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三三年至一六四二年。伽利里奥·伽利略居住在佛罗伦萨近郊乡村的一间房子里,他是宗教裁判所的终身囚徒。《对话》。
一千六百三十三年至一千六百四十二年,
伽利里奥·伽利略是教会的终身囚徒。
一间大厅。内有桌子、皮椅子和地球仪。伽利略已年老和半失明,他小心地用一个小木球在一条弯曲的木轨上做着实验。前厅坐着一个看守修士。门响。修士开门,一个农民进来,手里提着两只去掉毛的鹅。维尔姬尼亚从厨房出来,她已年近四十了。
农民 别人托我给你们送来两只鹅。
维尔姬尼亚 谁给的?我没订过鹅。
农民 一个过路人送给你们的。(下)
[维尔姬尼亚惊奇地看着鹅。修士从她手里把鹅拿过来,怀疑地翻看着,随后放心地交还给她,她提着鹅脖子走进大厅,对伽利略说。
维尔姬尼亚 一个过路人送来一份礼物。
伽利略 什么?
维尔姬尼亚 你看不见吗?
伽利略 看不见。(走上前去)鹅,没留下姓名吗?
维尔姬尼亚 没有。
伽利略 (从她手里拿过一只鹅)很肥呀,我还能吃点。
维尔姬尼亚 你刚吃过晚饭,不会又饿了的。你的眼睛又怎么啦?从桌子那儿往我这儿看。
伽利略 你站在一个黑影里。
维尔姬尼亚 我不是站在黑影里。
[她提着鹅出去。
伽利略 放点麝香草和苹果。
维尔姬尼亚 (对修士)我们得请眼科大夫了,他从桌子那里都看不见鹅啦。
修士 我要得到卡尔普拉主教阁下的准许。——他自己又写东西了吗?
维尔姬尼亚 没有。他口授他的书让我写,这您知道。您拿到一三一页和一三二页了,这是最后两页。
修士 他是一只老狐狸。
维尔姬尼亚 他没有违犯规定。他的忏悔是真诚的。我留意着他。(她把鹅递给他)请您告诉厨师,把鹅肝烤一烤,要放一个苹果和一个葱头。(她转回大厅)想想你的眼睛吧,赶快停止玩弄你的木球,给我口授一小段我们每个礼拜写给大主教的信。
伽利略 我感到有点儿不舒服,给我读点贺拉斯的诗吧。
维尔姬尼亚 前个礼拜,卡尔普拉主教阁下告诉我,大主教每次都问他,你喜欢不喜欢他寄给你的问题和引证。我们真该感谢卡尔普拉主教阁下,最近又给我们送来菜。(她坐下录写)
伽利略 我说到哪儿啦?
维尔姬尼亚 第四段:就神圣教会对威尼斯兵工厂骚乱的态度而论,我赞同史普列特斯红衣主教对骚乱的绳索工人采取的立场……
伽利略 对。(口授)……我赞同史普列特斯红衣主教对骚乱的绳索工人采取的立场,更好的办法是用基督仁爱的名义给他们分发稀粥,而不多付船缆和钟绳的工钱,利用他们的贪欲来加强他们的信仰,显得更加明智。基督使徒圣保罗说:善举总有结果。——这怎么样?
维尔姬尼亚 这真妙,爸爸。
伽利略 你没感到里面含有一种讽刺的味道吗?
维尔姬尼亚 不,大主教会感到非常愉快的,他是一个很讲求实际的人。
伽利略 我相信你的判断。下面是什么啦?
维尔姬尼亚 一句绝妙的格言:“当我是弱者,我就是强者。”
伽利略 没有注解。
维尔姬尼亚 为什么呢?
伽利略 下面是什么?
维尔姬尼亚 圣保罗给依弗索人的信第三章第十九条说:“你们知道爱基督比知道一切都更加宝贵。”
伽利略 我特别感谢大主教阁下摘引致依弗索人的信的美妙文句。由此我发现还有我们无法摹仿的圣言。(熟练地引述)“《圣经》对他说话,别人不许诘问。”容许我借此机会申述我自己的事情吗?人们一味责备我,说我曾用市井俚语写书谈论天体。我的原意并非赞许用面包商人那种混杂的语言著书立说,议论像神学一类重要的事情。但是认为使用拉丁语祈祷,是要利用这种语言的普遍性,让各民族在同一方式中聆听神圣弥撒,我觉得这种观点并非正确,因为这样,那些厚颜无耻的嘲讽者会说:没有一个民族明白这种语言。我愿意抛弃对神圣事物的廉价理解。如果讲坛的拉丁语是为了保护教会的永恒真理,反对无知的人们的好奇心,当出身下层的神父带着方言重音说拉丁语的时候,定能唤起人们对教会的信赖。——不,把这划掉吧。
维尔姬尼亚 全部吗?
伽利略 从面包商人往下都划掉。
[敲门声。维尔姬尼亚走到前厅。修士开门。安德烈亚出现在门口,他现在是个中年人。
安德烈亚 晚安。我现在要离开意大利到荷兰去进行科学研究,别人请求我路过这儿的时候拜访他。以便向朋友们报告他的情况。
维尔姬尼亚 我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见你。你没来过这儿。
安德烈亚 你问一下他吧。
[伽利略听出了这声音,不动地坐着。维尔姬尼亚进去对他说。
伽利略 是安德烈亚吗?
维尔姬尼亚 是。让他走吗?
伽利略 (稍停片刻)带他进来。
[维尔姬尼亚领安德烈亚进来。
维尔姬尼亚 (对修士)不用提防他。过去是他的学生,现在是他的对头。
伽利略 让我一个人和他待一会儿,维尔姬尼亚。
维尔姬尼亚 我想听他说些什么。(坐下)
安德烈亚 (冷漠地)您好吗?
伽利略 走近点。你在干什么呢?告诉我你的工作情况吧,我听说你在研究水力学。
安德烈亚 法布里齐奥在阿姆斯特丹委托我,让我打听您的情况。
[停。
伽利略 我很好。人们很关心我。
安德烈亚 我很高兴能够告诉他您很好。
伽利略 法布里齐奥听到这个会高兴的。你可以告诉他我的生活很舒适。我的深挚悔过得到我上司的恩典,容许我在教会检查下进行小范围的科学研究。
安德烈亚 啊。我们也听说教会对您很满意。您的彻底屈服发生作用了。长官们都满意地说,自从您屈从他们以后,在意大利不曾再有新主张的著作出版了。
伽利略 (细听着)很遗憾,有些国家躲避教会的保护,我害怕被谴责的学说会在那儿继续发展下去。
安德烈亚 就是在那些地方,您的悔过也给教会带来了愉快的回音。
伽利略 真的吗?(停)没有听到一点儿关于笛卡儿的消息?巴黎也没什么新闻吗?
安德烈亚 当然有。听到您放弃了自己的学说,他就把他谈论光的本质的论文放进抽屉里了。
[长时间停顿。
伽利略 我把几位科学界的朋友引上了邪路,心情不安啊。我的悔过使你获得教益吗?
安德烈亚 为了能够从事科学工作,我决定到荷兰去。大人物做不了的事情,人们也不许小人物去做。
伽利略 我明白。
安德烈亚 费德尔操尼又在米兰的一间商店里磨他的镜片了。
伽利略 (笑)他不懂拉丁语。
[停。
安德烈亚 我们的小修士费尔根索放弃了研究工作,又回到教会的怀抱里去了。
伽利略 啊。
[停。
伽利略 我的长官们看着我的心灵恢复健康。我的进步比预期要快些。
安德烈亚 啊。
维尔姬尼亚 感谢上帝。
伽利略 (粗暴地)看烧鹅去,维尔姬尼亚。
[维尔姬尼亚愤怒地走出去,当她从修士面前走过时,他对她说。
修士 我不喜欢这个人。
维尔姬尼亚 他是个老实人,您都听见了。(走出)我们买到了新鲜的山羊奶酪。
[修士跟着她出去。
安德烈亚 我今天夜里乘马车走,明天早晨越过边境。我可以走了吗?
伽利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查尔蒂。为了打扰我的平静吗?自从我来到这儿,我小心地生活,谨慎地思考,当然,不用说我的老毛病复发了。
安德烈亚 我不愿使您激动,伽利略先生。
伽利略 巴尔庇里尼把这叫做疥癣,他本人就禁不住两手发痒。我又开始写了。
安德烈亚 真的?
伽利略 我把《对话》写完了。
安德烈亚 什么?是《关于力学和自由落体定律两门新科学的对话》吗?在这儿写的?
伽利略 啊,他们给我纸和笔。我的长官们不是笨蛋。他们明白一个根深蒂固的恶习非一朝一夕能改变过来。他们把我写好的每一页都拿走锁起来,防避产生可怕的后果。
安德烈亚 上帝啊!
伽利略 你要说点什么吗?
安德烈亚 他们让您枉费心机!他们给您纸和笔是要叫您安静下来啊!您看出了他们的目的,怎么能够写下去呢?
伽利略 啊,我是我的习惯的奴隶。
安德烈亚 《对话》就在这个修士手里吗?阿姆斯特丹、伦敦和布拉格如饥似渴地需要它啊!
伽利略 法布里齐奥万无一失地坐在阿姆斯特丹。我能够听见他叫苦连天咬牙切齿地等待着他那磅肉。
安德烈亚 两门新科学就像石沉大海消踪隐迹了。
伽利略 让他和其他几个人听得都跳起来吧,我把我这风烛残年的安闲押进了赌注,誊写了一份复本,为这个我用了六个月的时间,都是在月光下抄写出来的。
安德烈亚 您有一个复本?
伽利略 我的虚荣心不许我把它烧毁。
安德烈亚 您把它放在哪儿?
伽利略 “倘若你的眼睛使你冒犯戒条那就躲开吧。”谁爱写这句格言,他就比我更懂得什么叫做舒适。我要是把复本交出去,就是绝顶的愚笨。因为我不能把我和科学工作完全隔离开来,今天你们才能得到这本书。复本就藏在地球仪里面。你应该考虑,如果把它带到荷兰去,你必须对它承担全部责任。万一发生什么情况,你只能承认你是从一个有权接触放在神圣教廷的原稿的人那儿买到它。
[安德烈亚走近地球仪,取出复本。
安德烈亚 《对话》!
[他翻阅着手稿。
安德烈亚 (读着)“我决心建立一门崭新的科学,它研究的是很古老的对象——运动。我通过实验已发现了它的一些值得研究的特征。”
伽利略 我必须利用我的时间去做点事情。
安德烈亚 一门新物理学要建立起来了。
伽利略 把它塞进衣服里。
安德烈亚 我们想您已经背叛了!那时候反对您的人当中我的声音最响!
伽利略 理应如此。我教给你科学,但我否认了真理。
安德烈亚 这把一切都改变了,一切啊。
伽利略 是吗?
安德烈亚 您在敌人面前把真理藏起来,就是在伦理方面您也走在我们前头一百年。
伽利略 你把这解释一下,安德烈亚。
安德烈亚 那时我们在街上对一个人说:他宁死也不会背叛。您回来了,您说:我放弃我的学说,但我要活下去。我们说,您的两只手被玷污了。您说,玷污了比什么也没有要好些。
伽利略 玷污了比什么也没有要好些。这话听起来很实际,像我说的。新的科学,新的伦理学。
安德烈亚 我应当比一切人更早地明白这个道理啊!当您把别人的望远镜卖给威尼斯元老院的时候,我才十一岁。我看见您使用这个仪器,作出了不朽的贡献。当您在佛罗伦萨向那个小孩鞠躬说科学会赢得观众的时候,您的朋友们都摇头呢。您总爱笑话那些英雄们,您说:“自寻烦恼的人使我感到无聊。”“不幸来自错误的计算。”还说:“在障碍物前面,两点之间最短的一条线可能是曲线。”
伽利略 我想起来了。
安德烈亚 一六三三年,当您觉得这样做合适的时候,您放弃了您学说那个深入人心的观点,那时候我就该明白,您是从一种无情的政治斗争中后撤,为的是继续从事您的科学事业。
伽利略 这项事业建立在……
安德烈亚 ……对运动特点研究的基础上面,运动是机器之母,就是它使得地球可以居住,而且能够拆除天堂。
伽利略 啊哈。
安德烈亚 您赢得时间,写出了一部只有您才能写的科学著作。假如您被判处火刑而死,他们就成了胜利者。
伽利略 他们是胜利者。世上没有一部科学著作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
安德烈亚 那您为什么要放弃您的学说呢?
伽利略 我放弃我的学说,因为我害怕肉体上的痛苦。
安德烈亚 不可能!
伽利略 他们把刑具拿给我看。
安德烈亚 这么说,您原先没有计划?
伽利略 没有。
[停。
安德烈亚 (大声地)科学只服从一个命令,为科学作贡献。
伽利略 我作出了贡献。欢迎你到这个阴沟里来,科学里的胞弟,背叛中的表兄!你吃鱼吗?我有鱼。不是我的鱼散发出腥臭的气味,而是我自己。我卖我的东西,你是一个买主!啊,多么诱惑眼睛的书啊,这个最神圣的商品,使人垂涎三尺,而又充满诅咒。伟大的巴比伦人,杀人犯,红毛鬼,张开大腿,一切就变成另一个样子!我们这种小商人明哲保身贪生怕死的结合是多么神圣无比呀!
安德烈亚 您说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人的弱点与科学毫不相干。
伽利略 真的吗!——我亲爱的查尔蒂,就是在我眼前这种处境,我也能给你一些提示。告诉你,你所投身的科学都与什么东西有关。
[稍停。
伽利略 (学究式地两手交叉放在胸前)我在充裕的时间里思考了我的情况,想过我已不再属于它的那个科学世界会怎样评价我。一个羊毛商人贱买贵卖,还必须考虑到使羊毛生意畅通无阻。追求科学需要特殊的勇敢。科学要和知识打交道,通过怀疑才能获得成功。知识是要使人人明白所有的东西,要努力在一切事物中提出怀疑。大多数人民被他们的国王、地主、教会先生禁锢在一种迷信和古老信条的珠贝色的云雾里,它遮盖着这些人的阴谋诡计。许多人的苦难像高山一样古老,而且宗教讲坛和大学讲台宣布说它就像高山一样不可摧毁。我们新的怀疑的艺术吸引着广大群众。人们从我们手里抢走望远镜,用它来瞄准他们的暴君。那些自私而残暴的人,他们一面贪婪地利用科学成果,一面却感到科学用冰冷的眼睛盯着千年来人为的灾难,只要他们一旦被消灭掉,这些灾难无疑地就会消除。他们用威逼利诱,使我们胆怯的灵魂难以抵御啊。我们能够违抗老百姓的意志而仍然能做一个科学家吗?人们对天体运动已越来越清楚,而人民对他们的统治者的运动一直还是不明不白。观测天体的斗争,通过怀疑获得了胜利;罗马的家庭妇女争取牛奶降价的斗争,通过信仰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查尔蒂,科学和这两种斗争息息相关。千年以来,人类在迷信旧俗的迷宫里颠踬,愚昧无知,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因而无法开发展现在面前的自然界的动力。你们为什么工作?我认为科学唯一目的就是减轻人类生存的苦难。当科学家们为利欲熏心的权贵们吓倒,满足于为积累知识而积累知识,科学就会变成一个佝偻病人。那时你们的新机器就只能意味着新的灾难。你们往后会发现一切能够发现的东西,但你们的进步和人类的前进走着两条道,你们和人类之间的鸿沟终有一天会变得那样深,当你们为一个新成就而欢呼的时候,听到的回答却是无比可怕的惨叫声——我作为一个科学家曾经有过千载难逢的时机,在我生活着的时代里天文学成了街头闹市人们谈论的事情。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一个人坚强不屈就能惊天动地。假如我当时顶住了,自然科学家们就会像医生在就业前的宣誓那样,决心将他们的知识只用来造福人类啊!但是如今怎样呢?人们顶多只能说这是一群富有创造才能的侏儒,他们为一切而出卖自己。查尔蒂,由此确信,我从来不曾陷入真正的险境。那些年我像官府一样强大。我向当权者们献出我的知识,他们利用它,不利用它,还是滥用它,全看他们的目的需要。(维尔姬尼亚端着一个盘子进来,站住)我出卖了我的职业,一个像我干了这种事的人,科学行列里是不容许存在的。
维尔姬尼亚 你已加入信奉上帝的行列里。
[她走上前,把盘子放在桌子上。
伽利略 对。——我现在要吃了。
[安德烈亚把手伸给他。伽利略看着安德烈亚的手,不握。
伽利略 你现在教别人了。跟像我这样的人握手受得了吗?
(走近桌子)一个打这儿路过的人送给我的鹅。我还是很爱好吃。
安德烈亚 您不再相信一个新时代已经开始了吗?
伽利略 当然相信——当你在衣服里藏着真理路过德国的时候,要当心自己。
安德烈亚 (无能为力地,离去)对您对我们刚才谈论的那位作者的评价,我不作回答。我不能想象,您这种可怕分析会是您最后的结论。
伽利略 非常感谢,先生。(他开始吃鹅)
维尔姬尼亚 (领安德烈亚出去)我们不喜欢过去的客人,您使他激动了。
[安德烈亚走了。维尔姬尼亚回来。
伽利略 你知道是谁送的鹅吗?
维尔姬尼亚 不是安德烈亚。
伽利略 也许不是他。夜色怎么样?
维尔姬尼亚 (靠着窗)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