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手 (在乐队面前席地而坐,肩披一件黑色羊皮斗篷,翻着夹了书笺的旧唱本)
古时候,在一个流血的时代,
这座号称“天怒”的名城,
有一位总督,名叫焦尔吉·阿巴什维利。
他非常富有,简直是个活财神。
他有个美丽的夫人,
他有个白胖的娃娃。
格鲁吉亚再没有另一位总督,
槽头有这么多好马,
门阶上有这么多叫花子,
左右有这么多兵丁,
院子里有这么多请愿人。
焦尔吉·阿巴什维利——
我该怎样描摹他?
他享福了一生。
在一个复活节的早上,
总督同他的家眷,
上了教堂。
[从一座宫殿的门洞里拥出来一群乞丐和请愿人,高举着瘦弱的孩子,挥舞着拐杖和请愿书。他们后边是两名铁甲兵,然后是穿着华丽的总督家眷。
乞丐和请愿人 开恩吧,老爷!纳不起捐税,太重了。——我参加波斯战争丢了一条腿,哪里去找……——我哥哥没有罪,老爷,这是误会。——我这个孩子要饿死了。——请解除我们儿子的兵役吧,他是我们最后一个儿子了。——老爷请听,由于检察官接受贿赂……
[一个侍从收集请愿书,另一个手执钱袋分发钱币。士兵赶开人群,用沉重的皮鞭抽打着他们。
一个兵士 往后退。让开教堂门。
[总督夫妇和副官的身后,总督的孩子被放在一个华丽的儿童车里,从门洞推出来。
[人群又拥向前来争看。
歌 手 (当人群被抽打着后退的时候)
老百姓在这个复活节
第一次看见总督的后嗣。
两位大夫寸步不离尊贵的孩子,
他是总督大人的眼珠子。
[人群里传出喊声:“孩子!”——“我看不见,别挤!”——“上帝保佑孩子,老爷!”
歌 手 (唱)
连权势煊赫的侯爵卡兹贝基,
也在教堂门口向他们施礼。
[一个胖侯爵走上前,向一家人鞠躬致意。
胖侯爵 复活节快乐,娜泰拉·阿巴什维利。
[忽听得一声号令。一名骑马使者疾驰而来,向总督呈上一卷文件。受总督示意,副官(一个漂亮的年轻人)走向骑马使者,把他挡住。静场片刻。胖侯爵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骑马使者。
胖侯爵 多好的天气!夜里下雨的时候,我心想,碰上了阴暗的节日。可是今早万里无云。我喜欢晴朗的天空,一颗单纯的心,娜泰拉·阿巴什维利。瞧,小米歇尔,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总督,格利,格利。(他搔逗孩子)复活节好啊,小米歇尔,格利,格利。
总督夫人 你说怎么样,阿尔森?焦尔吉终于决定修建东厢房大楼。全城所有的破烂小房子都要拆掉,腾出地方来修建花园。
胖侯爵 这可是个好消息,我们听够坏消息了。战事如何,焦尔吉老兄?(总督表现不感兴趣)我听说是一次战略退却?嗯,小挫折总是难免。有时顺利,有时不顺利。这是兵家常事。不关紧要,对吧?
总督夫人 他咳嗽!焦尔吉,听见没有?(严厉地对两个医生——紧随儿童车的两个威严的男人)他咳嗽。
第一个医生 (对第二个医生)请允许我提醒你,尼可·米卡采,我是不赞成温水浴的。洗澡水的温度搞错了一点,夫人。
第二个医生 (同样有礼地)我没法同意你的看法,密卡·罗拉采,洗澡水的温度是由我们亲爱的、伟大的米什可·欧伯拉采规定的。倒是很可能夜里招了一点风,夫人。
总督夫人 总之要多多当心他。他好像发烧呢,焦尔吉。
第一个医生 (俯身看孩子)不用惊慌,夫人。洗澡水热了一点,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情形。
第二个医生 (狠狠瞪了他一眼)我不会忘记,亲爱的密卡·罗拉采。不用担心,夫人。
胖侯爵 嗳、嗳、嗳、嗳!我常说,我的肝儿痛一下,大夫的脚心就得挨五十大板。这还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腐败的时代。要是在从前就很简单:给他脑袋搬家!
总督夫人 我们进教堂吧。也许因为这里有过堂风。
[家眷和侍从等一干人走进教堂门。胖侯爵随入。副官从人群里走出来,指指骑马使者。
总 督 做了礼拜再说,沙尔瓦。
副 官 (对骑马使者)总督不希望在做礼拜以前受到公文的干扰,你的报告我看本来是令人不愉快的,那就更不用提了。去厨房要些东西吃吧,朋友。
[副官走回人群。骑马使者咒骂着走进总督府门洞。一个兵士从总督府走出来,停在门洞口。
歌 手 (唱)
城市静悄悄。
教堂广场上,鸽子在散步,摆摆摇摇。
总督府卫队的一个兵士
对一个帮厨女佣开开玩笑,
看她从河边提上来东西一大包。
[女用人腋下挟一件用绿色大叶子包裹的东西,要走进门洞。
兵 士 怎么,姑娘没有去教堂,逃避礼拜?
格鲁雪 我都穿戴好了,本来准备去。可是复活节筵席上还短少一只鹅。他们要我去取。讲到鹅,我倒还在行。
兵 士 一只鹅?(假装不相信)我得先瞧瞧这只鹅。(格鲁雪不懂他是什么意思)碰上娘儿们,得多加小心。她们口头说:“我只是去取一只鹅”,其实满不是那么一回事。
格鲁雪 (果断地向他走去,给他看鹅)这不,如果不是十五磅重的一只鹅,不是用玉米填肥的,我吃鹅毛。
兵 士 好一只鹅!简直是女王!总督大人自己吃。那么说,姑娘又到河边去过了?
格鲁雪 嗯,到了家禽场。
兵 士 噢,对了,家禽场,不就在河下游,不是上游,靠近那些杨柳树吗?
格鲁雪 我只有洗衣服,才到杨柳树那里去。
兵 士 (意味深长地)对,对。
格鲁雪 什么对对?
兵 士 (挤挤眼睛)一点不假。
格鲁雪 为什么我不该在杨柳树底下洗衣服?
兵 士 (夸张的大笑)“为什么我不该在杨柳树底下洗衣服?”有意思,真有意思。
格鲁雪 我不懂老总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兵 士 (狡黠地)女人要是知道男人知道的事情,就会一阵发寒,一阵发热。
格鲁雪 我不明白那些杨柳树还有什么讲究。
兵 士 还不明白,如果说对面有一个灌木丛?如果说从那里什么都看得见呢?无论什么,只要是在那里发生的,就在那么一个人儿“洗衣服”的时候?
格鲁雪 发生了什么?老总不能把他的意思说出来了事吗?
兵 士 发生了一点事情。也许人家看得见。
格鲁雪 老总是说,我在一个大热天里有一次把脚尖伸进水里。除此以外,再不曾有过什么。
兵 士 还有。不止脚尖。
格鲁雪 还有什么?最多是整个脚。
兵 士 不止整个脚,还有一点。(大笑)
格鲁雪 (生气)西蒙·哈哈瓦,你不害臊。大热天蹲在灌木丛里,等着看人家把大腿伸进河里。我敢打赌还带了另一个兵士!(她跑开)
兵 士 (在后面对她喊)没有别人!
[一边兵士追赶格鲁雪,一边歌手又开始叙述。
歌 手 (唱)
城市静悄悄,
为什么有全副武装的军人?
总督府太太平平,
为什么又完全是城堡?
[胖侯爵快步从左侧教堂门走出。他站住向四周巡视。右边门洞前等待着两个铁甲兵。胖侯爵发现他们,慢慢走过去,给他们一个信号。一个铁甲兵走进门洞,另一个从右边走出去。从四周发出隐约的喊声:“集合!”总督府被包围。胖侯爵急下。远处响着教堂的钟声。总督一家人和侍从等一干人从教堂门出来走回家。
歌 手 (唱)
于是乎总督转身回府,
于是乎城堡就是陷阱。
于是乎鹅毛拔了,鹅肉烤了,
鹅肉可休想吃成。
于是乎晌午不再是宴会的时刻,于是乎晌午是送命的时辰。
总督夫人 (一边走)真没法子在这种贫民窟里住下去,当然,焦尔吉只是为他的小米歇尔盖高楼大厦,绝不是为我。米歇尔就是一切,一切都是为米歇尔!
总 督 你听见卡兹贝基祝贺了我一声“复活节快乐”吗?漂亮,好;但是就我所知,昨夜弩卡并没有下雨。卡兹贝基老兄待的地方才有雨呢。卡兹贝基老兄昨夜在哪儿呀?
副 官 得调查一下。
总 督 对,马上。明天。
[人群拐进门洞。骑马使者从总督府走出,向总督走来。
副 官 老爷不想听听从京城来的使者报告什么吗?他今早带来了机密文件。
总 督 (继续走)宴会以后再说,沙尔瓦。
副 官 (人群消失在总督府内,只剩两个铁甲兵停在门口警卫。对骑马使者)总督不希望在宴会以前受到军事报告的干扰。下午老爷还要专门同著名建筑师议事,他们也被邀请参加宴会。他们已经来了。(三个人进来。骑马使者走开。副官向三位建筑师致敬)先生们,老爷等待你们去赴宴。他的全部时间都要奉献给你们。奉献给伟大的规划!快进去,请!
建筑师之一 我们十分惊奇,令人不安的风声说波斯战局恶化了,老爷竟考虑大兴土木。
副 官 更有理由大兴土木!没有什么。波斯远着呢。这里的警备甘愿为他们的总督粉身碎骨。
[总督府里传出喧哗。一个妇女的尖叫声,口令声。目瞪口呆的副官走向门洞。一个铁甲兵走出来,枪尖对准他。
副 官 出什么事了?把长枪放下,狗东西。(对总督府卫队咆哮)缴械!没看见有人在谋杀总督吗?
[铁甲兵卫队不听命令。他们冷冷地、无动于衷地看着副官,同样淡漠地看事态发展。副官夺门而入。
建筑师之一 都是这帮侯爵!昨天夜里他们在京城开了会,他们都反对大公和他的总督。先生,我们还是溜之大吉吧。
[他们急下。
歌 手 (唱)
哦,大人物的盲目!
他们好像永远是来去自如,
骑在伛偻的背上不可一世,
不提防雇用来的拳头,
信赖他们保持到年深月久的权势。
但是,长久并不是永远。
哦,时代的变迁!人民的希望!
[总督被捆绑着从门洞里走出来,面色灰白,两个全副武装的兵士押着他。
抬起头来,大老爷!直挺挺走路。
你的宫殿里多少只敌人的眼睛正在注视你!
你不需要建筑师了,有一个木匠足够。
你不再进什么新府第了,而是进一个小小的地窟。
再向四周围看一次吧,睁眼瞎子!
[囚徒向周围环视。
还喜欢从前的财产吗?在复活节礼拜和午宴之间
你走向那一个没有人能回来的地方。
[总督被押解下去。总督府卫队随后走开。响起了一阵号角。门洞后面一片喧哗。
一位大人物的房子塌倒,
许多小人物跟着丧命。
分不到权贵的一点福气,
往往会分到他们的一份灾殃。
翻倒的车
往往会把浑身是汗的牲口拖进深坑。
[仆役惊慌失措,从门洞里跑出来。
仆 役 (一片混乱)大筐子!都拿到第三院!五天的口粮。——夫人晕倒了。——把她抬下来,她必须离开这里。——我们呢?——我们得让人家当鸡一样宰掉,照例如此。——天哪,会弄到什么地步呀?——城里早就流血了,他们说。——胡说,总督只是被邀请去出席侯爵会议,一切会顺利解决,我得到的是第一手消息。
[两个医生窜进庭院。
第一个医生 (想阻止第二个医生)尼可·米卡采,作为医生你有责任侍候娜泰拉·阿巴什维利。
第二个医生 我有责任?你才有这个责任呢!
第一个医生 今天轮到谁照料孩子,尼可·米卡采,是你还是我?
第二个医生 密卡·罗拉采,你以为我为了那个小家伙会在这所倒霉的房子里多停留一分钟吗?
[他们殴打起来。只听到说“你不尽责任”和“这也是责任,那也是责任”。然后第二个大夫将第一个打倒。
第二个医生 哼,下地狱去吧。(下)
[兵士西蒙·哈哈瓦在人群里寻找格鲁雪。
仆 役 傍晚以前还有工夫。不到那时候兵士还不会喝醉酒。——可有谁知道骚乱已经开始了没有?——总督府卫队都骑马逃跑了。——有没有人知道出什么事了?
格鲁雪 打渔的梅里瓦说,京城的天空里出现了一颗拖着红尾巴的扫帚星。这是不祥的征兆。
仆 役 京城里昨天纷纷传说,波斯战争完全失败了。——侯爵们已经开始了一场大暴动。传说大公已经逃跑了。他的所有总督都得上断头台。——他们不害小人物。铁甲兵里有我的一个兄弟。
副 官 (出现在门洞口)大家到第三院去!大家来装箱!
[他赶走仆役。西蒙终于找到了格鲁雪。
西 蒙 你在这儿,格鲁雪。你打算怎么办?
格鲁雪 没有什么打算。不得已,我还有个哥哥在山里安家种地。你呢?你怎么办?
西 蒙 不会有什么。(重新用客气的语调)格鲁雪·瓦赫纳采,你说到我的计划,使我非常得意。我奉调去保护娜泰拉·阿巴什维利夫人,当她的卫队。
格鲁雪 可是,总督府卫队不是叛变了吗?
西 蒙 (严肃)正是这样。
格鲁雪 保护她不危险吗?
西 蒙 第比利斯有句俗话:“刀子不怕砍。”
格鲁雪 你可不是一把刀子,你是一个人,西蒙·哈哈瓦。那个女人同你有什么相干?
西 蒙 那个女人同我没有什么相干。可是我接到命令,就得走。
格鲁雪 那么说,老总是个傻瓜了;瞧他无缘无故去担惊受险。(总督府内有人唤她)我得去第三院,急得很。
西 蒙 既然急,我们就不该争论,因为要有时间才会争论个痛快。请问姑娘上有双亲吗?
格鲁雪 没有。只有一个哥哥。
西 蒙 因为时间匆促——第二个问题就得是:姑娘可是身体健康,像水里的鱼?
格鲁雪 也许左肩膀偶尔有一点酸痛,撇开这一点不说,我可生来什么活儿都干得了。从来没有人说过一句闲话。
西 蒙 这谁都知道。即使在复活节,要鹅没人取,也只有她去。第三个问题是:姑娘性急不性急?冬天要吃樱桃吗?
格鲁雪 性急,不。可是,如果一个人无缘无故去打仗,又不来一点信息——那可不好。
西 蒙 信息会有的。(府内又在唤格鲁雪)最后,主要问题……
格鲁雪 西蒙·哈哈瓦,我得去第三院,太急了,回答是“行”。
西 蒙 (很窘)人家说“急出来一阵风,搭架子一场空”。可是人家也说“有钱才有闲”。我生在……
格鲁雪 库图斯克……
西 蒙 啊,姑娘已经打听过了?身体健康,没有家庭负担,月薪十块钱,升到军需官会有二十块钱。恳切请求和你结为终身伴侣。
格鲁雪 西蒙·哈哈瓦,我同意。
西 蒙 (从颈上摘下一条挂有小十字架的链子)这个十字架是我母亲的,格鲁雪·瓦赫纳采,链子是假的,请戴上吧。
格鲁雪 多谢,西蒙。
[他给她佩戴项链。
西 蒙 现在我必须去套马了。姑娘会了解。姑娘最好到第三院去。要不然会有麻烦。
格鲁雪 对,西蒙。
[他们站在那里踌躇不决。
西 蒙 我只是把那个女人陪送到仍然效忠的部队去。一待战争结束,我就回来。两三个星期就够了。我希望未婚妻在我回来以前,不会感觉到时间太长。
格鲁雪 (唱)
西蒙·哈哈瓦,我会等候你。
放放心心去打仗吧,兵士,
去打血腥的仗,去打残酷的仗,
尽管不止一个人从此回不了家,
你回来的时候,我会在这里。
我要在青青的榆树底下等候你,
我要在光光的榆树底下等候你,
我要直等到末一个兵士回了家,
甚至于等得还要久。
你出去打仗回来的时候,
门口不会有别人的皮靴两只,
我的床头只会有空枕头一个,
我的嘴唇不会给别人亲吻过一次。
你回来的时候,你回来的时候,
你会说:一切如旧。
西 蒙 多谢,格鲁雪·瓦赫纳采。再见!
[他向她深深一鞠躬,她同样还礼。然后她头都不回,径自跑开。副官从门洞里出来。
副 官 (粗暴地)快给大轿车套马。别站在那里发呆,混蛋。
[西蒙·哈哈瓦立正后走开。门洞里先出来两个仆人,背着沉重的大箱子。后面是娜泰拉·阿巴什维利,由她的侍女扶着,踉踉跄跄。再后面,一个女人给她抱着孩子。
总督夫人 照例又没有人管了。脑袋长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了。米歇尔呢?别这样死死搂住他。箱子放到车上!老爷有消息吗?沙尔瓦?
副 官 (摇头)夫人必须马上离开。
总督夫人 城里有消息吗?
副 官 没有。到目前为止,一切平安。可是不能再荒废一分钟的时间了。车上没有放大箱子的地方。请把夫人要用的东西挑一挑。(他急速走出去)
总督夫人 只带最必需的!快,打开箱子,我告诉你们,要带什么。(箱子放在地上打开,总督夫人指几件锦缎衣服)那件绿的!当然还有带皮领的那件!大夫呢?我又得了可怕的偏头痛,总是从太阳穴开始。那件带珍珠扣子的……(格鲁雪进来)你还不慌不忙的,快去把暖瓶取来。(格鲁雪跑出去,然后拿了暖瓶跑回来,总督夫人用手势指挥她做这样做那样)别撕掉袖子。
青年妇女 夫人放心,袍子没有弄坏。
总督夫人 因为我喝住了你。我一只眼睛瞟了你很久了。你脑袋里什么都不想,只知道对副官挤眉弄眼,我要揍死你这母狗。(打她)
副 官 (回来)娜泰拉·阿巴什维利,请赶快。城里开火了。(又出去)
总督夫人 (放开青年妇女)我的天!你们看,他们会害我吗?为什么?为什么?(全都沉默无言。她开始亲自翻箱子)我那件锦缎小上衣!动手!米歇尔呢?睡着了?
带孩子的妇女 睡着了,夫人。
总督夫人 先把他放下一会儿,到卧室里去给我取那双摩洛哥皮便鞋,好配绿衣服。(女人放下孩子跑出去。对青年妇女)别这样闲站着!(青年妇女跑开)站住,小心我拿鞭子抽死你。(静默片刻)瞧瞧这些东西是怎么包装的!既没有热心,又没动脑筋。要不是什么都亲自吩咐……到这种时候就看出你的用人怎样了。玛霞!(她一挥手派了她一桩事)你们光吃,不知道做一点感恩的表示。我不会忘掉。
副 官 (非常激动)夫人快走。最高法院法官欧贝利亚尼方才被绞死了!地毯工人暴动了!
总督夫人 为什么?我一定得带那件白银袍,花一千块钱买的。还有那边那件,还有全部的皮货。那件葡萄紫色袍子呢?
副 官 (企图拉她走)城外发生骚乱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一个仆人逃开了)孩子呢?
总督夫人 (呼唤照应孩子的妇女)玛洛!把孩子包好!鬼知道你躲到哪儿去了。
副 官 (一边走)看样子我们不能乘车,得骑马走了。
[总督夫人挑选着衣服,把几件扔在要带走的一堆上,又拿开。听到了叫喊声,还有鼓声。天空变红。
总督夫人 (拼命搜索)我怎么也找不到那件葡萄紫色袍子。(一个侍女跑掉。耸耸肩膀,对第二个侍女)把这一堆全抱到车上去。为什么玛洛还不回来?你们都疯了?我说过,在最底下。
副 官 (回来)快,快!
总督夫人 (对第二个侍女)跑!扔到车上去就是!
副 官 车不跟去。快来,要不然我自己骑马走了。
总督夫人 玛洛!抱孩子!(对第二个侍女)找找,玛霞!不,先把衣服抱到车上去。胡闹。我做梦都想不到会骑马走!(转身见火光,大吃一惊)起火了!
[她拔脚就跑,副官随后赶去。第二个侍女摇着头,抱着衣服跟了去。从门洞里拥出来一大群仆役。
厨 娘 一定是东门起火了。
厨 师 他们走了。口粮车都不带。我们现在怎样各奔前程?
马 夫 对,这里一时间住不得人。(对第三个侍女)苏里卡,我去取几条毯子,咱们一块儿逃跑。
玛 洛 (拿着女主人的便鞋从门洞里走出来)夫人!
一个胖女人 她已经走了。
玛 洛 孩子呢?(她向孩子跑过去,把他抱起来)他们把他扔了,这些畜生!(她把孩子交给格鲁雪)替我抱一会儿。(骗她)我去看看车。
[她跟着总督夫人跑去。
格鲁雪 老爷怎么样了?
马 夫 (做割脖子的手势)嚓。
胖女人 (看见手势,神经发作)噢,天哪天哪天哪天哪!我们的老爷焦尔吉·阿巴什维利!早晨做礼拜还是白白胖胖、红光满面的,现在呢……把我带走。我们都完了,都不得好死。就像我们的老爷焦尔吉·阿巴什维利一样死法!
苏里卡 (安慰她)静一静,尼娜。会有人把你带出去。你没有干过对不起人的事情。
胖女人 (一边被带走)噢,天哪天哪天哪!快,快,大家快走,趁他们还没有来,趁他们还没有来!
苏里卡 尼娜倒比女主人还在乎一点。这种人连哭一场都让别人代替!(她发现格鲁雪抱着孩子)孩子!你抱他干吗?
格鲁雪 他给扔下了。
苏里卡 她把他扔了?!米歇尔,这个连一点风都吹不得的孩子!
[仆役向孩子围拢来。
格鲁雪 他醒了。
马 夫 最好放下他,我对你说!我可不敢想,给人家瞧见带这个孩子会闯什么乱子。我去取咱们的东西,你们等一等。
[他走进总督府。
厨 娘 他说得对。他们一动手,就要满门抄斩。我去取我的东西。
[全部走开,只留下两个妇女和抱孩子的格鲁雪。
苏里卡 听见没有,你最好放下他!格鲁雪 保姆叫我抱他一会儿。
厨 娘 她不回来了,你这傻瓜!
苏里卡 撒手吧!
厨 娘 他们搜寻他一定比搜寻他母亲要严厉。他是嫡嗣。格鲁雪,你心肠好,但是,你知道,你可不太聪明。告诉你,如果他有麻风病,事情倒还不至于这么严重。当心你自己脱身为妙。
[马夫拿几个包裹回来,分给妇女们。除了格鲁雪所有人都准备离开。
格鲁雪 (倔强地)他没有麻风病。他睁眼睛瞧你们,活生生是个人。
厨 娘 那么你就别瞧他。你真是个傻瓜,别人把什么都推给你干。如果谁说:“找菜去,你的腿长”,你拔脚就跑。我们赶牛车走,你要赶快,可以让你搭车走。我的天,现在整个城区大概都起火了!
苏里卡 你什么也不准备拿?你呀,时间不多了,营房里的铁甲兵快开过来了。
[两个妇女和马夫下场。
格鲁雪 我就来。
[格鲁雪把孩子放下,瞧了他一会儿,从旁边的箱子里拿出几件衣物,给睡着的孩子盖上,然后跑进房去取东西。马蹄声,妇女尖叫声。胖侯爵同醉醺醺的铁甲兵进场。其中有一个用长矛挑着总督的头颅。
胖侯爵 挂在这里,正中间!(一个兵士爬上另一个兵士的背,拿起头颅举到门洞底下,比比位置)还不是中间!再往右一点!好!弟兄们,我做什么事情,总要做得像样儿。(一边看兵士挽头发用斧头和钉子把头颅挂起来)今早我在教堂门口对焦尔吉·阿巴什维利说:“我喜欢晴朗的天空。”实际上,我更喜欢晴天霹雳。哈哈。只可惜,他们把小家伙带走了,我迫切需要他。要在全格鲁吉亚把他搜出来,悬赏一千块。
[他同铁甲兵下场。又是马蹄声。格鲁雪小心翼翼从门洞走出来,东张张西望望。她提着一个包裹走向大门,最后又转身看孩子是否还在那里。歌手忽然重新叙述。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歌 手 (唱)
站在屋门和大门之间,她听见了,
或者自以为听见了轻轻的呼唤。
孩子呼唤她,并非啼哭,
而是呼唤得非常清晰,
至少她听来是这样。“女人,”他说,“救救我。”
他还说,并非啼哭,而是讲得非常清晰:
“女人,该知道,谁听不见呼救的声音,
让耳朵堵塞了径自走去,谁就永远听不见
情人呼唤她的低声软语,听不见
黎明时分山鸟的啼叫,也听不见
晚钟声里疲倦的摘葡萄人愉快的叹息。”
听见这些话,
[格鲁雪走几步,低头看孩子。
她转回到孩子那里,
最后再看他一次。只是同他在一起
稍稍待一会儿,只是等有人来,
来了母亲或者别的什么人——
[她面对孩子坐下,靠着一只箱子。
只是坐一会儿就走,因为太危险啊!
全城充满了大火与哀号。
[灯光渐弱,仿佛傍晚和黑夜降临。格鲁雪走进房子去拿出来一盏灯和一点牛奶,给孩子喂奶。
歌 手 (大声地)
善良的诱惑多么可怕!
[格鲁雪坐定下来,通宵看守孩子。有一阵她点盏小灯照照他,另一次她拿一件锦缎大衣裹紧他。她不时倾听和张望,看是否有人来。
她坐在孩子身旁,守了很久。
傍晚了,夜深了,
黎明了。她坐了多久,
就注视了多久
均匀的呼吸,娇小的拳头,
直到天明的时候,诱惑变得太强了!
她站起来,低下头去,叹口气,抱起孩子,
把他带走。
[她做歌手所描述的动作。
像一件掠夺物,她把他卷走了。
像一个小偷,她悄悄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