去。钱王在湖山堂上设宴,要试弱兰的心。他使弱兰自在人丛中寻穀。寻到后,他故意不承,弱兰欲碰阶自杀。钱王连忙阻止了她,使他们团圆。

王仲文,大都人,其生平未知。作剧凡十本。今存《救孝子贤母不认尸》一本。《救孝子》乃是一本“公案剧” ,但公正聪明的官府,却是王翛然,而不是习见的包拯。李好古,保定人,或云西平人,作剧三本,今存《沙门岛张生煮海》一本,宋末元初有两李好古,皆著《碎锦词》,恐非即此作刚的李好古。此李好古的生年或当较后。《张生煮海》的曲文殊佳。叙的是天上的金童玉女因思凡而被罚下生世间,男为张羽,女为龙女。张生寄住石佛寺,一夕,弹琴自遣。龙女出海潜听,大为所动,遂与他约为夫妻,并嘱他在八月十五日相见。唯张生等不到八月十五日便去寻她。但人海间隔,任怎样也见不到她。途遇毛女,她却送他三件法宝用以降伏龙王,不怕他不送出女儿来给他。张生到了沙门岛,取出法宝来用,乃是一银锅,一铁勺子,一金鼎。张生支了行灶,将海水勺入锅中烧着,海水即便沸滚,龙王大惊,他问明了原委之后,便以女琼莲给他为妻,不久,东华大仙到了海中,说明二人的本相,仍领了他们回天去。结构原也平常,然在文辞上,作者却颇得到了成功,具着元剧所特有的美畅而浅显的作风.

张寿卿的《谢金莲诗酒红梨花》(有《元曲选》本),也是一部恋爱喜剧,在结构上,却远胜于《张生煮海》。寿卿,东平人,浙江省掾吏。《红梨花》的题材,明人曾有两部传奇取之,除了描写得较为绮腻之外,其布局似尚不及寿卿的此剧。寿卿此剧,其巧妙之点,乃在故意将剧情弄得很迷离,明明是个有血有肉的少女,却故意说她是鬼,以致热恋着的赵汝州不得不亟亟地逃去。及至最后团圆的一霎,见了她还连呼:“有鬼!有鬼!”其结构的高超,很可与武汉臣诸剧并美。

岳伯川,济南府人,或云镇江人,作剧二本,今存《吕洞宾度铁拐李》一本。《铁拐李》原是一本题材很陈腐的“神仙度世剧”,唯此剧较为新奇之点乃在:岳寿死后,却借了李屠的尸身还魂,因此,连他也迷乱不知所措,最后,乃由吕洞宾度他登仙,以解决一切的纠纷,伯川写岳寿初醒时的迷乱,念家时的情绪恳切,发现身体已非本来面目时的惊惶,都写得很好。

石子章,大都人。作剧二本,今存《秦修然竹坞听琴》一本。这也是一部恋爱剧,但超出于一般恋爱剧的常例之外,秦修然所恋者却是一位少年的女尼(这女尼幼年时本与他订婚)。其题材与明代高濂的《玉簪记》完全相同,但在描写上却远及不上《玉簪记》,其中梁州尹故意地传布着郑道姑是鬼的巧计,又与张寿卿的《红梨花》相仿佛。

王伯成,涿州人,作剧三本,今存《李太白贬夜郎》一本(见元刊《古今杂剧》)。他将关于李白的种种传说都引进剧中,始于贵妃磨墨,力士脱靴,终于水中捞月,龙王水卒迎接他,作者始终将李太白写成了沉醉不醒的酒徒,口口声声离不了酒字醉字,但在沉酣遗俗之中,也未尝没有愤世之念在: "[太平令]大唐家朝治里龙蛇不辨,禁帏中共猪狗同眠,河洛间途俗皆现,日月下清浑不变,把谪仙盛贬一年半年,浪淘尽尘埃满面。” 伯成所极力描写的便是那样的一位有托而逃,“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李太白,在这一点,他写得是很成功的。

孟汉卿,毫州人,作剧一本:《张鼎智勘魔合罗》,今存。孙仲章(或云姓李),大都人,作剧三本,今存《河南府张鼎勘头巾》一本。(以上二剧皆见《元曲选》 )他们所作的这两本都是"公案剧”,且都是以张鼎为主人翁的。《魔合罗》叙李德昌妻被诬杀夫,为张鼎勘得真情,出了她的罪, 《勘头巾》叙王小二被诬杀了刘员外,也为张鼎发现其真情,知道杀人者乃系刘妻的情人王知观而非小二,这两本“公案剧” ,其结构颇与一般的“公案剧”不同,一般的公案剧,主人翁总是"开封府尹”一类的负责大吏,不是包拯,便是钱可道,或王翛然。在这里,判案的却是一位小小的孔目张精,在元代,孔目原是可以左右官府的。也许这张精实有其人,其聪明的判案的故事曾盛传于当时的。

李行道(一作行甫) ,绛州人,他的《包待制智赚灰阑记》(见《元曲选》)也是一部公案剧,也以包拯为主人翁。《灰阑记》叙的是张海棠嫁了马员外,生有一子。马员外死后,他的大妇与海棠争产争子,诬告着她,她被屈打成招,解送到开封府治罪,府尹包待制,巧设二计,在地上用石灰画了一阑,命二妇拽孩子出阑外,拽得出的,便是真母.海棠不忍伤害她儿子,两次拽不出。包待制知道她必为这孩子的真母,遂申雪了她,这故事与《旧约圣经》中,所罗门王判断二妇争孩的故事十分相类,也许此剧的题材原是受有外来故事的影响的吧。

孔文卿,平阳人,作剧一本:《秦太师东窗事犯》,今存(见元刊《古今杂剧》)。但第二期的作家金仁杰也有《秦太师东窗事犯》一剧。《古今杂剧》不著作者姓名,不知此剧究竟谁作。《东窗事犯》叙的是岳飞连破金兵,声势极盛。秦桧却以十三道金牌招他入京,下飞于大理寺狱问罪。桧与妻在东窗下商议,以“莫须有”三字,杀害了他和岳云、张宪,地藏神化为呆行者,在灵隐寺中泄漏了“秦太师东窗事犯” .何立奉命去拘捉呆行者,谁想人已不见,遂追往东南第一山去,实际上却入了地狱,见秦桧戴枷受罪,何立回去一说,唬得桧妻王氏腮边流泪。这时桧已病甚,不久遂被拘入地狱,受诸般苦刑,而岳飞等则升天为神,明代传奇中,也有《东窗记》一本,也便是敷衍此事的。狄君厚也是平阳人,著《晋文公火烧介子推》一剧(见《古今杂剧》).叙的是:晋献公宠爱骊姬。著囚公子申生,介子推谏之不听,后申生被杀,子推随了重耳出奔。重耳归国即位,赏了从亡诸臣,独忘了子推,子推作了一篇《龙蛇歌》悬于宫门,然后偕母亡入深山。重耳入山求子推不得,便放火烧山,以为他见火必出,不料子推竟抱树烧死不出,这故事本来是很悲惨的,君厚在第四折中借着樵夫之口,痛责晋文公一顿。

以上作剧者皆为汉人,独李直夫则为女真人。直夫本名蒲察李五,德兴府住,所作剧凡十二本,今存《武元皇帝虎头牌》一本(见《元曲选》,但剧名作《便宜行事虎头牌》).叙的是王山寿马升任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金牌干户的印子交给他叔叔银住马。银住马好酒。一日,酒醉,被贼打破山夹口,掳去人口马匹.但他连忙追去夺回。元帅闻知此事,招他来,判斩。家族、部下环恩以情,元帅俱不从。后知银住马曾夺回人马,便赦死杖百。第二天,元帅担酒牵羊,与叔叔煖痛。银住马起初闭门不纳,后经恩说,乃始纳他入门,山寿马说明,昨日打他的不是侄儿,乃是“虎头牌”,银住马遂与他和好如初。此剧叙的都是金代之事,也许其著作的年代乃在元代灭金之前。

在第一期的剧作家中,不仅士大夫争写着剧本,即娼夫也都会写。像张国宾诸人,且都写得不下于士大夫。《太和正音谱》颇看不起他们,在最后别立一名曰:“娼夫不入群英”,并引赵子昂的话道: “娼夫之词,名曰绿巾词,其词虽有切者,亦不可以乐府称也。”这样的“娼夫作家”凡四人一、赵明镜;二、张酷贫,即张国宾;三、红字李二;四、花李郎,马致远、李时中曾与花李郎、红字李二合作《开坛阐教黄粱梦》 (见《元曲选》)一剧,亦为“神仙度世剧”之一,与《任风子》《岳阳楼》等没有什么特异的地方。时中,大都人,中书省掾,除工部主事。红字李二,京兆人,教坊刘耍和婿。花李郎亦为刘耍和婿。《黄梁梦》第一折为致远作,第二折为时中作,第三折为花李郎作,第四折为红字李二作,赵明镜之作今不存,张国宾则作剧凡四种,今存者三本,即《相国寺公孙合汗衫》 《薛仁贵荣归故里》及《罗李郎大闹相国寺》.国宾(宾一作宝),大都人, "即喜时营教场勾管". 《合汗衫》叙张孝友救了陈虎,虎反将他推入水中,而娶了他妻李玉娥,十八年后,孝友所生之子张豹做了官,方才报得前仇。《罗李郎》叙罗李郎收留了苏汤哥及孟定奴,将他们配为夫妇。汤哥为侯兴所害,陷入官狱,兴却谎报汤哥已死。李郎一气而病。侯兴乘机拐了定奴而逃。后来汤哥、定奴俱遇见自己做了官的父亲,侯兴也被捉定罪,他们是团圆着了,却撇下一位孤零零的罗李郎,暗自悲伤。这一剧略带有悲剧的意味。《薛仁贵》叙仁贵往绛州投军,随张士贵征高丽,打葛苏文,得了五十四件大功,定了辽国。但其功劳俱为士贵所冒。他与士贵争辩。二人比箭之后,方以功尽归仁贵,这一夜,他梦见自己回家,为士贵所捉,要杀坏他,一惊而醒。便恳求徐茂公放他回家省亲。茂公许之,且妻之以女。“壮士十年归”,父母之喜可知!合家正在团圆欢宴之际,茂公又奉了圣诏,给他们加官晋爵。薛仁贵的故事,在小说剧本中流传得很广。今所知的,当以此剧为最早。明人的传奇《跨海征东白袍记》以及小说《说唐征东传》等,皆出于此剧。

第一期的杂剧作家,有剧本流传于今者,已尽于此。这一期的年代甚长,故作家最多,其作品流传于今者也最多。但到了第二期,一面固然是年代较短,一面剧作家似也远不如第一期内诸作家的努力。以一人之力而写作六十本三十本以上的剧本的事,已成了过去的一梦,写作最多的郑光祖,只写了十九剧,乔吉甫也只写了十一剧,其他更可知。

第二期的作家当以杨梓、宫天挺、郑光祖、乔吉甫为主要者,而郑光祖尤为著名。或合之前期的关、

马、白三人而称之为“关、马、郑、白”四大家。尚有金仁杰、范康、曾瑞等也很有声誉。

杨梓,海盐人。至元三十年,元师征爪哇,梓以招谕爪哇等处宣慰司官,以五百余人,先往招谕之。大军继进。爪哇降。梓后为安抚大帅,官至嘉议大夫,杭州路总管。致仕卒,谥康惠。所作有《忠义士豫让吞炭》 《霍光鬼谏》 《敬德不伏老》三剧,这三剧今皆有传本。《豫让吞炭》叙智伯灭了范氏、中行氏,又欲并吞韩、赵、魏三家。但反为三家所乘,灭了他,共分其地。智伯臣豫让欲为智伯复仇,二次行刺赵襄子。最后一次,漆身吞炭,以毁其形。但终为襄子所觉,被擒而死。《霍光鬼谏》叙霍光赤心为汉,扶立昌邑王为君,但昌邑王即位未及一月,已造下罪一千一百一十七桩,光遂废了他,改立昭帝为君。昭帝宠任霍山、霍禹,光不以为然。谏之不听,遂一病而死。死后,知山。禹欲谋逆,遂先期到宫中通知了昭帝,叫他为备。这样为国忘家,大义灭亲的举动,便是“鬼”也很动人的,光的鬼魂入宫殿一段,颇似关汉卿的《西蜀梦》,唯所创造的幽怖的情景,则远不如汉卿所创造的那么凄楚. 《不伏老》叙尉迟敬德不肯伏老,仍欲挂印为征东元帅事,其写"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情境是竭了心力的。

宫天挺字大用,大名开州人.历学官,除钓台山长。卒于常州.所著剧本凡六种,今唯《生死交范张鸡黍》一本存(见《元曲选》 ).又有《严子陵垂钓七里滩》一本,见《古今杂剧》 ,未著作者姓氏,未知与《录鬼簿》所著录天挺的《严子陵约鱼台》是一是二,但其他元代剧作家并无与此相同的题目,则此剧之为天挺作,也当可信. 《范张鸡黍》叙范巨卿与张元伯为生死交,巨卿与元伯约定某年月日去访他。果然如期而至。后来,元伯病死。临终遗言,非待巨卿来,灵车不动。巨卿梦见元伯告他已死,果然素衣奔丧而来。灵车始动,太守第五伦深重其义,荐他为官。《垂钓七里滩》叙汉严子陵为光武旧友,光武为帝,子陵不肯屈节,只在七里滩垂钓过活,悠闲自得。剧中竭力夸张隐居之乐,而深鄙逐于禄利之后者。天挺为官时,曾受过毁谤。如此写法,或系自己有所深警于中吧。"[金蕉叶]七里滩从来是祖居,十辈儿不知祸福,常绕定滩头景物。我若是不做官,一世儿平生愿足。[调笑令]巴到日暮春,天隅见隐隐残霞三百缕。钓的这锦鳞来,满向篮中贮。正是收纶罢钓渔父,那的是江上晚来堪画处,抖搜着绿蓑烟去。”其情调甚似马致远的《陈抟高卧》诸剧。

郑光祖字德辉,平阳襄阳人。以儒补杭州路吏。 《录鬼簿》谓: "公之所作,名香天下,声振闺阁。伶伦辈称郑老先生,皆知其为德辉也。惜乎所作贪于俳谐,未免多于斧凿,此又别论焉。"然就今所知者论之,光祖所作,实未见得具有如何的俳谐之处。他所作凡十九种,今存四种: 《拍梅香翰林风月》《醉思乡王粲登楼》《迷青琐倩女离魂》(以上见《元曲选》)及《周公辅成王摄政》(见元刊《古今杂剧》).《周公摄政》叙管、蔡流言,周公战乱的事。《王粲登楼》叙王粲寄居荆州,郁郁不得志,因登楼远望,渭然长叹。酒醉之后,几欲堕楼自杀。恰在这时,朝命到了,宣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兼管左丞相。《拍梅香》与《倩女离魂》则皆为恋爱的喜剧。 《抄梅香》的情节与《西厢记》甚为相类,不过将张生易为白敏中,莺莺易为小蛮,红娘易为樊素而已,而特着重于传递消息的樊素。说起技巧与文辞来,那是离《西厢》不止一箭地而已的。《倩女离魂》一剧,题材比较的新颖,张倩女与王文举指腹为亲,文举上京应举,拜过岳母,张夫人却只命倩女与他以兄妹之礼见,她因此郁郁不乐。她们到折柳亭送文举起行。倩女归后,一病恹恹,卧床不起。她的灵魂追上了文举一同上京,文举也不知其为出壳的灵魂,他一举状元及第,与倩女之魂同归。这时,已在三年之后文举见了夫人,请罪不已,为的是带了她女儿同行。但夫人却不信其言,因倩女原是好端端的卧病在床。她到了家。自向内房而去。入房后,便与床上的病者合为一体,病也遂愈。于是大家始知道随文举上京,乃是离魂出壳的她,夫人遂命重排婚宴。追随同行的一段,颇似《西厢》第四本的《草桥惊梦》的一段。此剧本于唐陈玄祐的《离魂记》,情节几完全相同。光祖似也甚受第一期中诸大家的影响而不能自脱,故其剧本往往在不知不觉之间透露出模拟的痕迹来,但其曲文的美好却确可使他成为一位大家,不过与关汉卿、王实甫相比,则未免有些不称,后人以他为四大家之一,竟抑实甫与武汉臣、康进之诸人于下,而不得预与其列,实未免有些颠倒得可怪。

乔吉甫字梦符,太原人,号笙鹤翁,又号惺惺道人。所著小令,明人李开先曾为刻板流传。或以他与张可久合称为元代的李、杜。他所作的剧本凡十一种,今存者三本:《玉箫女两世姻缘》《杜牧之诗酒扬州梦》及《李太白匹配金钱记》(皆见《元曲选》)。此三本皆为恋爱的喜剧,写得都很光艳动人,娇媚可喜。题材未必是很新鲜的,布局也很落陈套。唯其新隽的辞藻,却能救她们出于平凡之中。《金钱记》叙韩飞卿三月三日在九龙池畔见到王府尹的女儿柳眉儿,眷恋不已。柳眉儿也深有相顾之意,只碍着旁人,便抛下金钱五十枚给他。飞卿追赶她,直入王府。为府尹所见,将他吊起。亏得其友贺知章前来解救了他。王府尹留他在家,为门馆先生。一日,金钱为府尹所见,知为己物,又将他吊起追究。恰好知章又来救了他。且宣他入朝。飞卿中了状元,遂与柳眉儿成婚。

[醉扶归]兀的不妆点杀锦绣香风榻,风流杀花月小窗纱。且休说共枕同衾觑当咱,若得来说几句儿多情话,则您那娇脸儿咱跟前一时半霎,便死也甘心罢。

像那么的情语,全剧中是很不少的。《扬州梦》叙杜牧之到扬州见牛僧孺,遇见了少女张好好,甚为留恋。后来牧之回京,僧孺方送好好给他。牧之的贪恋花酒之名,为皇帝所知,几欲因此罚他。赖京兆尹张尚之保奏无事。尚之因劝他此后“早罢了酒病诗魔”。《两世姻缘》叙韦皋与上厅行首玉箫的情好甚笃。他上京应举,约定三年归来。但一去数年,一无音耗。玉箫郁郁成病而死。临危时,自画一像寄皋。十八年后,韦皋已官至镇西大将军。一日,至张延赏处宴会。延赏出其义女玉箫行酒。皋见玉箫貌肖从前的情人,且又同名,乃向延赏求亲。他大怒,拔剑欲杀皋。皋乃率兵围了张府。赖玉箫力劝,始罢围而去。此事奏知皇帝。帝命延赏将玉箫嫁给了皋。延赏见了前世玉箫的肖像,方知两世姻缘之言为非虚诳。

金仁杰字志甫,杭州人。作剧凡七本,今存《萧何月夜追韩信》一本(见元刊《古今杂剧》)。又《秦太师东窗事犯》一本,今也存在,已见前,不知究竟是他作的还是孔文卿作的。《萧何追韩信》叙韩信穷困时,寄食无所,漂母饭之,又为恶少年所辱,出其胯下。他离了淮阴,投于楚国,不用。投沛公,亦不能重用。于是慨然负剑,不别而去。萧何知信逃去,大惊,乘月夜追上了他,与他同归,力荐于沛公。沛公遂拜他为元帅。终于困楚王于九里山前,成了灭楚兴汉的大功。作者着力于写英雄未遇时的凄凉悲愤的气氛,在这一点上,颇能创造些新鲜的空气来。

范康字子安,杭州人。所著剧凡二本,今存《陈季卿误上竹叶舟》一本。这也是一本“神仙度世剧”,与马致远众人所作的《黄粱梦》《任风子》等剧极为相同。其文辞也未能有新颖杰出的地方。曾瑞字瑞卿,大兴人。自北来南,遂家于杭州。不愿仕,自号褐夫。善丹青,能隐语小曲,有《诗酒余音》行于世。所作剧本,则仅有《王月英元夜留鞋记》一本,今存(见《元曲选》,《录鬼簿》作《才子佳人误元宵》)。《留鞋记》叙郭华迷恋着胭脂铺中的一位女郎王月英,与她约定元夜在相国寺观音殿相会。不料那夜郭华喝得酒醉,月英推他不醒,便留下绣鞋香帕于他怀中而去。华醒后,懊丧不已,便吞了手帕而死。此事告到包待制衙中。包公访出了绣鞋的来历,捉了月英来。月英在华口拉出手帕来,华便复活。由包公的主张,这一对情人便很快的成了婚。此事似为当时的一件实事。在明人传奇及皮黄戏中都有叙及此事的。像这样的恋爱喜剧,在许多同类的剧中,题材是较为清新的。

秦简夫、萧德祥、朱凯、王晔四人也有剧传于后。钟嗣成自己也写有杂剧七本,然今俱不传。《元曲选》中尚载有李致远、杨景贤二人的剧本。此二人不知生在何时,姑也附于此期之末。又,以作小说传奇著名的罗贯中,他也著有剧本。

秦简夫未知其里居、生平。《录鬼簿》云:“见在都下擅名。近岁来杭,回。”则简夫乃系常住于都下者。所作凡五剧,今存《东堂老劝破家子弟》及《宜秋山赵礼让肥》二本(俱见《元曲选》)。《东堂老》叙赵国器因子扬州奴不肖,临危时托他给东堂老照管。十年之后,扬州奴将父产用尽。财尽之后,人人便不再理睬他。他方才觉悟,知道勤俭。东堂老见他已回心转意,便将他父亲所寄托的财产,都还了他。《赵礼让肥》叙赵孝、赵礼在宜秋山下住。赵礼入山遇强人马武要杀害他,他哥哥赵孝与他争死。马武大为感动,赠以银米,自己也去邪归正。光武平定天下后,武已因功封官,遂荐赵氏兄弟入朝为官。

萧德祥,杭州人,以医为业,号复斋。著杂剧五本,今存《杨氏女杀狗劝夫》一本(见《元曲选》)。又有南曲戏文等,今未见。《杀狗劝夫》叙孙荣与弟虫儿不和,屡次欺虐他。但虫儿并不怨怒。其妻杨氏,欲感悟其夫,便杀了一狗,穿上人衣,放在后门。孙荣酒醉归来,还以为是人,大吃一惊。去央几位好友帮同掩埋时,他们都惧祸不肯。只有虫儿肯。兄弟二人因此和好。但几位酒肉朋友,却去告他杀人。府尹王翛然审问时,杨氏说出原委。掘出尸身来看时,果然是一只狗。这与最早的传奇《杀狗记》题材相同,不知是谁袭用了谁的。在欧洲中世纪的故事书《罗马人的行迹》中也有这样的一则故事:是杀了猪,冒作了人遍求好友掩埋。他们都不去。只有他所认为不大喜欢他的一位,却慨然地肯担任了去。于是真假的友情遂以试出。像这样相同的故事,确有转徙、输入的可能,但也有可能是偶然的相同。

朱凯字士凯,里居未详。所著有《升平乐府》及《隐语》等。杂剧有二本,今存《昊天塔孟良盗骨》一本(见《元曲选》)。“孟良盗骨”至今尚为杂剧上所常演的戏文,虽然所演的并非凯的《吴天塔》。其悲壮豪迈的英雄气概,乃是人人所感动的。杨令公死节后,尸首被吊在昊天塔上。杨六郎命孟良去盗回来。良使了一计,果然盗回了骨。追兵围住了五台山,要索六郎。六郎果然寄宿在内。却被削发为僧的杨五郎,赚了来将入寺杀坏了。因此,兄弟们就在寺大建道场追荐其父。

处表现出极幼稚鄙野的气氛来,文辞也极粗浅。但在民俗学上看来,却是一部绝好的材料。在其间颇能充分地看出“阴阳八卦”的极端的作用,还有许多结婚时的禁忌,至今尚沿用未改者,彼亦一—为之解释其来源,虽不可信,却都是很可珍贵的参考品。

李致远之名,未见于《录鬼簿》,不知其里居、生平。所作杂剧有《都孔目风雨还牢末》一本(见《元曲选》)。剧中的英雄,是梁山泊上的李逵,事实也是荡妇私结情人,陷害她的丈夫,赖李逵的搭救而得脱了祸且报了仇。与《双献功》《燕青博鱼》诸剧,无大区别。

杨景贤也未见于《录鬼簿》,所作有《马丹阳度脱刘行首》一剧(见《元曲选》)。这剧乃是“神仙度世剧”之一,与《月明和尚度柳翠》颇相类。总之,被度者是迷惑不悟,不肯出世的。度她的却三番两次地定要度她。终于度人者如愿以偿,被度者也恍然大悟。一念之转,便得正果朝元,立地成仙。

罗贯中生平所作小说甚多,《三国演义》乃是其中最有名的一部。所作杂剧,有《宋太祖龙虎风云会》《忠正孝子连环谏》《三平章死哭蜚虎子》(见贾仲名《续录鬼簿》)等三本,今只见《风云会》一种(见《元明杂剧二十七种》)。《龙虎风云会》叙赵匡胤在陈桥驿被军士以黄袍加身,遂即了天子之位。然天下未平,他心中殊觉不安。一タ当雨雪紛之际,他独自到丞相越普家中,与他划策,征讨诸国。他听了普策,遣将伐国,无不胜利。天下遂以统一。剧中“雪夜访普”的一折,至今尚在剧场上演奏着。这一折实为全剧的精华,难怪至今还有人欣赏着。但全剧事实殊多,人物纷烦,结构也甚散漫,却不是什么上乘的作品。

无名氏的许多杂剧,在最后,也应该一提。今存的许多无名氏作品,在《元曲选》中者凡二十三本,在元刊《古今杂剧》中者凡三本,在《元明杂剧二十七种》中者凡三本,在《古今杂剧选》中凡一本。在这些无名氏的作品中,有一部分不下于大名家最好的作品。今且略依了剧题的分类,略述之于f.

第一,“公案剧”,有《包待制陈州粜米》《包龙图智赚合同文字》《神奴儿大闹开封府》《叮叮当当盆儿鬼》(均见《元曲选》)及《鲠直张干替杀妻》(见元刊《古今杂剧》)等数本。其中的主人翁皆为包拯。题材虽各不同,而结构则大略相似。我们由此颇可以知道包龙图在那么早的时候已是神话化了,而且成为聪明的审判官的集体人物。唯《张千替杀妻》布局特异,叙张千与一个员外结拜为兄弟。员外之妻要和他私通。他再三推却。终乃杀了她以救员外。他被包拯判决了死刑。但临刑时却又赦免了他(?)。其文辞颇极劲秀豪放之致。是元剧中的最好的作品之一。

第二,“恋爱剧”,有《玉清庵错送鸳鸯被》《李雪英风送梧桐叶》《逞风流王焕百花亭》及《萨真人夜断碧桃花》等数本(均见《元曲选》)。大抵皆系喜剧,叙的也都是始经分离、艰苦,而终得团圆者。唯《碧桃花》事实略异。叙张道南与女鬼碧桃相恋,后她为萨真人所拘。说明原委,真人乃使她借了他人之尸还魂,而与道南结婚。若将此剧与《红梨花》等以人为鬼的趣剧相对照,颇可显出一种特殊的情调来。元剧中以女鬼为恋爱的对象者,似仅有《碧桃花》这一剧而己。

第三,历史及传说的故事剧最多,有《庞涓夜走马陵道》《冻苏秦衣锦还乡》《随何赚风魔蒯通》《朱太守风雪渔樵记》《孟德耀举案齐眉》《锦云堂暗定连环计》《两军师隔江斗智》(以上均见《元曲选》)、《诸葛亮博望烧屯》(见元刊《古今杂剧》)、《苏子瞻醉写赤壁赋》(见《元明杂剧二十七种》《小尉迟将斗将认父归朝》《谢金吾诈拆清风府》《金水桥陈琳抱妆盒》等十余本。其间如《认父归朝)、《马陵道》《连环计》等都写得很不坏。而《赤壁赋》一本,称颂者也颇多。唯《赤壁赋》一味牢骚,并无深意,批评者所以深喜之者,大约因写的是颇合于他们胃口的文人故事而已。

第四,“仙佛度世剧”,比较的不多,只有《汉钟离度脱蓝彩和》《庞居士误放来生债》及《龙济寺野猿听经》三本而已。《蓝彩和》与一般度世剧,无大差异。《野猿听经》则题材颇新。向来被度者皆出于被动,而这剧中的野猿,则自动的求人度他。《来生债》则以行善而被度,也未蹈一般度世剧的故辙。

第五,报复恩怨剧,有《冯玉兰夜月泣孤舟》《风雨像生货郎担》《争报恩三虎下山》及《朱砂担滴水浮沤记》数本。叙的都是天大沉冤,久未昭雪,终于由了英雄,或己子,或己父,而始得报复了宿仇的。唯《朱砂担》独由地府的太尉代为报复,为特异耳

第六,其他,有《小张屠焚儿救母》(见元刊《古今杂剧》)及《二郎神醉射锁魔镜》(见《古今杂剧选》)二本。《小张屠》叙张屠因母病久未愈,乃将幼子带往东岳庙,抛入醮盆中焚死,以救母病。但神人却救了张子,先送他回家去。《醉射锁魔镜》叙二郎神过访哪吒,喝醉了酒,与他校射,误射中锁魔镜一面,走了牛魔王与百眼鬼。上帝着他去收服。他收服了这些魔鬼,方得免罪。这剧气象甚为伟大,一开头“喜来折草量天地,怒后担山赶太阳”二语,便足使读者如见浩莽伟大之景。元剧中叙天神故事的似仅见此一剧。

又有《赵匡义智娶符金锭》《张公艺九世同居》二剧,见于息机子的《杂剧选》。唯是否为元人所作则不可知。

元剧之可见者,已尽于以上所述。元剧的最好的地方,乃在能够联结了民间的质朴的风格与文士们的隽美的文笔。所以大多数的文辞,都是很自然,很真切,很质劲,却又是很美丽的。

他们明白如话,却又不是粗鄙不通的。他们畅丽隽永,却又句句妇孺皆懂。他们如素描的画幅,水墨的山水,决不用典故,即用也用的是民间所习知,诗文上所决不用的《贩茶船》《海神庙》一类的民间典故。这正是民间作品与文士的手笔刚刚接触时代的最好产品,正是杂剧的黄金时代。但正因其刚刚离开民间未久,且仍然还要迎合着广大人民的心理与喜爱,所以在题材与结构上便往往表现出与前代诗、文、词里所不曾有过的东西。例如王粲的《登楼》,白居易的《琵琶》,原是文人们的悲歌,却都被他们写成了与《渔樵记》《冻苏秦》与《曲江池》《玉壶春》不相上下的事实了。他们知道谐合当时剧场的习惯,与人民的心理与爱好,不妨抛却了“题材”的本来面目。也许民间本来已将这些故事形成了那么样的一个样子,所以他们便也不得不随着走吧。但纯粹的悲剧,在元剧中也往往遇之,如《梧桐雨》《西蜀梦》《火烧介子推》等。这些,都是后来戏曲所少见者。总之,元剧的好处,在其曲辞的直率自然,而其题材与结构,虽多雷同,落套,却是深深地投合于当时人民的爱好的。在中国戏曲史上,元代乃是一个伟大的时代。

参考书目

一、《元刊杂剧三十种》黄荛圃旧藏;日本帝国大学红本印,上海覆日本版石印本。此书本非一部书,系元刊诸单本杂剧的合订本,故各剧版式颇不一律。王国维氏以为系元季的一部合刊的杂剧集,当系误会的话。此书当是黄氏合此三十种订为一函的。在此三十种中,除有十七种出于《元曲选》外,其他十三种,字句间亦与减刻面目大殊。我们欲见元刊元剧的本来面目,舍此书外,别无从知。

二、《古今杂剧选》息机子编,明万历戊戌(公元1598年)刊本。全书不知若干种。北京图书馆藏有残本。其中有《符金锭》等数种,是《元曲选》所无。

三、《元曲选一百种》臧懋循编,明万历丙辰(公元1616年)雕虫馆刊本,商务印书馆影印本(坊间又有《元曲大观》三十种,也是《元曲选》残本的影刊)。此书为汇刊元剧的最大的企图。惜曲白多所删润,大失本来面目。

四、《阳春奏》尊生馆编,明万历间刊本。全书八卷,凡选元、明杂剧三十九种。北京图书馆藏有残帙。

五、《古名家杂剧选》陈与郊编,明万历间刊本。全书凡八集,四十种。

六、《新续古名家杂剧》陈与郊编,明万历间刊本。全书凡五集,二十种。其中《二郎神醉射锁魔镜》一种,为他书所未见。

七、《元明杂剧》六册江南图书馆石印本,即就其所藏的上述二书的残帙而印行者。

八、《顾曲斋所刊元人杂剧》明万历间刊本。原书凡二十种,今存。(北京图书馆藏十九种。)中有《关汉卿绯衣梦》一种,为他书所未见。

九、《酹江集》三十种孟称舜编,明崇祯间刊本。此书至罕见。通县王氏有藏本。但所选元剧,类皆习见者。

十、《柳枝集》三十种孟称舜编,明崇祯间刊本。外间罕见传本,通县王氏藏。后附有钟嗣成《录鬼簿》。

十一、《孤本元明杂剧》商务印书馆出版。

十二、《元曲》童斐选注,商务印书馆出版。

十三、《宋元戏曲史》王国维著,商务印书馆出版。十四、《元明杂剧辑逸》郑振铎编,近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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