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倌为参加婚礼的来宾斟酒。沈黛旁边站着爷爷、弟媳、侄女、邢太太和失业工人。角落里站着一个和尚。前面,杨森和他的母亲杨太太在说话。他穿着一套黑礼服。
杨森 妈妈,有件事情叫人纳闷。她刚才十分坦率地告诉我,她不能为了我卖掉香烟店。有的人向她提出不能卖店,因为他们已经借给她二百块银元,就是她给你的那笔钱。但她表哥说,那笔钱根本就没有写借条。
杨太太 你怎么回答她的?你当然不能和她结婚。
杨森 和她讲这些话没用,她可固执啦。我让人找她表哥去了。
杨太太 可是他想让她和理发师结婚呀。
杨森 这桩婚事我已经了结了。理发师碰了壁。她表哥很快就会明白,如果我不拿出二百块银元,烟店就要归别人,债主会拿它作抵押;要是我弄不到三百块银元,我那个职位就丢了。
杨太太 我到饭馆前面看他来了没有。你现在到新娘那里去,杨森。
沈黛 (在敬酒时对着观众)我没有看错他。他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尽管他遭受到不能飞行的沉重打击,但他还是满高兴的。我很爱他。(招呼杨森过来)杨森,你还没和新娘碰杯呢。
杨森 我们为什么干杯?
沈黛 为了将来干杯呀。
[他们喝酒。
杨森 到那时新郎就不用向别人借礼服了。
沈黛 但是新娘的衣裳有时还会被雨淋湿的。
杨森 为了我们万事如意干杯!
沈黛 祝我们很快成功!
杨太太 (离去时对着邢氏)我的儿子真让我高兴。我常常鼓励他,说他可以娶任何一个女人。为什么呢?因为他是机械师,又是飞行员。你猜他现在怎么对我说?他说,妈妈,我是为了爱情才结婚,金钱不是一切,这是爱情的结合!(对弟媳)应当是这样,对吗?但是这对一个母亲来说太难了,太难了。(把和尚叫回来)您不要草草了事。如果您在婚礼上用的时间和讨价还价的时间一样多,这个婚礼就显得很体面了。(对沈黛)我们一定要多等一会儿,我的孩子。还有一位尊贵的客人没到。(对众人)请大家原谅。(下)
弟媳 只要有酒,大家就愿意等待。
[他们坐下。
失业工人 不会误事的。
杨森 (当着客人们大声开玩笑地)在结为夫妻之前我还要考你一下。这不是多余的,因为婚礼举行太仓促了。(对客人们)我根本不知道,我娶了一个什么样的妻子。这让我心里很不安。譬方说吧,你能用三片茶叶沏出五杯茶来吗?
沈黛 不能。
杨森 这样说来我就没茶喝了。你能够在一块只有和尚念的经书那样大小的草垫上面睡觉吗?
沈黛 两个人吗?
杨森 单独一个人。
沈黛 那不行。
杨森 我真觉得惊讶,我会娶个什么样的妻子。
[众人大笑。杨太太从沈黛背后进来。她对杨森耸肩示意,她没等到那位客人。
杨太太 (对和尚。他向她指着自己的手表)您不要这么着急嘛。只是几分钟的事。我看,喝酒的喝酒,抽烟的抽烟,没人着急。(她与客人们坐在一起)
沈黛 我们要不要商量一下,以后一切怎么安排?
杨太太 噢,今天不谈做生意的事!它会使喜庆日子变得俗不可耐,不是吗?
[门铃响。众人向门口看去,但无人进来。
沈黛 杨森,你母亲在等谁呀?
杨森 这会使你感到惊喜的。你表哥是做什么的?我跟他很谈得来。他是一个明白人,有头脑!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呢?
沈黛 我不知道。我不愿意去想他。
杨森 为什么呢?
沈黛 因为你不应当和他那样谈得来。要是你爱我,你就不会喜欢他。
杨森 那就让他去见三个鬼吧:一个是吊死鬼,一个是淹死鬼,一个是饿死鬼。喝酒吧,你这个固执的人!(强迫她喝)
弟媳 (对邢氏)这儿有点什么不对劲儿。
邢氏 这您没想到吧?
和尚 (决然地向杨太太走去,手里拿着表)我必须走了,杨太太,我还有另外一个婚礼。明天早上还有一个葬礼。
杨太太 您以为把所有客人都赶出去,我心里会舒服吗?我想喝完这壶酒就开始。您看,快完了。(大声地对沈黛)我真不明白,亲爱的沈黛,为什么你表哥到现在还不来!
沈黛 我表哥?
杨太太 是呀,亲爱的,我们就是在等他呀。按照老规矩,新娘这样一位近亲是应当参加婚礼的。
沈黛 啊,杨森,是不是为了那三百块银元?
杨森 (不看她)你都听见了,为什么。她讲究老规矩,我得照顾这个。我们再等一刻钟,要是他还不来,就说明他真的被那三个魔鬼抓走了,我们就开始!
杨太太 也许大家都知道了,我的儿子就要成为邮政飞行员,我很高兴,这年头必须多挣钱才行。
弟媳 是在北平吗?
杨太太 是的,在北平。
沈黛 杨森,你得告诉你母亲,北平的差事吹了。
杨森 你表哥会告诉她的,假如他的看法和你一样。实话告诉你吧,我可不是这样想。
沈黛 (震惊地)杨森!
杨森 我恨透这个四川了!这是个什么城市啊!你知道我是怎样半睁着眼睛看这里的人的吗?我把他们看做是一群畜生。当飞机轰隆隆地从他们头顶飞过的时候,他们仰着脖子忧心忡忡地说:什么在天上响呢?谁也不需要他们了?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他们像牲口一样在这座城市里你咬我,我咬你,互相残杀!哎呀,赶快离开这里!
沈黛 但我已答应两位老人,把钱还给他们了。
杨森 对,你告诉我了。就因为你干了这样的蠢事,你表哥来就好啦。喝你的酒吧,把生意上的事交给我们,我们来办。
沈黛 (吃惊地)可我表哥是不会来的!
杨森 这是什么意思?
沈黛 他不在这儿了。
杨森 你怎么设想我们的将来,能告诉我吗?
沈黛 照我想,你还有二百块银元。我们明天就可以把钱还给他们,留下更值钱的香烟,我们把它拿到水泥厂前面去卖,因为我们无法缴纳半年房租。
杨森 忘掉这件事吧,赶快忘掉,妹子!让我杨森,一个飞行员站在大街上向水泥厂工人减价出售香烟!我宁可一夜之间把这二百块银元花掉,宁可把它扔进河里去!你表哥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他和我说定了,他带着三百块银元来参加婚礼。
沈黛 我表哥不可能来了。
杨森 我想他不会不来。
沈黛 我在什么地方,他就不在。
杨森 多么神秘呀!
沈黛 杨森,你一定要知道,他不是你的朋友,我才是,我爱你。我表哥隋达不爱任何人。他是我的朋友,但他不是我朋友的朋友。他曾经同意你把从两位老人那里借来的钱拿走,因为他想为你弄到北平飞行员那个职位。但他不会为参加我们的婚礼给你带来三百块银元。
杨森 为什么?
沈黛 (审视着他)他说你只买了一张去北平的车票。
杨森 是的,那是昨天的事。但是你来看,我今天要给他看什么。(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纸条,只露出一半)老母亲不用看。这是两张我们两人去北平的车票。你还认为你表哥会反对我们结婚吗?
沈黛 不。这个职位很好,可我的小店没有了。
杨森 为了你,我把家具都卖掉了。
沈黛 别说了。不要让我看车票!我感到很害怕,我可以跟你走。但是,杨森,那三百块银元我不能给你。给了你,那两位老人会怎么样呢?
杨森 我会怎么样?(稍停)顶好还是喝酒吧,你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我不喜欢胆小怕事的妻子。我一喝酒便又飞起来了。你呢,喝了酒也许就能理解我了。
沈黛 不要以为我不理解你。你想飞行,但我帮助不了你。
杨森 你是说:“这里有一架飞机,亲爱的,但它只有一只翅膀!”
沈黛 杨森,我们无法堂堂正正地得到北平那个职位,所以,我要你把从我这里拿走的二百块银元还给我。马上给我,杨森!
杨森 “马上给我,杨森!”你说什么呀?你是我的妻子不是?你这是出卖我,你知道吗?幸运的是,也是为了你好,这事不能再由你说了算,一切都说定了。
杨太太 (冷冰冰地)杨森,你能肯定新娘的表哥会来吗?他不来就说明他不同意这门婚事。
杨森 妈妈,你想到哪儿去了?他和我心心相印,要是他赶来为他的朋友杨森做男傧相,我会打开大门,让他立即看见我们。(他走向门口,用脚踢开大门。然后转身回来,脚步摇晃,因为他喝多了。他坐在沈黛身旁)我们等吧。你表哥比你明白事理。他说得很明智,爱情属于人生。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既失去烟店,也失去婚姻,对你意味着什么。
[大家等待着。
杨太太 现在来了!
[人们听到脚步声,众人注视着大门。但脚步声从门前过去了。
邢氏 这是一桩丢人事。大家可以感觉得到,闻得着。新娘盼望举行婚礼,但新郎却等待表哥。
杨森 表哥先生在等待时机。
沈黛 (低声地)啊,杨森!
杨森 我口袋里装着两张车票,坐在这儿,旁边坐着一个笨女人,她不会算账。我看总有一天你会把警察叫到家里来,讨回你那二百块银元。
沈黛 (对观众)他坏,他想我也应当坏。我在这儿,我爱他,但他却在等着表哥。我周围是些受损害的人,白发老太太带着生病的老头儿,每天早上站在我门口等候施舍大米的穷人,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他是北平来的,他在为自己的职位奔波。大家都护着我,信任我。
杨森 (注视着玻璃酒壶,里面的酒快光了)装酒的玻璃酒壶就是我们的时钟。我们都是穷人,一旦客人们把酒喝光,钟就永远停止了。
[杨太太示意他不要说话,因为又听见了脚步声。
堂倌 (进来)您再来一壶酒吗,杨太太?
杨太太 我想,不要了,够了。酒让人浑身发热,不是吗?
邢氏 酒也很贵呀。
杨太太 我一喝酒就出汗。
堂倌 我可以请您付账吗?
杨太太 (没听见他的话)我请诸位再等一会儿,这位亲戚一定在路上了。(对堂倌)不要打扰我们的喜庆!
堂倌 您不付账不能放您走。
杨太太 这里的人都认识我。
堂倌 是的。
杨太太 没听说过,如今这样招待顾客。杨森,你说怎么办吧?
和尚 再见了。(令众人惊愕,下)
杨太太 (失望地)请大家安心坐着!和尚几分钟就回来。
杨森 算了吧,妈妈。诸位客人,和尚已走了,我们不留你们了。
弟媳 老爷爷,走吧!
爷爷 (严肃地把酒喝干)为新娘干杯!
侄女 (对沈黛)您不要责怪他,他是真心诚意的。他喜欢您。
邢氏 真丢人!
[全体客人下。
沈黛 我也走吗,杨森?
杨森 不,你等一会儿。(拉着她的新娘礼服,歪斜地坐着)这不是你的婚礼吗?我还要等着,她老人家也等着。她肯定愿意看见这只雄鹰在白云间飞翔。我现在甚至相信,她要等到永远不会到来的那个神圣日子,她站在门口看着她儿子的飞机轰鸣着飞过她的屋顶的时候,将是在虚无圣日。(向着空空的座位,仿佛客人还在似的)我的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刚才谈到什么地方啦?你们觉得这儿不好吗?婚礼只是稍为推迟了一会儿,因为一位重要亲戚还没到来,也因为新娘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为了让诸位高兴,我,新郎给你们唱一支歌。
[他唱:
虚无圣日之歌
每个睡过破摇篮的人都听人讲过:
有一天,穷女人生的穷小子,
坐上金銮殿。
这一天就叫虚无圣日。
在虚无圣日里,
他坐上金銮殿。
这一天善有善报,
邪恶遭惩罚,
贡献与劳动,人人乐哈哈,
换来面包和盐巴。
在虚无圣日里,
换来面包和盐巴。
青草低头看蓝天,
泥沙逆河流而上,
只要做好人,无须多操心,
人间也会变天堂
在虚无圣日里,
人间就要变天堂。
这一天我当飞行员,
你是大将军。
男人总算有工做,
贫穷妇女得清闲。
在虚无圣日里,
贫穷妇女得清闲。
我们不能再等待,
也就是说,该说的已经说完,
眼下不是晚上七八点,
已是雄鸡啼鸣第一遍。
在虚无圣日里,
已是雄鸡啼鸣第一遍。
杨太太 他不来了。
[三人坐着,其中两人注视着大门。
幕间戏 老王过夜的地方
[神仙们再次在老王的梦中出现。他是在读着一部巨著时睡着的。音乐。
老王 太好了,各位神仙,你们来了!请容许我提一个让我感到不安的问题。有一个和尚,他住的茅屋倒塌以后,和尚搬走了,到水泥厂打工去了。在他的茅屋里,我拾到一本书,我发现书里有一个奇怪的地方,我一定要读给你们听。就是这儿。
[他高举着一本想象中的书,用左手翻阅着,那本真正的书却放在怀里不动,他读道:
老王 “宋县有个地方叫做荆棘林。那儿长着楸树、柏树和桑树。那些围粗一两拃的树,人们把它们砍下来,拿去做狗圈的栏栅。那些围粗三四尺的树,贵人和富人们把它们砍下来,锯成木板做棺材。那些围粗七八尺的树,当官的把它们砍下来,拿去盖别墅,当横梁。所有的树都不能长到它们应当生长的年龄,就被斧头大锯毁掉了。这就是有用之材的下场。”
神仙丙 这好像是说最无用的人是最好的人了。
老王 不,只能说是最幸运的人。最坏的人是最幸运的人。
神仙甲 这书里写的都是些什么呀!
神仙乙 卖水人,为什么这个比喻会深深地打动你?
老王 因为沈黛啊,神仙!由于她遵守博爱的原则,她的爱情失败了。也许她对这个世界实在是好得过分了,神仙!
神仙甲 胡说八道!你这软弱可怜的人!虱子和怀疑好像把你吃掉了一半。
老王 是的,神仙!请您原谅。我只是想,你们也许可以管管这事。
神仙甲 完全不可能。你看我们这位朋友,(他指着神仙丙的一只被打得发紫的眼睛)就因为昨天多管了一场争执,被打成了这个样子!
老王 要不就把她表哥再请来。他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这我亲身经历过的,但是可能他也不管用。这爿小店好像已经完蛋了。
神仙丙 (不安地)也许我们真的应当帮一把?
神仙甲 依我之见,她必须自己救自己。
神仙乙 (严厉地)境况越糟糕,好人越能显出本色。苦难能磨炼人!
神仙甲 把我们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神仙丙 我们的寻找并不理想。我们在某些地方发现了一些好的倾向,令人高兴的愿望,还有许多高尚的原则,但是这一切都构不成一个好人。我们路上遇见的一些好人,他们又活得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亲切地)你这住宿的地方最糟糕,你看看粘在我们身上的稻草,就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过夜了。
老王 我只说一点,你们至少可以……
众神仙 我们什么都做不到。我们只是观察而已。我们坚信,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上,我们的好人是能够找到出路的。重担能令人增加力气。卖水人,你等着吧,你会看到,一切终归有一个好的……
[神仙们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们消失了,声音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