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破烂的青年两只眼睛追踪着一架从公园上空飞过的飞机。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根绳子,四周观察着。当他走近一棵高大的柳树的时候,沿路走来两个妓女。一个已经老了,另一个是八口之家的侄女。
年轻妓女 晚安,年轻的先生。跟我们走吗?亲爱的。
杨森 可以,我的小姐,你们得给我买点吃的东西。
老年妓女 你有神经病吧?(对年轻妓女)我们走吧,跟他胡扯只有耽误我们的时间。这是那个失业的飞行员。
年轻妓女 公园里都没人了,天就要下雨。
老年妓女 真的要下雨。
[她们继续朝前走。杨森解开绳子往树上扔去,绳子绕在柳树枝上。他再次受到干扰。那两个妓女急匆匆地转回来,她们没看见他。
年轻妓女 要来一场大暴雨。
[沈黛沿着那条路散步过来。
老年妓女 看,这个怪物来了!就是她让你和你全家人遭了殃!
年轻妓女 不是她,是她的表哥。她收留了我们,后来还为我们交了点心钱。我对她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老年妓女 可我有!(大声地)噢,那是我们的漂亮姐儿,她有一个黄金避风港!她有一间店铺,但她总还是想着勾引我们的客人。
沈黛 不要随便伤人。我现在到水塘旁边的茶馆去。
年轻妓女 听说你要和一个有三个孩子的男人结婚,是真的吗?
沈黛 是的,我现在就去和他见面。
杨森 (不耐烦地)快走开吧,你们这些淫妇!不能让人在这里安静一会儿吗?
老年妓女 闭嘴!
[两位妓女下。
杨森 (向着她们叫骂)可恶的东西!(对观众)她们居然跑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搜捕猎物,甚至钻进树林子里,冒着雨寻找顾客。
沈黛 (激怒地)您为什么要骂她们?(发现绳子)啊。
杨森 你呆呆地看什么?
沈黛 这根绳子干什么用?
杨森 走吧,妹子,走吧!我没有钱,连一个铜板也没有。要是我有一个铜板,也不会花在你身上,我得买碗水喝。
[开始下雨。
沈黛 这根绳子是干什么用的?您不能这样。
杨森 这关你什么事?滚开!
沈黛 下雨了。
杨森 你不要站到这树底下来!
沈黛 (在雨中站着不动)不会的。
杨森 妹子,算了吧,这帮不了你的忙。你跟我做不成什么生意。你太难看了,罗圈腿。
沈黛 您说的不是真心话。
杨森 别让我看你的大腿。见鬼,到树底下来避避雨吧!
[她慢慢地走过去,坐到树底下。
沈黛 您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呢?
杨森 你想知道吗?我来告诉你,免得你老缠着我。(稍停)你知道什么是飞行员吗?
沈黛 当然,我在一家茶馆看见过飞行员。
杨森 不,你没有看见过。你看见的也许是几个戴着皮帽的笨蛋,这种年轻人连发动机的声音都分辨不清,对飞机毫无感情。他们所以能驾驶飞机,是因为他们贿赂了机库的头儿。如果你告诉他,让你的飞机从两千英尺高空穿过云层降落下来,然后开始借助操纵杆的力飞行,他就会马上说:合同上没有写明这一条。谁驾驶飞机着陆做不到像屁股坐到地上一样,他就不是一个飞行员,而是一个笨蛋。我虽然是个飞行员,但也是个最大的笨蛋,因为我在北平航校把所有关于飞行的书都读了,就是有一页没读,在这页上面写着:不再录用飞行员。这样,我便成了一个没有飞机的飞行员,一名失业的邮政飞机驾驶员。可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不会明白的。
沈黛 我相信我明白了。
杨森 不,我跟你说你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沈黛 (半笑半哭地)我们小的时候喂养过一只仙鹤,它的一只翅膀折断了。它和我们很亲热,喜欢和我们一起玩,不管我们走到哪儿,它都趾高气扬地跟在后面,叫喊着,不让我们走得太快。但在秋天和早春时节,当大群仙鹤从村子上空飞过的时候,它就变得十分不安。我完全明白它想的是什么。
杨森 你不要哭。
沈黛 我不哭。
杨森 哭多了脸色会难看的。
沈黛 我不哭了。
[她用衣袖擦去眼泪。他靠着树,伸手去摸她的脸,却没有向她转过身来。
杨森 你连眼泪也不会擦。
[他掏出一块粗布手帕替她擦着眼泪。稍停。
杨森 你坐在这儿要是为了不让我上吊,你倒说一句话呀。
沈黛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杨森 妹子,你为什么不让我上吊?
沈黛 我很害怕。您一定是因为傍晚如此黑暗才自寻短见。
[对着观众:
在我们的国家里,
不能有漆黑的夜晚,
江河上不能有高高的大桥,
在黑夜和黎明相交时分,
和漫长的寒冬季节,
都是危险时刻。
由于灾难沉重,
一点小事足以令
许多人撒手那
不堪忍受的一生。
杨森 说说你自己吧。
沈黛 说什么呢?我有一间小店。
杨森 (嘲讽地)啊,你不是卖身的,你有一间小店!
沈黛 (坚定地)我有一间店铺,但以前我曾经卖过身。
杨森 这间小店是神仙送给你的吧?
沈黛 是的。
杨森 在一个美丽的傍晚,他们站在那儿说:这些钱给你。
沈黛 (微笑着)是在一个早晨。
杨森 你大概不太喜欢交谈。
沈黛 (稍停之后)我会弹奏古琴,只会一点儿,还会模仿别人说话。(用低沉的声调模仿一个庄重的男人说话)“不,怎么会这样,我一定是忘记带钱包了!”后来我就开了这间店铺。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古琴送给了别人。现在我对自己说,就算我是一个很呆板的人也无所谓了。
我说,我是有钱人,
我独自走路,我独自睡觉。
我说,一年三百六十天
我和男人不沾边。
杨森 你现在要跟那个在茶馆等你的男人结婚?
[沈黛沉默。
杨森 你懂得什么是爱情吗?
沈黛 全都懂得。
杨森 妹子,你什么也不懂。爱情大概就是让人快乐,是吗?
沈黛 不对。
杨森 (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仍然没有向她转过身来)这样快乐吗?
沈黛 快乐。
杨森 你这人很容易满足。这是个什么城市啊!
沈黛 您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吗?
杨森 我有一大堆朋友,但是没一个人愿意听我说我没差事干。他们摆出一副面孔,仿佛听见有人在抱怨海水不干似的。兴许你有个男朋友吧?
沈黛 (犹豫地)我有个表哥。
杨森 那你对他要留点神。
沈黛 他只到这里来过一次。现在他走了,永远不会再来。可是您说话为什么这样垂头丧气?常言说:心灰意冷的人说不出吉利话。
杨森 只管往下说吧!一种说法总算是一种说法。
沈黛 (热情地)尽管有大灾大难,世上还是有好心人。我小的时候,有一回挑着一捆干柴摔倒了,一位老人把我扶起来,还给了我一个铜板。我常常想起这件事。那些缺吃少穿的人,尤其乐于助人。大概人们都爱表现一下自己的本事,除了友好之外,还有什么能更好地表现他们的才能呢?恶意伤人只是一种愚蠢的表现。一个人唱一支歌,造一台机器,或者种水稻,其实这就是友好的行为。您就是友好的。
杨森 你好像不怎么友好。
沈黛 是的。刚才有雨点落在我的脸上了。
杨森 在哪儿?
沈黛 在两眼中间。
杨森 靠左面还是靠右面?
沈黛 靠左面。
杨森 好的,擦掉了。(稍停片刻,困倦地)你不和男人来往了吗?
沈黛 (微笑地)反正我不是罗圈腿。
杨森 也许不是。
沈黛 肯定不是。
杨森 (疲倦地靠在树上)我两天没吃饭,一天没喝水了。妹子,我有心想和你亲热亲热,但没力气了。
沈黛 淋在雨里挺舒服。
[卖水人老王上。他唱《雨中卖水人之歌》:
本来我该把水卖,
如今却在雨中站。
为了挑担水,
我徒步走好远。
如今高声喊:卖水啰!
无人来买水。
更无人唇焦舌干
花钱买水喝。
(买水啰,你们这些狗东西!)
堵上这窟窿该多好!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仿佛七年不下雨,
我在论滴称水。
听,他们在叫喊:给点水吧!
对每个抓住我水桶的人,
我要先看看,
他的鼻子长得漂亮不漂亮。
(人人渴望喝水,狗东西!)
(笑着)
现在你们这些杂草,
仰面朝天舒舒服服地吸吮
那巨大的乌云乳房吧,
不用问价钱。
如今高声喊:卖水啰!
无人来买水。
更无人唇焦舌干
花钱买水喝。
(买水啰,你们这些狗东西!)
[雨停了,沈黛看见老王,向他走去。
沈黛 哎唷,老王,你回来啦?你那副水挑子还在我家放着哪。
老王 谢谢你替我保管。沈黛,你好吗?
沈黛 很好,我认识了一个很聪明很勇敢的人。我想向你买碗水。
老王 你把头仰起来,张大嘴巴,就喝到水了,要多少有多少。那棵柳树还在不停地滴水呢。
沈黛 可我要你的水,老王。
这水从远方挑来,
让人精疲力竭。
今日天下大雨,水难卖了。
我给那位先生买碗水,
他是一个飞行员。
飞行员比别人更勇敢,
穿云破雾,不畏巨大风暴。
他飞越长空
给远方的朋友
把喜讯传送。
[她付过钱,端着一碗水走到杨森面前。
沈黛 (笑着回过头来呼唤老王)他睡着了。失望,下雨,还有我使他疲倦了。
幕间戏 老王在一个水涵洞管道内的栖身之地
[卖水人睡着了。音乐。涵洞管道逐渐变得透明,神仙们在老王梦中出现。
老王 (喜形于色)神仙们,我看见她了!她和先前一样。
神仙甲 这让我们很高兴。
老王 她在恋爱呢!她让我认识了她的男朋友。她确实生活得很好。
神仙甲 听到这消息很高兴。希望爱情能增强她行善的心愿。
老王 一定的!她尽自己的能力做着各种善事。
神仙甲 她做了哪些善事?老王,你说给我们听听!
老王 她对每个人说话都很和气。
神仙甲 (热情地)啊,还有呢?
老王 凡是到她店里去的人,没有钱也能拿着香烟出来。
神仙甲 这做得不错,还有别的吗?
老王 她收留了一家八口人!
神仙甲 (欢呼一般对神仙乙)八口人哪!(对老王)还有别的什么吗?
老王 尽管天下大雨,她还从我这里买了一碗水。
神仙甲 当然,这是一些细微末节的善举,可以理解。
老王 她开销很大。一爿小店挣不来这么多钱。
神仙甲 当然啰,当然啰!一位深谋远虑的园丁在一小块地上也能创造出奇迹。
老王 她就是这样做的!每天早上她都施舍大米,她的大半收入都这样花掉了,你们应当相信这一点!
神仙甲 (稍感失望地)我并没说别的。我对这个开端并非不满意。
老王 你们想想吧,如今不是好世道!有一次她的小店处境艰难,她不得不请一位表哥来帮忙。
刚有一个避风的地方,
整个冬季的天空
就被大群羽毛零乱的野鸟覆盖,
它们争吃抢住,你咬我啄。
饥饿的狐狸啃穿了薄壁,
独脚豺狼撞翻了饭锅。
一句话,她一个人照顾不了这档生意。但是大家伙都说她是个好姑娘,都说她真是个观音菩萨。许多好事都出自这爿小店。只有木匠林涛爱说些闲话。
神仙甲 你说什么?木匠林涛说她的坏话了吗?
老王 嗨,他只是说,店里的货架没有付足钱。
神仙乙 你说什么?没付木匠的钱?这种事居然发生在沈黛的店里?她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呢?
老王 她准是没钱了。
神仙乙 不管怎么说,欠多少就要给多少。要避免出现任何不公平的现象。第一,戒规条文要执行;第二,它的精神实质要做到。
老王 神仙们,那是她表哥做的,和她没关系。
神仙乙 那样的话,以后就不要让她的表哥再迈进她的门槛!
老王 (沮丧地)我明白了,神明。不过我得为沈黛说几句话,她那位表哥完全是个值得尊敬的生意人,连警察都尊重他。
神仙甲 当然,我们并不想随便责怪她这位表哥先生。我承认,我不懂得做生意,也许多少得知道一点这方面的知识。但这生意,有必要去做吗?现在大家都做生意!那七位贤明的帝皇做过生意吗?孔圣人卖过鱼吗?做生意和正直尊严的人生有什么关系?
神仙乙 (非常厌烦地)不管怎样,这类事情不能再发生。
[他转身要离去,另两位神仙也跟着转过身去。
神仙丙 (走在后面,窘迫地)请原谅,今天我们说话有点严厉。我们太疲倦了,也没睡好觉。找个过夜的地方真难啊!有钱人总是推荐我们去找穷人,但穷人连自己住的地方都没有。
众神仙 (离去,一边骂着)太软弱了,她还是他们当中最好的一个呢!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太少了,太少了!当然,一切都出自内心,但没有什么特点!她最少也应该……
[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老王 (向着他们喊)啊,神明们,你们不要不高兴,开头不要要求太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