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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旬某一天上午巳牌时分,在侍卫亲军马军司当差的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刘锜受到急宣,传他立刻进宫去等候陛见。<
这是一个尴尬的辰光,既不是太早,也不能算作很晚。阳光还没有照成直线,还可认为是上午。可是对于东京(今开封)的上层社会来说,这个时候还正是好梦未醒的漫漫长夜哩!他们还得再过几个时辰,才开始所谓“今天”的这个旖旎绚烂的好日子。他们既不怕来得太早的清昼会干扰他们的好梦,也不怕消逝得太快的白天会妨碍他们的宴乐。他们家里有的是厚重细密的帷幕帘幔,可以把初升的朝暾隔绝在门窗以外;有的是灿烂辉煌的灯烛,可以把残余的夕晖延接到厅堂、卧寝之内。对于他们,早和晚,上午和下午,白昼和黑夜……都没有一个明显的界限。
刘锜自然也是那个阶层中的人物,他是贵胄子弟,是禁卫军中的高级军官,是官家宁愿把他看成为心腹体己的那种亲密的侍从人员。官家经常有这样那样的差使派他去办。因此他早就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召见,不觉得有什么稀罕之处了。可是今天他仍然因为召见的时间过早,与往常有所不同而感到惊讶。他带着这个急于想把它揭穿的哑谜,进入内廷。
内廷也还在沉酣的好梦中,到处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值殿的小内监看见刘锜被带进来了,用着猫儿般柔软的动作,轻轻打起珠帘,让刘锜进去。一股浓郁的香气,从兽炉中喷射而出,弥漫在整个殿堂中。透过这一道氤氲的屏风,刘锜才看清楚偌大的睿思殿,除了官家本人以外,只有两名宫女远远地伺候在御案之侧,显得异常空阔。
小内监把刘锜一直引到御前,低声唱道:“刘锜宣到!”这时官家俯身御案上,吮毫拂纸,正在草拟一道诏旨,他没有抬起头来,只是微微地动一动下巴,表示“知道了”,接着又去写他的诏旨。
那天早晨,官家随随便便地戴一顶高筒东坡巾,这是一种在当时的士大夫中间十分流行的家常便巾,官家在宫禁内也喜欢戴它。他又在淡黄的便袍上漫不经心地披上一件丝绵半臂,竭力要在服饰方面显得潇洒。可是他的正在沉思着的表情恰恰做了相反的事情,它不但不潇洒,反而显得十分滞重,十分烦恼,似乎被手里的工作弄得非常伤神,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忘记了刘锜的存在。他起了几次稿,每次都觉得不满意,每次都把稿纸搓成团,接着又把它扯开来,撕成一条条的碎片。这是一个诗人、书法家、画家在失败的构思中常常做的动作。忽然间,他游移的目光和刘锜的聪明而又恭敬的目光相接触,他的脸色豁然开朗,笑出了那种对他喜欢的人常做的莞尔的笑,然后以亲密得好像谈家常的口吻问刘锜道:“卿可认得现为登州兵马钤辖的马政?”
刘锜作了肯定的答复。
“卿在哪里认得他?”
“马政原是西军人员,臣在熙河军中时,曾在麾下,多承他培植教育。”
官家点点头,又问道:“卿可与他的儿子马扩熟悉?”
刘锜绝没有想到在此时此地,忽然由官家亲口提起这两个疏远武官的名字。刘锜与他们是熟悉的,有着非同一般的亲密友谊。这两个名字一经官家提起,就好像一道火花照亮了他的胸膛,引起他的美好的回忆。于是他的思想活动频繁起来,想到了许多与他们有关的往事,他的神情更加焕发,他的奏对也越发流畅了。
“马氏一门忠胆义肝,世在西陲,为官家捍卫疆土,父子祖孙,殁于王事者四人。马扩与臣尤为莫逆,当年去谿哥城当……”
“就是卿去当人质的那一回?”官家以那种似乎对刘锜生平十分熟悉的语气插问。
“正是那一回,马扩与臣誓同生死,冒险前往,幸得不辱使命生还。前后周旋,折冲樽俎之间,马扩之功居多。只是微臣供职京师以来,听说他父子别有差遣,已有数年未谋一面了。”
“夫人不言——”官家卖关子地先拈起搁在笔格上的鼠毫玉管笔,用笔尖指指自己,再掉过头来,轻轻一摇,然后有力地在空中一点,说完了那后半句话,“言必有中。”最后一个动作的节拍正好落在那“中”字上,因而显得非常戏剧化,他用这个一波三折的动作和这句卖关子的话,表示他洞察幽微,无远不烛。接着他又扬扬得意地说:“朕早就猜到马扩与卿有旧,这一猜果然猜到卿的心眼上了。马扩不日将回京述职,借此因缘,卿可与他痛叙旧情。只是他父子两个年来在干些什么,卿可都知其详?”
“马政等踪迹,臣微有所闻。”这是个颇有出入的问题,刘锜略为踌躇一下,审慎地按实回答,“只是事关国家机密,非微臣所敢预问。马政等也未尝以此见告,因此臣不得其详。”
官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皱皱眉头,微表不满地问:“马政职责攸关,不来找卿,倒也罢了。王黼、蔡攸两个难道也没有把此事说与卿知道?”
“王黼、蔡攸均未与臣谈及此事。”
“这就是王黼、蔡攸办事颟顸糊涂之处了。”谴责当权大臣,是对亲信者表示亲密的一种姿态,官家不放过这个机会又一次对刘锜表示好感,“朕的亲信如卿,合朝内能有几人?这等大事,不让卿知道,又待让哪个知道?”于是他再一次拈起笔来,指着案头没有写成的诏旨说,“这道诏旨与马政、马扩年来的行踪大有关系。如今朕正为此事烦闷,卿可愿为朕分忧,赍着它前去渭州走一遭?”
好像平日对待刘锜一样,官家凡是有所差遣,总是从远处闲闲说起,然后才涉及正题,说得十分委婉。也好像平日的对答一样,刘锜完全理解并且能够体会到官家委婉的深意,总是恭敬地回答:“陛下差遣,微臣敢不用命!”
“卿回京之日,就是与马扩谋面之时。故人叙旧,可不是人生一大乐事。只是岁尾新春,灯节在迩,正该伉俪团聚、欢宴畅饮的时节,却要卿远离京师,万里驰驱于风雪之中,倒教朕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说了这么多的贴心话,现在可以言归正传了,官家这才放下了笔,详详细细地口述旨意。原来由于马政等人办理外交事务的结果,不久朝廷将用兵河北。官家要刘锜马上出差到渭州去给陕西诸路都统制——西北边防军统帅种师道传达这道诏旨,要种师道遵旨前往河东路太原府,与朝廷派去的大员们共同计议北征的军事。
种师道不可能违抗朝旨,拒绝出席军事会议,这是没有疑问的。但由于这场军事行动十分重要,官家也考虑得特别周到。他考虑到种师道已被内定为这个战役的军事统帅,他统率的西北边防军将被全部调去,投入河北战场,要彻底打通他的思想,使他充分理解马政等办理的迄今为止只限于少数人知道的秘密外交活动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场将要涉及三个朝代兴亡存灭的战争,是本朝开国以来最重要的一次军事、政治行动,要给种师道相当的时间来酝酿、发动全军投入战争,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任务。种师道在军事上一向有自己的看法,有时也会固执己见,譬如去年的两浙之役,就没有能够调动他本人和他的兄弟种师中前去出征。为了排除可能遇到的障碍,官家不愿采用官方生硬的形式,由政府正式下一道命令,强迫他去出席军事会议,而宁愿采用一种比较亲密的私人的形式,派一名亲信赍着他的手诏,面告曲折,婉转疏通,以求必成。这是官家对自己的权力感觉到还没有绝对自信的时候常常采用的一种方式。
现在官家把这个艰巨的使命交给刘锜去办,认为他是派到种师道那里去最合适的人选。这不但因为他个人的才能,这些年来交给他的任务,无不办得十分妥当合意,更因为他一方面是自己的亲信,一方面又出身于西军,与种师道以及全军上下有密切的关系和深厚的感情。官家深信他此去一定能够完成王黼、童贯等人完成不了的任务,满意而归。可以说正因为官家事前在心目中已经有了这样一个合适的出使人选,才考虑采用这个婉转疏通的形式。
这就是官家今天特别起了一个早,亲手撰写诏旨,并且打破常规,这么早就把刘锜宣进宫里来的原因。
口授旨意以后,官家自己骤然感到轻松,他简单从容地草成诏旨,用他别成一格的瘦金体字体誊写好,又亲手钤上了“宣和天子之宝”和“御书之玺”两方玉玺,自己反复读了两遍,又欣赏了自己的书法和图章,这才心满意足地把它授给刘锜,郑重叮嘱道:“自从‘海上之盟’以来,此事已谈论了三两年,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卿此番代朕前去渭州布意,关系朝廷大计匪浅。但愿卿早去早回,成此大功,朕在宫中日夕盼望佳音。”
刘锜过去没有参与过这个所谓“海上之盟”的外交活动,可是凭着他的官家亲信的地位,凭着他的机智和敏感,早已从侧面听到很多消息。由于自尊(别人没有让他参与秘密),也由于他预料到这将要发动的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他所处的地位远远不足以估量这个行动可能造成的全部后果,因而他谨慎地对它保持冷淡和缄默。他只是聆取了自然而然地流到他耳边来的秘闻,而不向旁人去打听和追问。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表示过什么明确的意见。现在是官家亲自把这个秘密点穿了,官家交给他的任务,说明官家不仅允许他参与机密,还迫切地希望他推动这场战争。不管他对这场战争有什么看法,首先要感谢官家对自己的信任。他恭敬的表情表示他完全能够理解官家复杂微妙的意图,他要竭其所能地去完成它,决不辜负官家对他的期望。
官家高兴地点点头,用一个习惯的动作向侍立的宫女们示意。她们立刻取来事前早已准备好的碧玉酒注和玛瑙酒盅,走到御案前面。官家亲手满满地斟了一盅酒,递给刘锜,说道:“这是朕日常饮用的‘小槽珍珠红’,斟在这玛瑙酒盅里,色味倒还不错。卿且饮过此杯,朕别有馈赠,以壮卿的行色。”
刘锜举盅一饮而尽,谢了恩。这时大内监入内省都押班张迪好像从地洞下钻出来似的——刘锜根本没有发现他什么时候进来——忽然伺候在御座的后面。官家回过头去,用着呼唤狗子一样的声音呼唤他道:“张迪,你可陪同刘锜前去天驷监,让他自己挑选一匹御马,连同朕前日用的那副八宝鞍辔,一并赐予刘锜。你可要小心伺候!”
御赐鞍马,虽是常有的事,但让受赐者自己到御厩中去挑选马匹,却是破例的殊恩。官家还怕刘锜不知道受恩深重,又特别回溯了往事,说四十年前秦凤路沿边安抚使王韶收复洮、河两州(那确是震烁一时的殊勋),凯归京师时,先帝神宗皇帝曾让他自己去天厩中挑选马匹,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其他的人援引过这个特例。
虽然是官家的亲信,经常受到脱略礼数的待遇,刘锜却宁可官家对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不愿自居为、更加不愿被人误认为近幸的一流,他认为只有这种人才会觊觎非分之赏、破格之恩。他刘锜不愿接受这个。他婉转地辞谢道,自己还没有出过什么力,立过什么功,怎敢与先朝大臣相比,领此过分的厚赏。可是官家的恩典却是一种更巨大和温柔的压力,他绝不允许刘锜对他的恩典再有半点儿异议。他连声催促刘锜快去选马,休得推辞,还说“天下的良骥骏马都荟萃于朕的御厩中,卿可要好好地选上一匹”,然后意味深长地笑道:“卿无论今日赍旨西驰,无论异日有事疆场,都省不掉一匹好脚力。朕特以相赠,用心甚深。卿断不可辜负了朕的这番心意。”
刘锜还待推辞,忽然从官家的微笑中领悟出他的暗示,一道异常的光彩突然从他炯炯的眼神中放射出来。官家高兴地看到刘锜已经领略到他的示意,暗暗想道:“刘锜真是可儿,三言两语就揣测出朕的弦外之音。可笑蔡京那厮还在朕面前中伤,说刘锜一介武夫,终少委曲。他怎知道朕手头使用之人,都经朕多年培养,强将之下岂有弱兵?”官家喜欢的就是和聪明人打交道,更喜欢在小小的斗智中打败以聪明自居的蔡京之流。因此,此刻他更加喜爱刘锜了,索性进一步满足刘锜的愿望道:“朕久知卿在京师有‘髀肉复生’之感,几番要待外放,都经大臣们谏阻。这遭北道用兵,朕决心派卿随同种师道前去,做他的副手,这可遂了卿生平的大愿?”
官家再一次猜中了刘锜的心事,使他再也没有什么理由推辞恩赏。他带着十分感欣的心情,与张迪一起退出睿思殿,前往天驷监去挑选马匹。
2
入内侍省都押班张迪是政宣时期[1]官场中的一个出色的人物,一个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活跃分子,一件活宝。
既然是内监,在生理上,他就是个已经变了形的男子,还未曾变成形的女人,非男非女,在两性之间都没有他的位置。但是这个尴尬的、两栖的生理地位并不妨碍他在宫廷和政府两方面的烜赫声势。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能够恪遵官场上四句重要的格言,身体力行,毫不含糊。
那四句格言是:
要牢牢捧住得势的人;
要坚决踢开那些霉官儿;
要念念不忘地记得应该牢记的事情;
要了无痕迹地忘记应该忘记的事情。
这看来是够简单的,但既然成为格言,就不是每个官儿都能轻而易举地把它们做到。有的官儿多少还有点羞耻之心,在趋炎附势之际,不免稍有扭捏;有的官儿多少还有点情面观点,与故人割席时,不免要拖泥带水。这两种人犯的错误,看来不算很大,却与做官的原则水火不相容。张迪对他们是深恶痛绝的。有一天,炙手可热的大内监梁师成问中书舍人王孝迪为何不蓄须。王孝迪回答得果断爽利:“爷之所无,儿安敢有?”这样的捧场才算合了张迪的脾胃,他喜欢的就是这种人。
官场上还有些官儿的记忆力很差,有时忘记了应该牢记的事情;有的则相反,记性太好,偏偏记得应该忘记的事情。开府仪同三司李彦曾经做过杨畏的下属,如今杨畏已退处闲散之地,李彦飞黄腾达,早已越过他的头顶。杨畏偏偏要倚老卖老,卖弄他的好记性,在别人面前,有时甚至当着李彦的面,提起当年旧事。可笑这个杨畏,在先朝时以善变著名,人称“杨三变”,到了关键时刻,反而变得毫不机变了,这就注定他只好坐冷板凳终身。
比较起那些倒霉的官儿,张迪身上的优点就显得那么突出。他除了从绝对、纯粹的利害关系上来考虑问题外,几乎把身上所有的水分——人情、传统的道德观念、人们的议论等全都挤干了,它们是从那个古老的世界中遗留下来的残渣余滓,是自己宦途上的绊脚石,必须把它们全部消灭掉!
此外,他还具有与最高统治层接近的这个有利条件,谁应该捧,谁可以压,什么是必须的,什么是不必要的,他都能做出正确无误的判断。在捧与压的两方面,他都是由衷地、丝毫没有保留地形之于辞色。他的这种赤裸裸的势利,竟然坦率到这样的地步,以至于他的变化多端的面部表情就像一面兽纹铜镜一样,人们只要看一看它,就可以照出自己的穷亨通塞。他在当时被公认为是一部活的缙绅录,一架精密度十分可靠的政治气候测温表,一个炉火纯青的官儿——虽然他的公开身份还不过是内监的头子,却拥有很大的潜势力,是几个政治集团的幕后牵线人。
当今天亲眼看到了官家对刘锜恩宠有加,他立刻使自己相信他一向对刘锜是抱有好感的,甚至对他是巴结、讨好的。对于官家给予恩宠的人巴结、讨好,这对他好像是一种生理上的需要,肉体上的享受。他既然奉了官家之旨,钦定为向导之职,为什么不把这个刘锜引导到亲密友善的道路上来?
他立刻派两名小内监跑到天驷监去通风报信,这里摆开队伍,让一群小内监簇拥着,找个机会,笑嘻嘻地开口道:“太尉[2]今日荣膺懋赏,圣眷非凡。咱家得以追侍左右,也是与有荣焉!”
这是个甜甜蜜蜜的药引子,接下去就可以引出一大箩好话,他自己向来就把这些好话当作人参、鹿茸等补品吃下去而肥胖起来的,它们并没有使他产生消化不良症。他以己度人,相信刘锜也一定有此同好,于是摆出一副给人进补品的架势,等候领赏。没想到刘锜只是冷冷淡淡地回答一句:“刘某无功受禄,谈得到什么光彩不光彩?”
“太尉休得过谦。近日里,官家为了伐辽之事,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今日太尉一来,官家就高兴非凡,荣典迭颁,还将畀以重任,可不是天大的喜讯!”
这不但是讨好,而且还含有从小道中打听消息的意思,刘锜索性给他个不理不睬。张迪这才明白此路不通,只好换个题目说:
“昨夜高殿帅[3]宴请向驸马,济济一堂的贵宾,还传来了东鸡儿巷、西鸡儿巷的三四十个姐儿们。吹弹歌唱,好不热闹!向驸马、曹驸马都曾多次问起,怎不见太尉驾到?”
“原来如此。刘某昨夜有些小事,却不曾去得。”
这又是一颗实心冷汤团,张迪只好挺起脖子硬咽下去。
两个沉默地走完一段路,张迪重新想出一个好题目来:“想当年,太尉来东京供职之前,天下进贡的良马都归太仆寺群牧司掌管牧养。如今禁军用马,通由西军挑选了补上,省得多少转手。只是太仆寺真正成了闲曹,大小官儿只会吃干饭,领请受,朝廷倒是白白地养活了他们。”
说话涉及刘锜经营的业务,最后一句还多少有点替朝廷抱屈的意思,刘锜的神色才略为开朗些。张迪乘机扩大战果,继续说道:“如今群牧司,冷冷清清,好不凄惶!倒是天驷监里着实养了百十匹好马,用着三两百个小内监伺候它们,天家厩牧,毕竟非凡。太尉是当代伯乐,这些名骥要经太尉鉴赏品评,才能身价百倍哩!”
“俺省得什么。”天驷监中有些马匹,还是从西军中挑来,多数都经过刘锜的手,他也很想去看看,因此谦逊了一句道,“停会儿去内厩参观时,要烦内相指引了。”
“当得,当得!太尉要参观内厩,都包在咱家身上。可笑天驷监的谭头儿,枉自当着这份差使,终日只晓得品酒点菜,哪有咱家对这些御马在行?”然后他好像决了堤的河水漫无边际地谈起来。他指着宫苑中一块空场,说:“太尉看那片马球场子,可惜日前正在冬令,闲落了,没人使用。不然的话,咱家奉陪太尉进去看看。内廷的马球演习可妙啦!不说别的,单是那些宫嫔,一个个都摒除了内家装束,换上一套窄窄小小、娉娉婷婷的骑装,侧身斜坐在小骊驹上,追逐着小小的球儿。有时还要演习骑射弹丸,彼此雷奔电驰,卖弄身款。这五光十色的服装,配上镶金嵌宝的鞍辔络头,还有那闪闪发光的银铃儿在箭道上叮叮当当地响着。这个光景,可不是一幅艳绝丽绝的《宫苑试骑图》?”
张迪信口开河地说到这里,忽然掉头左右顾盼了一下,挥手示意小内监走远一些,自己压低了声音,诡秘地说下去:“太尉可知道这玩马球的还不只是那些宫女。贵妃和帝姬[4]们也玩这个。势倾后宫的小乔贵妃和皇九子康王的生母韦妃都是从这马球上出身,才遭际官家发迹的,如今官家还要她们驰逐。荣德帝姬的骑术,宫中数她第一,等闲的男子都比不上她。她和曹驸马在这箭道上赛起马来,驸马老是落在后面摔筋斗。就是为了这个,曹驸马才兼着马军司的差使。官家说过且叫曹晟那厮到马军司习骑三年再和朕的女儿赛马。又曾说笑过,这差使要让朕的这个爱女去当,才算人地相宜,比她男人强得多啦!谁知道差不了一点儿,荣德帝姬就是太尉的同僚。”
按照张迪的想法,内监们透露有关宫廷的每一条新闻掌故,都是一笔价值昂贵的礼物,现在他讲到小乔贵妃、韦妃,讲到荣德帝姬和曹晟的秘史,这些对于身在马军司当差的刘锜来说都具有头等重大的意义,他张迪可要拣拣人头才愿送这笔礼哩,但愿受礼的人识货,领他的情才好。
可是他在刘锜沉着的面部表情中,根本看不出他是否对这些新闻感兴趣,算不算得是个识货知趣的受惠者。
天驷监的执事内监们得到通报,早就在大门口迎接刘锜。只有头儿谭稹没在家。谭稹一身兼了那么多的差使,什么使、什么使的弄得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再加上到处忙着赴酒宴,几天中也难得到天驷监来转一转。有人心怀妒忌地说,他干了这些肥缺,自然吃得饱了,怪不得他本人就像一匹油水十足的高头大马。他说:别人还把三衙[5]八十万禁军的饷项吃空哩!他才不过吃点马粮,算得什么,何况天厩中的御马,一匹匹都养得膘肥肉厚,他哪一点对不起官家?
张迪果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一进天厩,先就陪刘锜去看一座门口标着玉牌,玉牌上嵌了“八骏图”三个金字的厩房。天家厩牧,气象不凡,何况这座“八骏图”在御厩之中也算是首屈一指的。所谓“八骏”,是经过特别挑选贡呈来的八匹纯种白马。它们个子的高矮、肥瘠,色泽的明亮、光彩,甚至脸庞的样子都是十分类似,现在再加上人工的打扮修饰,更像是一母所生的了。官家亲自按照周穆王的八骏的名字,为它们命名,特别制了玉牌,挂在它们的颈脖上。如果没有这个标志,就很难把它们一一识别出来。
他们又去看了另外一座名为“五龙会”的厩房。那里养着五匹颜色各异的名骥,也各有一个漂亮的名字:白的那匹称为“雪骐”,黑的称为“铁骊”,青的称为“碧骢”,赤白间色的称为“玉”,黄黑间色的称为“黧”。马匹本身的颜色加上披在它们身上、搭配得非常协调的锦帔,给人们造成目迷五色的感觉。
无论八骏,无论五龙,或者其他的御马,它们一例都是牲口中的骄子,畜类中的贵族,生活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它们懒散地踢踢蹄子,娇贵地打个喷嚏,有时还要愤怒地扯动背上的皮,甩甩尾巴,命令驯马的小内监替它们搔搔发痒的背脊。这里不但小内监是它们的奴仆,就是有职分的大内监也得伺候它们的颜色,以它们的喜怒为喜怒。这些娇贵的御马只有看见陌生人进来时,才昂首竖耳地长嘶几声,表现出“天马不与凡马同”的气概。
张迪排斥了所有内监的发言,独自垄断了御马的介绍权。他说自己熟悉御马,倒没有夸张。他几乎背得出大部分御马的谱系、种族、来源、本身的经历、遭遇以及各种特点。他说这匹“玉”,小乔贵妃骑了几年,本待放出去,后来官家念旧,仍把它留下来,置身于“五龙”之中,顿时身价十倍。又说那匹领袖八骏的“追风”,额角上有块紫斑,《相马经》上说是贵种的特征,它果然取得超群绝伦的地位。然后他慨叹马匹也有穷亨通塞的遭遇,这里是三分天意,七分人事,好像它们也都是列名在他的缙绅录中的大小官儿一样。
他特别引导刘锜去看了一匹名叫“鹁鸪青”的骏骡。
官家早年自家经常乘骑的是一匹被亲昵地称为“小乌”的黑马,因为它联系着官家一段私人生活,因此受到特别宠爱。可是毕竟岁月不饶人(马),它终于到了不得不退入冷宫的年华,如今就让位于这匹鹁鸪青了。
鹁鸪青与张迪已有数年相知之雅。他们各自用了自己的方式向对方打招呼。鹁鸪青从张迪亲昵地抚拍它的臀部的动作中,对整个人类产生了一种偏见,认为人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任务,莫过于给它进点“补品”。它果然听到张迪用着高级辞令介绍它道:“这匹鹁鸪青是官家心坎里的宝贝。它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有超光逾影之速,无惊尘溅泥之迹,算得是天上的龙种、人间的绝品。童太师整整花了三四年工夫,才把它觅到手,急忙进御。太尉倒要仔细鉴赏鉴赏它,才不虚今天来御厩走一遭。”
鹁鸪青虽然还没有学会人类的语言,但对于张迪的表情和语气是完全理解的,它一再摇摇自己的长耳朵,表示绝对同意他的介绍。鹁鸪青和张迪两者的这种神气,在官场中,当一个新贵被介绍于别人时,也常可以看到。
然后张迪又陪刘锜去看了郑皇后在宫中乘骑的那匹名为“袅”的小白马,它是由于身段袅娜,体态轻盈,而得到这个漂亮的命名的。可是圣人[6]。这两年有点发福了,懒得乘骑。连带这匹“袅”看起来也不见得那么苗条了。
尽管张迪的介绍舌灿莲花,尽善尽美,骑兵军官出身的刘锜却有着自己的品赏和评价。他看得出这些御马大都来自塞上和河湟地区,一般都有良好的出身和健全的素质,当年也曾驰驱疆场,载重致远,的确都非凡品。可惜一进御厩,受到过分的照拂,习惯了娇生惯养的生活,并且把活动的天地压缩在天驷监这个小小的范围里,这就使它们发生质的变化。它们越来越失去原有的剽悍的精神和充沛的元气,却沾染上纨绔公子的派头。不要看它们表面上还是神情轩昂,实际上已是虚有其表,派不了什么正经用场。一句话,这些在天厩中打滚的御马已经落到单单只成为宫廷装饰品的那种可悲的境地中了。
不但善于识马并且也爱马成癖的刘锜对此产生无限感慨,他强烈地意识到照这个样子驯马,事实上就是对良马最大的糟蹋。可是他立刻明白,此时此地,面对着内监们流露出这种对宫廷生活的非议是不合适的。他抑制住自己的思想活动,然后在散厩中挑了一匹不太显眼的白马。它也有一个应景的美名儿,叫作“玉狻猊”。他挑中它是因为在它身上还看到一些野性未驯的地方。乘着一时兴致,他就势脱去罩袍,在箭道上试骑一回。尽管他有分寸地控制着自己,没有放松缰绳大跑,但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骑兵军官的矫健的动作和悦目的身段还是不自觉地呈露出来。惹得在一旁观看的张迪不住地拍打着大腿,称赞刘太尉的高明的骑术:“今天咱家算是开了眼界。‘棘盆’[7]中献艺的小旋风,枉自轰动了半座东京城,哪有太尉这副身手?”
接受官家的赏赐有一连串不胜其烦的仪节,刘锜回到前殿,好不容易挨到酉初时分,才看到内监们按照钦赐御马的规格把玉狻猊打扮出来。它身上披上锦帔,头上簪上红花,又配上一副御用的八宝鞍辔,这才簇拥着刘锜缓缓转回家里,显然要他在归途上充分享受这一份膺受御赐的莫大光荣。
对内廷的这套繁文缛节,刘锜早已熟悉到令他发腻讨厌的程度了。这时东京市上已经华灯初上,行人如织。刘锜骑在马上,尽量要躲避那些拥到他周围来的行人投来的欣羡的目光,希望尽快地穿过热闹的御街、州桥街、府前街,取一条比较僻静的道儿回家去休息。可是受到张迪再三嘱咐的内监们偏偏不肯给他这份自由。越是在热闹街道上,他们越要放慢脚步,几只手同时抓住了马络头,把这匹御马和光荣的骑手一起放在东京的大街上炫耀示众。
有人竖起拇指,高声喝彩:“有巴[8]!”
无数行人被吸引过来,应和着这喝彩声,大声地赞叹着,把包围圈缩小到使他们这一行人寸步难移的程度。内监吆喝着,挥舞手里的鞭子,作势要把行人赶开。人们聚而复散、散而复聚了好几次,结果仍然把他们包围在这个流动的小圈子里。
这时刘锜忽然想到自己不幸而成为被示众的对象。没有什么比这更加丑恶和可耻的了。他皱着眉头,摆摆手,仿佛想要把这个令人作呕的想法从脑子里挤出去,然后另外一种思想好像一道奔泉猛然冲进他的头脑。这就是他刚才在内厩中曾经想到过、抑制过的想法,而此刻又偏偏这样不合时宜地灌注到他的心里来。他把自己的命运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御马的命运联系到一块儿来了。
他想到这些御马虽然用了珍珠磨成的粉喂养饱,实际不过是一些宫廷中的装饰品;他又想到那些玩马球、射箭弹丸的宫嫔虽然用黄金镂成的丝穿戴起来,实际上也不过是一些宫廷中的装饰品;而他自己,一个觥觥的男儿,自从来到东京后,无论一向在宫禁中进进出出,替官家当些体面的差使,无论此刻在州桥大街上骑着御马游街示众,实际上也无非是一件宫廷装饰品。
朝廷煞费苦心地在禁军中间挑选出四名身材高大、髯须威严的士兵。每当大朝会之际,他们就顶盔掼甲,手执用金银铸成的象征性的武器,分别站立在大殿的四角,人们称之为“镇殿大将军”。刘锜痛苦地感觉到,他自己尸位的马军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其实际的作用就和这些“大将军”一样,都不过是朝廷中的摆设品。
他为此万分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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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锜回顾了自己这段可耻的生活经历。
他是三年前从西北边防军中调到东京来当差的。犹如这些从边廷进贡到宫廷来的御马一样,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把这种调动看成跃升的阶梯。他自己也带着年轻人炽旺的功名心和强烈的事业心来到京师。所谓事业,就是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他是军人,他想着手整顿在京师的禁军,那支军队历年来,特别在高俅当了殿帅以后,确已腐败不堪,必须大力淘汰更新,才能重振旗鼓,成为国家的劲旅。此外,他也希望有机会去前线效力,驰驱疆场,无愧于一个将门之子的本身职分。但是,无论要实现哪一项事业,首先都需要有一定的官职和地位。他知道没有官职地位就谈不到建功立业。他确实想做官,但在主观上与其说是为了博取富贵,毋宁说是为了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在功名的道路上,他确是一帆风顺的。
宋朝是一个重文轻武的朝代,东京的上层社会对于来自西北的灰扑扑的军人一般都采取歧视和排斥的态度,但对于刘锜却例外。他们把官场和应酬交际的大门都向他开放了,供他在这里自由驰骋。刘锜之所以受到这种特殊待遇,是由于他具备了其他军人很少具有的优越条件:
第一,他有显赫的家世,他的父亲刘仲武是当代名将,在种师道之前,多年担任西北边防军统帅这个要职,他的几个兄长也都已成为有名的将领。
第二,他本身也具有非凡的文武才华,有长期从军的经历和作战的实践经验。他以胆略过人著称,在军队中服役时,曾经主动地深入虎穴,去当强敌青唐羌领袖臧征扑哥的人质,从而促成了一项和平谈判。这件英勇的行为被军界中人传为美谈,也成为他到东京来的绝好的进身之阶。此外,他还具备着一个文士的素养,他的诗文书翰,都可与朝士媲美。当时许多人对他已有“文武两器、佼佼不凡”的品评。
第三,东京的官儿们特别欣赏他适应环境的能力。他仪度潇洒,谈吐风雅。他干练灵活,对上司不卑,对下属不亢,应酬周旋,都能中节。这些都是在上层官场,特别在宫廷中服务必不可缺少的条件,而在一般军官中却是难以做到的。
凭着这些优越条件,刘锜很快被提拔,仅仅三年就从一个普通的环卫官升到像他的年龄很少有过的侍卫亲军马军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这样高的官衔。他受到官家赏识,成为亲信侍从人员,并且在实际上掌握了本司的大权。其他比他职位高的长官,例如殿帅兼马帅高俅、本司副都指挥使驸马都尉曹晟等都不过在本司挂个名。虽然这个名为掌管天下骑兵的衙门,也早已名存实亡,只不过是管理官家的一个庞大的仪仗队和留在京师的一支残缺不全的骑兵部队而已。
东京的皇亲国戚、权贵显要跟随着官家的风向也对刘锜抱有好感,有的甚至颠倒过来巴结他、讨好他。一般官场中都把他看成大有前途的青年将领。张迪曾在一个公开的场合中跟人打赌说,如果刘某人没有在五年以内当上枢密使,就剜去他的眼睛。
官家的嫡亲兄弟,官拜大宗正的燕王赵似,每次举行家宴时都少不了要邀请他们这一对贤伉俪,甚至脱略形迹到王妃、宗姬[9]都可以跟他随便见面谈笑的程度。掌握政府大权、声势烜赫的太宰王黼,宣和殿大学士蔡攸,殿帅高俅,都蓄意结交他,摆出一副垂青的姿态,仿佛永远在跟他亲切地说,他建议的有关整顿、改革侍卫亲军以及其他的整军方案,都是十分必要和切实可行的,他们都很支持,仅仅为了某些技术上的原因,一时还没有付诸实行罢了。如果他借机提醒一句他们偶尔遗忘的诺言,他们就会惊讶地表示,这个他早已关照下去,难道还没有执行吗?那一定是被哪一级的混蛋僚属耽误了。“明儿”回去,一定要查他一个水落石出,不把这些混蛋一一参革掉,决不罢休。“今天”是被制造出来专供欢宴享乐之用的,一切正经事都该安排到“明儿”去办。这是政宣时期的大官儿根据他们的宦场哲学研究出来的一项神圣原则,谁都不许冒犯。有时刘锜冒犯了这条原则,竟然敢于要求他们把办事日程提前一天,他们就会敏捷地举起酒杯来,防患于未然地把这种可能要发展成为不愉快的情绪融化在琼浆玉液中,消散于歌云舞雾中。
刘锜不但是官场中的骄子,也是东京歌肆勾栏中最受欢迎的风流人物。这两者——官场和歌场的地位虽然悬殊,其性质却是十分类似的。官儿们必须出卖自己的灵魂,才能够博得缠头去收买歌伎们的肉体。他们实际上都是用不同的方式出卖自己,不过歌伎们公开承认这种买卖关系,而官儿们却要千方百计地把它掩盖起来。官场和风月场是东京社会生活中的两大支柱,缺少了其中的一项,就不成其为东京。
刘锜在风月场中受到青睐,不但是由于他的地位、仪表、家世,更因为他有很高的音乐造诣。有一天,他在名歌伎崔念月的筵席中随手拈起一支洞箫吹了一会儿,博得在座的乐师袁绹十分心折。袁绹虽然干着“教坊使”这低微的差使,却是当世公认的“笛王”,又是一个名歌手,他对别人,特别对于文人学士、文武官员等非专业的演唱者轻易不肯下评语,如果有所品评,那一定是非常中肯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决不面谀背诋。这种慎重的态度使得他的发言在他们这一行中具有“一言九鼎”的权威性,远远超过王黼、高俅之流在他们各自行业中的权威性。
三年来刘锜获得各方面的成就,受到各方面的注意和欢迎,声誉骎骎日上,成为东京城里人人欣羡的人物。唯独一个例外,那就是他自己。他时常痛苦地意识到,他正在一天天地、不由自主地变成一个他从内心中那么藐视的地道的东京人。他清楚地感觉到,他在功名方面的成就越大,他的理想和抱负却越加遥远,遥不可追了。东京的飞黄腾达的道路,并没有为他的事业提供有利的条件,反而把他推向堕落的深渊。有一个内在的声音在警告他:这样活下去是不行的,他必须立刻摆脱它、改变它,否则就意味着自己的毁灭。
他采取了果断的措施,向他的顶头上司高俅表示,希望官家恩准他辞去侍卫司的职务,回到比较艰苦的西北军中去参加种师道正在那里进行的整军工作,否则就放他到河北前线去整顿另外一支边防军——北方边防军。那是一支只剩下机构名称、只有带衔的军官而没有多少士兵的有名无实的边防军。
高俅称赞他的志向:“足下有心报国,整军经武,洵非寻常流辈所能及!”然后故作惊讶地把话一转:“只是官家对足下如此倚重,可说是圣眷隆重,俺高某怎能向官家启齿把足下放出去?”
刘锜又向当权的王黼提出同样的申请。他得到的答复,也是同样的称赞、同样的故作惊讶、同样的拒绝。于是他明白了,三年前朝廷因为不放心他的父亲在西北手握重兵,把他调到东京来,表面上加以升擢,实际上是代替他的哥哥留为“人质”。如今父亲虽已卸去军职,解甲归乡,但在一定的保险期内,他还得继续留在东京充当人质。这个制度是如此严峻,官家对他个人的恩宠,并不能改变他的这个地位。当权的大臣们不管对他表面上的态度怎样,实质上对他是猜忌的、嫌弃的。他不可能实现任何理想,除非他能与权贵们做到真正的沆瀣一气、融合无间。而这,无论他,无论他们,都知道是不可能的。
因为得不到满足而日益增强其吸引力的事业心和与日俱增的堕落感作着剧烈的斗争,刘锜的内心一直是不平静的。今天和他十分厌恶的张迪厮混了半天,他偶尔抓住了一个明确的概念,忽然好像一面铜镜似的把他三年来的“暧昧生活”照得纤微毕露。他枉自有冲天之志,一根富贵荣华的软索子却把他的英雄的手脚扎缚起来了。他只能留在宫廷里当官家的装饰品,他不得不沿着这条曾经坑陷过无数英俊人物的道路滑下去,直到他的锋芒、棱角全被磨掉,雄心壮志全被销蚀掉,最后使自己成为一个完全、彻底的富贵俗物,像他在官场上每天看见的那些老官僚、老混蛋一样为止。
这就是刘锜在归家的途中,骑在玉狻猊上,反复苦恼地想着的一切。
可是与此同时,有一种全新的、以前不曾有过的清醒的意识突然向他袭来。
他忽然想到今天出乎意外地接受的任务,想到官家最后对他的诺言。他好像大梦初醒,理解到它的全盘重大意义。他开始以完全不同的眼光来估价这一场新的军事行动。
他惊讶地发现这场新的军事行动里面包含着这么多新奇和刺激的积极因素。它好像在沉闷燠热的溽暑中,忽然刮来了一场台风,必然要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摧毁许多腐朽的事物,必然要把许多人(包括自己在内)的酒绿灯红、歌腻舞慵的生活冲洗得干干净净,单就这一点来看,它就多么值得欢迎!
何况一旦战争打响了,他的处境就可以得到改变,理想和抱负就可以得到舒展。官家说过的话,总要算数的。
当然上面的一些想法还只涉及他个人,而这场战争的本身又具有重大的国防意义和民族意义,是本朝开国以来最重要的一场战争。他诧异自己为什么以前就没有从这些积极方面来估价它的意义,反而长久地、错误地对它持有那种漠不关心的看法。
但是现在也还来得及。从今天他接受这个任务开始,他也算得是参与密勿的机要成员之一了。可以预料到,他必然会在这场战争中起着重大的作用,因此他产生了强烈的自豪感。
[1].政和、重和、宣和都是宋徽宗赵佶在位后期的年号。
[2].武官的最高一级,但当时已成为对高级武官的敬称,被称者不一定真正官拜太尉。
[3].当时高俅任殿前司都指挥使。
[4].宣和时,公主改称帝姬。
[5].宋人称殿前司、侍卫亲军步军司、侍卫亲军马军司等三个高级军事衙门为三衙。
[6].宋时宫中称皇后为圣人。
[7].棘盆,是东京灯节中在宣德门外宫廷广场上临时搭起来演出杂剧、杂技的场子。小旋风是马戏艺员。
[8].东京人称赞一切美好事物的口头语。
[9].宣和时,亲王的女儿郡主相应地改称宗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