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吴秋士西邨选　　　　　　　汪立名西亭较订湖广<

《玄岳记》

袁中道

万厯癸丑孟春，余自花源归，作太和游。从草巿发舟，至襄中陆行三日而抵山下。道上山色泉声，巳冷冷非人世矣。息于楚藩兰若，以首夏初九日丁酉登山。过谢家桥，经草店，此后驰道整洁，松杉夹路，菴观栉比，朱戸隐见。至冲虚菴，流泉细细，溢于衢路。上有桧一株，开黄花如金粟，山中仅此一株。上仙关，两山多竹筱。至玉眞宫，穿松杉中有石桥三四处，皆如碧玉妆砌。其上为玄岳门，如一窦方回之泥可封也。过此则烟云金碧，辉映万状矣。夹道古杉千株，过元和观，溪水争流，其左卽走玉虚宫，中道也。以玉虚宫需之异日，急从中路行。有危坡，稍见野意。不二里，夹道浓阴，山或左右担至廻龙观，见天柱诸峯若刻若镂。厯老君、关公庙及太子坡，皆修洁。过平台，下十八盘，石墀不受一尘，树影尤浓。闻流水声厉甚，卽龙泉观前桥也。台路有三，一为周行，卽走紫霄、南岩、登天柱者；入溪卽走九渡涧中至玉虚岩、琼台观道也；其上为红门，卽太上、八仙、罗公院诸处可抵琼台者。余旧闻之中郎云：“太和琼台一道，曡雪轰雷。” 游人乃云此山诎水，殊可笑。予拉游侣，请先观水为山灵解嘲。乃行涧中，两山夹立处，雨点披麻、斧劈诸皴无不备具，洒墨错绣，花草烂班，怪石万种林立水上，与水相遭，呈奇献巧。大约以石泥水而不得往，则滙而成潭；以水间石而不得朋，则峙而为屿。石遇诎而水赢，则纾徐而容与；水遇诎而石赢，则頽曡而吼怒。水之行地也，𨑙则石之静者反动而转之为龙为虎为象为兕；石之去地也远，则水之沈者反升而跃之为花为蕋为珠为雪。以水洗石，水能予石以色而能为云为霞为砂为翠；以石捍水，石能予水以声而能为琴为瑟为歌为呗。石之跰避水而其岩上覆，则水常含雪霰之气而不胜冷然；石之颅避水而其顚内却，则水常亲曦月之光而不胜烂然。如此者凡二十馀里，抵玉虚岩。岩若青玉下覆，楼阁流水绕之。喘定复下穿涧水，稍狭流愈壮，百武一息，卽拣石而卧。一日间行住食息皆对怪石，爪齿缨足俱贵乳雪。生平观水石之变无过于此者。又三十馀里，始与水稍疎，得中琼台。新毁于火，然望天柱、蜡烛诸峯，无论岩峦之奇，卽百万碧树绿光浮动射人。其绝壁岩栖者，隐隐树中如蜂房。间多披裘念一之夫，饵术煮石，咽气飱和，永绝梯磴，独偶烟云，以待羽化者。至上琼台，日巳暮，遂止焉。其后为琼台峯，若一髻前指，卽所谓外朝峯者，陈希夷修道处。晓辞琼台，过外朝峯，从天柱后戸入登山谒帝。望七十二山皆如屏息拱立，髻盘鬟绕，云驶雾腾，亦不暇问其孰为七星、三公、千丈、万丈等也。记荆州图经云：“峯首状博山香炉，亭亭远出。” 又南雍州记云：“有三磴道，上磴道名香炉峯。” 盖后人易香炉峯为天柱，而以其副峯为香炉云。游侣问玄帝所自出，予曰：“黄帝之子昌意，娶蜀山之女，生高阳氏，居弱水之乡，陶七河之津，是为玄帝也。役御百神，召致雷电，乘结元之车，周旋八外。诸有洞台之山，阴宫之邱，皆移安息之石封而塡之。铸羽山之铜为宝鼎，以献于神峯。大约与黄帝铸鼎首山事同。陶贞白与杨许诸仙往来，亲得其说而纪之，尚有可信。若夫净乐国王之说，俚甚无足存者。自古山泽之癯冲举者多，惟帝王绝少，而黄帝祖孙皆鼎成乘云，归于帝乡，似别有家学脉络。彼秦皇汉武不得其术，而以腐骨望神仙，以淫胎饮浩露，宜乎疎天亲地，究归玄壤也。今黄帝之迹相望，而玄帝饮于盲说悠悠无知者，予故备为拈出。” 是日徙倚山上，神醉烟岚。自念蹑屐久矣，大都自然胜者穷于点缀，人工极者损其天趣。故野𨓜之与浓丽，往往不能相兼。惟此山骨色相和，神彩互发，淸不槁，丽不俗，人言五岳不堪俗，仲良有以也。谒帝后下天门，舍舆而步，与游侣约毋匆匆。见山骨棱棱，云破雾裂，则少住；见两山忽豁，千峯髻出，则少住；见古木萧萧，柯韵悠扬，石槁流水，悄然如话，则少住。惟画栋文楣，卽掉臂过之，以所不足者非此物也。至南岩，岩石若驳云外覆，为修廊以达宫门。殿宇壮丽甚，殿后依岩为诸院宇，亦若修廊。积铁冷金中时出云溜藓斑，朱藤蔓络。廊外绿峯照耀，见雨瀑如白龙蜿蜒而行。至圣父母殿前，望天柱气宇如王。息于憩亭，步至舍身岩。杉松满路皆数十围，山行倦甚。至晓犹不能兴，天昏昏作雨。再至南岩宫后石岩下看山，遂行。过雷洞至太子岩，石亦奇峭。有泉淙淙下滴，杉松皆数十围。下至紫霄宫，宫殿所不论。其后为展旗峰，前为禹迹池，泓然碧沈，有水亭可憩。上为福地殿，不及登。仍至九渡涧，抵平台，雨大作，覔旧路暂归兰若。明日霁，始作玉眞、五龙之游。从元和观折而东，行路未修饬，有野致。山峦平衍，田畴龟拆。近玉虚宫，松衫茂密，有大溪滙众流界道，石桥壮丽，卽九渡涧及诸涧下流也。溪绕宫右，两岸道院栉比，时有小桥，俨若村里小市。过宫门壮等宸居。昔文皇以十馀万众凿石开道，缮治宫殿，皆屯集于此地，凡十二年而后落成。故此地亦名老营矣。乘霁走九龙，不及入。沿途多平原旷野，至九龙行宫，有老松深柏。饭后著笠子登舆，一老道人睨余而笑。訉之，则曰：“此后山阴树影交加，无曦日也。” 乃掷去笠子而行。至此易夷为险，山头颇多怪石，浓阴遮蔽，好鸟和鸣。近仁威观，流水轰然。沿途溪水四至，眞与九渡涧争雄。时有瀑布，过磨针涧，流水交会震厉，皆靑羊涧、桃源涧水滙集处也。盖蜡烛涧之水下滙为溪，其地坦迤无所遮越，游人不惟闻其声，多餐其色。此地两山中蚀一缕，路溪林菁茂，白昼似宵，骄阳疑月。青羊、桃花诸涧之水四面奔流，如草中蛇，如纩中线，疾趋而过，不知其所之。故游人不见水色，但闻水声。风林雨涧互答相和，荒荒泠泠，殆非人世。抵五龙门，列紫柏二株，其径九曲。过榔梅台，拜殿前雕栏刻石，皆若碧玉。墀下五井各一色，又有日月二池，一黛一赭。昔陈希夷习静琼台峰，见二老人，数数来。訉之，则曰：“我五龙峰下日月池中龙也。” 卽此池矣。饭于道人舍，见南岩腾绿惊红，大似小李将军一幅横披也。已命一小黄冠为导，至自然菴，张三丰修炼处，有上赐衲衣。又行五里至山后路穷，多支以木于石窦，得洞卽长山岩也。有道人辟谷已十九年，貎甚腴。分余以熟制苍术数饼，甚甘。訉之不言。日已暮，遂还宫中。按此地是唐贞观中均州守姚简祷雨，有五龙见于此，建五龙祠。逮至元始修饰，攺为五龙宫。至本朝始极其盛。人皆知陈希夷于此修道，不知殷长生、房长须、李玉溪、马明生、田蓑衣之徒，皆于此仙去者也。是夜月色皎甚，开窻了了见南岩灯火，不成寐。晓寻旧路归，始入玉虚宫。周遭类一大县，其中虹柱龙云，榱藻井砌以文石，梁覆以碧瓦，绮寮云接，飞阁雾连。其外金字银书之亭，眞官选客之宇，皆可为他山宫殿。其左右道宇玄观，绮错棊布，幽宫閟室，千门万戸。流水周于堦砌，泉声喧于几席。姹花异草，古树苍藤，骈罗列植，分天蔽日。海上三山，忉利五院，依稀似之。若夫山里田间，泉周塍外，花里有耕耨之客，云中闻鸣犬之声。能使芙蓉城中失其芳妍，桃花源上让其幽邃矣。息于望仙宫，目不暇览，情不周玩，遂策杖而出。訉之老人云，此卽异时武当县也。出宫后返玉眞，入渉其概。步至松杉间，与游侣评山。予曰：“吾胸中已有粉本。大约太和山一美丈夫也。从玉眞至平台为趾，竹阴泉界其径路最妍；从平台至紫霄为腹，遏云入汉，其杉桧最古；从紫霄至天门为臆，砂翠斑斓，以观山骨为最亲；从天门至天柱为颅，云奔雾驶，以穷山势为最远。此其躯干也。左降而得南岩，皱烟驳霞，以巧幻胜；又降而得五龙，分天隔日，以幽邃胜；又降而得玉虚宫，近村远林，以宽旷胜。皆隷于山之左臂。右降而得三琼台，依山傍涧，以淹润胜；又降而过蜡烛涧，转石奔雷，以淜湃胜；又降而得玉虚岩，淩虚嵌空，以苍古胜。皆隷于山之右臂。合之山之全体具焉。其馀皆一发一甲，杂佩奢带类也。” 游侣曰：“君眞山之顾虎头矣。” 是夜复止于兰若。明日至均州，买归舟。云游侣者，贵竹杨孝亷、襄中余茂才、汉阳王章甫也。

《游南岳记》

谭元春

丙辰三月，谭子自念其为楚人，忽与蔡先生言：“我且欲之岳。” 于是遂之岳。湖南山水，舟恋其清。次江潭，盟周子以静游，周子许焉。谭子曰：“善游岳者先望，善望岳者逐步所移而望之。雨望于渌口，月望于山门，皆不见。谭子怅然。都市乃得见之，深于云一纸耳。将抵衡，触望庄栗，空中欲分天。又望于县之郊，庵云顶一二片绽者，的的见缥碧。又望于道中，万岭皆可数，然是前山，非郊庵所望缥碧者也。道中多古松，枫色绿其旁，听睹如意。行三十里，入岳坊，杂木乱植，新叶洗人。步寻集贤院，荫松息竹，一僧瘦净，良久始启扉，问周子何来。盖周子少时读书院中，扁尚有周楷姓字。是日意有余，再往水帘洞。越陌踏涧，涧中乱石流影，闲花间之。举头见山，岩间忽忽摇白光者，水帘也。水倾如帘，霜云同根，下坐冲退石，且卧焉，以仰察其所飞。返于庙，天乃雨。明日又雨，登峰者危之。驱车而上，不雨。及华岩峰，晴在络丝潭。及潭，晴在玉版溪。及溪，晴在祝高峰。若与晴逐者。紫云洞以上，泉气白坟，络纬轧轧，潭名不谬。过潭无不泉者，左右交相生，或左右隐，或左右微断。惟玉版桥左右会，草木阴其响。离桥南折，频上绿影，小憩半山亭。游者颇自足，香炉、狮子、南台诸峰皆莫能自立，鸟莫能自飞。再上可折入铁佛庵矣，曰留以快归路。又上则湘南寺，意不欲往，遂不往。惟一入丹霞寺，栋宇飘摇，若欲及客之身。自此以上，云雾僦居，冬夏一气，屋往往莫能自坚，僧莫能自必。谭子每植平台，俯纳清朗。所曾经危耸，已有冈焉者，有壑焉者矣。广畴细𤱶，水微明如江，江水亦莫能自大。出丹霞门外望，又有异同矣。渐仰幽径，穿草木花竹行。有柽松拙怪可笑，顾周子而笑之。逾北斗岭，岭盘为星，数步一折，足不遑措。颇以此生喘，转寻飞来船石。众石支扶一石翱翔，甫定衔尾卧其上，人从隙中过。见石上树如藤皮半存，青青自有叶。望讲经台甚了然，遂不往。取旧路边山而下，指隔山上封寺道有级，趾趾斜垂蚁影。游人与云遇于途，云不畏人，迹穷坦然得寺。僧火于衲，客依于炉。是时春夏交候，有虫无鸟，亭午弄旭，澹若夕照。由寺后上祝融峰顶，新庵旧祠，仙往客来，四顾止有数人，数人止各据一石。晴漾其里，云缝其外，上如海，下如天，幻冥一色，心目无主。觉万丈之下漠漠送声，极意形状之，转不似。谭子顾周子语奇光难再得，愿坚坐以待其定。周子许焉。久之云动，有顷后云追前云不及，遂失队。万云乘其罅绕山左飞，飞尽日现，天地定位，下界山争以青翠供奉。四峰皆莫能自起，远湖近江皆作一缕白。谭子持周子手不能言。又下会仙桥，是青玉坛也。桥垂空外，架空中石。老松矫首桥下，倚试心石不可以咫，乃复过上封，见歧路幽翠仿佛若有奇，欲搜之。僧曰：“此下观音岩矣，留为明日南台路。” 宿诸寺，云有去者，星月雍然，磬声不壮。晨趋望日台，艰难出浅雾于天海之间。稍焉日脱于窘山，云洗乃净。所谓幽翠若有奇者，观音岩也。寺阁光洁，有泉鼎鸣。自幽径左行，忽得来时路。祝融追随下铁佛庵，乃不见。此皆所谓后山也。庵以下为兜率庵，下极复上为巳公岩，稍上即又平为福岩寺。惟狮子、天柱相从最远。左方溪涧沟塍，时时宕人眼。因思来时路，南台左翼所峙者香炉、狮子、赤帝诸峰，所望者特右之溪涧沟塍。虽南台火无昔观，要当补为归路也。出南台松径豁整如前。初入衡山道，想其未火时，谭子怅然。已复自解，游人各自有会，如所憩兜率庵，大竹桐如笋皮半脱，泉喧喧静其右，僧引入阁下听泉。晴天雨住，凭轩对天柱峰，峰气静好，可直此一来耳。下退道坡，坡尽榛楚荒寂处有阁，触目知为紫虚阁。迹之道士，樵扃攀户，檐端接魏夫人飞仙石，石盘空外，势出香林，高松寒覆，而溪声曲细，上合其涛。道士既不归，予亦去。与周子订方广游，周子许焉。于是遂以明日往。初行平壤十馀里，溪山效韵。望昨所为诸峰皆不见，无论祝融。陟岭得疏林，云有须弥寺，意不欲往，遂不往。须弥而上，向背高低不一。沙边有石，石隙有泉，泉旁有壑，壑下复有奔响，响上有树，树间有花草，青红光光中又有飞流，杂波流急处有桥，桥上下皆有阴，阴内外有幽鸟啼。水可见则水响，不见水则汨汨草树响。诸松茂一山，则山暗；一山或未能丛，则两山映之能暗。岩石森沈，多如幽斋结构。至于水蒲溪毛，宛如盘秀。步步怀新，度三十馀里，声影光三绝。惟至半道，缓行蔽翳间，左右条叶随目俱深，表里洞密，有心斯肃。谭子视周子良久，卒不能发一言。此山中太阳易夕，壁无返照。小憩岭端，望之莲形若浸，瞑投方广寺林火鸿蒙，泉鸟惊心。僧引至殿旁，折入禅栖廊下，忽度桥，泉声又自桥出，所宿处聒聒然，与来路莫辨。晓起即出寺西，由林泉夹道中过洗衲池，梁惠海尊者洗衲处。一石卧水面旁，守以大石，乱流滙泻，声上林间。石去地数寸耳，不能帘而亦依稀作帘。光稍进，为尊者补衲石。近人因其势上置台，题曰 “啸”，予易以 “恋响”。恋响者，恋洗衲以下水石樾薄之响也。然亦任人各领之。又西高径山开，可入天台寺，意不欲往，遂不往。惟坐起林边水边，自西历东，低回澄练而已。如是者三往返。俗人知好，僮仆共清，乃出方广路。天乃雨，影响无一增减，但初至重经略有异同。当此之时，虎奔迹，鹿争途，猿啼一声即止，蝶飞无算，似知春尽者。谭子怅然。明日不雨，乃出岳。善辞岳者，亦逐步回首而望之。

《南岳记馀四条》

予自游岳归，身并于云，耳属于泉，目光于林，手缁于碑，足鍊于坪，鼻慧于空香，而思虑冲于高深。在山麓寄书敬夫先生，曰：“一下山来，宛若被谪者。” 此出自戃恍昏默中，实历之语。予问之伯孔，亦同。傥岳返者皆然耶？

又

南岳诗古今佳者不过十馀首。独子美望岳诗为冠，记尤寥寥。宋元人题名碑文皆不称意。徽庙所书山额二三笔，意亦未远。李北海岳麓碑字颇佳，恨太似圣教，尤可厌者两刻禹碑，伪作蝌斗形。惟梁元帝九眞观碑词有 “箫鼓腾空，烟霞相接，星辰夺彩，灯烛非明，隐沦之车晨至，西盈之钟夜响” 等语，淸玄非文字所及。我高皇帝祝文尤豁达光昭，度越前人。其言曰：“神有历代封号，予起寒微，详之再三，畏不敢效。盖神灵镇南方，不知岁月几何。神之所以灵，人莫能测，其职必受命于上天后土。为人君者何敢预焉？予惧不敢加号。”

又

予与孔伯下峰，宿上封寺。山僧云居，游人云辅。日之将夕，见云方往来未定，而僧遽阖户。予不觉闵然，念其出入之难，劝僧者久之。有山云出入艰难际，莫便关门，此念深之句。予在下界望云如慕胜流，既得与之同处，安忍听其扼于人也。予既书新诗刻石寺中，复题数语于去后。

又

方广之妙在路径如海潮，蓝笋如舟楫，而又皆覆于空青曲阴之下。行二十馀里如一步，不独在寺也。然在寺中亦如海潮如舟楫，又与二十馀里如一步，是则奇绝。予初欲撰一方广记，后乃乘笔墨之便，遂合为一记。诗亦刻石寺中，以 “我倚松意，知师洗衲心”，是改作与石刻异四字。

《游玄岳记》

谭元春

自寒河七日抵界山，山始众。是时方清明，男妇髩生柳枝，凄然有坟墓想。至迎恩观，舁人忽下肩，向井东叩首，复舁上肩去，肃肃悸人矣。过沐浴堂，夹古柏阴黑成市，与王子坐柏下，告之曰：“此物岂无神乎？矧今且万株。” 入遇眞宫，复出行于柏穷。其柏之际，仰眡枝，俯盼根，无一株遗者。柏穷为仙关，关厄塞，他木老秃，与细竹点两山。又行陂陀中，指元和观东路，行人纭纭者何所也？同行僧曰：“十八盘道也。” 返则经其处。又行沃野，乃见玉虚桥，桥渡之，以之于宫耳。舍桥，由树隙旁至道人室，由道人室蹑板渡溷渠，旁至宫。宫丽甚，制乃不可详，且非野人所好。旁至会仙楼，峻壁四周，苍翠无间。启后窗，有樵人方负薪过。出宫，柏数十层，乱于门。又旁至先所谓桥者，微闻水音，不能去。返道人室，语同行僧曰：“游他山，人迹不接，从本路出入，稍曲折焉，即幻矣。此山有级、有鏁、有絙以待天下人，如入门前路，天下人咸来此山，如省所亲，足足相蹑，目目相因。请与师更其足目，以幻吾心。” 同行僧曰：“此而去有金沙坪。明日从望仙楼后，由昨所谓樵径者，渐不逢人。橡叶正秀，壑平其阜，柳家涧初自林出，岭行屡折，橡辄随其折处。忽从万橡中下一壑，高低环靑，有石可坐，涧亦送声来，坐处将至坪，左山深杳，道者结庐，才引脰望之，有二山鸡从涧中冲起入观中。道人方煮橡面，接食，食随磬下。由斋堂启窗，群山墉如出。与王子坐泉中，而同行僧从左山摇呼，已先得一处为闲亭者，为烟客居者，皆可澹人情虑。去坪，回望坪中殊秀绝，然壑渐深，树皆如其深，数高卑疏密，非聪明所能施设。过系马峰，忽一岩奇甚，连延数处。怪石与树与草与涧，若一心一手，彼隙则此充之。与王子复返其起处，详观焉。岩未穷，即为仁威观。有落叶数十片，皆正红，点桥前小池，若朱鱼乘空。过观十馀里，桃李花与映山红盛开如春，接叶浓阴，行人渴而憩如夏，虫切切作促织吟，红叶委地如秋，老槐古木铁干虬蜷，叶不能即发如冬。深山密径，真莫定其四时。有猿缀树间，方自嬉，童仆呼于后，猿挂自若。入隐仙岩，无居人，惟异柏一株，类垂杨，袅袅然新靑欲堕矣。自老姥祠而上，望天柱、南岩诸峰，岚光照人，层浪自接者为一重，而其下松柏翼岭，靑枝衬目，稍近而低者又为一重。两重山接魂弄色于暄霁之中，万壑树交盖，比围于趾步之间，目不得移，气不得吐，遂休五龙方丈，自恣焉。宫所负山峰峭然豪立，所谓五井二池，碌碌不可照览，一入即出。又途中经奇逾涯，闻有淩虚岩、希夷诵经台、自然庵，皆胜，皆略之。是夜眠不稳，楼下有系猿啼，到晓。早起梯石穿圃，上竹树，俯看深壑，茫若坠烟，身在堑底，五龙忽若天际下，级几不可止。细流时在耳边，与䝉茸争路。又行四五里，水自北来南，响始奔，自南折东，始为靑羊涧。涧上置桥，高壁成城，相围如一瓮，树色彻上下，波声为石所迫，人不得细语。桃花方自千仞落，亦作水响。听涧自此桥始快焉。沿涧而折，过仙龟岩，如龟负苔藓而坐，泉从中喷出，溅客。此而上石多怪，向外者如捉人裾，向下者如欲自坠，突起者树如为之支扶，中断者树如为之因缘。其为杉松柏尤奇，在山上者依山蹲石根，露𤢆𤢆必千寻数抱而后已，其在深壑者力森森以达于山，千寻数抱才及山根，而望其顶又亭亭然与高树同为一盖，此殆不可晓。觉山壑升降中，数千万条皆有厝置条理，参天拔地，因高就缺，若随人意想现者。始犹色然骇中而默息久之，告劳焉，如江客之厌月矣。然每至将有结构处，尤警人思。自仙龟岩过百花泉，东至滴水岩，观其水所滴如刻漏。是时南岩宫殿已迎瞻瞩，犹寻径左行，又见五龙已如舟中望岸上送者，久立未去，而五龙前所见众山纷纷委于壑，松柏各随其山下伏，安然与荇藻不异。自顾身所经处，怪石竒植非无故者。度天一桥，山蕋自吐，道人室层架其上，峻坂危栈相为奔秀。及登小天门，有岩石垂垂冒人，但所谓巨人迹者贸贸不同，踵趾王子亦曰岩间纹多类此者。欲入殿观诸岩之奇，而两日间木石多变，心目贤劳，若更以众奇岩惑之，纵观费目，分观费心，参差观心目俱费，费必将有所遗，曷寓道人室，明晨澹然一往矣。日未午，道人不可久对，与同行僧谋，此半日一无坐理，当以了虎耳岩。同行僧曰：“若上太子岩，取道之虎耳，则并可了紫霄。” 乃往紫霄，其宫背展旗峰，卷云切铁，有起止之势，使人眩栗。已入宫，问禹迹池及福地所在，则已过，复出宫观池。绕池登福地，嵾顶以下诸峰赤日直射，有光无色。由宫上太子岩，磴道迢迢，疲乃造极。嵾顶别为一重，不可见，以下诸峰岚息烟灭，暄多而凄少。由岩历山上行，临睨紫霄，指隔岭朱垣，问同行僧云为威烈观。行穿后山下趋虎耳，此路无林水，见一松追而憩之。虎耳僧适来松下会，因同进。近岩有竹数竿，水一泓，与王子坚坐。比入岩嵌空成屋，故榻尚在，僧导至顶上。凡老僧花木亭榭殆尽，惟藕塘水犹与泥相守。仆有善取藕者，跣而下，两足踏藕条所在，如梭往反，而手出之，山僧以为乐。送余从岭问还，不由向路，忽循展旗峰后过其隙中。峰方削而突，古竟离为一处，非先所见皂纛相连者矣。稍进复会于五龙来路之杉松下，较始见觉亲，盖虎耳心目闲于无林故也。晨起往观岩，岩在殿后，大石百馀丈，诡秘峭刻，有骨有肤有色有态有力有巧，高者上跃壑以下至不可测，使鬼为之劳矣。内察岩之高下思理，外察顶之起伏神情，不觉遂穷。亭际凭栏坐楯，远望人客，佛号沸然。是日天风吹木作瀑布声，常以之自愚，为岩中补遗。已而详所过几处亭阁，蜿蜿天与人规制若相吞。西去为元君殿，数十折至舍身岩。大木队而从，由级以登为飞升台。台孤高，亭其上，天柱峰耸然在五步内，不望亦见矣。台旁有一树下穷壑，上出亭，挟千章万株之气而叶未能自发，作枯木状。台后石上老松有一株，散作数枝，衔石而披，大风摇之，宜可折，偏以助此台灵奇。台旁又有露台，露台下有巢穴者，能休粻，呼之久不应，慨然舍去。行晒谷岭，经黑虎岩下，精魂方为诸岩所夺，至此都不经意。过斜桥，问斜桥人，上顶有三径，一为磴道人所由，三天门是也；一为官道，由欢喜坡往；一为樵人道，由铜殿𡹄入。予樵人当由𡹄入，同行僧别去，上三天门。独与王子次万丈峰，向背香炉诸峰行，枳𣗥中数息数上下，道人家汲水者、负土筑者稍稍遇于路，乃至𡹄石岩高危，岭横如界。同行僧先至迎我，太和一见而笑。由磴道者近耶？小憩道人室，室七层，有鸦数十头，方向板屋上飞。喘而登天柱绝顶，礼眞武殿，上观其范金之工。四顾平台，万山无气，近而五老、香炉，远则南来五龙，在山下时了了能指其峰，今已迷失所在，惟知虚空入掌，河汉西流而已。出返铜殿，是元大德年物，坐观天柱峰，草木童稀，石骨寒瘠，壑而上石稍开，因筑城衔开处，城而上石复结，稍欹之以护顶，至于顶乃平焉，高削安隐，天人俱绝。因想山初生时与人初上此峰时，皆荒荒不可致思。私语王子曰：“水犹不满人意如此，大名山苟有千瀑万泉，流之使动，树杪石罅受响不得宁，吾何思虑霍哉！” 同行僧曰：“此而下蜡烛诸涧纯是水矣，且可了琼台。但察僧意以失三天门为恨，然予以避三天门益力。从琼台往，非避其险，避其杂也。他日谈山中事，独不知三天门何在，即奇矣。乃复自𡹄出，枳𣗥随人衣裾，渐觉又有山石傲岸，与他石离而立于前者无数，皆默领其要。王子恐予未见，辄从后呼语之。至上琼台，琼台峰落落有天地间意。去𢪩宿中观桃花开我立处，松古于门外，有数鸟拍拍飞而东。入登其楼，蜡烛两峰正当窗，不知其名而围者同照眼。是时天欲暮，白云起壑中，然气甚暖，力不能山，山闲步静室，有道人瞻视不凡，与之语，导以山下僻处，松石依依可坐，而即促予起曰：“钟时虎过此。” 因明日行涧上，夜梦即焉。逾一冈为下琼台，两烛峰已向后数里，始入涧。山东为峡，水穿其腹，石伏者为底，竖者为堟，大者为激，最大者为分湍，石少者为衍，多者为甃，石不胜水者狭为沟，宽为塘，水石并胜则狭声急，宽声远，长石为桥，方石为水中台，圆石为座，值木之朽而倒于水中央者亦赖之为桥。水趋左，人傍右岭行，水忽趋右，人从右穿左，水分为二道，则人踏水声相石之可过者托履焉。心在水声者常失足，视在水声者常失听，心视听俱在水声者常失山，恐其失也，常坐石。两岩望王子，常越数石坐水中大石，予望其自石过石也若蹈空，亦常徙数处。而两岩山断复合，开复收，削复平者，树层层翠，水光中妙高夹立，画鸡惊飞自山半，亦思返。日非断岩不得露涧，二十馀里皆阴阴，而山香四发，不辨其自何来。惟左山一隙有行人由山路出，同行僧曰：“此自威烈观来，前紫霄山后所望丹垣者也。” 至此一岭横于前，以为不复峡而趋过之，又峡焉。涧声直汨汨喧，至玉虚岩下，九渡涧旁出与之合，岩两收其响以为幽，遂欲为诸岩冠。涧中观岩，岩上望涧，上岩水声若在空中，下岩水声若在木末，而其间结构天为之屋，人为之栈，无此一段，是山犹不可竟也。遂自此竟之，以为武当山记。其下十八盘与其出路不足论。

《游太和山记》

王世贞

自均州里玉虚宿紫霞宫记

规均州城而半之，则皆眞武宫也。宫曰净乐，谓眞武尝为净乐国太子也。延袤不下帝者居矣。眞武者，玄武神也。自文皇帝尊宠之，而道家神其说，以为修道于武当之山，而宫其顚。山之胜既以甲天下，而神亦遂赫奕为世所慕趣。春三月望，余晨过净乐，憩紫云亭。小时出南门二里许乃行田间，两山翼之，平绿被垄，时积燠颇困人，少女风袭肌为之一快，不知其媒雨也。巳一舍，饭迎恩宫，杀净乐之半。又数里，稍稍入山，然渐为驰道。山口垂阖，棹楔跨之，榜曰治世玄岳，世宗朝所建也。山初不以岳名，按郦道元《水经注》云：“武当山，一曰太和，一日参上，又曰仙室。” 荆州图副记，晋咸和中，厯阳谢允弃罗令，隐遁兹山，曰谢罗山。文皇帝为特赐名曰太岳，至世宗乃复尊称曰玄岳，以冠五岳云。谓武当者，非眞武不得当也。自是为修眞、为元和，凡二观已，又为遇眞宫。驰道益辟，左右杉松万株，大者合抱。曰遇眞者，为三丰道人名也。其东庑有道人像，道人张姓，当高皇帝时游人间，筑净室于兹地，曰是不久当显。俄弃去，而文皇帝数使都给事中濚奉书招之，凡十馀年弗得，则为之像，又赠以眞人诰。今所奉书及诰犹在。由遇眞五里而为玉虚宫，曰玉虚者，谓眞武为玉虚师相也。大可包净乐之二，壮丽屣之。已饭玉虚，出取右道，逶迤而上，稍有涧壑之属，微雨时时将风来，衣辄益辄单，乃稍有峭壁，折而龙泉观，其阳为大壑，绾口相距三丈许为桥，桥下水流潺湲不绝，怪石坟起若鬪，四壁无所不造天，杉松衣之。吾向所记洞庭资庆、包山之胜蔑如也。度桥径已绝，前旌类破壁而出。自是皆行巉岩间，而雨益甚，舁者强自力。前所指问道人掌故，气勃窣不暇答。山之胜亦若驰而舍我，独峰顶苍白云冒之，倐忽数千百变，乔夭得雨秀蒨扑眉𥈤，以此自媮适，忘其湿之侵也。度日景已下舂，始抵紫霄宫。宫前为池曰禹迹，有亭踞其右，池合宫之溜而滙焉，潺湲竲竑，所受滙已众，又暴得雨，上奋若有𧐨借以起者，浮鸭数头，绿净可玩。旣入门，雨益急，衣湿透衵服，顾左右分谢候吏，齿击不能句，乃入道士室，构火燎衣，探案头得《黄庭》一卷，读之，命酒三爵。时雨声不可耐，且为次日道路虞，而倦甚，目不胜𥈤也，乃就枕。

繇紫霄登太和絶顶记

夜潺湲不已，若梦中度三峡也。比五鼓醒，而絶不闻雨声。质明起，礼前殿，壁其后铁色横上千仞，若屏曰展旗峰。出憩禹迹池，泉声益怒，飞流缥碧可爱，仰视雨脚下垂而暂若阁者，甚畏之。然已决厕，则励舆人前。池之右为福地，古七十二之一也。宫其上，弗及访。俄而渐开霁，所入皆陿径，两壁直上无尽，而三公五老诸峰以次现，乃更用濯雨故，蒨润䓤蔚，因咏唐人羣峭壁摩天语，叹其指意之妙。久之，岩忽辟其阳，丹碧出没，杳霭中稍迫而视，宫之额则南岩也。舍弗止，乃度宫西岭，下视大壑若孟诸，席以古松长杉之属。自是度榔梅祠，地益高，壑益雄深，仰而睇，俯而瞰，无非以奇售者。所厯宫观，羽众以笙管导之，出没云气中，时亦为风续断。或前薄岩而为回风调，穿入洼幽则若瓮呼者。度半舍许，得一涧，舆人来请曰：“从此陿中穿则故道也，当步上三天门。此而下趣涧则改径，可以舆，亡苦。” 乃听其所之，以得雨稍走沮洳，怪石错道，古木偃蹇，其右仰而诸峰之高以为亡隃矣，左仰而峰势益峻，遂失其石所在。久之，蛇行争鸟道，凡数千级而跻太和之西岭。又折而下，泥滑益甚，舁人足前趾恒蹈空，又数失而顾其身乃空悬数千仞，悔不若步之小安也。已上太和，憩傍室，顾视诸道人舍，其趾半附岩，则重累而度之，多者至七层，若蜂厉之为房，罡风蓬蓬，势欲堕不堕，甚危之而竟无恙也。改服礼眞武，遂登絶顶曰天柱峯。由太和而望天柱，高仅百丈耳，而行若数里者，左挽悬而右肩息，不能得悬之十一辄喘定乃复上。遂礼金殿，殿以铜为之而涂以黄金，中为眞武像者一，为列将像者四，凡几坐供御皆金饰也。已出而顾所谓七十二峯者，其香炉最高，然犹之乎榻前物耳。荆州图副记，云峰首状博山香炉，亭亭远出。又郭仲产《南雍州记》云：“有三磴道，上磴道名香炉峰。” 然则后人易香炉为天柱，而以其从峰称香炉耶？馀峰夥不能胪述，而其大都皆罗列四起，若趋谒者，又若侍衞，时乍晴䝉气又重，不能得汉江，而三方之山若大海挟银涛层涌曡至，使人目眩不暇接。古语云：“●山轻霄。” 盖其上白云当其前，有味乎言哉。诸山皆培塿，独东南一山最高，意不肯为天柱下者，而又外向，问其名曰外朝峰，乃在房陵官道也。凡山所有峰涧岩泉之属不可指数，而其名卽道流辈剽他志被之，又举以传眞武为眞武称者不可指数，而皆无据。时分守李君元庄从，为饭神库之后院，谢去。客有言范了髻者居二十馀年矣，冬夏一衲，食一饭，亡盐酪，所栖止一石窦，试迹之则已至矣。貎瘠而神腴，双眸烱然，卽一衲鹑悬，厯寒暑亡秽也。与之语不能为虚，而能为不虚者，亦杂用儒家言。顾谓得道可以遗身，然何渠能外身以求道耶？为作白汤饭供，尽两塸而别。

自太和下宿南岩记

余将以鸡鸣起作泰山日出观，而二傔𧮭寐呼之不应，旋有罄咳者则已辨色矣。然亦以足不谋，凭栏徙倚久之，乃就篮舆而下百馀武，不可舆，舍之，绕出天柱峰后为三天门，降之易屣于陟而用陡绝，故数踸踔，𦝫膂不相摄，累息股战，赖道士时时奉酒脯纾其困。顾视中笏七星三公千丈万丈诸峰差池颉颃，色者可餐，数步一回首，不忍失之。下三天门为摘星桥，有文昌祠，读汪司马伯玉所为文甚丽，中谓国家创述右文盛高孝庙，而以刘王两文成当之。夫伯玉殆自命哉，乃不佞所不敢知也。稍数百折得昨所取道，晴日献丽，原谷诡瑰，异状触目若新，亦忘其所睹记矣。亡何抵南岩宫，新蔡张助甫约以望后一日登太和，而所遣候人不得报，乃憩以俟之。饭后有举僧不二所休岩告者，卽伯玉记佛子岩也，欣然许之，复以篮舆往。从宫门傍左折逶迤上行百步，有岩曰歘火石，文若焰起，树作龙爪，其中洼深而旁有灵池，水甚甘，传以为雷师邓君修眞地也。道流辈饰像䝉之后，若为寝室者，其美遂为袭矣。乃复行岭间，回穴纡磴，足相啮者十馀里而始抵岩。岩踞岭之腹而嵌空若室者三，中最宽，凿大士像，虚左席客以地，而庋其右以榻。不二发鬖鬖白覆额而状甚腴，出肃曰：“公贵人乃嬴服耶？” 坐馀榻，屏人耳语，谓公自此中来，将毋不从此中去乎？奈何自失之。予为悚然，第其所称握拳闭龈流羡入丹田法与一切空所有皆予素闻者。已乃引予左邪而上至顶，有池延袤不二丈而水旱不溢涸，莲叶田田其中，前后为一池仅半之，亦有杂花木之属，蓬室方广，当身一木榻，匡坐嗒然久之。其岭左右皆大壑，壑尽皆为绝壁，四周靡所不际天，其色以三春奏异已。乃𨚫引穿美箭，下临前涧，磐石若峡，水潺潺流其下，小为提捍之滙为一池，茂草沿络傍巨石颇作梵字刻丹塡之，仍为予释其义，予笑不答。寻又为予言所以结构之详，皆手任之。予曰：“是空有耶？” 曰：“吾空有而时有，有而空空，毋害空也。” 巳又饭予于室，蔬豉皆香美。寻饭予从者数十人皆徧，毋畸嬴。乃谬谓予曰：“适襄邸涓人来授餐耳。” 临别握手不能释，且曰：“毋忘兜率会也。” 予顾谢师自爱，庶我不能得师境，而师或堕我趣奈何。还南岩时返照犹未敛，乃入谒眞武殿，从殿后厯元君殿、南薰亭、独阳、紫霄诸岩室，徘徊顾望，诸峰争雄而趣太和若游龙，天柱金观色煜煜射目，所谓礼斗飞升台、舍身岩，其奇壮诡卓，无论道流鼓掌玄帝事若觌也。予语之若晓僧不二耶？是欲空一切有不得，而子乃有一切空乎？因大笑，命酒数行而罢。

自南岩厯五龙出玉虚记

由南岩右折而下半里许为北天门，出北天门稍折而上日滴水岩，若肺覆时时一滴下小池承之，卽不以雨暵缓速，有涧傍亦饶奇石，泉㶁㶁下流，桥度之颇胜而名不雅，曰竹笆，然亦未有以易也。自是壑益深旷，树益老，高者径百尺，大可数抱，而根皆露交纵道上数百千万条，其麄者若虬蟒，次为蛇为擘为卽且。树得风簌簌鸣，则根皆应而鳞起，若啮人趾者。岩巓怪石俯下欲堕，亡所附丽，其涧石又突起若象若狮若龙若雕鹗之属，意似欲攫人，令晦之夕㝠之昼过之不憭栗缩足耶？有仙龟岩，衡从数百尺，作绿珩色，沿涧而下至青羊桥，石益奇诡百状，水益壮，嘈嘈若笙镛之乍奏而自律也。下流方岩陡上无际，水乃从其趾穿度矣。呼酒尽三爵，酌水复尽一爵。自是舍涧旁道颇行谷间，迷阳茀篱，不可以㨗，可数里乃复攀缘而上，其冈岭故巳皆土，忽复石，石遂多奇，而柽杉松柏之属忽尽，蔚伟整丽，余谓是且得五龙宫乎，而道转上转不可尽，舆人喘而嘘，数息数奋，乃抵焉。入门为九曲道，丹垣夹之若羊肠蟠屈，其垣之外则皆神祠道士庐也。美木覆之，阴森综错，笼以微日，犹之步水藻中。其台殿依山独峻，出宫表，紫盖金锁诸峰彷佛栏槛间物矣。庭右有池二，以螭口出泉，傍复有井五，所谓五龙者也。庑之西复有池二若连环，名曰日月池，日池黛，月池赭，云其色亦以时变不可知也。饭巳，道士奉眞武玉像来观，巳又出文皇帝所赐道士李素希二衲，被之正与余体适，因笑谓此衲出尚方而复不偕鸾鹤逝者，亦胡异中丞紫耶？所闻淩虚岩、自然菴尤胜而意不欲往，乃出自是稍坦拖而嘉树美箭益夥，鸟声雝和，会所使上事人还发尚玺弟书问燕中事，不觉至仁威观。观前石梁曰普福桥，桥之胜下靓深伏泉窦焉，上顾四山缻口而微缺，从缺之所而得日，草木皆媚。自是复蛇行下数里至五龙行宫，踞其前门小憩，山忽左右辟，多为平畴，青碧布壠，除道益广，而所留羽仪亦至，乃改服度华阳亭，蹑石梁，挹莲花池，骤喜其脱险艰而忘诸山之尽去我也。已寻抵玉虚，而分守君复来候，觞余望仙楼，酒数行，则骤晦冒雨之迎恩宫宿焉。王子曰：“夫余之山宿者四，而厯不能得十之三也。然亦足以雄生平游矣。夫物显晦则有时哉，彼夫禅主络绎者七十二，柴望之礼称岳称鎭者各五，而兹山固泯泯也。一旦遇眞主以疑似惟重之迹而膺特拜，遂超五岳而帝之，宫殿大者拟建章，小者淩祈年，望仙道流非耕蚕而衣食者以万计，奔走四海之士女争先而恐失，号泣鼓舞，望之若慕，卽之若素，彼何所取繇来哉？谬矣夫太史公言也，曰恶覩所谓昆仑哉？夫近有一武当而不能举，彼将以为无之也，无之恶在其无昆仑也。”

《太和山后记》

汪道昆

余三仕楚，太和并载方祀中。戊午冬，予以二千石至，从所部修祀典，三宿太和。天鸡鸣，辄登绝岭观日出。下视无际，熠若烛龙之跃九渊。顷之，天门开，始辨色。山积雪如羣玉，观益奇。乘兴过妙华嵓，就避谷者与语，独归齌室，从者莫之所知。比下南嵓，循步檐望天柱，皑皑乎五城万雉，夫非白玉京邪？俯阚五龙，冰雪塞路，不果往。过紫霄殿，雪出禹迹亭上，若从䝉庄子游，徧厯福地亭台，奄忽昏暮。月几望，对展旗峯，如云母屏。归卧神楼，屏明烛戸牖生白，视悬宇若冰壶。蚤起，登太子嵓，过嵓栖者相揖，出亭下，下紫霄，行者肩摩，入山如市。一径玉虚嵓，涧道阴阴，人迹几绝，避喧而见独，不亦仙仙乎哉？暮抵望仙楼，月满魄明，视紫霄较甚。旦日归矣。譬之𣑱指，曾未属厌。辛酉，将入闽，乃再至。槖中载父乙爵，襄王孙遣歌者从。予先入玉虚嵓，雨大至，嵓中望雨如机丝百丈，引涧中，涧水盈，从者后至皆没马腹，止嵓下宿。从黄冠饭黄梁。明日次天门，予下车纳屦以往。车人曰：“无畏，请以肩舆。” 登于是驾壮夫二人，百步递更代，若搏羊角而上，薄太和。将事及期，雨不绝，从祠宫造帝所，卽拥盖犹沾衣。至则天划然开，云如席卷，明霞奉白日出当黄庭，礼成雨复集，人人以为神应。虽予亦不知其由。旦日周游，载酒复登绝顶。当轩奠父乙爵，稽首𩗺言：“道昆幸得服事名山，亦越三祀。今且辞去，请饮饯以行。” 乃长跽举釂者三，徧礼羣神，釂各一。其右有奉剑者，予挺剑出之，祝曰：“𡨥数入闽，愿借太阿以张国讨。” 振衣而下，天将当关。予举爵进曰：“公以赤心奉至尊，不佞庶几可质。” 引满立饮，釂如初。下摘星桥，歃流水，歌者进爵，为天风之歌。顷之，天籁皆鸣，若相倡和。予以为钧天之乐，戒勿歌。由南嵓趋五龙，所至皆信宿。道中乐青羊涧别业，乐诵经台。行至玉虚，月望矣。登楼命酒，以次觞列仙。至洞宾，觞者二。公好饮则眞吾师。质明发沧浪，从此出境。后十年，至予将出郧关，望夏门，柳侍中请行期，先期往，乃燂汤治浴室，逆余宿沐浴堂。明日由间道入罗公嵓，道中饶木石苑，积不治。假令刋木疏石，宜奇。始至，望天柱诸峯犹宿云际，无何，浮云立尽，如出靑芙蓉。旣而明灭纵横，如羽衣，如缟带，已复尽，冉冉如站鸢。予宿罗公房，六月衣袷。明日尽东略，乃出复眞，过玉虚嵓，不果宿。寻登福地，有杂树，树挂剑松下，拔剑斫之。五夜雨师淸路尘。旦日杲杲，侍中命工除间道，余乘小车登太和。日方中，其下五色云见，祠官以告，侍中亦自南嵓望见之。旣礼玄君，退就南荣，嗒焉隐几。居有顷，𧺫而周视旧游诸峰，变幻多神奇。卽三至未可偻指，曳杖出香炉峰侧，命黄冠据其上作步虚声，间以洞箫奏云门曲，兴尽乃返。质明就道，惮乘危杖至摘星桥，指桥东遗址，是当阊阖扈三公，宜祠事文昌，以应天象。次万丈峰下，刻石为铭。过南嵓，侍中语云物状。余闻诸有道者具在山中，开士周泰亨居玉虚西隝，舒复初石教会居柳林，佛子圆性居尹喜嵓，独顔希子出就鄢郢。周故宦者，事靖江王，性通明善悟，入与柴山人相师友，并称法眼云。舒善长生之术，深入无生，具大辨才，其先为柴山人弟子。石故秦将，西域法王子，崇事之。圆性祝发京师，具法相，目摄诸徒属，卷舌不谈，谈则纚纚不休，适其意所欲出。予先以使往，毕为之期。予留南嵓，石子先至，予执旧闻与语。石洒然，公岂宰官身耶？不揭不厉而登彼岸，其未也，坐待明月。琴师就嵓中奏。旦日问尹喜嵓，过佛子嵓，东北向门外多美箭为藩衍，中列两楹，虚其中奉佛。佛子肃客入，坐客当中溜。旣而谢从游，引客入卧内，摩客腹私语，佛耶佛邪？由往刦以来，乃复相见。抱膝就客，亹亹多所开陈。已而谓客，喜游，请先客，乃授客杖，先从竹径出涧滨，磐石据涧交流，堤其下，草傍一巨石出临岸，断水作曲栏当之，咫尺若在濠梁，其幽致可入绘事。嵓上草木益茂，柴荆为周庐者三，中有莲池，池水四时不涸。池上一室，蓬戸，室中置绳床。戸外并列招提，悬彩旛作灭渡法。池外一池差小，自为一垣，垣中花木成畦，多芳草。其后由荜门入，中为草亭，方广当身，设坐具。亭前分列入石宜坐，门徒客笑曰：“公所居足称精舍，公安事此，其游戏三昧者耶？” 佛子曰：“嘻，此固𧲣狼居耳，吾日事树艺，遂成园林。客勉矣。” 出就谷口，客廻车且日期周子五龙宫。周后至，中道遇暑雨，毕易衣屦始相见西斋。周告劳，子不欲烦以口舌，乃出日月池，上过诵经台，羣雉递鸣山梁，不避人语。侍中请台端行酒，列炬乃归。旦日次行宫，石子将舒子至，舒卽次以机𢪩，予石数目，予机不入石。笑曰：“公将以闻见，乃今不涉闻见，恶乎取之，故不入也。” 语未卒，相与过玉虚宫，坐月明中，将叩实义，会侍中倦而思寐，罢勿谈。明日登望仙楼，语其概，乃子犹多捍格，然亦有味乎其言。是夜月始盈，遂还行部计期，则十年周矣。予适有天幸，十年三游，始与贵游者俱，局趣不自得。再至则予为政，然亦不失为侠少游。乃今吊诡得朋，视昔游为犹贤矣。要以游方之外，时而汗漫，时而逍遥，其斯为采眞之游，予未能也。

《河南游梁记》

王士性

岁辛巳之夏，余令朗陵三载矣。以秩满例得代篆上阀阅，念自吏比弗克顷刻懈马牛力，欲从斯行，悉从中州之胜而寓目焉。乃以六月癸卯发朗陵，至府西郊。时大雨淹积数旬，水环城十里如湖海波涛，村人结筏行柳稍中。念河汝之民行当复为鱼矣，游兴渐阻。望后南走申𢪩牒臬大夫与申太守饮相公园中，始霁。辛亥西行过泌阳邓河，邓通故居也。通一嬖幸，传其名至今。甲寅至南阳，连霁，心复动。乃西八里坐卧龙冈，谒诸葛武侯像，犹翩翩神仙人也。是夜宿草庐中，复大风雨，林木震撼。余诧谓卧龙欲起耶？门左有诸葛井，井栏石绳辙十数，过数之数各异。冈仅仅与人首齐，非幽岑邃谷，而宛紧世祖龙兴，复中州战争之场，不知孔明曷从琅琊避乱至此？或云南阳乃襄阳墟名，非此也。冈稍北为百里奚墓，墓有七星石。丁巳复𢪩牒籓大夫毕行，召信臣旧偃。戊午次裕州，经搬倒井，拜光武像，井泉飞涌，淸沁人齿牙。己未道昆阳城，巨无霸驱虎豹战败地也。是日趋叶，欲求故叶令飞写遗迹，弗可得。止城西为孔子问津处，后有严光祠。余贻书叶令，仍当祠沮溺于中，与光祠为三隐。庚申向宝丰，览香山寺浮图矗天，寺廊[厂無]伟甚。寺僧云大士化身之所，亦曰白司马九老会也。辛酉出汝州道，望崆峒山，翠霭上殷殷为广成子宫，因睠焉有感于七圣者，日暮不果登。壬戌取道登封，岩峦盘屈。比民至此，则多凿土为窟而山栖矣。癸卯止太少二室，观达摩面壁石，别有嵩游记。乙丑转轘辕岭赴巩，复东行出虎牢关。关不及𡨕厄而名独较著，岂当时以关内外为限也？今为古崤关，亦卽成皋。丙寅经鳌山，盖秦置泰仓，郦生所策据其粟处。益而东则为鸿沟，尚有址焉。一山平列为广武山，山东西二城，其下卽楚汉提兵百战相距地名古战场。引杯举李华文诵之，泪落不禁矣。一客从旁笑曰：“善乎阮步兵之登此而叹也，曰世无英雄，使孺子成名。” 余复拍手长啸数声，引太白招步兵魂复起。戊辰诣古阳城，步周公测景观星二台。台后石制量天尺，刻周尺一百二十尺。登台视天心，犹之乎燕越间，庄生所谓苍苍其无止极者故耶？台前五里乃箕山，有许由塜。岁饥，诸恶少发之三日，石椁发辄合。余谓许由一瓢犹弃，何得预为石椁自庇，必非由塜，意好事者因太史公言而附会之。是日至密东三里天𡚱宫，为黄帝葬三女墓地上，树一松围五人，起三枝而上可十丈，色如傅粉，粉内卽绿肤𤓰之髓出，叶如线铁樛曲诡怪，云数千年矣。宫外有滴水篷，篷上乃人行，地下厚一尺卽空为洞，水从空如提壶注下，不知何自出也。县迨宫石皆苍质白理甚钜，不亚太湖。已已过古郑州，逮中牟五十里圃田薮。昔为周宣王会东都讲武，今高者居，低者田，洼者潴，湖堰不复成薮矣。中有列子故居在焉。庚午始抵大梁，忆梁往事如魏公子好士，当时夷门鼓刀之流一何侠烈，令人恨不卽至其地。今止夷山一阜耳。其后梁孝王置宾客，司马长卿、枚叔、严夫子辈词赋风流亦一时之豪。及问所谓修竹园、雁鹜池无一存者。考之志云兔园正隷归德，乃汴东南城外。又有孝王平台，岂时兎园广五百里，遂横亘梁宋也耶？平台亦名繁台，又名师旷吹台。日落登之，淸风泠泠如𮈔竹，至慨然缅怀杜甫、李白、高适三君子之踪。今祠之者又益以李和二君，从其地也。台有大禹庙，昔人登台望河洛为之第制狭不称，所以报禹者。庙有李子碑。城东南则隋炀帝引河入汴幸江都故道，堤杨柳旧数万，古今成咏。城东北为夀山艮岳，宋徽宗以花石纲縻天下力供之，而株木片石俱废，此其近者何论梁王魏公子耶。城北为周王府，则因宋旧内也。城内寺颇多，惟相国铁塔二寺最修且丽。城外去黄河十里，作大堤环护之，周八十里，树阴夹道，行堤上卽不论晴雨皆可人。时宗正西亭君方赋人瑞，至明日引见之。叟高姓，鹤骨台背，发星星，健耳目，步履年一百五𡻕矣。云生成化十三年，妇王氏生成化十七年尚在。询其致夀则无他术也，惟好杯中物且断欲止三十年，至今犹以淬靑铜为业，眞瑞人云。已复出城北蓬池，忆阮公绿水洪波之句。或云尉氏亦有蓬池。比入尉氏访七贤竹林遗迹，犹有碑在，而黄公垆则不知其何地矣。未至尉氏四十里则朱仙鎭有祠，祠岳鄂王，思王之寃，又不觉黯然欲泪。壬申回至许昌，为关羽旧宅，盖降曹初秉烛达旦处。癸酉至郾城，则桓公盟召陵故城也，今亦废。余此行计三十五日，行二千三百里，枉道者七八百馀。暑雨勤仆从力，洵苦然得尽悉中州之胜，亦一快也。卫源、王屋、邺都、洛城，盖犹有待，而此行之胜在木石之奇则密之松、少林之石，人之奇则大梁之叟为尤称绝云。

《游苏门山百泉记》

袁宏道

举世皆以为无益，而吾惑之，至捐性命以殉，是之谓溺。溺者，通人所戒，然亦通人所蔽也。溺于酒者，至于荷锸；溺于书者，至于伐塜；溺于禅者，至于断臂；溺山水者亦然。苏门之登，至于废起居言笑，以常情律之，则为至怪；以通人观之，则亦人情也。夫此以无妻子为怪，彼亦以远山水为怪，各据其有，则递为富，彼此易位，抑更相苦矣。嗣宗语意微涉牵率，栖神导气在山水间，为俗谈，置之勿答是矣。及划然长啸，林谷传响，真意所到，先生曷尝废酬应哉！唯世无发其籁者，故不鸣也。曰：“子何以知其溺？” 曰：“以百泉知之。百泉，盖水之柔物也。吾照其幽绿，目夺焉。日晃晃而烁也，雨霏霏而细也，草摇摇而碧也，吾神酣焉。吾于声色非能忘情者，当其与泉相值，吾嗜好忽尽，人间夭韶不能易吾一盼也。嗜酒者不可与见桑落也，嗜色者不可与见嫱施也，嗜山水者不可与见神区奥宅也。宋之康节，葢异世而同感者，虽风规稍异，其于弃人间事以山水为殉一也。或曰：𢪩之水不怒出而更笑，毋乃非情？日有大溺者必有大忍，今之溺富贵者，泊没尘沙，受人之摧折，有甚于水者也。抑之而更拜，唾之而更谀，其逆情反性，有甚于笑者也。故曰忍者所以全其溺也。” 曰：“子之于山水也，何以不溺？” 曰：“余所谓知之而不能嗜，嗜之而不能极者也。余庸人也。”

《登嵩山记》

薛正言

永乐二年正月，与都督扶风马公同至嵩山神祠，登草参亭，整衣冠、盥帨以入。至中门，道士二人出肃进。至祠阶，拜谒，步出两庑，观历代封祀碑，遂至登封官舍宿焉。

蚤起，出县治北，涉涧壑，披荆𣗥，行八九里，望玉镜峰甚奇，往观启母石。右旁旧有启母神祠，祠已毁，故基、碑石具在，断碑四五卧荆榛中，字磨灭不可考。过启圣母神祠西十数步，是为崇福宫。宫宇亦已废，废基上一平邱甚高，褰衣而上，乃得故堂基。中有流觞曲水，渠皆凿石为之，渠圆而正，周坐可十数人，盖昔游观者宴饮之所。东有一穴泉，甚淸，流于渠中，今泉竭不复出矣。

循山西行约二三里，一峰巍然而南，汉武帝登封时神人呼万𡻕之所。峰之半乃昔嵩阳观故基，有唐天宝年碑。东古柏五株，积翠婆娑可爱，中有一株尤大，命从者五人连手抱之，围始合。树下一石刻曰 “汉武帝封大将军”，馀柏或三四抱围，所植皆厯千百年者，众咸坐玩不忍去。

又登十馀里，至法王寺。寺有殿堂，可延坐。一老僧出谒，龎眉古貎，须髯苍然，仙如也。众皆解衣憩息，谈咏眺望，无不适意。良久，登天门峰。峰极峻，旣登，东瞻月峡，西观少室，南望南阳、许汝诸山，皆出没在千百里外，空日澄明，端倪无际，旷焉、茫焉，不知天之为高、地之为下，而登涉出于灏气之上也。

夫嵩山据天地之中，崇峻而端直，磅礴而方广，得坤道直方大之体，诸峰起伏于上二十有四，备天运四时之数，造化藴蓄如此，岂高广足以尽嵩山之观哉？相与缓步缘峰而下，至岳麓寺，峰而西至会善戒坛，以望永泰，四时峰峦之胜，皆不及法王所见高广矣。

时日巳昳，联辔往少林寺。西出山麓，夹道丛木交蔽，重峰曡巘献奇后先，令人应接不暇。近寺一里许，寺僧数人来迎，须臾钟鼓声自岚翠中出，楼台金碧掩映林峦间，与夕阳同辉。夫不登法王寺峰，无以见嵩山之高广；不登少林寺峰，无以见嵩山之幽奇，登览之胜，无以逾于此矣。

入寺晚饭毕，寺僧导登五乳峰，观达摩面壁洞。洞前有受记亭，设达摩神光受记像。近阶古柏一株，甚翠。僧曰：“此柏六祖慧能所植。” 香案上一石，长二尺许。僧曰：“石中有达摩背坐形像，乃面壁时精神所寓者。” 余观其石，乃湍激之石，非壁石之石，形像若人为之者。令从者抱石置前，以水石磨之，形象如故，众愈神其异。余因解之曰：“昔梁魏之时，南北奉佛者率以崇饰塔庙为事，縻费生人。故达摩西来，不立文字，见性成佛，盖示以静也。当时人鲜悟晓，而面壁九年而去，岂区区寓精神于石，以示神异于后世哉？” 是夜宿少林寺方丈。明口出轘辕关，都督公道语余曰：“吾年才弱冠，卽领戎事，泝大江上三峡，崎岖巴蜀间，凡山之奇异者，靡不周览。及出守张掖，陟关陕，越酆鄗，周旋乎上郡、祁连之广，月氐之高，靡不徧厯。然巴蜀之山偏于奇峭，张掖之山苦于荒野，远求夫具天地淸淑之气，得中正之体者，惟嵩山为然。吾思之历年，而今始得与诸公登览，以遂其平生企慕之怀，岂非幸欤？” 因并记之。

《嵩游记一》

袁宏道

度缑岭，越轘辕关，西北折入山㘭，则少林寺也。少室截然横其前，诸山怀之，天然廻合，如有尺度。京洛之间，古迹废尽，独此寺犹存典型。日者过东都，覔故宫遗址，了不可识，询李文叔所记名园，亦无有。而伊阙两岩废像残碣，崩剥苔芜间，令人堕泪。此中差强人意，不复为此寂寂叹矣。

樗道人曰：“今好事家所贵者，曰古、曰完、曰欵识。山狩于虞，古也；雾𥦗云寮，飞布岩壑，完也；隋唐以来碑碣森列庭中，欵识也。” 堂头僧曰：“道人欲置兹山于贯城市耶？请以一转语酬价矣。” 道人曰：“有大力者负之而趋。” 余大笑。堂头僧者，曹洞下儿孙，主斯院者也。

从院东西穿，诘曲磴道中，过甘露台。有古树根如欹石，虚处如梁。已出寺西折行，观初祖影石，石白地黑，绘酷似应眞像。老僧曰：“涧中自有此石，能为水树云影。” 余曰：“然。石以影重，达摩之重，不以影，不以石，不以面壁，此中不须蛇足也。” 已从菴后出行三十馀里，得初祖洞。洞中石如波卷不尽，五乳峰者数丈。已下山，度南岭十馀里，得慧可覔心台。台形如孟，倚翠壁，下临伊洛、黄河，苍莽行绿烟中。已归院，徧历轩除、庖湢，休于丈室。顾樗道人语曰：“是中有余衣履迹焉，云树烟峦若旧识者。余梦游兹山久矣。” 晓起出门，童白分棚立，乞观手抟。主者曰：“山中故事也。” 试之，多绝技。欲登少室，无所得路，乃止。少室奇秀，迫眎不可见，远乃得之。行修武道者，望若古钟，仰出诸山上。从汝来者，惟见千叶芙蓉与天俱翠，摇曳云表而已。山四匝皆壁，羣山翳其外，迫之乃不见巓而见翳。游人多不惬，夫豪杰之偶于众也，凡才得肩而蔽之。及时地旣远，肩蔽者与腐草俱尽，而天下始望之若飞仙，获其只字以为至宝。士患不特达耳。余数年前走南阳道，见远翠干霄，土人曰：“九鼎莲花寨也。” 了不知所谓，及过崿岭，忽有举此名者，始知所见在五百里外也。少室之秀特可知矣。

《记二》

山东关里许，有皂巾而敝蓝者请曰：“由西华道耶？” 余不解。及至岳祠，从垣之西窦入，不觉一笑。祠在黄盖峰下，偏峰之左。东行数里，得涧，寂无人声，芦风水响，环绕山砦。沿涧而北，得山足。涧与山曲折如月半弓，渐高得寺，寺尽而岩，卢浩然旧居也，至今犹袭其姓。山至此忽两分，如人张左右臂，当冐腹处，削壁千仞，恨虚而却，如割大瓮之半。水从了处出，初犹黏壁，雾雪纷飞，忽然堕空千𮈔直下，激石为屑，散布一涧。时方下春，日与烟相薄，而暴溅之风复生态其间，正视不一色。去瀑十许步，巨石岌嶪，游人各居一石，望瀑而饮。回风忽射，稍点洒面，起立欲避，而雨脚已斜卷去。朱非二曰：“少时读天台赋，知有瀑而不知其奇丽如此。” 问余，余曰：“三见之矣。见于五泄者，如奔雷，其观伟；见于黄岩者，如立玉，其观𨓜。若夫苍寒霏微，帘披绡曳，此为最幽矣。” 登封令傅元鼎曰：“尝夏月雨后经此，飞泉挂壁，激石倒立如柱，响震一山。” 余曰：“然。古人谓夏山如滴，冬山如睡，瀑亦有之。夏瀑如怒，冬瀑如喜，此正卢君喜时也。” 壁石多奇，或为霞，或为绀，或为岚，而根下有石数丈，云峦洗出，其纹如刻划。涧中多白石墨浪，界之与影石相似，独不能为人物耳。涧西有小洞，容数人。其下流峡中石几、石龛、石版，遒妍不一，与碧潭相暎，为山中绝景。

《记三》

道阳城废址，入会善寺。寺半圯，有泉泠然，及门而没。西去数十武为戒坛，頺栏败砌，皆镂隋唐佳句，人物山水，细入毫发。石柱上有唐宋题名，宇极精奇。故魏少文避暑宫也，唐以来习毗尼者居之，遂有坛。古碑刻完好者菩萨戒经，大厯十三年协律郎高坚书。魏天平二年嵩阳寺碑，不著撰书姓氏，末云唐麟德元年九月庚申从嵩阳观移来，乃知嵩阳古梵刹也。门之右有大厯二年中书门下牒，其下勒代宗手勅二十二字，无一笔蚀者。碑阴勒戒坛记，汝州剌史陆长源撰，河南陆郢书，隶法道逸。戒坛西南麦畦中，有开元十五年道安禅师碑，广平宋儋撰兼书，末云建塔僧破竈，损一字，盖神僧破竈堕也。塔已荒不可识，而碑尚可榻。今人但知戒坛寺茶榜，可发一叹。山僧云：“古碑甚多，磨为时贵书，且尽。” 余自少林入嵩庙，阅碑立洞口，悉收听之，是名为水敛洞。上建双塔，洞内有金佛，是名为双塔金佛。奇莫如锣鼓，盛莫如莲花。介锣鼓莲花而下，石罅中迸涌三泉；金佛直下，石罅中迸涌五泉。山南北有凤仙、乾元、香山、看经、天竺、濳溪、广花、宝应八寺，径口有五龙庙。予蹙然为不安曰：“嗟乎哉！石工糜力，民用竭才，是必衰世所为，而络绎游眸，方剧欣玩，较之开山禹功，所费同，损民益民异，良可为慨。”

《太行山记》

山自北纪云中发宗，行平定州，至上党、辽、心、潞、泽，衍亘多起彰、衞、怀三府，南受籓垣，中原自是西奔为中条，至雷首，东发为燕山，至碣石，左右行皆其托祖，故曰太行。又以介省故名省，曰山之东。山自西太行，中原之正脉，两腋如华盖，所以冒中原而重其力。惟其起张两腋，故身不自结而凝为所冒之中。以其行局之宏，非太行不足以当之，而其伊止之所，乃所以为行之地，盖言意也。

《游百泉记》

张缙彦

余壬申七月，越今年三月，游百泉者七。秋行则空涛吞石，冬诣则雪岭压天，晨行则气涌平暾，晚入则人冲暝雨。终以城闉隔，不获信宿其上。四月九日，集郭公望苏门山房。时贡院初集，百工杂作于水竹间，执事者飘盖如云。余引杯酌以避之，徘徊浩𣺌。既而夕阳渐下，人迹就灭。二三友人乃牵舟石槛之下，折竹竿而荡之。水淸舟平，倏然入泉之腹矣。榜人为我言，直北古楸树下，碧泓深不可测，日影射之，见金鲤出没，长丈馀焉。余挽舟趋之，石底暗杳，光闪源开，如玻璃色。舟子竹尾所指，水珠随之迸吐，然不见鱼。忽然水草披动，则以为大鱼过也，余为𢙀然。泊涌金亭下，婆娑苏长公题字，遒然骨气，浸淫余衣袂间。上观水庙，谒先师祀像，仍登舟，则一月横霁矣。暮色深烟，一川尽绿。舟中望之，不知是月是水，灭烛逾时，迄不能辨也。歌者唱赤壁之词，景中人恍惚遇之。此泉竟不与赤壁并赋，山水之遇，亦有幸不幸也。因与客举酒慰泉，相顾乐甚。汪山人千项鸣棹而歌，余属而和其词曰：“寒烟飘月动，夜树笼天寂。独有闲吟人，迷离一片碧。” 歌讫，纵舟所如。西山之缺，有声鼕鼕而起，溯声往听，顚倒错乱，忽而罢寂，不知为何声也。按流回榔，水声又激。下洗心亭，舍舟策马，醉眼欲舒。白鹭洲前，攀石槁，厯危磴，密树绸蓼。有游人踞烟雨矶上，火灭茗寒，杯㯼在焉。时漏下三鼓，乃踏月六七里而憩。

《平泉草木记跋》

叶梦得

李文饶《平泉草木记》云：“以我平泉一草一木与人者，非我子孙也。” 欧阳永叔尝笑之。余谓文饶之惑，何止平泉草木而已哉。后读五代史，至张全义监军与其孙延古争醒酒石事，全义杀之。延古可谓克家之子矣。然以与监军，则违其戒；守其戒，则或因之以至于杀身。一石亦何足言，使文饶而先悟此，岂直无以累后人，亦当自免其身矣。好石良是一癖，古今文士每见于诗咏者，未必眞好也。其好者正自不能解。余绍圣间春试下第归，道灵壁县，世以为出奇石。余时病卧舟中，行槖萧然。闻茶肆多有求售，公私未乏，贵人亦不甚重。亟得其一，长四尺许，价当八百，取之以归。探所有仅得七百钱，假之同舍而足，不觉病顿愈。夜抱之以眠，知余之好石，不特其言也。自此行壑刳剔，岩洞与藏于土中者，愈得愈奇。今岩洞殆十馀处，而奇石林立左右，不可以数计，心犹爱之不已。岂非余之癖哉？赖晚粗知道，文饶之病，则无复有客欲得者，皆听其自取以去，未尝较。尝戏谓汝辈云：“此不但吾无所累，汝亦可以免矣。” 天下事何尝不类尔。每以文饶之言观之，世间安得更有一物也。

《济源池》

李濓

《山海经》曰：“王屋之山，㶌水出焉。” 而《地理志》亦曰：“王屋山，沇水所出。” 㶌、沇声相近，盖一水也。沇水即济水，故《禹贡》曰：“导沇水，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荣，东出陶邱北，又东至于渮，又东北会于汶，入于海。” 夫济之为水，莹洁如玉，性下劲疾，贯大河而不浊。故《释名》曰：“济源也，言源出河北，济河而南也。”

余曩阅桑钦《水经》，郦道元为之注，凡异常事无不具载，而独于济水下无所称，乃知世之谓灵异者，皆譌谬之传也。余家去济源仅三百里，数闻乡人献香祠下者，云有借贷钱布、浮药以疗病之事，心窃疑之。嘉靖乙巳春三月，计当俗所谓潮赐之期，乃单骑往观之。州县献香人纷遝四至，昼夜呌佛，声响振林谷。余闻之，抚然叹曰：“无知徼福者有是哉！”

余既至池上，肃谒济渎神祠。祠后有北海神殿，记谓济渎源通北海，故祀北海于此。或曰以北海远望而祭之也。殿前有池，即浮物之处，是谓东池。池西有石桥，桥之西池曰西池，皆济水自王屋山顶流入太乙池，乃伏流地中，东行九十里，复见此滙为二池。地志谓东源周回七百步，其深莫测；西源周回六百八十五步，其深一丈。合流至温县，厯虢公台西南入于河。自今观之，东池即东源，周仅百馀步，亦不甚深；西池即西源，周如东池，深才三四尺耳。

余躬蹑王屋山顶，观太乙池，亦涸。古今陵谷变迁，乃尔邪？正德初，楚辰潘君棠理怀庆，尝著辨谓春夏之交，泉脉腾沸，升发之气劲疾，愈于常时。故近𢪩之物，或当其衢，随沸而止，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余坐水殿竟日，见布帛、桃乾浮在池面者，上书姓氏年月，亟取视，咸三日内所𢪩者。则向所闻浮出远年之物，皆妄傅也。又见纸褁成药浮出以应人求者，上亦有字，意神灵为之，必仙画云篆，乃皆俗笔。而服之者亦罔效，岂庙中人欲神其说而故为之邪？又乞嗣者所𢪩银婴儿，有沉不沉者。盖银婴儿皆空，中其制有渗漏者必沉，否则浮。如以浮沉系之，诚格他物奚不然乎？潘氏谓果水之灵，则当不择时而施，何独见于春夏之交乎？其为水泉气盛之所为明矣。

乃若能兴云雨，泽百谷，见伏断续，不因馀水而能独行以赴海，是则济之灵也。先王列之为渎，庙食万世，有以哉。国家定制，惟天子得遣官祭告。其历代碑刻亦云：“蠢兹下民，乃不远千里，混男女，塞道途，羣道蹈谬以侥福田。自古奸人多假神以倡乱，如汉末之张角，诱结凶愚，至三十六方，流毒海内。为人上者，可听其贸贸而不禁其渐乎？”

《王屋山记》

李濓

王屋山在济源县西百里。《禹贡》曰：“底柱、析城至于王屋。” 是也。以其山形如王者车盖，故名。或曰山伏如屋也。又曰山空其中，列仙宅之，其内广濶如王者之宫也。按龟山白玉上经暨茅君内传皆云：大天之内有玄中洞三十六，第一曰王屋之洞，周围万里，名淸虚小有之天。杜甫诗忆昔北寻小有洞，即此山也。

其绝顶曰天坛，常有云气覆之，轮菌纷郁，雷雨在下，飞鸟视其背。相传自古仙灵朝会之所，世人谓之西顶，盖以武当为南顶，泰山为东顶，而并称三顶云。余夙慕天坛、王屋之胜，顾尘事羁缚，恒以未获一游为憾。岁乙巳三月十三日乙亥，早起渡河往游。是夕宿原武。翌日丙子，宿武陟。丁丑，宿覃怀。戊寅，宿济源。己卯，晨出县城，西走沟中四十里，饭胡岭。又折西南行十五里，度秦岭，皆行山上。逾五里，至剑河堡。南行，又折西北行十五里，至阳台宫，在王屋山之麓，唐司马承祯修真之所也。明皇御书 “寥阳殿” 三巨字。殿中塑昊天上帝像，旁侍十二宫辰，皆伟丽。而白云道院乃在寥阳殿之东，曰白云者，承祯别号也。入道院，见大镬一，径丈，深数尺，胜国时物也。宫之南有八仙岭，其势如八仙饰冠佩，下天拱揖而向阳台。又有仙猫洞、不老泉，皆去宫不远。出阳台宫东北行，下山百馀武，谒烟萝子祠。祠前有洗参井，祠即烟萝子宅址也。烟萝子者，晋天福间人。世传烟萝子佃阳台宫田，苦积功行。忽一日于山中得异参，阖家食之，拔宅上升云。过祠北行，涧道中，蹇乱藤，履危石。东西两山壁立千仞，风飕飕起岩谷林木间，令人震恐。磵道中行八里，复上山，坡垒巚盘曲，莫记层数。乃循石磴，道士导引入紫微宫。仰视台殿如在天上。至门，金书榜曰 “王屋山朝真门”。门内为天王殿，榜曰 “天下第一洞天”。又上一层曰三清殿，而对华盖山，如几案然。又上一层曰通明殿，设昊天上帝像。殿中环列朱龛。[贝宁]国朝御赐道藏经若干函，有碑数十通，皆宋、金、元时物。薄暮，酌方丈之松菊堂。翌日庚辰，夙兴为天坛绝顶之游。乃乘小山轿，仆夫持絙牵舆以上。出紫微宫西上二里，至望仙坡，阅披云子修炼之迹。又上四里，至憩息亭。凡登绝顶者至此必茗饮少憩，故名。其地有仰天池，四面高而中凹，旧有泉，今涸。至此则山径愈峻险，轿不可行，乃步以上。过此，则蹑瘦龙岭，登一天门。曰瘦龙者，以山脊之癯如瘦龙露骨也。过一天门，登十八盘，山石壁陡绝，旋绕而上。至蹑云峤，观烟萝子登仙石，石上有足迹。下有涧曰避秦沟。又稍上，则紫金岩。岩之右有三官洞，洞前有仙人桥。少顷，至南天门，则愈𨺗绝。手攀铁索以上，观轩辕黄帝御爱松。小憩换衣亭，谒玉皇殿。殿之东曰清风台，西曰明月台，皆巨石也。又行数十步至绝顶，入虚皇观，谒轩辕庙、真君祠。乃涉三级瑶台，极其遐览。东曰日精峰，日始出时，精彩烂然。西曰月华峰，月上时光华先见也。于是东望海岱，西眺昆邱，北顾析城，南俯黄河如线，如嵩山少室隔河对峙，咸聚目前。下视华盖诸山，卑如培塿。窃意天下奇观无逾此者。余徘徊久之，乃下三级瑶台，徧观今古诸石刻，而日已晡矣。是日宿上方院。偶思李白诗 “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 之句，超然有遗世独立之心焉。余入寝室，将就枕，道士走报，请观天灯。亟出视之，则见远火如流星，下上明灭，杳无定迹。时从行者咸相顾骇异。辛巳，昧爽起，观日始出之景甚奇。天既明，阴云蔽翳，移时顷之，开霁。步至北天门，见古松十数株，夭矫如虬龙，环列成行，俨如侍卫，皆千百年物也。遂观舍身崖、志心石，在东北虚岩之上，突出一石，阔尺许，长丈馀，势欲飞坠，下瞰峭壑，神悸股栗。又观老子炼丹池，池上有老子祠，古碑存焉。闻东北有王母洞，奥邃莫测，人迹罕至。元岁时，𢪩金龙玉简于此。余欲往游，道士曰：“径险不可行，且有蛇虎潜其中。” 乃下南天门一里许，游黑龙洞。洞前有太乙泉，一曰太乙池，盖济水发源处也。世传析城之山升白气于天，落五斗峰，化为湿云，自窦中滴水，降太乙池云。道士曰：“每岁诸元会日，五更之初，辄闻仙钟自远洞中发声，悠扬淸婉可听。” 又曰：“日出没时间，有倒景之异。” 余暂游速返，悉未之逢也。是日由旧途下山，仍宿紫微宫。曩余尝梦游一山极奇绝，嗣后游四方名山无似者。乃今登览王屋，种种与梦中所见合，夫岂偶然者哉！

《游伊阙记》

都穆

伊阙在洛阳西南三十里。癸酉仲冬二十九日，进士路君敬夫陪予往游。离城五里，经天津桥。桥久圯，石悉为有力者取去，今易以木。二里至邵子祠，即所谓安乐窝。中为塑像，瞻拜而出。二十三里至伊阙，其得名以两岩对峙，而伊水出其间。俗又名龙门，谓两岩为禹所凿。司马温公尝辩之，以为天之所为，而禹特治之，非凿也。予考之，龙门在今山西之夏津县，乃诚禹迹，则此固非矣。上西岩，登五龙祠，沿厓行，入潜溪寺。寺皆石洞为之，葢徧岩内外，石佛大小以千万计。传昔拓䟦魏胡后崇佛，命工所凿。与敬夫午酌，出寺东行。石罅时有流泉，惟稍北三泉四时常温，名温泉。二里渡伊水，折而东南半里，至东岩。一巨石中裂，老僧云此龙门也。昔有龙自此而出，鳞鬛之形宛然石上。乃知世俗之说又似非诬。盖游人往往止于西岩间，无有指示东岩者，故未尝见此。虽温公之辩，但谓非禹所凿，则其他可知矣。行六十步，有石将堕，旁留虎迹，名虎托石。又三十步，得凤凰石，其迹大几一尺，五爪一距深入石理。与虎迹皆涉于异，有似僞为。然予观今之图凤者，惟一距三爪，未闻其爪之五。使眞有僞，曷不效图之形，则又疑其眞也。敬夫曰：“兹游也，得识龙门，辩凤爪，皆平生之所未及，愿书以禆郡乘之缺。” 遂书之。

山东

《东游记》

杨奂

壬子春三月十六日庚子，东平行台公宴于东园。是日，衣冠毕集。既而请谒阙里。迨丙午，乃命监修官卢龙韩文献德华、谷刘诩子中相其行。丁未，同德华、子中暨摄祀事孔[木*苪]器之、梁山张字子渊、汴人张敏伯达，出望岳门。幕府诸君祖于东湖之上。东行六十里，宿汶上县。汶上古之中都也，先圣之旧治。鲁定公九年宰此，署县之思圣堂是也。有杜子美望岳诗刻，王彦章坟词在西城外，以斯人而仕于梁时可知矣。

戊申，是日至兖州。会州佐孟谦伯益、教官张铎振文，话峄山之胜为甚详。子美所谓 “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靑徐” 者，登南楼诗也。徐在南四百里，靑在东北七百里，海在东北不啻千里，岱岳一百馀里。吁，二三千里之远，今一举而至，与其终身拘拘儒儒于百里之内者，不亦异乎！

已酉，拉振文而东，不四五里过泗河，地颇高敞。南望鳬绎诸峰，出没于烟芜云树之表，使人豁如也。又一舍许，达于苖孔村。见曵而断者，其鲁城欤？郁而合者，其孔林欤？不觉喜色溢于眉𥈤。遂入自归德门。鲁门一十有二，正南曰稷，左曰章，右曰雩；正北曰闺，左曰齐，右曰龙；正东曰建春，左曰始明，右曰鹿；正西曰史，右曰麦。归德其左也。当时天下学者多由此门入，故鲁人以此名。族长德刚又率诸子弟侄迓于庙之西，相与鞠躬趋大中门而东。由庙宅过庙学，自毓粹门之北入斋厅，在金𮈔堂南，燕中门之北。堂取鲁共王事也。是日私忌，不敢谒。

庚戌，钟鸣班杏坛之下。痛庙貎焚毁，北向郓国夫人新殿，设绘像，修谒而版祝如礼。告先圣文宣王毕，降阶谒齐国公及鲁国夫人之殿。殿西而南向者，尼山毓圣侯也。次西而东面者，五贤堂也，谓孟、荀、杨、王、韩也。碑孔中丞道辅文。遂饮福于斋㕔，执事者族中子弟也。进退揖让，礼貎可观，信乎遗泽之未涸也。焉知教养之久，明诏之下，人物彬彬，不有经学如安国，政迹如不疑者乎？杏坛二字，竹溪党怀英书。坛之北，世传子路捻丁石，盖石之靥也。坛南十步许，眞宗御賛殿也。七十二贤并诸儒賛，从臣所撰，贞佑火馀物也。手植桧三两株在賛殿前，一株在坛南，业巳焚橛。赵大学秉文、麻徵君九畴有颂有诗，世多传颂之。次南碑亭二，东亭宋碑一，吕䝉正撰，白崇矩书；金碑一，党怀英撰并书篆。西亭皆唐碑，一碑崔行功撰，孙师范书，碑阴刻武德九年十二月诏，又乾封元年二月祭庙文；一碑江夏李邕撰，范阳张廷圭书，开元七年十月建。次南奎文阁，章宗时剏。阁之东偏门刻顾恺之行教、吴道子小影三像。东庑碑六，皆𨽻书；西庑之碑八，𨽻书者四，馀皆唐宋碑也。是日出北偏门，由袭封●署读姓系碑文。又北行，由陋巷观顔井，亭亭废矣。北出龙门，入孔林。徘徊思堂之上，由辇路而北，夹路石表二，石兽四，石人二。兽作仰号之状。拜奠先圣墓如初礼。墓前有坛石，厚三尺许，方如之，其数四十有九。后汉永嘉元年鲁相韩叔节造。东连泗水侯伯鱼墓，南连沂国公子思墓。世家云相去十步耳，而密迩若此，疑后人增筑之也。然规制甚小，礼之所谓马鬣而封者是也。子思之西石坛，居摄元年二月造。有曰上谷府卿者，有曰祝其卿者。先圣墓西北白兔沟也，二石兽状甚怪。林广十馀里，竹木繁茂，未见其比。而楷木以文为世所贵，无荆𣗥，无鸟巢。林东三里，讲堂也。林与堂俱在洙北泗南。按世家云周敬王三十六年，孔子自衞反鲁，删诗书，定礼乐，系易于此。砚台井在西，惜去秋为水漫没矣。

辛亥，谒周公庙。庙居孔庙之东北三里，有眞宗御賛碑。车辋井在正东少南，水淸白而甘，俗呼浆水井者是也。庙北双石梁井，石上绠痕有深指许者。百步许，得圣果寺，鲁故宫也。殿之东北大井，径圆六十丈，深二丈，水色墨如也。东过顔侍郎墓，林城之址，顔庙也。庙中孤桧高五丈许。由曲阜西复东北行一里，入景陵废宫。观夀陵，陵避讳而攺也。东北少昊葬所。宋时曡石饰之前，有白石象为火爆裂。坛之石栏，穷工极巧，殆鬼神所刻也。读碑记，始知草创于祥符，润饰于政和。此亦人君贪侈之心，将以徼福者也。福可求乎哉？大碑四，谚云万人愁者是也。而二碑广二十有三尺，阔半之，厚四尺，𮚰贔高十有三尺，阔如之，厚四尺，龟趺十有八尺。二碑广二十有四尺，阔半之，厚四尺，𮚰贔高十有八尺，阔十有六尺，厚四尺，龟趺十有九尺。一在城之外，一在城之内。无文字，意者垂成而金兵至也。陵曰夀陵者，诚何谓耶？入东门，复西南驰，观汉之鲁诸陵。大塜四十馀所，石兽四，石人三，人胸臆间篆刻不克尽识。有曰有汉乐安太守亷君槀塜者，有曰府君之某者。折而北渡沂水，入大禅院，观逵泉。水中石出如伏鼋怒鼍。寺碑云鲁之泉宫也。薄暮归自稷门，望两观穹然。以少正卯之妍雄，而七日之顷，谈笑剔去，则知舜刑四凶，使天下翕然服之明矣。登泮宫台，台下水自西而南，深丈许而无源。其西灵光殿基也，破础断瓦，触目悲凉。

壬子，复由县城东北行十里许，过陶乐村。南望修壠蔓延不绝者，周之鲁陵也。东南五里达胁沟林，拜圣考齐国公墓。而林广四十亩，墓前石刻甲辰春，五十一世孙元措立石，溢津高翿书。沟水在林之东北，入于泗。其南防山也，而山之峰东西五。礼云合葬于防是也。林之北东䝉路也。自西峰而南谒顔子墓，石刻曰先师兖国公。大定甲辰三月，先圣五十代孙承直郎曲阜令袭封衍圣公孔总立石，太原王筠书。墓前一石仅二尺许，两甲士背附而坐，一执斧，一执金吾。正北有小塜不可考。顔氏子孙二房在少东上宋村。是日东南行，并戈山而西，由白村厯西鲁原达东鲁原馆。

癸丑，穿林麓而东，约六里许达尼山。五峰隐隐在霄汉间，而中峰特回出。昔之所谓圬其顶者是也。庙废虽久而规模犹可见。其西智源溪桥也。端南卽大成门，次北者卽大成殿也。其东泗水侯殿，其西沂水侯殿也。大成之后郓国夫人殿也。其后斋所也。西有齐国鲁国之殿，齐国之东而南向者毓圣侯殿也。大成之东斋㕔也。其馀犹存焉。正北中和壑也。庙之西南观川亭也。瓦砾中得一断石，盖前进士浮阳刘晔夹芦辨也。或曰夹驴，刘恶其鄙俚，故辨正之。夹芦岘在尼山西。由亭之东西旋而下，得坤灵洞。石角濈濈不可入。族长云庙户管用吉成尝持火曵绠而入。北入数丈，忽隙间有光，睹一室，其广两楹许，中横石床石枕皆天成也，而不可动。今五十年矣。以管与吉㓜而瘠故可入也。所言如此，洞名刘晔之所刻也。因涉沂水，过顔母山下，观文德林。以草木障翳，庙与圣井无所见。寻旧路复达鲁原。西南濒嵑下而出，由桑家庄厯峻山，二十里而近达四箕山。至邹国公墓，墓在庙东北。有泰山孙复碑，孔中丞立石。其西大塜七，比正墓差小，无从考之。南有亚圣寺。行四五里，过黄注村。又十里，由石经埠正南少西行四十里达邹县。

四月甲寅，出南门二十五里达峄山之西北绝涧，乱石如屋。复西北行，游太湖、悬钟二洞。东南行入燕子岩。仆以病足坐岩下，诸君且示峄山图蜡纸。按图指顾，若仙桥之巨石，七眞之西轩，下瞰纪侯之重城，汉相之故塜，一如眼底。如玉女峰、千佛塔，尤号奇绝。所至流水修竹，杂花名果，殆若屏面而容缕数哉。逼夕阳下山，迤逦由西北而进，达于县之南关，造邹国公庙庭奠。

乙卯，出西门北行十里，入罔山寺。沿竹径渡横桥，出山东北行二十五里，达马鞍山，谒孟母墓。北行十五里，达赵山庄。又十里许，达于鲁城南。登郊台，台东西五十八步，南北四十步。鲁之台可见者三，是台与泮宫台、庄公台也。北涉沂水，由竹径登浮香亭。亭以梅得名，少北一石穴，茶泉也，亦竹溪书而不名。缅思前辈风度，又诚足敬也。

丙辰丁巳，将访矍相圃不果。戊午，登西南角台望射圃。圃在归德门里。已未，辞先圣于杏坛之下。

《泰山记》

王思任

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儿时问先生，遂结一碧痞。十二岁从旴江还，驴上见峄山，是矣，非是而痞乃痛。既以姑孰令两附辑圭走兖道，仅宿舂耳，终不我即。去来鞅鞅，青未了也。

丙辰之冬，岱入梦，意恶之。丁巳左官齐幕，开府李公酉卿修年好予还，亟觞之，谓泰山色且落子马首，幸以所得来。而直指毕公又申之以嘉命，今日无笯篝之愁，明日有顺风之纵。少伯才出石室，得夷光而入洞庭也。景日俱贺矣。乃以六月念四日至博邑，寅鼓饭家，力汰弱奖健，肩舆出登封，至红门，改腰笋，看泰山易与耳，吾家秦望兄弟也。两记室朱储言将毋同。至一天门，壑石郁碓，历斗母殿、高老桥，折涧潺潺，幽雌靡定。数里为水帘洞，晴倦不下，而意可会也。又数里为马栅崖，言崖可屋马也。又数里为回马岭，蹄至此不可使为缘也。又数里为黄岘岭，得名以色。此泰山转伏转起之脉也。獓来一峰尝向人前雄诞，谓不让泰山，而至此羞澁称妇子。十步一休，五步一徊，苦甚而得快活三。此三里人气一松，谓之快活三也。对岸诸峰頳纹苍点，披麻皴戟起，数折而憩玉皇阁，以为至矣。举首天𮈔杳杳，犹然更衣亭也。两记室曰：“夥颐，泰山之高沈沈者，秦望到那许？隐殷响中见红沬者，二天门乎？且摩蛟龙石，碗蜒而游也。” 越数里，飞瀑砰下，高山流水，子牙鼓于此乎？御障崖，宋跸之以是秦人所蔽风雨也。何物墓傍松，奄奄一息而犹忍大夫辱焉。又数里，上潮阳洞，登振衣亭，望獓来畏怯逡巡，已甘臣仆。下所谓百丈崖、大小龙峪者，尽夹壁天穿，仙巢灵窟，铁结碨𥗬，止许五丁削一缝与人也。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顶，如画重累人，正其际耶。自十八盘以上，松益瘻瘦，树坚黑苔绣，或苍或白，路梯立终无横人。岂特不舆[月*麦]共颏两相支而已，距跃三百，舆人不我戒。级半回首，几吓废，而目与胆大怖，蓬蓬猎猎者即来破肉，生平雪三伏之仇亦一快事。自三天门内逶迤数里，如入小村，顶在股掌矣。予意先谒靑帝，而道士第知有元君。考元君之始，黄帝封岱，遣七女云冠羽衣迎昆仑真人，元君其一也。而祠前载西牛国石氏之女，得曹仙指入天空山为碧霞君，则又不知何据。金碧轮奂，灵爽赫然，而岳宫之圯反有遗溲者，岂岳帝似土官而元君为置吏耶？元君走四方如鹜，岁𢪩金钱数万计，士女香灯丐啼呗诵，雷吼谷摇，有堕踏至死者。而是日仅来一二辈，得享净游之福，甚恬之。日小午，雾蒸蒸起，道士以为顷刻海市，则又甚虞公羊氏之说。乃饭罢天浣如碧，得礼靑帝宫。右行而登玉皇殿，后有石壁二十丈，明皇纪泰山铭，字俱掌大八分古劲，当是访韩择木笔。有桃花泉，题雨馀云海傍，即苏頲东封颂。而林㷆以忠孝𠔳节劖盖之，㷆家堂中物强以诏泰山，此岂可令乃祖林放见耶？遇每一岩字面赘字，何处不可恶，而共欲黥泰山为亟去。看无字碑，丈许滑玉若幕覆然，绝非此山物，不知何以鞭来。祖龙欲无字，今儒欲有字，蒲车葅稭，幸不为所坑耳，焚书有远识哉。乃上登封台，而泰山之极诣于此，呼吸通帝座矣。下视茫茫野马也，絪緼也，月蠕引数湾，或明或动者，㴎耶？泮耶？汶水耶？而猿蹲几下者，又獓来耶？如鼠拱如龟伏者，梁父长白诸山耶？七十二君之所封也，孔颜之所语也，曹谢李杜诸老之所羡咏也，此也。望后障一围，其左肩更矗石黄蒨翠染夺而成，何当吴阊石田辈来此肩一屏去。以予所目寓雅飞至靑有三十馀层，俱翼弱不前。前日济南华不注一乳粽耳，若此间得付一炬，吾当磅●仰空以天为纸，濡墨北海写一大字，此后𢪩笔可矣。而道士又为予言黄花洞幽绝也，则从丈人峰取径抉荒耐怪，十五里不闻鸟声，蛇行而得亭焉。万松枝阁望其下黑翠毵毵，洞即天空山也，不甚广，迹元君拇指，饮其泉，两腋毛冷。人言泰山松，泰山实无松，但禀石气多隐夀于此者耳。胜欲取桃峪尚远，还经回雁峰下，股不佞目矣。乃少卧署中，以日之西历五花冈，观周观，酌玉女泉，冽之，扪李斯篆，念九字昧死请，凡两出泰，謟何栗也。然非天子不考文，岂得人诵泰山哉？即李斯一画，今人未曾梦见，而反芜之垣尻𣗥首，时官学不师古矣。左行而下为礼斗台，鲁班洞，搜剔无异。而白云洞凡几谺，杨侍郎书雨天下三字差可人。乃上月观，指点州城亩馀，方幄而穹窿之岳宇，棋枰白杪而已。道士言某峰火焰，某淩汉，某神霄，某寨天胜，刘盆子俱返照中，影斾不大，悉归路暝矣。沮寒入夜，尽集暑具，守腹背犹不支。起看檐头万星如斗欲滴，又如目睛翻动不等。月去宫鸱尺五也，相与爇松走日观，过汉武玉检碑，不见白云封起，但有奇鬼搏人。久之，黑中一带血融融然，俄而茁，逾两时而盛，人齿战击，尽保亭中，已辨字，而山半寂无鸡喔，视下方[⺡*(夹/水)]昧，正人世寝酣时也。海气不清，煜煜金荡者，有物暗之，云耶？山耶？不可知，亦无赤丸可探，不如吾乡越峥早望反得跳快。道士以为非秋不见，则日观此来误寒多许人矣。吕叔简之解不道学也。从望海石，履仙人桥，窥舍身岩，有大人先生以孝经作法律巨书于石，死之人愚而挺，劝之人古而迂，年年无禁者何似神道设教，见梦于元君之易从乎？乃别岳归，下南天门，一瞬顿不知吾何以上，舆股溜甚，以予身荡之，两手据竿，侥幸不振落耳。仍观石经峪，盘似虎邱，大有流趣，乃元人书佛经一派，活泉铺过，而明人遂刻大学一章以敌之，苦极此辈。至山麓日已逾午，不及看汉柏，第回仰数十里壁立万仞，又霭霭云气中也。生中国或不能见泰山，见泰山或不能游，游矣或不能尽，尽矣或不能两目之内毫无所蔽，无人而独领，吾乃知岳游有夙，畴昔之梦非妖也。王思任曰：吾登月观日落如车，有日之观；吾登日观月挂如船，有月之观。虽不两得，亦未两失也。秦观入鸟，吴观无马，则断断兮矣，庶几周观之东乎？泰山丑寅交代之地，是帝之所出，震也。万物怒生于此，首建元气磅礴，形卽壮焉，宜其父昆仑而兄四岳也。人身七尺，眼仅寸馀，所见者百里，而域泰山有丈目，卽可以通万里，乃其躯四千丈，当如何视海甸耶？维天东柱，障大海，鎭中原，锺贤圣，兴云物，润万民，府神鬼，变化无方，奇不在一泉一石间也。此不可以游赏而可以观，善观者观其气而已矣。孔子观之日浑然，孟氏观之曰浩然，俯察厥理各有所会，登泰山孔氏意也，小天下则孟氏意也。若予之意止在泰山一片靑也，今而后予之腹其空洞矣乎！

《游厯下诸胜记》

王思任

华不注、大明湖、趵突泉，济南之三誉也。东北山渡海谒岱，如雁阵点点，距翼戢止，而华不注虎齿剌天，肥而锐，似帝靑宝碧，十分涂塑者。予时侨居厯山书院，幕僚程张二君以斗酒洽之潄玉亭上。观所谓趵突者，昔时剑标数尺，而今仅为抽节之蒲，诸童子浴裸䙝之。王屋之气日短一日矣，泉也且。泉之左为于鳞先生白雪楼，记别有所属，何处吊中原吾党也。楼也且。明日引镜眉间黄起，则旣抹马矣。尽辞上官之后，披襟独往厯下亭子，一看菡●千亩，流光遡空，芦中人谁欤？若肯为我谱渔笛数弄，我不难赓桓伊也。盈盈脉脉，无以持赠，人亦谁可笑语？乃乞北门锁钥于某万戸，倩睥睨为光明焉。南山危矗如佛首者，厯山耶？舜所耕在濮，此何以厯焉？戴玄趾诗送我平生少知已，恸哭鲍山边。东望有靑蔚起者，是矣。元张养浩龙洞记，画凶刻险，涕中带笑也。且寄语东南一片云，愿以他日北望华不注而逢丑父卒，智在此间。又安得从轹源赊一苇，直酌华泉下也夫。山水之理，必不可卤莽而得。济南名胜尚称幽夥，一眺望间而欲了上下千百年之事，此不过望屠门而食气者，不可以饱骄人。虽然，疎笼之羽，义无反顾，而吾犹得翱翔成礼以去。虽不满腹，亦不虚归矣。一脔全鼎，蜜无中边，其韵一也。且食肉者何必马肝而尽哉。

《孔林记》

王思任

地自生孔孟，而邹鲁之乡遂馥。朋友之义，千里登堂，予于先生何分也，而可有过门之憾耶？则旣登泰山以望其气矣。从山麓东行二百里至曲阜，石俱骨走，渡泗水，忽数千顷蓊蘙靉靆，至圣林耶？由辇路过洙水，槁有石人二，剑笏俨如。石麟虎四，华表二，肃拜享殿之下。观子贡所植楷，先为子思墓，左伯鱼，上则吾夫子之藏也。少昊氏虽墟于此，而奎娄之精，中和之气，至仲尼而始会。泗水却流，黄玉提命，此事不可语痴人。第鸟巢荆棘，非有目者可章章乎？生死事大，圣贤更切于英雄。夫子常敬观人葬，卽延陵坎子犹往觌之，以此知向离食巽，环泗迎沬，人之葬圣人欤？抑圣人之葬圣人也。吾见若堂者矣，而斩板封鬣，不取侈泰，尚夫子之志乎哉？右三楹题子贡庐墓处，𡚶意泰山将頽，夫子独语之子贡，而他日多学多能，谆谆焉欲点红炉之雪，必身后事命子贡襄之，圣人亦有密教不可得而闻耳。林木皆远方弟子手植，至不可知名，而孔氏累累环壖垣之外，三千年不异处，尧舜无此盛美也。辞墓登楼，观峄山一点正案东南，而顔母尼山启圣，顔林俱在顾盼间。从鲁圭门入观阙里，鲁两生引由毓粹门，经金声门，诣大成殿，瞻拜圣容，以文宣王冕旒锺鼎尊严，壁有行教像，顔子随后者是顾恺之画，小影像按几而坐者是吴道子画，恨不见司马朴所藏辋川笔，定别有一种文气道气也。殿之后曰寝殿，曰圣迹殿，殿之前曰杏坛，二字党怀英书。至中门左有夫子所植桧，文阳纽枯而不朽，米元章赞殊可读。徘徊奎文阁下，天风穆冷，古柏森然，碑自蔡中郎、陈思王以下不可胜扪。左为家庙，诗礼堂，古槐瑰石不知几何岁月。右为启圣殿，金𮈔堂，则鲁共王坏壁处也。仿髴有人罄咳云，乃从壁水出棂星门，而禽台矍圃，五父两观，以大火正酣，不能悉覩，记止。从陋巷窥顔井，谒颜庙，规制礼乐稍杀于夫子，而一窭夭人受此华报，斯亦好学之明效也。次日从稷门出，看郭外坦夷如堵，望舞雩台，过九龙山，忽忆李文正之句，一方烟火无庵观，三氏弦歌有子孙，眞能话曲阜县者矣。日午抵邹，谒孟庙，古柏蔽芾，乐正子配焉。东祠孟母，傍有小石像，是孟子跪而受教者，面稍肥似带瘿气。庭前有元佑时所植四大槐。或曰孟母梦泰山神乘云至峄而堕，乃生孟子。由是观之，孔孟之秀皆泰岱所锺者也。不三百里内而数圣比肩，夐绝今古。予出胎以来，仰止梦寐，又以一日于役，得慰所私，虚往实归，其视皓首牖下，汨没尘中者，得失幸否相去何似？时万厯丁巳六月二十八日纪此，志荣。若夫赞述诗歌，则旣游圣人之门矣，以让能者。

《岱记》

锺惺

登岱者，必十八盘以上而后为岱也。然世所为岱者聚焉。予以万厯丙辰九月二十九日丁酉，自临淸释舟，四日至岱。登之，凡二日，为十月之壬寅、癸卯。其自盘而下，落落㪚处者，今漫然以为岱之路。然而莫非岱也。予升降其间者亦二日，为辛丑、甲辰。所与偕来者，歙吴康虞惟明，曁其孙朂念，闽林茂之古度，与惺而四也。

先一日庚子，去泰安州二十里者而望，诸山之蔽岱右者以为岱。度横至不十里，行二十里而后为州。出登封门，为岱之足。以四人腰舆，背徂徕，汶水并涧上。涧周于左，壁不周于涧者尽五里，至一天门，意为岱，岱犹未也。又三十里而后为世所登之岱焉。惘然悟所登之山十里可至者，獓来也，非岱也。

由石经峪至水帘洞，予亦漫然过焉，以为岱之路而已。俟其反而覆之。然獓来自此以往，时与岱一，时与岱二。人各以其所至所见，一之二之而又一之，实俊物也。过此则歇马崖，然未至崖亦谁能马者。稍上，饰其磴，磴穷而阁者，以祠玉皇。登之，面徂徕焉。降自阁，以岭名，傍见獓来而能曲且邃者，曰黄岘。降而至此，始知之。升者未之详也。

从岭上，未至小天门，然计其端与岭略相亚，乃更数上下，复凹其中而平者，快活三也。又上，乃得小天门。秦五大夫松在焉，具官而已。至朝阳洞，岱过半矣。亭于洞上，登焉。望其上亭者为观石，而栏者为崖，梁者为桥，而不敢以为何观何崖何桥也。至此反能松，松加于泉石，承之雁次，相得坐而临听，如不欲上。计水所以帘而石经峪之石不能尽有其经者，皆此物也。大要自一天门至此，直以为岱之路而不必留，卽不敢直以为岱之路，待其反而留焉者，皆过而去之。馀则留，留不必久，留而久又若欲待其反者，独此耳。不知十八盘以上之松之泉视此何若也。

又上，出大小龙峪，为盘之始。斗上度可四三里，念舆差𨓜而听于人，且神惧焉，与形劳正等。勿甯步而听于巳，乃以其身与童与杖并而步。前其杖则步追之，步前杖亦追之。身所不能得于步，则视童与杖；步所不能得于童与杖，仍视舆。舆始四人，去其半，横行如蟹。已射而代，则旋如螺，自成思理。如是者更端，乃为盘之终日。三天门则世所为岱之始也。

数上为碧霞宫，礼元君焉。憩于署，俯五花岩。花不必五而能花，徂徕北面益庄，獓来待焉。向能于数十里外蔽岱使不见，今反俯力不能自蔽。然其鳞爪面面，岱亦无以禁之。依夕观日落，反景万光，光中陵谷一气，焕烂之极，乃见混沌。异哉，语具登岱诗。玉女池、李斯碑皆并署左右，暮不及观。

明日，由署东上，出其后为东岳庙。摩崖铭在焉，唐天宝十四年御制并书，书作𨽻字，专数寸，暗然而光。留不欲去，而其傍有苏〓书颂，俗子以四大字夺之，恚不欲观去。循玉皇顶，岱所止也。念日观峰去此近，待其反而宿焉，以候日出。至孔子崖，西折并壁下，则西天门。岱之为天门者三，西天门者，石自门焉，眞天门也。呼茂之题石，有风定烟归，目恬心霁二语。门可出壑，其下万笋怒生，曡起最外。予自题云，立石如扉，下视槎丫，忽忆白帝城望江中摇头浪时也。计其处当在十八盘不可直龙峪越观峰隔之耳。释其峰不登，反而登玉皇顶，有石焉，高广不数尺，然终以此字冠岱。稍下则无字碑，碑无字作无字碑诗。从其后俯黄华洞，所谓后石屋者也。松戎戎岩上，欲往计其邃广可专一日，遂不往。宿焉，风甚而月作。宿顶候日出时，夜分童报气兴于东，非夜气也，以为日急往。登万峰光而碧，其下星不能光，光不能尽如夜，而犹不失为星光。趋盛又以为日，此而日焉，是日于夜也。久之，有赤而圆其端从碧中起者，日也。脱于碧者半天，海所交水，风窘之，反不能圆。赤尽而白，曰斯定定斯圆圆斯日矣。则下界日出时也。大要光下属碧，落日亦然。而落者畅，出者艰。落之前万象混，出之后万象分，此其候也。反于署，作观日歌及观李斯碑，得二十九字。世恨其残而予犹疑其整。玉女池石甃之肃焉冲照，稍憩定。黄花洞计则循所由至顶者，得仙人桥，壁不属者丈许，三石丸鈎连而桥焉。桥傍石如砥，坐而望汶泮居徂徕间者，厥势殆交。茂之榜双流翼注四字于石。过舍身崖，视桥加危焉，栏之。其下礨石有类人为读宋政和间题名。再经日观，欲题海日生残夜五字于石，不果。至玉皇顶不入，北折其后磴栈者数里，黄华路也，皆从上下矣。石壁百仞，松腋之。左左而半上为八仙洞，不及登。对而壁者有若庙若寝若垣若林者焉，数折视之皆石也。茂之寄题曰：“笋城中阙，为壑石万，其峰错以松。松聚则涛，不以风也。其中烟霏所荡，层峦听之，偃仰牵拂，不能自止。飞流自日观下者，望齐冰雪。大要泉被于崖，日被于泉，松被于日，风被于松。仰日观诸峰，如向坐朝阳洞是也。” 度其处，又当为岱之半。降观如壑，可直岱足，如水帘石经何？然亦无所得。径壑穷亭，声光相乱，水木莫敢任。自亭入，宏整可屋。屋之屋后为壁，洞在壁下，泉出焉。渊而不流，竟日乃出。择石题之曰：“岱不无松，松至此始涛焉。泉壑映蔚，奇为幽豁。” 题讫返，仍作黄华洞诗。㳂径而半，仰八仙洞，欲登焉，日入矣。予与康虞中反，以茂之往，得所谓峰如脊者，蜿蜒属之獓来。而獓来从此以之岱，所顶皆谼中，其声趾趾。至孔子崖而径合，为予诵之，宿于署。明日，登越观峰，见西天门而下，至十八盘，得一意而徂徕矣。悚然内省，不敢尽以为岱之路也。循二龙峪至朝阳洞，覆所谓松与泉者。童指其上亭者曰日观石，而栏者曰舍身崖，梁者曰仙人桥。予听之始不惑，计其处半岱，宜与黄华洞诸处直若胸背焉。向所念十八盘以上之松之泉视此何若者，当以黄花洞松泉实之，然不可谓十八盘以上物也。过此无不壁者，壁阙为涧，折而壁复焉，则涧在壁外。至黄岘岭，径益折，往往以下所视之径为涧。所谓曲且邃，降而至此始知之者也。而所见獓来，视登岭时一之二之，又自为一獓来矣。稍下，覆所谓水帘者，泉扼于石，冬啬之劣，得不绝。为联句题石曰：“晴雨所覆，白云之上。冬爱其原，厥流斯养。石穹其中，俟时而响。岱实为之，劝登弘奖。” 题毕而下，复其径，得石经峪焉。石经者，镌汉隷金刚经于石，字如斗，随石所之，经尽而止。石仰负天，顶踵于泉，泉枕履之便其腹以受经，坐立无所。书成而其人不著，念作者血诚，礼之月矣。归而为颂，计四日而卒岱事焉。在十八盘以上者，专壬寅癸卯二日；盘以下升降者，首尾于辛丑甲辰。升则分辛丑之夕，以礼碧霞，觌五花，益登岱始事；降则分甲辰之朝，以登月观，益登岱终事。锺子曰：予舍舟而岱，登日观峰，岱止矣。能使人意若未至岱者，归循汶泮所注济水，受之意已无岱。察其原皆出岱，厚其力以达于漕，漕缓急告焉。负舟之水皆岱所𢌿，是身已入舟而岱犹未巳也。呜呼！岱哉。

《邹峄山记》

刘美之

峄之为山，虽非名岳巨镇，其洞府玲珑，岩窦崎峭，千态万状，他山之秀未必可与并焉。道家所谓洞天，此非其一欤？顷导江张先生题峄山诗曰：“淮堧有葛绎，其阳孤桐生。地里殊逈隔，山名难混并。” 盖谓此山去今徐地远，非禹贡所载峄阳孤桐之山也。窃尝考之，书曰：“海岱及淮惟徐州。” 诗閟宫云：“保有鳬绎，奄有龟䝉。遂荒徐宅。” 春秋文公十三年，杜预注云：“峄山在邹县北。” 今山之西南有村曰故县，疑其为古邹县也。唐杜佑通典云：“故邹国城在县东南，周围四十里，上冠峰峦，下藏岩壑，穷险胜景有邹峄山。” 宋蓜斋王氏诗补传云：“鳬绎一山皆徐国之地，绎与峄同。” 李●仲诗解曰：“保有鳬绎之绎，卽禹贡所谓峄阳也。”

《谒阙里记》

舒芬

嘉靖三年闰月，芬舟抵济甯，问道谒阙里，得九川吕君为主。伍寒泉适以部事至，偕行。甲子，发济甯东趋东平驿，六十里。又东趋四十里，乃至。是夕薄公馆，沐浴。明日早，具菜菓，擕麻姑泉入庙，修释菜礼。九川曰：“此礼废久矣。” 礼毕，入寝殿，拜郓国夫人。入右殿，拜启圣王。出观杏坛，坛在正殿前，有新杏衍亭。出大成门，观手植桧，孤干古色，若虬旋起。未己，出奎文阁，至大中门，又至仪门，见两墀柏阴，鹿数十，皆黄色，乳而驯。𨚫登奎文望之，北、东、南皆山环抱，若人冠冕佩玉执圭秉笏，端拱正揖，逡巡于三十里外。正南为纲山，其外为鳬山，山之麓为伏羲画卦所。东南为防山，其外为尼山，尼山之南为黄山，又其外为颜母山，为峄山，为三峯山，盖二百里而遥。正东为东山，其外为九龙山，又其外为凤凰山，为陪尾，为䝉山，山之南为夹谷，盖三百里而近。东北为马鞍山，山之夕阳为夫子删述所。其外为临乐山，为昌平山，又其外为龟山，盖二百里而近。正北为九峯山，其外为甑山，为杏山，又其外为梁父，为云云，为亭亭，为介邱，为徂徕，至所聚𡻉为泰山，望之烟云缥缈，盖百里而遥。其西则廓然，惟浅壠平阜，依稀绕抱，若宫墙若城郭，周遭数十界，水曲曲可辨。其内为沂，为洙，为泗，其外为漕，为洸，又其外为汶，为济。大抵皆西南流，会于今之济河，乃折而东，经徐以入于淮也。然沂水出于尼山，经阙里之南，西流滙于逵泉，溢于雩水，行七十里入于泗，非东出于岱麓之沂山，至于下邳，行六百里之沂也。洙水出临乐山西北流，浮孔林，入于泗，非出于兖城北之洙也。泗水出陪尾山西流，经阙里之北，百里强，折而南，会于沂，入于济，非东出乘氏南东流至睦陵，行千馀里入淮之泗也。汶水有仙台原山寨村三源，皆西流，合于泰安之下，又西流六十里，合徂徕源之小汶河，乃注于洸，西南入于济。惟良泉则仰出于黄山北，流经东峙羣峰之外，以入于泗。奇矣。九川曰：“凡山皆发于昆仑，至为都会，山必西峙，水必东流。阙里之山环北、东、南三面，而沂、汶、洙、泗又皆西逝，盖逆矣。” 芬曰：“地势东南倾而水流焉，气斯尽也。中原地气此其障欤？夫黄河排积石入中国，冲溃突厥，其患不啻猃狁。金元非岱岳诸山东奠之，则靑徐之境与碣石俱沦矣。兹土山水俱逆，实启中国元气之运，故岱于五岳得称宗焉。而伏羲画八卦以始斯文，孔子作六经以终斯文，皆于兹土，亦万古人心之障也。” 九川曰：“阙里当奎分，衞文徙曹楚邱，仍占东壁。然则斯文在兹，眞天地之交，元气之会欤？” 圣公曰：“余今日始有闻矣。” 遂下，东登诗礼堂，堂旧名延宾。又入观孔氏家庙，庙前为旧金●堂基，卽鲁共王欲坏处。九川曰：“事亦神哉。” 芬曰：“不然。昔夫子厄于陈蔡，大夫而弦歌不衰，大夫乃感而去。共王坏室时，孔氏子孙无如之何，亦惟金石●竹是修耳。共王果亦感而止。故君子贵自艾。” 圣公、寒泉皆跃然曰：“子于处忧患之道几矣。” 已乃访圣公宅，与修士相见礼。公固让废之。午，往拜颜庙，于阶之东北有乐亭，于前仪门外有古井，其陋巷在阶之东南。旣而出城北四里所，拜孔林。自渐门入二百步馀，为夫子墓，土封高丈馀，林木深秀，无禽鸟声。洙水漾于前，绿净可染。其西南有子贡旧场，时有为除草筑室者。东南隧道左有驻跸亭。出飨殿前，观二石人，四石兽，甚奇古。圣公曰：“人则翁仲，兽则或以前二为角端，然欤？” 芬曰：“兽则外二为神羊，内二为驳马。人则魏明帝铸铜立于司马门外者，号翁仲，恐墓前石人别有称，或者方相之类欤？” 上前门坐少顷，九川复引至删述所，距孔林东北亦四里。因元有书院，九川增大之，且易书院名为洙泗讲坛。坛实据二水之胜，而马鞍山又别委二峰如笔架于前，果神秀哉。坛后为圣公别墅，亦造焉。因与之别，而往拜周公庙于城之东北。其地隆耸，益足俯察北、东、南三面之奇也。公之后有东野氏，殊零落。九川曩新其垣庙，择一人典修除事，为月给米焉。明日，返于昌平。九川曰：“大游大观，不记不可。时九川方欲图阙里而未竟也。” 芬因与区别其山水向背而成之，并书此行所观见者于左。寒泉名馀福，为吴人。九川为关中人名经。芬姓舒氏，世家江西梓溪之上。圣公为先圣六十二代孙闻韶云。

《汶水注》

郦道元

汶水入莱芜谷，夹路连山百数里，水隍多行石涧中。出草药，饶松柏林藿，绵蒙崖壁相望。或倾岑阻径，或廻岩绝谷。淸风鸣条，山壑俱响。淩高降深，兼惴栗之惧。危溪绝径，过悬度之艰。未出谷十馀里，有别谷在孤山。谷有淸泉，泉上数丈有石穴二口，容人行。入穴丈馀，高九尺许，广四五丈。言是昔人居山之处，薪𡚣烟墨犹存。谷中林木致密，行人尠有能至矣。又有少许山田，引灌之踪尚存。出谷有平邱，面山傍水，土人悉以种麦。云此邱不宜殖稷黍，而宜麦。齐人相承以殖之意，谓麦邱所栖愚公谷也。何其深沈幽翳，可以托业怡生如此也。余时迳此，为之踟蹰，为之屡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