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京全城沦陷了!
不祥的消息好像有一群白颈老鸦展开翅膀在全城中飞传,到处报信。其实在那惊慌混乱的时刻中,除了宣化门在当天辰、巳之间被金军攻入这一条千真万确的消息以外,其他各门先后沦失的时间次序谁也说不清楚了。全城老百姓都处在杌陧惊惶的心情中,凭着一些混乱反常的现象,就做出种种最坏的恐怖的推测,不幸的是这些最坏的推测最后都变成事实。
人们从下午起就谣传东京全城已经沦陷,他们不知道当时西壁诸城门仍在宋军的坚守中,就在谣言大炽之时,何庆彦正在万胜门城下喋血苦战,把疯狂拥入的金军杀死了一大半,直到黄昏以后,吴革在戴楼门一带巷战失败,何庆彦在西城战死,金军占领戴楼门、万胜门,东京城在形式上才告完全沦陷,那已经在谣传失守的四个半时辰以后了。
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金军占领万胜门,躺在城头上的何庆彦一行人的雄尸毅魄仍在发挥作用。它使这一部分占领军匆忙地执行任务,焚烧掉楼橹,破坏了防御设置以后,竟然莫名其妙地退出城外。这一夜,万胜门的城门洞开,双方都没有军队防守。第二天拂晓,在刘延庆、刘光国父子率领下的几万名溃兵和老百姓才有可能从这里冲出去。不久,刘氏父子陷死金明池中,这批溃兵和难民却转辗逃到京西等路。后来在这支队伍中锻炼出一批抗金的武装首领,也产生了不少杀人放火的混世魔王。
吴革巷战失败后,加紧组织他们已经掌握到的“赈济所”的难民,逐渐发展成为一个规模庞大的地下抗金中心。
可是在沦陷之初,大部分居民都看不到未来的发展,他们心理上的一道城防线在残酷的现实来到之前已崩溃。他们直觉地想到的事情就是一场刀光血影的大屠杀即将开始,或者已经在展开了。坐待屠杀,还是想办法逃脱这场屠杀,成了许多人的主要考虑。
正是在这种心理背景下,满城都听到哭声、叱骂声、呼喊声、惊惶的脚步声和马蹄声。
正是在这种心理背景下,许多人拼命往家里奔,似乎一进家门口就得到安全,可以逃脱血光之灾。有些人则正好相反,拼命从家里奔出来,奔到积雪没胫的大路上,奔到城厢附近,又从一处被堵塞的城门口奔到另一处,似乎意识到东京城里已没有一块安全土,只有离开它才能得到生路。
哪里是危险,哪里是安全,大家凭本能行事,或者跟着别人走,一切都是盲目的,但大家都意识到现在是一个关键的时刻。他的一家人和他的个人的命运都要在这个关键时刻决定了。
东京城里出现了城破前后不可避免的惊惶和混乱。正像一缸被搅乱的水,污泥残滓,都从缸底翻腾上来,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得到澄清。
2
闰十一月二十五黄昏时分,也就是金军屡次猛攻万胜门不下,粘罕咆哮如雷,要把两名指挥攻城的猛安军法从事,处以死刑的时候,东路统领、也是事实上的伐宋战争最高统帅斡离不忽然携带阇母、特离补、挞懒等少数几名亲贵来到琼林苑左侧粘罕临时驻扎的大营。双方厮见了,立刻举行破城后第一次高级军事会议。
凡是与粘罕打交道,不管是敌人、是同僚,还是上级,不管是他反对、是基本同意还是十分赞同的意见,都非经过激烈的争辩不可。何况第一次伐宋战争,他兵滞太原城下,让斡离不拔了先筹,今天好不容易他的所部首先攻入宣化门,但到现刻,全城其他各门均已攻入,只有万胜门的宋军还在顽抗中,使他所部的金军迟迟不得奏全胜之功,脸上没了光彩,火气更加十足。
会议焦点是讨论入城后的军事行动。斡离不提出了一整套“和平”进城的方案,其具体措施为:金军入城后迅速上城,彻底破坏宋军的防御体系,严格控制各道城门,不准军民出入,各部金军未得命令不得擅自下城或离开城门附近的防守区域,严禁随意杀人、掳掠、焚烧。一切行动,只以消灭该地区的宋军抵抗活动为限。
长期来,包括女真吞并内部各部族的战争,对辽战争,对宋战争,每攻破一处城堡就要按照其抵抗的程度杀戮其全部或部分军民,至于焚烧房屋、掳掠财产那更不在话下。各级的金军将士早已习惯了这种传统的做法并且在心理上准备着攻破东京城后要大大杀戮一番,掳掠一番,这不但能够满足他们物质上的贪欲,也可以满足他们精神上的刺激。对于一部分人,毋宁说他们勇敢作战攻城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实现这个悬望已久的目标。
斡离不违反常规,违反许多人的愿望,要求下达前述的这些禁令,这不啻给许多人当头泼下一盆凉水。粘罕当然要强烈反对。不过,斡离不早就有了被反对的思想准备。等粘罕一阵发作过以后,还没有说完一整套的反对理由,就简捷地截住他的话头,摆出一副最高统帅的威严,用了不容争辩的语气强制把这些命令通过。斡离不其人又高、又瘦、又黑,本来就像一座宝塔,现在绷紧了脸,更像封丘门外那座有了锈色的铁塔。当他发威时,粘罕也有些害怕,粘罕呶呶不休地说了一些含混不清的话,最后被迫让步了,同意通过这些命令,并且迅速下传到西路军各部队,要求立即付诸实施。
斡离不的最高统帅的地位并无明文规定,相反地在金廷历次颁发的文告中以叙齿排列,粘罕的名字还放在斡离不之上。只有在极密的诏书上,金主完颜晟才把斡离不的名字放在粘罕之前,在两次伐宋战争大军出发前的御前亲贵会议中,金主也作了同样的暗示,这使粘罕自己心里明白尽管他占有资格、功勋、年龄、地位等方面的优势,还是无法与得到朝廷支持的斡离不竞争,在他们两人之间,实际上是有着从属关系的。不用说粘罕从此对于这个从兄弟怀有一种秘密的敌意,而对支持对方的叔皇帝也逐渐产生了怨望的情绪。
但是斡离不平日含蓄不露,不愿轻易使出这一撒手锏,妄自尊大,倒是处处推尊粘罕,尽量减少摩擦,在敌人和部下亲贵的心目中造成两人和衷共济、攻战必克的印象。正因为这样,斡离不在今天会议中,一反常规,毫不含蓄地把粘罕放在从属的地位中,强迫他接受命令,这种突然转变的态度使与会的亲贵们都十分震惊——他们中很多人也在不同程度上反对这些禁令,希望粘罕带头发难,打消斡离不的成议。
把别人的含混不露看成懦弱无用,把别人的谦让看成对自己的畏惧,这肯定要大吃苦头。粘罕吃了这点苦头,心有不甘,会议后,把亲信谋士高庆裔、时立爱两个汉儿留下来,冷笑一声道:“那黑厮欺负俺不读兵书,说什么‘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这等屁话。说了一遍不够,又说两遍、三遍。俺国中三岁小儿都懂得这道理,难道俺堂堂国相、都统还不懂得?倒要他来教训。”
粘罕越说越气,说到后来,索性拍案抵足大骂起来:“这黑厮又懂得什么?他行军作战,还是俺从小把他带出来的,到今天略有知识,就爬上俺头顶来。他有多大本领,立过多大功劳?说到头,还不是靠他那条硬后腿?”
即使在盛怒之下,说到“硬后腿”,粘罕的嗓音不禁压低了。
“国相息怒!国相高瞻远瞩,早已全局了然,成竹在胸,岂他人所能望其项背?二太子郎君也不过在人前这样说说罢了。他的功伐勋业怎可与国相相比?”
高庆裔、时立爱一齐回答。他们明知道粘罕、斡离不两人失和已久,积怒甚深。但金朝权贵内部之事,反复甚多,何况又涉及朝廷内幕,他们身为汉儿,不便厕身其间。事实上粘罕曾有几次暗示到他与朝廷的关系,这两个谋士把他的话引逗出来后立刻又戛然而止,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这不单为粘罕的安全着想,也为的他们二人之间也有不少矛盾,机密知道得太多了,话一时说得过头,就会授对方以柄,必要时反摏自己。这是作为一个谨慎的智囊人物必须考虑到的问题。凡是在一个相当巩固的政权下面阴谋策划异动的叛乱集团之间不可能有真正的团结,不管在阴谋萌芽时期还是在彻底崩溃或侥幸获得成功以后都是如此,这在他们的内心中知道得很清楚。因此他们每行一件事,每说一句话都要在不惹动主子或同僚怀疑的前提下,为自己留个后路。
这一番并非出自衷心的泛泛之论当然起不了慰劝的作用,粘罕继续一发无遗地宣泄他的怒气说:“那黑厮也须知道俺身为一军之帅,在先皇帝时就转战漠北,屏藩国家,到底把那个釜底游魂的耶律延禧手到擒来,绝了契丹人之望。”说到这里,耶律大石一对令人望而生畏的绿眼珠忽然在粘罕眼前闪烁起来,他知道“绝了契丹人之望”这句话说得过分了,契丹人之望不系在耶律延禧而系在耶律大石身上,这真是契丹三岁小儿皆知的道理,不过脱口说出的话好像脱手的离弦之矢一样飞出去就追不回来了,他也不想更正它。他继续说下去:“请问满朝亲贵元老,哪一个有俺这样的功劳?况又任为国相,尊属长兄。那黑厮凭着这条硬后腿就独断独行,目中无人起来。俺看他这两年越变越恶,越变越坏,变得面目全非,想是离死期不远了。”
认为别人的思想行动发生剧烈的变化是将要死的标志,以咒诅怨仇者早死为快,这两条,在当时,无论在汉人或女真族人之间,无论在亲贵或平民老百姓之间都是如此。粘罕幸灾乐祸,骂得痛快,高庆裔、时立爱二人在一旁听了也觉得高兴。如果粘罕把斡离不的谋主、过去的同僚、现在的同行刘彦宗一起骂进去,他们就会更加高兴。这个刘彦宗的头削得更尖了,简直是无孔不入;手伸得更长了,简直是无所不管。但愿斡离不早早死了,国相重掌大权,谅刘彦宗那厮也逃不出他们的掌握。高、时之间固然也有矛盾,痛恨刘彦宗的一点却是绝对一致的。
三个人在口头骂,在心里骂,固然骂得淋漓尽致,骂得十分痛快,出了胸中一口恶气。不过扪心自问,他们自己又何尝不变?其实人不能不变,正如人不能不走上生命的终点一样,每个人都在变,每一天的生活都走近了死亡一步。而在权力欲望的斗争中,人们都常常容易忘记这一点。
首先是粘罕本人也变得非常厉害了——莫非他自己的死期也已近了?本来战争是他最习惯的生活,作为一个女真贵族,他几乎具有一种先天性的适应战争的本能。在他看来,没有比战争更加简单的事情。可是从辽金战争以来,特别这两年与宋人对垒以来,战争的性质变得十分复杂起来,常常发生使他迷惑不解的情况,而他所习惯了的那些简单的原则已应付不了新的局面。战争本身的发展,领导战争的需要使得这个女真统帅也处于简单与复杂、旧与新的交替中。譬如,目前他已逐渐懂得一个道理:抓俘虏最好是抓“囫囵”的,比抓一个断了胳膊少一条腿的更好使用,攻城略地也要囫囵的,比零敲碎打更为有利。每次发生大战役或攻破一座大城的时候,他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思想斗争,是按照传统方式,逞一时之快,把敌方军民赶尽杀绝,掳掠一空的好,还是把他们尽量保留下来,整个地为自己所用好?是像他进攻太原城,旷时九个月,糜饷无数,自己方面也损折了五万人但是得到一座空城的好,还是像他进攻忻州,不费一矢之力,知州贺度就牛酒相迎,全城归降的好?他也在心中寻找自己的答案。他越来越感觉到在某些场合中采用政治攻势的重要性已经远远超过军事攻势。在新的形势下,他也不得不变。
这次会议中,他与斡离不的争吵,仅仅因为在感情上他被激怒了,从而产生一种不可容忍的屈辱感,但在道理上,他已经被说服。他不得不承认斡离不的提议是正确的,是在那种形势下可能采用的最合理的方式,如果易地以处,让他身为统帅,他也会主动提出那些提议来说服斡离不。
无论粘罕、无论其他的亲贵,都没有直接读过《孙子兵法》,他们从战争的实践中逐渐懂得所谓国中三岁小儿皆知的“全国为上,破国次之”这个颠扑不破的高深道理。正是中原这块地方,中原的人和中原这个地区的经济基础和文化素养等方面远远超过其征服者的这场战争,把粘罕以及其他的金朝亲贵教得聪明了。
从东京城沦陷到金军撤离这座城池四个月的时间中,经济掠夺不是以个人的野蛮形式而是以官方合法的形式规模空前地进行着,几乎把这座东京城搬空了。杀人流血的事件也不断发生。但是破城后照例有的屠城一举总算是幸免了,使大部分东京人逃掉了这场事前估计得到的浩劫。
即使在今后十多年翻天覆地、惨烈残酷的宋金战争中,双方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大大伤了中华民族的元气。但金朝从来没有停止过抛出它手中的诱饵,希望取得它在军事战斗中取不到的政治利益。从这点来说,在我国历史上,女真贵族的作为,比此前的鲜卑人拓跋王朝、契丹人耶律王朝和此后的蒙古王朝等都要高明得多。
3
好像粘罕不时要找高庆裔、时立爱说话谋事一样,撒合辇、仆古也离不开他的谋主刘彦宗。撒合辇、仆古留在历史上的形象,或是叱咤风云,驰逐在战场上,兵锋所过,无坚不摧,或是屏人密语,与刘彦宗深谋于层层帷幕之中。这两者在历史上都产生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就在今天听到金军攻入宣化门的喜讯后,斡离不高兴地拉住刘彦宗的手说:“刘都统(刘彦宗有好多头衔,专为汉儿所设的挂名宰相,挂名枢密使等都不足为他重,斡离不看重的是掌握实力的汉军都统这个地位,平时就以此相称),你的《平宋十策》俺才用了其中一半,今日已收此大功,如把它全都用上,宋人不足平了!”
“二太子雄才大略,算无遗策,今日陷此雄城,早在意料之中。彦宗敬献末议,聊表芹诚,何足挂齿。只是入城以后,严禁杀掠,笼络人心,最为当务之急,千万不可重蹈辽太宗的覆辙,到处打草谷扰民,失尽天下人之心,这一条务乞太子留意。”
“都统不说,俺也早已铭刻在心。《平宋十策》中第六策不是明写着要严纪律,禁焚掠,使百姓归心于我。俺这就去大太子营中,与他商议入城之事。都统且留在这里,代俺主持入城的军务。”
“二太子吩咐,敢不遵命?只是与国相商议时,容有凿枘违戾之处,太子当据理力争!”
斡离不点头道:“这个俺自省得。”
功则归人,过则归己,推心置腹,从善如流,斡离不的豁达大度,自有使刘彦宗折服的理由,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如嫉妒者所说的“鱼水之欢”,而不像高庆裔、时立爱与粘罕之间仅仅限于一时的利害而相互利用的关系。
斡离不信任刘彦宗的确有点过分了,引起不少女真亲贵的腹诽,甚至稳重的阇母借一次便宴的机会也从容进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汉儿别有打算,未必都和我们一条心。刘彦宗心机深密,太子使用他时,可要小心。”
斡离不立刻拦住他的话头说道:“别人不敢保,唯独这个刘鲁开[1]尽忠为国,必无其他,俺自己替他保下来。”然后他反问一句道,“太祖皇帝与叔父国王栉风沐雨、苦心经营,为的是哪一桩?”
“无非为了要进入中原一片之地。”
“这话说得对了。”斡离不欣然道,“既要进中原,我们又都是亮眼瞎子,没个引路的向导如何入得去?这刘鲁开就是引路的向导,有了他,何愁进不去中原?俺不惜以全权相授,让他成此大功,叔父对他就休加嫌猜了。”
斡离不推重刘彦宗赞助之功,却有意忽略了自己的主导作用,其实在女真诸亲贵之中,包括皇帝完颜晟、有名无实的伐宋两路大军都元帅完颜斜也、西路军都统粘罕、东路军名义上的都统阇母等人在内,最早认识到要军事、政治双管齐下,要采用和平攻势以辅助军事上不足的就是斡离不。当别人的头脑中还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意识,他已形成了明确的概念,形成了一整套切实可行的方针政策,刘彦宗不过使它们具体化而已。决定方向的是斡离不自己而不是刘彦宗,刘彦宗不能说是斡离不的引路向导,只是他手中的一根明杖,一件工具。斡离不推重刘彦宗的目的是让亲贵们明白只有奉行他这套新的政策、方针的人,才能受到他的器重。
为了保证它的坚决执行,第二次南下之役,他摒弃了作战骁勇的四太子完颜兀术而重用了他另外的一个兄弟,窝里嗢以及汉儿刘晏、刘安兄弟。兀术本是他有意识培养的继承者。伐宋战争开始,兀术就在他麾下任使。清州之役,兀术冒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大不韪,擅自杀死了宋朝候在边界准备接待金使的馆伴使傅察,事后受到斡离不严厉的告诫。兀术怙恶不悛,保州满城之役被宋朝董庞儿部义军袭败,他退兵徐水时,竟迁怒于当地百姓,杀了二三百人,事后还强辩道,宋朝军民不分,军即是民,民即是军,你不杀他,他就杀你,这次如非下手得快,后路一被截断,全军就难免遭到覆灭之祸。接着在第一次包围东京时,他忽然纵兵围杀从东水门逃出来的数以千计的难民,又下令尽焚城郊一带的民舍。这一次暴行纯粹出于兀术的手痒,丝毫没有军事上的理由。以致斡离不派人来责问他,他也说不出一点道理,即使是强词夺理的道理也好。
斡离不为人深沉不露,他把这一切都记在心里。既然告诫过两次,兀术都没有表示悔改,那就没有必要再与他多说。第二次伐宋战争时,东路军还是原班人马出征,只有兀术被舍弃了,调到无关紧要的平州城去当一名驻防军统领,平州早几年迭经战争,留下来的人口已寥寥无几,这使得兀术一双善于屠杀老百姓的手无用武之地。他曾几次直接请战,还曾委托阇母向斡离不婉转进言要求调往前线作战,斡离不都置之不理,似乎要让这个出类拔萃的兄弟成为一名闲散的宗室贵族以围猎酒色终老,这是在这个处于上升时期的王朝中有才能有抱负的亲贵最可悲的命运了。
斡离不这次出征,除携带原班人马量才器用外,还特别重用刘彦宗的两个侄儿刘晏、刘安。河间刘氏从辽兴宗、道宗朝的刘六符兄弟立功以来,世代都做到宰相、枢密使一级的南面官。这个家族与辽太祖时期以草创典章制度出名的功臣幽州安次人韩延徽一族,以及道宗朝宠冠一时、受封为越国公、赐姓耶律氏的析律李仲禧一族鼎足而三,称为汉儿三大族。残辽末季,李氏的后裔李处温、李奭父子反复于宋辽之间已被灭族。韩、刘两氏降金以后,一心要做金朝的开国元勋。韩氏嫡胤韩企先熟谙典章制度,他效法祖宗所为,在文事方面多所擘画,为金朝贵族器重。留在中央任事,这是一条最安全的升腾之路,不要冒多少风险,就可以坐升到两府枢纽之地,富贵指日可待,只是时间慢些,表面上看来也不是那么光华绚烂。韩氏家族中还有韩政、韩庆和等人在金朝当大官,韩政仕为资政,韩庆和身任汉军万户,都算得是军政大员。刘氏家族人口鼎盛,人才甚多,其中刘彦宗最为铁中铮铮,他不屑做个事务官以取富贵,一心要做诸葛亮,不消说,斡离不就是他的刘先主。他比诸葛亮更高明之处是,诸葛亮不能阻止他的两个兄弟诸葛瑾、诸葛诞分仕吴、魏,他刘彦宗却做到让他的兄弟子侄,整个家族都为金朝卖命。
刘晏、刘安兄弟虽然出自高门,都有文武才略,倒不是纨绔膏粱一流。刘彦宗放心地把他们推荐给斡离不。他们机警便捷,任使随人,善体主帅之意,深得其欢心,信用过于女真诸亲贵,不久都成为东路军的骨干。闰十一月二十四,刘安指挥大军猛攻新曹门,差一点就攻入城内。如果不是那偶然的一炮把他击毙,东京城可能早一天就被攻陷。刘安之死,使斡离不痛失左臂,想不到只隔了一天,闰十一月二十五东京城陷,正在城内从事外交活动的刘晏也被宋朝的军民击毙,使得斡离不事前在城里安放下的一枚重要棋子,未能充分发挥其作用,这才是他的更重大的损失!
在两次围城之役中间,斡离不一直没有间断过对宋朝的诱降工作,甚至他的大军已在李固渡渡河以后,听说康王赵构和侍郎王云等衔朝命前来讲和,他立刻派出刘晏前去接待,可惜康王为宗泽所阻,未能与刘晏会面,刘晏却伺机进入相州,与知相州汪伯彦搭上关系,传达了斡离不愿意议和的本意,许了一些愿心。后来汪伯彦因为营救被金人当作人质的儿子汪似与另一名地方大员知河间府黄潜善都成为死心塌地的主和派,与刘晏此行很有关系。
在斡离不的一整套计划中,不管是汉人、契丹人还是渤海人,不管是文官、武员还是老百姓,不管是过去的仇敌还是朋友,只要有利于目前形势的都在他的罗致范围之内,甚至金朝的死敌,抗辽抗金义军首领董庞儿也成为他罗致的对象。
金朝老牌外交家、马扩的死对头撒卢母在伐宋战争一开始时就调入粘罕的西路军中。那时粘罕还抱着很大的成见,认为战争开始就意味着外交活动的结束。撒卢母使宋回来后,就被撤去外交方面的职务,去管粮台马秣等后勤工作。这个狡狯的谈判能手,在对敌斗争中满口柴胡,耍尽花招,办起后勤工作来却勤勤恳恳,有条不紊,做得十分出色。粘罕大军围攻太原城九个月,城内守军罗掘俱穷,最后即因粮尽援绝而失守。城外金军的给养却得到源源不绝的补充,从未发生过粮匮之虞。这都是撒卢母这双眩人[2]的手从河东各地官仓民窖中挖取得来的。这是个不依靠资格、后台、与当权者的关系,而依靠其本身的能力、工作成绩迫使领导者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的官员,即使他出身疏远宗室,属于最低卑的贵族阶层,曾干过牧马、修甲、打铁、打马蹄等贱活。他本人也在打铁炉子里锻炼成材了。斡离不充分了解他的本领,考虑到粘罕正需要这样一个人才,就把他留在粘罕麾下,没有调回东路军中。
在第一次包围东京的战争中,东路军中经办外交工作的是一个很有来头的汉儿王汭。此人与其说是一只披了老虎皮的狐狸,还不如说是一头十足的蠢猪。斡离不一再告诫他出使宋廷要在强硬之中留有余地,他记得了前面的半句话,忘记了后面的半句话。在北宋朝堂中,他仗势横行,大肆咆哮,吓得渊圣皇帝躲来躲去,不敢与他见面。后来他听说种师道带着十万勤王军进入东京城,他偷偷地打开行馆的窗,亲眼看到西北军的壮盛军容。这一天他陛见渊圣时竟然在御座前屈膝跪下,充分泄露了金方害怕勤王军的恇怯情绪。正在觊觎他的位置的副使杨天吉回营后一五一十地都向斡离不告发。这种恇怯情绪其实正是斡离不以下全体金朝官兵共有的情绪,不过如此明显地泄露在敌人面前,那就是不可原谅的失职。斡离不毫不手软,当众就痛责他二百柳条鞭,这是仅次于“蒙霜特姑”的刑罚,再高升一步,就要让他脑袋开花。
打那以后,斡离不废弃王汭不用,连带告密者杨天吉也明升暗降,束之高阁,专用刘晏办理外交。凡有盘根错节、难于应付的活动都派刘晏出去。刘晏心领神会,软硬得体,不仅办好交办的事务,还主动办了许多斡离不一时没有考虑到的额外任务,这使斡离不十分满意。
充分掌握着国家枢纽,并且在每个人(包括粘罕在内)心目中造成他将成为下一任谙班勃极烈、成为太祖接班人印象的斡离不就是以这样明快果断的作风调整政策,选用贤能,罢黜罢疲。这样就防止了一股曾经腐蚀掉契丹王朝的腐朽风气侵入这个新兴王朝的肌肤。
刘晏最后一次被派到东京去是在东京城四壁的护城河都被填没,金方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洞屋鹅车等攻城重武器、东京城已危若累卵的时候。刘晏在事前就完全掌握了围城中各人的心理状态,在金军连续猛攻下,有一部分人丧失了可以击退金军保牢东京城的信心。上自渊圣皇帝、主和的将相,下至部分守城官兵,甚至在主战派中间也都有人抱着相同的悲观想法。认定城池失守已成为不可避免的命运。问题只在于城池失守以后,自己应该怎么办。张叔夜、刘鞈等主战派已下定决心万一城池失守,他们准备以死殉国,义无反顾。同样是“主战派”的何、孙傅等人却另有打算,城破以后,能逃则逃,逃不走再想办法,总之是要留一条后路为活命之计。主和的臣僚更不必说了,不但要活命,还要获取比现在更大的富贵。对于这些人,刘晏当然可以施展手段。他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与大臣们接触。最后工作做到渊圣皇帝身上。他几次到政事堂与大臣们软语商量要见到渊圣皇帝当面传达二太子郎君重要的嘱托。渊圣早已成为惊弓之鸟,还怕刘晏与王汭一样,口出不逊之言,使他难堪,不愿接见。这一次却是大臣们替刘晏说话了:“刘晏乃奉斡离不之命来使。斡离不于本朝素号有善意,今拒绝其使,粘罕遣使来,不审陛下还令朝见否?若势须引对,即与斡离不非便。”
宰相何提出一个非见刘晏不可的理由,值得注意的是“斡离不于本朝素号有善意”这句话已被大家承认了,而且公然在御前奏对,这分明是刘晏的游说已经产生了实效。接着副宰相孙傅又补充一个事实,打消了渊圣皇帝最后的顾虑,他说:“臣等连日与刘晏接对,其人似识义理,明体制,如令其来见,必非王汭、杨天吉等狡狯悖慢之比。”
渊圣的决心很容易被人改变。这两段话又说得他心思活络起来,就命升殿传见。刘晏陛见时果然态度驯顺,语言和婉。他一再提出宋金两国交战之非计,不但双方将士损折,还伤了彼此的和气。语气之间,似乎金方发动这场战争,事非得已,希望得到渊圣的谅解。他甚至说道:“把话说到底,万一金军打败,全师尽覆,将帅损折,充其量不过二太子、国相等十万大军尽歼于城下而已。万一金军打赢了,东京易守,宗庙为墟,南朝为之奈何?”这明明也是带着威胁的话,不过他说得很有技巧,听来好像完全从渊圣一方面着想,这就使渊圣容易接受。最最出乎意料的,他居然用一个军事家的观点站到宋朝一边的立场来指责守御者防守御敌不得其法。他说:“金军火箭烧着城楼,也何消慌张,但着人扑灭修建即可。如修建不及,事前多带些大木栅,临时塞定,多持长枪大戟,躲在城堞内,看见云梯上有人登城,点刺令坠可也。又说洞屋鹅车,虽是庞然大物,踬蹶难行。可多用火攻,前车受焚,后车即难以继进,不足为惧!怕只怕云梯上登人,除用长枪大戟点刺外,尚有一法可用。当初你家三关元戎杨延朗守遂城,大辽来攻,他每夜着人在城头泼水,各处城堞城墙上泼遍了,次晨都结成坚冰,辽兵滑跌不得上城,即行退去。此事陪臣先祖著于家训,说‘冬令用兵,此法最妙’,如今正值严寒腊月,滴水成冰,何不袭用?”
这些卑之无甚高论的议论,都属于一般的常识之谈,但他说得娓娓动听,而且在词气态度上令人相信他确是希望宋朝能击退金军、保牢京城的,这就取得渊圣的好感和信任。他看看时机已经来到,就要求屏退左右,秘密奏告道:“陪臣此来,二太子以修书不及,嘱令面奏圣上,万一京师不守,二太子必当以全力保护圣躬,今来使陪臣随带小红旗一幅,城破后即随侍圣驾,不离尺寸,必不使两宫受惊,宗庙有虞。异日再议退兵,大要不过割地称臣赔款,以亲王宰相为质耳。陛下临事不可惊慌为要。”
刘晏的密语,不啻给渊圣服了一颗定心丸,从此他就放下了心。事情即使从最坏的方面发展,他的生命还是有保证的,他的小朝廷也还可延续下去,何必自己先就忙乱起来!反正二太子斡离不对他早已有了安排,他的命运就交给他了。
可惜城破之际,刘晏自己并没有活到可以出头露面来保护圣驾的时候,他自己也需要别人的保护,而渊圣皇帝在忙乱之际也没有来得及把这个保护人保护起来。当日午后,满城谣传各门尽失,刘晏住宿的驿馆人情大扰。有人进来报告说:金人兵马已登城,诸军班直皆败走回,大使可速为自安之计。刘晏不慌不忙地取出小红旗前导,打马进宫,这时朱雀门已闭,道路都已断绝,他的小红旗在乱兵乱民之中不发生作用,只好暂回驿馆。忽然一批百姓军人拥入,把他和副使等三人一齐执定,他大呼道:“我来促和,正为尔等之利,毋杀我。”又说他的这面小红旗是二太子当面授给他的,插在门口,金兵就不敢闯入。众人不听,把他的小红旗夺过来,顿时撕成几个布条,然后把他一行人全都杀了,呼哨而去。
事后,斡离不打听到刘晏被杀的消息,找到他和随从们的尸首,痛彻心扉。但他还是讲了一句漂亮话道:“当时南朝已无号令,军民杀晏,出于自己之意,非有朝旨,不可罪渠。”
粘罕也帮腔说道:“国破人乱,使人被杀,乃自然之理。”
刘晏之死,或许让粘罕手下一帮谋士暗暗称快,但对斡离不来说,确实又使他损失了一条右臂。不过刘晏与渊圣的那次谈话,已经起了重大作用,它使渊圣皇帝在城破国亡以后仍然对生存和富贵抱着极大的幻想,在这种思想支配下,以后渊圣本人乃至每个朝廷大臣都像一头头被捆绑着的羔羊,执缚生杀,悉听金人之意,根本不想反抗。就这点来说,刘晏已为金朝立下了不朽之功。
4
斡离不的“和平占领”,或者说是“以实力占领为主,以政治诱骗为辅”或者恰恰是它的相反,以诱骗为主,实力占领为辅的政策——反正他自己没有定下一个固定的名称,人们怎么称呼它都行——在城破后的几天中,不断地扩大其影响,使得敌我两方,或者是施政者和受施对象两方逐渐达到统一的认识,保证它的顺利实现。
粘罕不愧是斡离不的好学生,经过斡离不三番两次的耳提面命,表面上还要呶呶不休地提些抗议,而在内心中则早已心悦诚服,他终于彻底弄清楚了“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3]的道理,这无疑是高庆裔、时立爱两人把《孙子兵法》找出来了,反复向他讲解明白,然后他再用自己的语言加上注脚道:“俺大金国要南朝君臣把囫囵的江山卖与我家,休教他们零敲碎打了,把个残缺破碎的半边江山卖与我家。”
粘罕的注脚说得何等明白呀!他们大金国要的是囫囵的江山,根据眼前的情况先要一个囫囵的东京城,然后扩展到全国。
北宋君臣,包括渊圣皇帝、首相何、次相孙傅,以至一大批皇亲贵族、百僚大官,下至爪牙之臣开封府尹徐秉哲、殿帅王宗濋、四厢都指挥使左言、统制范琼等人,也都不愧是斡离不、粘罕的徒子徒孙,他们心领神会,马上懂得要保牢自己的性命以至取得更大的富贵,必须把一座囫囵的大宋江山、目前是一座囫囵的东京城卖与金人。他们不要零敲碎打的残缺江山和半边不全的东京城。
两方面的认识一致,目标相同,按理说应当很容易就做成这笔买卖,不过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他们双方都发现目前东京城里还有一股势力反对他们的合作,破坏他们的谈判成果。这几天连续发生几件大事,差一点捅出大乱子来,这都证明它的强大的存在。非得把这股势力瓦解了,或者具体一些说,必须把一部分作梗的“乱民”解决掉,他们的合作事业才能成功。
要出卖一座江山,特别是一座囫囵的江山,并非只需要简单地叩几个头,在卖身契上画上一个花押就能了事,它与保卫一座江山同样有许多繁复的、具体的事项要做。北宋君臣要扫清卖国的道路,开始研究起怎样来对付这批“乱民”的问题。
其中渊圣皇帝不愧是圣德渊厚,仁义在心。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些所谓的“乱民”虽然可能成为他个人道路上的绊脚石,他们的动机却出于“爱君”之一念。只消晓之以义,喻之以利,就可把他们解散,不必使用武力。不过他手下的臣僚们,特别是那些手里还掌握一部分尚未遭到金人干涉解散的部队的将军,诸如王宗濋、王宗沔、左言、范琼等,他们有过在宣德门外被太学生包围的经验教训,并不认为乱民们这样容易就可以自动解散。他们主张“杀一儆百”,主张“杀鸡吓猴”,采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把“乱民”头子找出来,统统斩尽杀绝,再把附和的乱民杀掉一大批,天下太平,他们的心里也十分痛快了。只怕使用武力过当,万一激成民变,酿成祸端,仍可破坏一座囫囵的东京城,又会遭到金人的斥骂。还有尚未下台的大臣们虽然也主张镇压,也怕金人一翻脸,那时肯定要把他们当作牺牲,斩首以谢百姓。因此心怀犹豫,不敢轻率动手。
城破的第三天,渊圣皇帝已经决心与金人讲和,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托给金人。这两天中他连续召见何、孙傅几次,商量的都是议和之事。他们先派皇弟景王与侍从学士谢克家二人为“军前通和使”,打着“两国通和”的黄旗前往刘家寺斡离不的大营议和。这个主意是何出的,通和使的名义也是何想出来的,两国通和,这个口号何等响亮!将来写在青史上还是体面的。
秉承宰相意志的开封尹徐秉哲当天在各通衢上揭榜道:“两国已通和,昨有不逞之徒在京城内外放火烧人屋、杀人、掳掠财物。御前已遣将士前去杀戮,仰居民安业,违者处斩。”
不久,又揭出第二道榜:“据金人告报,两国各已讲和,向来百姓所请守城所用器甲,却令选购。”
当初要组织百姓持械上城杀敌,一律发给武器,称为义民。如今正在制造要杀戮杀人放火的“乱民”的舆论,先把武器收回,以减少他们的抵抗。这批人用心很深。不过两道榜文中使用的“讲和”“通和”等字眼看来有些刺眼,城破国亡,自己命悬一丝,早已失去与金人对等议和的资格,万一因此触怒了斡离不、粘罕,岂非万事全休。于是下一次的御前会议中,决定了加派皇弟济王与中书侍郎陈过庭两人为“请命使”,向金人“请命”。这个词儿也是状元宰相何想出来的,一会儿通和,一会儿请命,都有他必要的理由,心里十分得意。
命则可请,和则可通,看来金人不得不大发慈悲,准如所请。这些大官儿感觉到让步得越多,对祖宗神灵社稷百姓惭怍愈甚,对他本人的安全就越有保证。换言之,他们安全系数的大小决定于出卖国家民族利益的多少。
可是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济王赵栩、中书侍郎陈过庭打着请命使的旗号还没走到龙津桥,就有一批“乱民”一拥而上,把十多名侍卫赶散。为首的一名汉子一把抢过“以哀吁天”“为民请命”两面黄旗,立刻撕得粉碎,一个结结实实的矮老头子指着陈过庭的鼻子警告道:“俺百姓们的命,自会挣扎,无须诸公向金虏哀请。诸公要为自己乞命,须要为国家留些体面,休做出贻羞家门的勾当,叫子孙万代都抬不起头来。”陈过庭平日的官声较好,倒也没有十分为难他。
这是“乱民”们第一次显示一点颜色给大臣们看看。
“乱民”如此猖獗,大臣们不能坐视,自然要给予打击。这一次又是这个范麻子范琼自告奋勇,表示只要给他一个“京城四壁都弹压”的名义,让他率领所部,驻屯京城诸要道,就能解散胁从,尽捕为首的,务必斩草除根。当夜王宗濋、徐秉哲二人据以入奏,还说自陈东伏阙以来,朝廷姑息养奸,致今日乱民殴辱亲王大臣,撕裂钦赐黄旗,沮坏两国和议,此而不治,乱将何极?力请渊圣降旨推斩数人,乱乃可定。不管他们危言耸听,给乱民加上多少罪名,渊圣听了,唧唧哼哼,却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明正典刑的杀人处死是要得到圣旨俞允的,除非他们在现场动手,可以格杀勿论。这几名侍卫官实在太不中用了,当时如得范老虎在场,就可以血流街衢,杀个痛快。事后追究,为时已晚。渊圣唧唧哼哼,那就表示他不同意杀人,王宗濋这个舅爷拗不过圣意,文官徐秉哲也无可奈何。二人只好变换一个手法,说到如今金人虽不下城,城中不逞之徒,有髡首披发,易服改装,伪为番人,剽掠居民的。前日统制官范琼在北城捕得数人,枭首通衢,军民安堵。金兵在城上看见也拍手称快道:此乃南大伯犯法者,你们杀了他,甚称我心。然后一齐奏请道:“范琼勇毅果断,素有威望,为百姓慑服,如任以都城弹压使等职,京城的治安可保。”
“这范琼莫非就是在刘延庆手下任职、人称‘范老虎’的那个军官?”
二人顿首称是,徐秉哲还为他解释一句:“范琼虎威为乱民慑服,故称以老虎。”
这次渊圣却回答得十分明白畅快:“宣化门之役,朕目睹范琼拥兵自重,不肯开城出援,坐视友军覆亡而不顾。如此之人,岂可再用?卿等以后休在朕面前再提范琼之名!”
渊圣一面说,一面双手乱摇,态度十分坚决。徐、王二人只得下殿而去。
毕竟是读书人的鬼点子多。徐秉哲请旨杀人不准,荐人不成,经过一夜的搜肚刮肠,第二天又想出一套新花样,请旨施行,居然得到俞允。
这一天在京城的各道城门以及通衢大街上都揭着开封省奉旨出的榜,晓谕百姓:
大金军登城,敛兵不下,全活百姓,存我社稷,恩莫大焉。奉圣旨,文武百官,僧道耆老可诣大金军前致谢其全活之恩。愿犒军者,听以金帛牛酒,去南薰门伺候,听指挥。
在东京的百姓中,除乱民外,也有一些顺民,他们从最初的惊慌中恢复过来,觉得金军敛兵城上不下,确有再生之恩,去南薰门谢恩犒军,可以增加金军的好感,增长自己的安全。这一天,追随文武大臣僧道耆宿去南薰门谢恩,并带去金帛牛酒犒谢金军的百姓确实不少。从城头上望下来,黑压压的一大片,十分壮观。
斡离不、粘罕表现得十分谦虚,他们派了十多个使臣用女真话和汉语翻译,在这支谢恩的大队伍面前往来传话道:“国相太子致意:军中食宿不便,无烦远到军前。僧道父老,也无烦泥雨中匍匐远行,但请在寺庙看经念佛,祝大金皇帝圣寿无疆。金帛牛酒,一律却收。”
在文武百官的带头下,不少百姓还没有吃到金人的苦头,居然匍匐于泥泞雨雪之中,高声感谢大金活命之恩。也有反应敏捷,立即高声祝愿大金皇帝圣寿无疆的,有人把带来的金帛缚在长竹竿上,高高举起,表示感谢国相太子体恤民艰,不受犒谢的盛德。当然更多的百姓既不匍匐泥中,又不高声称颂,他们冷眼旁观,暗笑在心。
由开封尹徐秉哲导演,经过圣旨俞允在南薰门内演出的这出戏,倒也演得有声有色。
5
经过几天的混乱时期,现在有关东京及北宋朝廷命运的斗争形势逐步明朗,斗争各方面的壁垒也逐渐分明起来。当时斗争的三个方面是:按兵不动、正在窥伺机会看看从哪里下手才可以得到最大便宜的金军首脑们;在军事和精神上都被金人征服,准备接受金人的宽大赐予而对老百姓犹有余威可逞的北宋部分朝臣;被宋金双方都看成为不逞之徒,一心要破坏他们达成“囫囵交易”协议的“乱民”。这三方面错综复杂的斗争正在剧烈地演进。
已经取得主动权的金军首脑们表现得最为冷静,不仅斡离不如此,连一向以脾气暴躁出名的粘罕在许多场合中也能够有所克制。
城破后,金军还是敛兵城头不下,胆大的老百姓,也有上城来与金军兜搭,有的就与金军做起买卖来。这时金军手里有的是钱,老百姓也愿意出售一些“剩余物资”,以博盈利,这种交易的规模越来越大了。这一天,驻扎在距粘罕大本营青城不远的南薰门上的一队金兵下城来收购物资。他们花了高出市价一倍的钱买回去一坛黄酒,打开湿漉漉的泥封,舀出几碗来,黄中泛白,白中泛黄,里面浑浑浊浊的,倒也不离谱儿。几个性急的军士,不由得端起碗儿就喝,忽然一股骚臭气扑鼻。再仔细小口品尝一下,这才尝出味道,哪里是什么中州名酒?竟满满地装了一坛溲便。再下去找两个卖主时,早已逃得无影无踪,要想杀几个无辜的百姓煞煞气,无奈他们这几个人一面孔的杀气腾腾,在旁的老百姓也早一哄而散。而他们毕竟还受到军纪的约束,不敢在城下闹市中大开杀戒。
这件事报上去了,如果在过去,就是屠城的理由,至少也要血洗几个街坊惩罚恶作剧的百姓。这一次粘罕居然克制住了,只说一句:“小民无知,只由他去!日后逮住时,就把这坛溲便硬灌进他的肚子,看他还敢不敢戏侮大金军士!”
景王、谢克家以通和使的名义去刘家寺斡离不大营议和时,斡离不态度温和,亲自接见了使副,并不计较“通和”一词僭越。他只提一个实质性的要求,要派宁昌军节度使萧庆入居尚书省,协同宋朝的户部检视库藏。
景王、谢克家回奏时,渊圣大方地回答道:“今国家已为他所有,何在乎区区库藏?就让萧庆来吧!”
萧庆说到就到,第二天即来尚书省视事,他什么都要管,实际上就是尚书省的太上皇,并不限于区区的库藏。但检视库藏的结果却也不是区区的。据萧庆派员登录又经北宋户部官员会押的一份库存清单,内开:“绢,大数四百万匹,表缎一千五百万匹,金三百万锭,银八百万锭。”
根据当时北宋的物力,库存无论如何也达不到这个数字。萧庆怎样会开出这样一份清单,北宋计臣又怎样会在清单上会押,这宗疑案永远弄不明白了。
第二天派去的使臣是济王和侍郎陈过庭,在名义上降格为“请命使”。务实的斡离不并不计较虚名,他还是十分温和地接见济王与陈过庭,说:“一切都好商量。不过,下一次最好让宰相何自己来,可以说得更加着实。”
红萝卜首相何这时早已把外面一层红皮剥光,成为地地道道的主和派。不过他曾听计议使郑望之谈过李棁在斡离不大营中受辱之事,余悸犹在,现在听说斡离不指名要他去刘家寺金营谈判,吓得心惊肉跳,不免要向萧庆“请命”,最好是免此一行。萧庆说:“二太子令出法随,他要宰相去,宰相怎得拗命不去?”然后又为何打气道,“二太子与贵朝素有善意。记得城破之日,他径至青城,与国相商议道:‘自古北兵到南朝,未有不破其国,携其主以归。此只是兵强而已,德不足也!孰若立其主刻大碑于梁、宋[4]之间,使天下后世知我行兵有名,且不绝人后,也使南朝数百年不敢动,此功德甚大。如若不然,他日赵氏自立为主,即更无立主一段恩义,为计甚拙。’此话在我军中人人皆知,宰相此行,或二太子就要与你商量立主树碑之事。再说丰碑颂德,二太子也非要借重大手笔不可。宰相此行,太子必以善意相待,恩礼相加,宰相何必畏惧?”
这番话确实安了何的心。
为二太子的仁义恩德制造舆论,何已数闻不鲜,却没有一次像萧庆今天谈得这样具体的。他此行必无惊惧,这是不成问题了。不过细细体会萧庆所谓立主一说,是否仍以渊圣为主,受大金皇帝的册封,还是废去渊圣另立赵氏一人,这两种可能都有。太上皇的子孙现在东京的还有不少。就是太宗、英宗、神宗的血胤,现在也到处可以找到。只要是赵氏之后,他何是人尽可君的,立了之后,仍不失佐命之功。如果他不去金营谈判立下这段功劳,将来新主面前不好交代,他宰相的位置也保不牢了。这样一想,他不仅不惧此行,反而向渊圣力陈一定要亲自去和斡离不谈判的理由,慷慨请行。
渊圣不禁掉下眼泪来,说道:“时势危艰如此,卿一心为国为朕,舍生赴敌,忠义无匹,且受朕一揖。”
渊圣果然向何作了一个揖,使何连脖子根一齐红出来,他自己分明知道此行为的是赵氏宗社,也为自己未来留个余地,却并不专为渊圣本人,很可能斡离不就要与他谈到废渊圣之事。他内愧于心,一时良心发现,也掉出几滴悭吝的眼泪。骑马出朱雀门时,手中所执的马鞭,不觉三次坠地。
何在青城见到粘罕、斡离不两人,情况不像他事前琢磨的那样美妙,接见他时,粘罕中军营帐守卫严谨,卫士都露刃卓立。粘罕、斡离不坐在三尺高的毡毯上,面前放着一张大木案。
粘罕先厉声责问:“南朝拒战,谁为之谋?”
依靠出朝时一线天良的发现,何居然有勇气回答道:“主战议。”
粘罕再问:“听说是赵皇不自量力,坚欲拒战,你休为他开脱!”
何再一次承认自己的责任,并不改口,他说:“赵皇用为相,一切战议皆出于。中间赵皇听了贵朝大使刘晏的话,几次派人来国相、二太子处议和,都为所阻,与赵皇无涉。”
“城破前,我遣刘晏等两次三番招你出城,你何故抗命?今日城破你怎又来此处?”
“昔之不来是为生灵,今日城破国亡,国相太子见召,不敢不来。”
何居然回答得理直气壮,粘罕为之动容,他低声与并坐的斡离不交换了几句话,忽然把语气放温和了,说道:“尔也忠臣,回答得煞好。我不难为你。我须见赵皇,面约和议,然后奏闻北朝皇帝。你今回去,传太子与我的话,务请赵皇明日此时,在此地相见。”
刚才回答这几句硬话,何是冒着被粘罕一棒打死的风险的,他倒挺过来了。现在却派给这样一个轻松自在的任务,如他所知,金朝有废立之意,萧庆的话已透露消息,粘罕问话,句句要坐实渊圣抗师之罪,似为废立张本。这件事如让他去办,显然会使他十分为难。如今好了,他只负劝驾之责,把渊圣劝到这里,废立大事由他们直接谈判,那就不要他背上胁君的罪名,心里就好过得多。再则今天谈话中也不曾涉及立碑颂德之事。金帅要借重他的大手笔撰制碑文,这固然大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只是碑文撰就了,将来勒石上丹,不免要刻上他的大名和状元宰相的头衔,不管他如何巧妙立辞,要让金人满意,那就非为夷狄之君歌功颂德一番不可,这毕竟不大光彩。此事从权做了也罢,要认真写出文章,刊诸丰碑,流传于青史,千百年后,仍逃不过汉奸的恶名。唐德宗朝的宰相蒋镇受胁撰文称颂叛逆朱泚,事后内愧于心,仰药自尽而死。他也怕自己落到这样的命运。所幸二帅既不让他成为蒋镇之续,又不让他做金殿逼主、负了千秋恶名的华歆[5],如此成全于他,他不免要对国相二太子叩两个响头,感戴他们的鸿恩大德了。
何回到大内,奏明他与粘罕应对的话,这番话是他一生中的得意之笔,将来肯定要记入国史,怎能不详尽敷奏?然后又把早一天萧庆与他说的那段话,略为改头换面,复述了一遍,力言二帅求和之诚,“官家明日之行,忍辱负重,事关大宋、大金两朝数百年和好大计,官家不可不一见之。”
何软哄硬逼,得到渊圣的俞允,答应明天出郊去与金酋相见。何大功告成,十分高兴,还恐怕渊圣恇怯,发生变卦,代天立言,草制了一道诏旨,说:“大金和议已定,朕以宗庙生灵之故,躬往致谢。咨尔众庶,咸体朕意,切务安静,无致惊扰,恐或误事,故兹诏示,各令知悉。”
明诏既下,士庶咸知,敌我均闻。这件事总算办得敲钉钻脚,谅来软耳朵的渊圣不至于再有什么变化了。
6
曾在侍卫亲军马军司当过多年金枪班、银枪班班直的低级军官蒋宣、李福二人在这叱咤风云、军官升擢不按照常规的动荡年代中,目前都已升为散员都指挥使。这在马军司已是相当体面的中上级的军官了,只是虚有其名,并无实权。这种位置正好用来安排一部分立过功劳,在士兵中有相当威望,但既没有强有力的后台又不得上级欢心的军官。
这种军官在情绪上往往与当投派抵触,对现行的特别是明显错误的政策,敢于猛烈抨击,甚至不惜用激烈的手段来进行反抗。
蒋、李二人曾长期隶属于刘锜麾下,受到他的重视。后来又成为陈东、李纲、吴革这些人的朋友。在他们的熏陶和影响下,对抗辽、抗金战争都抱着坚定的、往往与当朝者格格不入的立场。在第一、第二次围城之役中,他们都曾有过有声有色的表现。其中关系较大的一次是蒋宣带头、李福附和反抗殿帅王宗濋的乱命,拒绝保驾出走襄樊,这玩的是可以被杀头的勾当。当时王宗濋手里只要有一点可以调动的力量,蒋、李二人就有身首分离的危险。幸得李纲出头保护,在御前力折王宗濋之过,渊圣本人也慢慢明白过来弃京师出走襄樊之非计,两条性命才被保全下来。第三天封丘门之战,蒋宣、李福指挥一批弩手击退金军的猛烈攻势,并射死一名金环金将。众目睽睽,蒋宣的这段功劳,是王宗濋、李棁等人掩盖不了的,何况又有李纲在御前力保,一时间蒋宣成为禁军中的风云人物,连带李福也出了名,人们提到他俩的名字,总说是一正一副的金银枪班直,直到他们离开了这个低卑的职位已经很久的时候,人们仍以此相称。
随着第一次保卫战的胜利结束,李纲受到排挤,出任河东宣抚使。他离开京师时,没有带走一名禁军将士,凭着空手赤拳就去走马上任,这分明是要他好看。连带蒋、李等人也倒了霉,王宗濋重新掌握禁军大权,要想拿他们开刀。无奈蒋、李二人在保卫战中确实立过功劳,在禁军中声名藉藉,眼前又没有错头可扳,王宗濋只好忍一口气,暂时仍把他们放在散员都指挥使的虚位上,伺机报复。
蒋、李都明白自己的处境,但他们考虑的不是保住自己的性命禄位而是争取为国家立更多的功劳。他们结识了刘锜的老战友吴革,在第二次围城之役中,接受他的指挥,游弋各门作战。二十五日宣化门被攻破,各门纷纷失陷。这时蒋、李二人都参加吴革领导的巷战,最后战败,他们率领部分禁军退入宫禁,不但血染战袍,面孔、眼睛上都糊满了敌人和自己的血,变成了血人儿。
早在围城时期,蒋、李就参加吴革的“歃血为盟”,那种仪式在三家村第一次举行过以后又连续举行过多次。城破以后,他们慨然把自己的名字登记在“赈济所”的名册上。
表面上看起来好笑得很,堂堂指挥使,职分儿不低,军队中自有给养请受可领,即使城陷以后,禁军组织并未解散,他们何至于要领救济粮度日子?不要小看了这几十本由李师师率同两个丫鬟编纂起来的“赈济所花名册”,其中尽有比蒋宣、李福职位更高的文武官员和居民富户,这些富户在两次围城之役中,踊跃输将前线,出手就是几千上万贯钱财,有的一次就捐助白米五百担,今天却到赈济所来领半升五合的救济粮。很显然,一部分愿意列名在“花名册”上的人,目的不是为了治疗口腹之饥,而是治疗一种精神上的饥饿病,或者可称之为“爱国热”的饥饿病。他们没有得到满足的正是这一腔爱国的热血无处可以发泄。
如果让徐秉哲、王宗濋、左言、范琼这些家伙得到这几十本花名册,那该是何等高兴惬意的事情!他们目前也正在害一种“富贵狂”的饥饿病,唯恐功劳立得不够大,唯恐对金人的好讨得不够足,唯恐还有一群不逞之徒堵塞了他们富贵的道路。如果得到了这些花名册,抓住东京城内这些乱民的“纲”,按图索骥,把他们一一打入网内,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去和金人做成这一笔彼此渴望已久的“囫囵”买卖了。
蒋宣、李福以及许多列名在花名册中的禁军官兵正是一群如痴如狂、不惜断头碎骨以求一当的“爱国饥饿病”患者。他们与直接担任宫廷宿卫的禁军军官崔彦兄弟很早就知道渊圣皇帝即将出郊与斡离不、粘罕见面的消息。他们凭直觉就判断出这是金方和奸臣们的一个大阴谋,他们几个人商量了一下,认为形势危急,只今天就要把渊圣皇帝从罗网中搭救出来,强迫护送他离开东京这座龙潭虎窟。由于时机紧迫,他们已来不及送个信给吴革,凭手里可以直接指挥得动的几百名禁军,行动起来再说。他们深信这个行动一定可以得到吴革的支持,因为护驾西行本来就是他的主张。现在先动手,下一步怎样做,再与大哥商量不迟。
强迫御驾出行,这在禁军中有例可援。当年澶渊之役,真宗皇帝意怀犹豫,不敢渡黄河北上亲征抵御辽寇,就靠殿帅高琼当机立断,指挥部下硬把官家扶上玉辇,还不等他开口,高琼就喝令禁兵把玉辇推上御舟,径行渡河。不管这桩官司后来是怎样打来打去的,推功于什么人,诿过于什么人,禁军们一致的舆论认为,促成澶渊之役胜利的最重要的因素就是高琼这一果断勇毅的行为。还有在澶州围城的城头上,文人们议论纷纷,大放厥词,高琼当面讽刺他们:“诸君可吟诗一首以退敌乎?”这又是大快人心之举,很显然,澶州之役能够御退辽军的,依靠真宗皇帝的御驾亲征,振作士气,也依靠城上床子弩一矢射死了敌方主战的统帅萧挞凛,而绝不是文人们的舞文弄墨,吟诗赋词。国朝定鼎以来,已经换过几十个殿帅,在禁军的心目中就数这位高琼是大英雄,是他们学习模仿的偶像。今天蒋、李准备采用强制手段,强迫御驾出走,就是师法这位大英雄高琼的所为,而且也深信此举也一定可以像祖师爷一样获得成功。
当天黄昏时分,宰相何、孙傅等均在都堂待命。渊圣皇帝自己留在祥曦殿治事,他派内监把曾去过金营、与斡离不见过两次面的皇弟景王赵杞召入内殿,有所垂询。这时明诏已发,去与不去的大计早定,景王入见时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再提出什么异议,虽然他在内心中感到此事有些不妙。他们一般地谈到与斡离不、粘罕见面时要注意哪些有关事项,特别是见面的礼节怎样才能做到不亢不卑。当无情的现实还没有落下来以前,抱着幻想的人们总是根据自己的理想再加三分或者甚至五分的让步去设计前景的。
景王有分寸地提示到此行可能有些不利因素,但大体上还是按照渊圣的想法谈下去。两兄弟谈得刚刚有些入港,忽听殿外喧声大作,是一大群人杂乱的脚步声、呼喊声,还有露骨的铿锵的刀刃声。渊圣急令内监出去打听,只见珠帘外几百步的殿阶下有一大群禁兵,拔剑露刃,奔上殿来,掀帘而入。事后知道他们是用大斧劈开左掖门,赶散守门、守殿的宿卫和内侍们,径奔祥曦殿而来的。
按照旧制,非得明旨,禁卫军执刃上殿就是犯了惊动圣驾、图谋不轨的大逆之罪,依律要灭族。这种事情,北宋建国一百多年来从未有过。渊圣虽然有过与伏阙的群众直接见面,抚慰定变的经验,但那是一次和平的请愿,几十万群众一见他的面就肃静无声了,却从没见过这真刀真枪的玩意儿,一时之间,不明白他们的来意如何,不禁大惊失色。凡是具有渊圣这样身份的人,碰到这种变生不测的事,首先意识到的是来者不善,一定要不利于朕躬,他本能地就要设法把自己躲藏到安全之处。但为时已晚,进入殿内的禁兵们已经看到官家本人,大声嚷嚷:“官家休走!”他急忙与景王转入御屏风后面躲藏。这一表示对群众不信任的行动,激起为首的那名军官的怒气,他腾身直前,怒气冲冲地一剑剁去,把那道精工雕刻着云龙图案的细木屏风剁成两片,用力一脚,把半片屏风跺得粉碎。几名禁军跟上前来把受惊受吓、面色发白、颤抖不已的官家扶出殿来。景王跟在渊圣后面,还有些主张,结结巴巴地说道:“众位将军要……金帛,御前尽有……众位要做官,官家这就下旨……除拜,众位快把名单开来。官家亲口许诺,决不食……言。只求众位快快下殿,休要惊……惊动了圣驾。”
把他们的高尚动机曲解为富贵之求,禁军们感到受了侮辱,他们乱哄哄地一片叫嚷道:
“哪个要你金帛?”
“哪个要除拜?”
一个头脑清楚的禁兵头目提出了他们此来的本意:“官家速走,这里不是官家住处!”
渊圣弄明白了他们的来意,惊魂甫定,他认得那个头目是御骑马直班直崔彦,听他说话和气,问道:“京城已陷,四垒都是金兵,你们待教朕去哪里?”
众兵又七嘴八舌地嚷起来:“宫禁之内,多是番人细作,他们都待把官家卖与金虏以取富贵。俗语说得好,‘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官家作速出行,臣等须与官家一路。”
正在喧嚷之际,崔彦与御骑马直的侍卫们早把官家常骑的一匹赐名为“皇华骃”的杂色御马装配好了牵上殿来。崔彦的兄弟崔广挽住官家双手,一名禁军俯身地下,准备官家在他背心上踏一脚,腾身上马,还有几名禁卫军挥着马鞭上来,把官家身边的一些内侍都赶开了。
这时后殿又是一片喧嚷,内押班陈良弼带领大批内监从宫内跑来,他仗着人多势众,拿出平常的派势,厉声喝骂:“这些赤佬无礼,胆敢持刃上殿,劫夺圣驾,犯下灭族之罪。左右们速与我拿下来,拖去殿角斫……”
他的“斫”字刚刚出口,只见寒森森的一道剑光闪来,叫声“不好”,血泉涌处,身首早已分家。蒋宣顺势一踢,一颗肥脑袋球儿般地骨碌碌滚向殿角。蒋宣提起剑来,在靴底下揩抹血迹。他余威犹在,两道眼锋像剑锋一样霍霍四射,吓得这群内侍纷纷向内殿逃去。
渊圣也认得蒋宣,这时看到他杀人逞威,眼露凶光,血丝密布,吓得不敢与他说话,景王也被这仗势儿吓坏了,躲在渊圣后面,逡巡不前。这时崔彦兄弟一个劲儿要逼渊圣上马,渊圣两脚已软,上不得马,他心里也不愿出走,挣脱了崔氏兄弟的搀扶,用乞求的眼光寻找救兵。他一眼看见李福,就说:“李福也在这里,你快救救朕躬,日后必不吝封侯之赏。”
李福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来,躬身奏道:“蒋宣忠义,非敢无礼,只是欲救官家于危急之中,不得不出此激越之举。番人诡诈,议和不可信,宰臣内侍,都与金虏沆瀣一气,宫禁之内,奸宄出没,危机四伏,官家日久必落在他们圈套中,无法自拔。臣等访得西城金兵尚薄,前日刘延庆、刘光国父子夺万胜门而出,守城金兵不敢阻拦。如今我宫内上四军[6]班直,长入祗候,禁兵等犹不下万余人,有马数千匹,若得官家俞允,齐心协力,护驾突围,臣等数百人,歃血为盟,不顾家室,不惜断头碎骨,誓保官家突出西城。那时与西军相会于西京、郑巩之间,再图匡复社稷之计,天下可以重安。”
侍卫们突围西走之计,如行于京城刚失陷的顷刻,渊圣可能还有一点勇气接受。现在他已决定卖身给金人,再要让他出走,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考虑的了。但是渊圣为人的一个特点是对任何方面来的暴力,都会采取屈服妥协的态度。当然他也要估计压力的大小,对自身危险的远近缓急以及本身还拿得出多少抵抗力量来决定用抚慰、哄骗等办法应付暴力,如果抚慰、哄骗都过不了关,最后只好出于哀求之一法。
蒋宣行凶,金殿流血,威逼渊圣乘骑突围,本来在这种场合中,是非可否,一言可决,绝没有商量谈判的余地。高琼成功的秘诀,就在于他说行就行,不让真宗再作考虑,车驾已经渡河。蒋宣的原始想法倒是正确的,但是这一行动应该如何实施,他们事前已来不及商量出一个共同的方针。李福态度温和,语言委婉,这就给了渊圣以可乘之机,他亲自与李福谈判,且不说愿不愿意突围西走,只是诉苦说太上皇以天下宗社相畀,再有皇后尚在妙龄,太子幼弱,不把他们安顿好了,他怎忍契然舍去,便尔西行?最后的结论是:“卿等且退,容朕入宫与太上皇、皇后商议后,来日必与诸卿回话。诸卿忠义,一心为国,朕所备悉,朕且把景王留在这里与卿等面议封拜赏赐之事。朕言出如山,决不相欺,卿等可以放心。”
包括蒋宣在内的禁军们都是爱护渊圣的,决不想难为他,他要回进内宫,他们还派人保护他进去。但是一经谈判,让官家离开他们,这场军事劫持就算失败了。不久,主管殿前司公事王宗濋带着实力派统制官范琼率部入禁内“清宫”,捕捉“作过”的卫士数十人发送开封府。
官家与景王没有食言,果然立刻降旨封蒋宣为鼎州观察使,李福为利州团练使,可笑的是他们还来不及金殿谢恩,已经被王宗濋逮捕了。后来公布罪状时,这两名罪犯头上仍加上观察使与团练使的新衔,似乎官家除拜与殿前司拿捕是两件各不相犯的事。
他们被公布的罪名是“金殿流血,杀死内侍,意图劫驾”,凭着这几项十恶不赦万劫不复的大罪名,他们的命运可想而知。
蒋宣等一干人为忠义所激,发动了一场事前缺乏深虑,执行过程中大家的意见又不十分统一的“军事政变”,它当然要以失败告终。它损失了禁军中的精华,除崔彦兄弟等少数人逃走外,吴革团结起来的许多义兄弟都被卷进去,牺牲殆尽。此举也不能够阻止官家第二天的青城之行,倒使殿前司、开封府都加强了警备,唯恐渊圣被老百姓和禁军们夺走。
开封府在推问这一案件的过程中,发现蒋宣与吴革的关系非比寻常,从此吴革也在徐秉哲这帮人的密切注视中。
7
同文馆坐落在里城西门阖闾门外安州巷内。这座原有好几十间房屋的私人大宅院被朝廷买来改修后专门用作接待党项、青唐的使臣。它与陈桥门内的班荆馆、宜秋门外的瞻云馆并列成为北宋政府礼部所属接待外邦和属国的三大礼宾馆,哲宗、徽宗二朝,北宋朝廷与青唐地方政权的关系进一步密切了,双方人员往来频繁。大观中,青唐羌族领袖臧征扑哥一次入朝,携来的各级随从多达千人以上,原有的房间不敷应用,北宋朝廷为了示惠于青唐羌以博取臧征扑哥的好感,立刻征用附近的许多民居,把他们一并圈入扩大的围墙以内,使这里成为三大礼宾馆中首屈一指的处所。
军兴以来,西夏及青唐羌政权的使臣大部撤退,同文馆偌大的处所基本上空出来了,各方面都想占用它。吴革、雷观、邢倞等人好容易打通礼部、户部、兵部、工部及枢密院、开封府的关系,借用启圣院、五岳观及同文馆三处地方设立赈济所发放施粥、救济粮以赈济并收容因为受到战争影响无法生活的穷苦难民以及失去编制的散兵溃勇。
在这三处赈济所中,他们又以同文馆为中心所在地,凡有重大的集会和活动都在这里举行。这一方面是看中了它的空间面积大,有充分活动的余地,另一方面也因为它处在西城,万一要发动什么军事行动,这里正好处在金军力量比较薄弱的万胜门以内,突围而出,较有把握。赈济所的中心人物吴革、雷观、邢倞等人都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在金军严密控制下,在东京城这座好像僵死了的城池以内,虽然仍有许多事情可做,仍然大有可为,但最后的出路,恐怕不外乎军事突围。
在他们几个人之间,作为首脑人物的吴革,这几天来,要求突围的意识更为强烈。虽然在城破的当时,他是能够轻而易举地突围而出的。那天下午,南城诸垒全失,只有他率部在戴楼门一带转战拒敌。直到何庆彦战死,万胜门失守,这支巷战的军队才告溃散。当时金军没有能够控制住万胜门,大量溃兵都从这缺口中拥出去。作为宋军中著名的勇将,吴革当然可以冲出城去,或者他也可以跟随刘延庆父子溃围而出。那天深夜到第二天凌晨,集结在城门附近的人数越来越多,后来达到数万人,天刚拂晓,他们就浩浩荡荡地拥出城门,直奔金明池,在门口和沿途的金军竟然不敢加以阻击。吴革两样都没有做,他带着一部分亲兵不是向城外突围,反而在城内折而北上,回同文馆的临时寓所,换去战衣,揩抹血污,蒙头大睡。按照当时的想法,他潜伏城内是要“有所为”。凭着他团结的那一部分亲信的友好旧侣,凭着赈济所内他新结识的忠义之俦,他都有理由留下来,凭借大家的力量,准备在城内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斡旋乾坤,重振河山。他绝不愿轻易突围出走,离开京师。
不过凭借这些力量,在城中到底可以做出什么事业,不但他,还有他的一些朋友也都是心中无数的,只好抱着“走着瞧,走到哪里是哪里”的态度。
率领一部分亲信,突然袭击金军的某一个驻军点,譬如青城和刘家寺,斡离不、粘罕大营所在之处,杀死几名首虏,与他们拼个同归于尽,这并不是绝对做不到的事情,只要有牺牲的决心。但做到了又怎么样呢?即使把粘罕、斡离不两个都杀了,也改变不了国破城亡、社稷已倾的局面。这样的行动吴革还不愿轻于一发。
率领一部分亲信,突然袭击政事堂、开封府、三衙,把一贯主和或者现在已变成积极主和的大臣、府尹、殿帅以及他们的爪牙统统杀死,以我之处心积虑攻人之无备,这也许可能成功,而且名正言顺,足以大泄天下人的积愤,为计良得。但是吴革估计到奸党们手里也有一点兵力,王宗濋、徐秉哲、左言把范老虎统带的这支环庆军劲旅当作他们为非作歹、出卖宗社的本钱,它以之保国卫家则不足,以之卖国扰民则有余。真要厮杀起来,双方不免有一场两败俱伤的恶斗。自己辛苦纠集起来的一点武装,或者甚至自己本人在这场恶斗中牺牲了,未必合算。
吴革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他绝不怕死,从巷战失败,奔回同文馆以来,他就下了一死的决心,但他要求的不仅仅是一死殉国、一死报国,而是一死救国,死要死得光明磊落,死得其所,死得重于泰山。除非他一死就能改变现状,挽回败势,否则,即使取得斡离不、粘罕或其他金廷贵族和朝廷权奸们的首级为代价,他还是不愿轻于一死。他既不是“轻生论者”,也不是“珍生论者”。他是个自重的人,知道自己的和所有爱国之士的性命的价值。
他反复考虑过,在目前情况下,真正值得他为之一死的行动莫过于用武力把软弱的渊圣皇帝从深宫中劫持出来,保护他突出城外,号召天下,重为恢复之计。这才是一个真正能够改变现状、挽回局势的行动。他曾把这个想法透露给雷观、邢倞以及包括蒋宣、崔氏兄弟在内的宫廷侍卫们。
他们一致同意这个计划。老谋深算的邢倞还补充一条说:此事行之于宫门之内难,行之于宫门之外易。他劝吴革等候一个渊圣圣驾出宫的机会再动手不迟。
渊圣要出幸青城的消息透露后,吴革立刻找邢倞商议,他们密定了“劫驾、夺门”之计,就是要发动侍卫们在宫门外劫持渊圣西行,同时吴革率众在同文馆发难,先夺下万胜门,接应侍卫,保护圣驾突出东京城后再作计较。
当时金朝虽已控制各门,但重兵云集在南薰门附近,其他各门,昼夜紧闭,严禁宋人进出,城上城下都只有些许兵力,保护城关。万胜门防范尤疏,一直要到金明池、琼林苑一带折而北上至城外西北角的牟驼冈才有大军驻守。从第一次保卫战,吴革衔种师道之命,以铁骑二十名为前驱入城以来,吴革曾多次进出西门,又曾几次在这里指挥防守,对这一带地势十分熟悉。城破以后,他又在万胜门附近往来巡视,对金军的配备了如指掌。一旦行动起来,怎样斩关、怎样夺门,他心里早已有个打算。只是劫持圣驾是着险棋,要渊圣心甘情愿地弃置宫禁并太上皇、朱后、太子于不顾,决然西行,此事万难做到,只能出之以强制手段。好在金人虽已派了萧庆坐镇政事堂,指手画脚,发号施令,俨然是个太上皇,在宫廷之中,却没有增派监守部队。侍护圣驾的仍是蒋宣、李福等指挥得动的那一批侍卫亲军。只要事前做好准备,临事果断,行动迅速,成功还是有相当把握的。
吴革与邢倞两人商量了一个多时辰,各方面都考虑得很周到,可惜事势发展得太快,使他们有些措手不及,特别是这个行动计划中的关键一着,他们派了几起人去找蒋宣、崔氏兄弟,竟没有找到,万想不到,此时,蒋宣等已在祥曦殿发难举事了。
晚晌时刻,吴革还在与邢倞、雷观等部署夺门的兵力,崔氏兄弟疾奔而至,他俩是在起事失败以后,挣脱了罗网,奔到同文馆来报信的,不消说,这个噩耗给了吴革等人多大打击!
现在再要发动侍卫们劫驾,势非可能了。眼前迫切的是开封府已捕去许多参加举义的侍卫,推问中难免要泄露他们与赈济所的密切关系,为应变之计,他们把赈济所的花名册先行藏匿起来,李师师等非战斗人员也由何老爹设法隐蔽到安全的处所。明天正届赈济所发放救济粮的日期,他们决定,除加强警备外,仍在三大处照常发放,看看情势的发展,再作决定。看来真正到了必要的时候,夺万胜门而出,还是他们最后的一条生路。他们也做好了轻装夺门的万一准备。
这就是赈济所的中心必须设在同文馆的理由,而正因为同文馆成为赈济所的中心,他们念念不忘要斩关夺门,突围而出。
8
同文馆、启圣院、丘岳观三处赈济所的大门口都没有挂出招牌或其他性质类似的明显标记,这是一项非生产的事务性的开支,最有可能节约的额外花销,因为无论在白昼或深夜或凌晨,无论在施粥、发放救济粮即将开始或还要等待几个时辰以后才可能开始,在那三大处的门口以及附近几条街路上一直挤满携带着布袋、麻袋、瓦钵以及各种盛器的难民们。他们大多数是衣衫褴褛,甚至在这严冬腊月的季节里还是衣不蔽体,在黑洞洞的破棉絮袄的隙缝中露出胳膊、大腿、背脊以及身体的其他部分。他们面容憔悴,行动说话都是有气没力的,但是脾气奇大,为了小小的一点原因就可以与人吵架、打架,大家互不相让,不怕已经裂缝的棉袄被人撕成碎布条。
他们勉强也算排了个队,那是一种最不稳定的,一点小小的干扰就可以把它拆散了的长龙队形。长时间的不耐烦等候,无止无休的吵架,以及传播着一些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都可以把长龙打乱,变成一个个小圈子,然后有人无中生有地一声高嚷:“来了,来了!”虽然明知道这个时候不可能发放粮食和施粥,但还是受到相互影响以及那想象中的香喷喷、热腾腾、黏糊糊的粥的引诱,散而复整,重新排起队伍,然后又因为争先恐后,自己的优越地位被人们抢去了而争吵起来。
“俺早先就排在这里,你怎抢上前面来?”
“不错,你刚排在咱们后面一大截,”第三者证实了他的话,也为了自己的利益,插上来说,“怎么眼睛一眨就抢在咱们前头?”
“你不睁开狗眼看看,那木牌上不是写明,先到先排,后到后排,搀越队伍者赶出场外!”第四者更是火气十足地帮腔。
他们的对手显然也不是仁义礼让的一流,他不为三比一的劣势所屈,顿时回击说:“你们先瞎了眼,颠倒说别人。那木牌上明明写着,先到先排,后到后排……擅自离队者重新排队,排在队尾!你们离开队伍,就该滚出去重新排,怎怪得到俺身上?”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类无名官司很少不是用拳头来解决的,任凭赈济所的工作人员怎样解劝都不行。
这些不成队伍的队伍,这些排解不开的纠纷,比任何标志都明显地指出这里就是有名的赈济所,是第二次围城之役中东京城里产生的新鲜事物,有上万名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下层军民在此集会,碰头,交换消息,传播真实的、半真假的以及完全杜撰出来的新闻,争吵、打骂以发泄胸中的怒气和不平之感,当然更重要的是到这里来“疗饥”。
为了难民的这一碗粥,吴革、雷观他们确实花尽心计,城破以前,依靠朝廷的贴补和百姓的捐输,勉勉强强、拮拮据据地把这个大场面撑下来了。今天这批救济粮总算发放了,下一批煮烧施粥的粮还在天空中飞哩!城破前夕,吴革采取了非常手段,凭着一纸文凭,外加一千名部兵,径往户部太仓搬来了几万担米面杂粮,城破以后,他们趁乱哄哄之势,索性对两处仓库实行军事管领。凭着他带去的一批声势浩大的难民和难兵,凭着一段时期以来已在人们心目中树立起来的“赈济所”三个大字的金字招牌,这些大胆的行动居然没有受到干扰,连一向对他们很看不惯的官员们唯恐众怒难犯,只要求掣得一纸收据,就乖乖地让他们占领了。因此目前赈济所的存粮空前充足。
看来赈济所的事业一天比一天兴旺了,到这里来领粥、领粮的难民难兵的队伍日益扩大,大家都把目光盯在一袋杂粮和一碗粥上。
赈济所的三大处都设有施粥厂和发放救济粮的芦席棚。施粥每日辰时、申时各举行一次,人人可得。难民们只要按时前去排队,从管理人员手里领到一块号牌就可领食一大碗掺有白米、红米、赤豆、黄豆、菜豆、乌豆的五色缤纷的粥。大部分难民都用自己带来足足可以盛两大碗粥的、超过规定“标准”的碗前来求施。好在存底充足,经手人员慈悲为怀,眼开眼闭,用了不同的手法满足他们,这一锅锅、一钵钵、一桶桶、一碗碗的粥好像是看得见、摸得着、色香味俱全的生命剂,当它们通过口腔、食道通行无阻地直灌进辘辘饥肠中,有一股热气陡然从肠子里升起来,弥漫于全身,憔悴的脸色豁然开朗,恹恹的精神状态也变得生机勃勃了。这个时候,很少再有人与别人争吵打架。
艺术史上曾经流传下许多幅著名的《流民图》,那当然也是以生活实践为基础的,单凭想象,很难勾画出流民们的千姿百态。不知道有没有一个画家曾经跑到施粥厂来就地取材,或者他本身就有领食施粥的生活经验。如果这位画家能把一大批面无人色(《孟子》的“面有菜色”,显然是很形象化的艺术造型,可惜分量太轻,不足以形容施粥厂的难民们)的受施对象搬上画幅,把他们受施前渴求的眼色,唯恐一碗即将到手的粥忽然被人夺走的恐惧以及受施后刹那间的满足一齐如实地勾勒出来,那肯定要成为一幅不朽的杰作。
施粥以外还有按户口发放的救济粮,救济粮隔天发放一次,领取的手续也不算十分繁复,只要事前到同文馆去登记一下,花名册上有了名字,就可以领到一块烫着火烙印的木牌,上面有端正娟秀的字迹写着户主本人及其家属的名字、家口总数、编号等。主管其事的李师师、惊鸿、小藂三人在这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内单在这木牌上就写了一百万字,等于抄几十部《妙法莲华经》,其功德还不止几十倍于此。到时候户主们凭着这块木牌就可去领他们一户两天的粮食,规定每人每天杂粮半升。户主们还可以代替老弱病残的邻居、亲戚、朋友领取粮食,只要那一户也已登上花名册,领有火烙木牌,这块木牌在赈济所里具有极大的权威性。
在每一处所既施粥,又发粮,这是考虑到受施者的方便,他本人以及跑得动路的家属一起吃了施粥还可以把救济粮带回家去让跑不动路的家属活命,省得他两处奔波。
简化手续,放宽尺度,尽量给受施者以方便,这是赈济所办事人员的主导思想。因为他们深知这一大帮受施者嗷嗷待哺,长期挣扎在生死之间,稍微一点的折腾、磨难就可以使他们惨遭灭顶之祸。一般施予者往往不肯花点心思去考虑这些微末小节,因为他们的主导思想是他已经给予受惠者如此深重的恩典,使他死里逃生,对这点小小的折腾、磨难难道还有意见?在人们的生活实践中,常常会碰到这种趾高气扬的施予者,如果他不幸成为一个受施者的话,人们自己的思想中也常会出现那种施予者的优越感,如果他碰巧也成为一个施予者的话。
赈济所的领导群有着这样难能可贵、与众不同的主导思想,这是很值得称道的,再加上邢倞、雷观、何老爹、吴铢、徐伟等人的组织管理能力。他们各司所事:雷观、吴铢管粮食进出,邢倞督理煮烧施粥,何老爹指挥现场,李师师、小藂等担当了相当于“文字机宜”的工作。丁特起无所事事,专门派往难民家庭中访疾问苦,陪他们一起掉眼泪。他们群策群力,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
难民以外,还有一部分失去编制的溃兵游勇,他们有的属于西军,有的是张叔夜、刘鞈征募的京西、河北兵勇,被带到京师来,有的是京畿提刑秦元纠集的乌合之众,即所谓的“保甲兵”。秦元在城外遇敌,未经交手就逃之夭夭,一部分部队却溃而未散,在围城中没有人管领,流落街头。西兵和真定京西兵多数是追随刘延庆溃围不成被拦截在城内的,他们也无地可容,无处可食。吴革把他们统统收容起来,住在同文馆的空屋内,享受与难民们同样的救济粮食,都受到军法部勒。吴革本人也住在同文馆内,与他们一起吃救济粮,每以“忠义相黾勉”。“难兵”流离失所,深感亡国丧家之痛,对吴革的黾勉砥砺,特别容易接受。吴革很快就在这批难兵中间发展了可以推心置腹密议大计的盟友数百人。初步估计,已经组织起来、具有相当战斗力的战士有两三千人,多数是西兵,也有一部分真定军、京西军,眼前他们的主将张叔夜、刘鞈都在京师投闲,报国有心,并与吴革熟识,只要吴革振臂一呼,他们都会热烈响应。这是赋济所的武装骨干。吴革要实行军事突围,依靠的基本力量就是这些部队。
吴革除自己直接掌握这支队伍外,还派部分禁兵渗入部队,即以崔彦、崔广兄弟主管营务。崔氏兄弟也是西军出身,在泾原军中,曾当过杨可世亲兵营的小头目,直隶于吴革统率,参加过兰沟甸大战。第一次围城之役,种师道派吴革以铁骑二十人突入东京城内,这事曾轰动一时,崔彦就是二十名铁骑中的一人,他们亲如弟兄,关系不比凡常。如今其他十九铁骑在榆次一战中都随种师中战死了,崔彦硕果仅存,现在御骑马直当班直,公务在身,他的兄弟在禁军中却是个散员,行动比较自由,崔彦也只是隔天值班,一天有公事,一天闲着。吴革让崔氏弟兄管领这批“难兵”,是充分赏识他们的才能,每与密议军事大计,信任使用的程度还超过蒋宣、李福等人。
对“难兵”实行军事管理,对“难民”的工作也进行得井井有条,赈济所的领导群确是发挥了各人之所长,一心想把这个抗金的地下据点办好。即使这样,仍然不能够指望它是个管理良好、秩序井然、行动起来万众一心的坚强集体,特别当施粥和发放救济粮时,混乱、纷争、吵架、打架都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如前所述,领食救济粮的本身就是一种脱离生活常轨的活动,被救济者并非怀着感恩图报的心理,而是怀着他们在人生奋斗中已经落到这样的一步,仅仅比求乞好一点,或者甚至比求乞还不如的阴暗心理,带着怨恨、自卑的情绪来到这里。他们对主管人员苦心孤诣的安排,给予他们的种种方便很少体会,相反地,倒是对于一些自认为有损他们自尊心的行政措施感到非常屈辱。他们动不动就闹起来,实际上只是一种发泄,一种对自身受到不公平待遇的非正式的抗议。凡是用发泄的形式来代替抗议的,往往不问他们选择的抗议的对象、时间、地点和方式是否正确,而只求痛快一下。
难民们还包括许多难兵就是怀着这样一种心理来到赈济所接受施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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闰十一月二十九渊圣出幸虏营,这是紧张的重要的一天,但在这个消息传开以前,赈济所三大处还是照常发救济粮,照常施粥,一切都像平常一样。赈济所是东京城里的世外桃源,不管外面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事情,这里还是雷打不动,一切照常。
不过东京城是一座敏感的城市,东京人是一种特殊敏感的政治动物,即使难民们对于饥饿以外的神经感觉都比较迟钝,却绝不是麻木不仁。
昨天朝廷颁发煌煌圣旨,宣布仁孝的渊圣皇帝将代太上皇出幸青城大金军营,商量和议之事,“咨尔群庶,咸体朕意,切务安静,无致惊扰,恐或误事”。由于黄昏时发生的意外事故,这道朝旨没有在通衢大街上张贴,老百姓知者甚少,但是那“事故”,大多数难民以及全部难兵都知道了。如果难民们来到赈济所以前还来不及听到详细的消息,那么,在排队的一会儿工夫中,他们有充分的机会听到许多人转述这一基本事件以及派生出来的许多不同的版本。人们议论纷纷地谈到此事,还夹杂许多耸人听闻、光怪陆离的异闻传说,有人说,东京城里口碑最恶、人人切齿痛恨的二王——主管殿前司公事王宗濋和吏部兼户部尚书王时雍——在这场宫廷军事政变中被忠义的禁军官斩了首,尸首剁成几块,喂宫外的狗子吃了。
“何止二王?”有人补充道,“侍卫军巧设香饵,把朝廷的权奸、卖国贼一网打尽,开封尹徐秉哲,大将左言、范琼,内侍张迪、邓珪以及到金营去讲和的枢密使冯澥,学士谢克家都被禁兵杀了。连济王赵栩也在乱军中受伤,幸得银枪手李福把他力救下来。”
“你们省得什么?左言、范琼只是两条供使唤的狗,斩了他们不过小事一段。射人射马,擒贼擒王,连那红萝卜头子何相公也还算不上是权奸的头子,那真正卖国求荣的权相要数太宰张邦昌第一,他昨天刚从金营回来,就被禁军们乱刀斩死,这才叫老天爷有眼,报应昭彰,大快人心!”
在老百姓的月旦评中,永远有一批十恶不赦、万死有余的当道坏蛋受到唾骂,一批坏蛋刷过后,又有一批新的坏蛋来填眼。宣和年间是蔡京、王黼、高俅,靖康元年是李邦彦、王孝迪,目前这一席似乎非张邦昌莫属,论资格,论声望,他都够得上第一号坏蛋的条件。可是这些消息有些像空穴来风,查无实据,没有人能证实跟从肃王一起去燕京为人质的张邦昌已经回到东京来。张邦昌在敌人监视之下怎能回来,回来后又打算使出什么坏心计?没有人能够正确地回答出这些问题,老百姓显然把推论和传闻、自己的愿望和客观事实混为一谈了。
后来得到了比较可靠的消息,这场宫廷军事政变确确实实在昨夜发生,大家熟悉的禁军名将金银枪蒋宣、李福领导禁军发难,不幸被官军敉平,蒋、李死难,禁军死了好几百。权奸们仍然安坐朝端,一个不死。
这个令人黯然神伤的消息据说是崔班直带来的,有人亲眼看见他弟兄俩,两个人一样都是灰溜溜毫无血色的面庞不啻证实了这条坏消息。
然后大家才谈到蒋金枪、李银枪——他们的职务、兵器早已与姓名合二为一了。有人说蒋宣进出都带一支金枪,生就一座镏金塔似的身材,满颊络腮胡子,端的是条好汉子,他早两天还到启圣院来找吴统制说话。有人说李福高高个子,白皙面皮,操练时戴一顶尖顶盔,看来就像一支银枪,颏下飘着的一绺长须,就是银枪的璎珞流苏。这两个大人物见人没有一点架子,也跟咱们一样吃施粥,说话晚了,就在那边院子里落脚过夜,回家时便拎一袋救济粮回去养活老母妻子儿女。
令人痛快或令人黯然的传闻都好像在人们的心海中投下一块石子,漾起几圈涟漪,不久就消逝在微波中。只有谈到他们都知道的蒋宣、李福其人,而且多数人确实看见过他俩,与他们说过话,打过交道,这些消息才产生现实的意义,因而也引起许多现实的联想,蒋宣常来这里找吴统制,这不是什么秘密,现在既然发生了这件凿凿可据的事情,再要冲口而出,把他们的关系证实一下,那就很不妥当了。
说这话的人想把说过的话收回去,懂得他意思的旁听者在一旁保持沉默,不明其中奥妙的人又提出了凿凿可据的证明来反驳他的意思,这很可能引起一场论战,幸好随着一阵吆喝声一桶桶的粥扛来了,散乱的队伍重新排起,大家鱼贯挨次地领去了自己的一份,然后用着品尝家的感觉来尝它的美味。
热量灌入肠子,生命回进他们的身体,他们一个个又变得生机盎然。
10
陡然间,众人都听到有一道高遏行云,痛裂心肺的恸哭声掩盖住这里所有的喧嚷、叫喊、争吵声,随着踉踉跄跄的脚步越过大门以内的广场,直奔厂棚而来。
他哭得多么伤心,他的哭声好像汇集了千百道曲折回流的呜咽,化成一片从心臆中直挂下来,一泻无余的飞瀑。纵流横溢的泪水就是滚雪溅玉的水珠。这种直抒胸怀、不惜矫饰的恸哭最富于感染力,厂棚中几万名难民和难兵一瞬间忽然沉寂下来,大家凝神屏息,怔怔地看着这一位狂奔而来的恸哭者。
他不仅是单纯的恸哭,还伴着一阵含混不清的数落,然后带着颤抖的泪音反复朗诵下面几句杜诗:“……草中狐兔尽何益,天子不在咸阳宫。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呜呼,得不哀痛尘再蒙?”
这一声呜呼和两个哀痛,使他再一次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回肠荡气,忽然一口气憋住了,目闭头晕,几乎栽倒在地上,幸得在现场维持秩序的何老爹及时赶到,一把托住他的后脑,搀扶他坐上一张椅子,用力揉着胸口,直等到他这口气悠悠地回过来,双目微张,神志恢复清醒后,才问道:“丁太学何事枨触,哭得这等伤心?刚才几乎一头栽倒,吓坏了众人。”
一语未了,丁特起又放声恸哭起来,口中反复念道:“天子不在咸阳宫……得不哀痛尘再蒙?”
何老爹听不懂这几句杜诗,几万名难民和难兵也不懂诗中的含义。丁特起随口念出这首《冬狩行》,不管诗的内容是否切合当前的情事。杜诗是说即使把山林草原中狐兔都打尽了,也无补于天子离京出走陕州,何况“尘再蒙”是指唐代宗一再被迫离京,与今天渊圣皇帝第一次离开宫禁的情事也不相合,他的目的只想点明“吾君蒙尘”这个主题。不过,“蒙尘”这个文绉绉的词儿对于这一批并非文人学士的听众来说实在是太艰深了。看见大家惶惑不解的面孔,丁特起不得已才放弃了他精选的杜诗中“蒙尘”这个词儿,用他自己的语音解释道:“官家被迫离宫,驾幸虏营,今晨俺亲眼看见他在南薰门被两名小番挟持,绝尘而去。何、孙傅、陈过庭等踉跄追赶不及。吾君此行,有去无还,分明是堕入虏人与奸臣之计。俺目击神伤,怎禁得肝肠寸裂?何老爹,你一向足智多谋,好歹想个计较来救救圣驾。俺在这里向你磕三个响头。”他被何老爹扯住了,头没有叩成,却又呜呜咽咽地啼哭起来。
其实官家出幸虏营的消息,对于丁特起、何老爹都不是第一次听到的新闻。昨夜崔氏兄弟从官军的罗网中急迸而出,匆匆向吴革大哥报告劫驾一举失败时就提到官家明日将出幸青城。他两个在旁边都听到了。不过当时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劫驾失败后的善后事宜上,匆忙决定如果殿司、开封府派兵到赈济所来噜苏,他们就实行武装拒捕。一千名顶盔贯甲,全身结束好的战士藏在同文馆左侧的偏屋里。丁特起被派往开封府附近去打探消息,察看动静,如见有军队捕役出动,飞速来报,丁特起忠于职守,受命便行,整夜在府衙一带徘徊盘桓,寻消问息,倒也看不出有什么苗头。只是天明以后,情况忽然紧张,内城的朱雀门大启,从宣德门外御道开始,穿过州桥,朱雀门直到南薰门内的龙津桥一带十里大街上,麻麻密密站满了禁军。王宗濋、左言往来指挥,十分忙碌。丁特起这才猛然想起官家出城之事。果然不久就看见官家身御便服,只在外面罩一领皮裘,骑匹不显眼的白马,轻骑简从地来到由金军控制尚未开启的南薰门下。这时丁特起也挨到城门下,他亲眼看见惊心动魄的一幕。官家派内侍向城上的番将打话,要求启城门出去。一名银环番将从城楼中闪出来,自称是守城孛堇,厉声说了几句话,通译翻译道:“奏知皇帝,若得皇帝亲出议和,公事甚好,但请安心。已差人去覆国相元帅,且立马少驻,容治道。”这个通译嗓音响亮,这几句还算温和的话城下人都听到了。官家下马休息,番官嘀咕了一句,通译又翻译道:“孛堇说这里不是皇帝下马处,请皇帝立马如初。”语气也还是温和的,语言却相当严峻,表示这是长官的命令,皇帝非听不可。已经下了马的渊圣皇帝不由得又让内侍扶上马,面上出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
御宇天下的官家,到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居然要接受一个小小番将的命令,善感的丁特起不禁呜咽起来,但立刻受到禁军的干涉,在这个地方,他没有哭的自由。
渊圣皇帝神情悲戚地驻马城下,等候了一个多时辰,马背上坐久了屁股痛,他几次挪动着身体,想站起来舒舒腿而又不敢,这些动作,丁特起都看在眼里。后来忽然南薰门的两扇大门洞开,一批番兵蜂拥而出,牵住渊圣的马,左右挟持,簇拥而去。丁特起远远望见,他们刚开瓮城,就有一名番兵用鞭子抽打御马,要它快驰,鞭梢甩到御裘上,渊圣吃了一惊,不觉在马上颠侧一下,险些坠下马来。这火辣辣的一鞭好像抽在丁特起心上,使他一阵急痛。当时不但丁特起,奉命留守弹压的大官张叔夜、刘鞈以及大部分官员、军士、老百姓等都看见这一鞭,产生了被抽打的感觉。须发斑白的张叔夜不禁用衣袖掩面,揩拭泪痕,丁特起再也抑制不住,一声长号,就径奔同文馆,来找吴革、邢倞、何老爹等泣诉。
东京城被攻破就意味着家破国亡之祸已成。可是城陷六天以来,控制着各道城门、城楼的金兵并未下城。他们加紧修筑城外的坡道以利城外驻军与城楼上守军的联系。连接城内街坊与各道城门的慢道反而都被锯断了,或者用沙袋土包堵塞住,既不让自己的队伍随意下城,也不让城内的居民走上城头。这是一项防御性的措施。由于金军没有下城,在这六天之中,虽然城内发生了许多可惊可异、可泣可叹的事件,但居民们一没有看见耀武扬威的金军在大街上巡视,二没有听说这里那里发生了刀光剑影的流血事件,最初的恐惧似乎缓解了,而对于“亡国”之痛也只停留在抽象的概念之中。
小番甩在渊圣皇帝衣裘上的这一鞭激发起同文馆难民、难兵的亡国之耻。“国家”只有联系上“皇帝”才能化为现实的形象,皇帝受鞭也好像这个国家受到耻辱深重的鞭挞一般,难民、难兵们顿时鼎沸起来。他们忘记了已经等候多时、即将到手的一袋救济粮。瘫痪的老母、病重的妻子、抱在怀中吸不到一滴乳汁的婴儿,都要待这袋救济粮带回去才能起死回生。所有这一切,在这一刹那间全被忘了,排好的长龙队伍都被打散了,大家把何老爹围在中间,要他出一点主意。
有人提出来,要去青城“救驾”,有人提出来,要拥到南薰门,冲上城楼,把那小番擒出,碎尸万段,以雪吾君一鞭之耻。
不管这种建议是否做得到,这个时候再要抑制群众的热情是不可能了。事实上,他们已纷纷冲出大门,自行结队,径奔南薰门。五岳观和启圣院两处的难民也闻风而至,他们高呼着要出南薰门救驾,要去金营劫驾,这些口号也吸引了成千上万的城市居民,这支队伍到达南薰门时,人数已在十万以上。
赈济所的领导群吴革、邢倞、何老爹、雷观、徐伟、吴铢、崔彦、崔广等都参加了这支护驾的队伍,赈济所里只剩下李师师等几个人留守,其余的可算“倾巢而出”,连不入花名册的大力士角抵名手李宝也闻风赶到,站到队首去充当开路先锋。小关索李宝爱国素不后人,第一次围城时,他参加老百姓的反抄家,痛击开封府的捕役,接着又参加陈东领导的宣德门伏阙请愿,两次都表现得有声有色。只因与何老爹争论掴在权相李邦彦脸上响亮的一记掌击到底是谁出的手,两个意气男子竟闹出了一点意见来。他赌气不加入赈济所的领导群,但还是乐于承担一切他们可能承担不了的任务,譬如他今天充当的这个横冲直撞、揎拳挥臂、排除一切敢于阻挡这支队伍前进的障碍物的开路先锋。
十多万人的队伍虽然气势磅礴,先声夺人,但是老练的吴革考虑到不可能凭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真正杀到南薰门去和金军硬拼,何况渊圣早已出城,落在金军手中,万一这里发生了武装冲突,城外金朝大军指顾间即可开到,几万老百姓就会受到屠戮,血洗城池,渊圣皇帝本人也可能遭遇不测,在这种情况下,硬拼是没有意义的,莫如利用老百姓这股忠愤之气显示一点颜色给金人看看。他们开了一个短短的会议,决定方针,这支队伍不是冲出南薰门外,用武装力量夺回渊圣之驾,而是坐待在南薰门内,以和平呼吁的形式促使金朝早早把渊圣送回城来。当场除崔氏兄弟外,大家的意见一致。何老爹、雷观在这方面已经积有经验,他们一面在队伍中穿插行走,一面找到一些有影响的人谈话,把吴革的意图与大家讲明。群众果然是通情达理的,他们呼喊的口号改变了,不是有勇无谋的“劫驾”“夺驾”,而是富有韧性的“候驾”“迎驾”。当天的一切行动以此为准则。
被群众强大声势所慑,王宗濋、徐秉哲早已吓得逃之夭夭,连同他们的救命部队也已撤得精光。大队百姓无挂无碍地一直开到南薰门下,并未受到一点阻难。这时朝廷大员,只有奉令留守弹压的张叔夜、刘鞈尚在城厢。他们两人一来问心无愧,二来职责在身,不敢擅离职守,偕同一批随员,借城下的一处空屋坐地。他们两人都与吴革熟悉,深知其人忠义。刘鞈还在西军中就认识吴革,十分重视他的才干,多次向种师中推荐保举。张叔夜率京西军勤王,在南薰门外,受到粘罕大军的追逼,渊圣皇帝命令吴革接应,吴革大启城门,转战而前,迫使金军退避三舍,勤王军安然入城。这件事给了张叔夜深刻的印象,认为守城诸大将中,当推吴革为翘楚。以后,张叔夜受命总统城守时,就倚他为心膂,信任之专,超过姚友仲、何庆彦诸将。此时,张、刘二人打听得这支浩浩荡荡开来的队伍以赈济所的难民为核心,而赈济所又是吴革一手创办起来的,此事东京人人皆知。赈济所不仅以救济难民为限,必另有所图,这一点,张、刘二人也是深信不疑的。二人不禁会意地相视一笑,心里痛快地想道:“不出我等所料,果然义夫率众前来。想他此来,必有一番作为,吾属无忧矣!”
二十五日城破之役,张、刘二人深悔没有当场尽节,以身殉城。这几天中,他们到处奔走,图有补苴于万一,结果却是一事无成。昨夜官家要出幸虏营的消息传出后,张叔夜立刻进宫陛见苦谏,继之以泣,说道:“陛下一入虏营,处处受制,天下事不可为矣!”怎奈渊圣去志已坚,没有听他的话,反把他的名字从随行人员中勾去,畀以留守之职,续后又加任刘鞈、王时雍二人为副留守。
今晨张叔夜、刘鞈都随驾来到南薰门城下,目击发生的一切事情。渊圣驻马城下时,张叔夜也站在御侧,亲手揽住御马的缰绳,以防惊厥。他心里不断地叨念:“主辱则臣死,今日叔夜可以死矣!”他的决心也感染了刘鞈。他二人的功业、地位、思想意境都相仿佛,“主辱则臣死”,是他们受之圣贤并将传于后世的不刊的法则。这一条必将履行,这是毫无疑义的。
他们现在还在担心的是怎样才可以死得其所,死得不负君国,他们高兴吴革之来可以帮助解决这个问题,这一会儿,他俩都充满了勇气,如果吴革指挥众人,猛攻城门,他们一定含笑相从,不惜与百姓生灵一起,化为南薰门下的血泥,其他的出路是不能考虑的。
但是他们还不能忘记自己的职守,所谓留守兼弹压,朝廷命官之意,就在对付聚众骚扰的老百姓,站在官方的立场上,张叔夜不免要打几句官腔,他找到领队的吴革,拱手一揖,问道:“义夫率众来此,不知意欲何为?”
吴革叉手答礼,慷慨陈词道:“吾君蒙尘,薄海同愤,老百姓听了这消息,肝裂肠断,痛不欲生。吴某率之前来,欲与金人论理,趣圣驾速回,非欲寻衅。张枢相、刘宣抚请看老百姓们都是赤手空拳,二位尽可放心。”
张叔夜、刘鞈一看老百姓果然都是赤手空拳,就是吴革本人,身上也没有披挂佩剑,不禁一阵失望。令人奇怪的是一向以勇敢著称的名将吴革面对着辱我君主的死敌大仇,竟然想用和平的手段,呼吁送回圣驾;一向以老成练达、思虑周密著称的朝廷二老张叔夜、刘鞈,此时倒希望老百姓与金兵拼一拼,拼个同归于尽,他们自己也好找到葬身之所,双方意见竟然大相径庭,张叔夜顿时露出一种不以为然的神色。“义夫且看城上,”他指指城头上的金军,“贼虏张弓引满,严阵以待,猖獗万分。义夫欲晓以仁义,送回圣驾,岂可得乎?官家轻出,某苦谏不从,如今已落入虎口,金虏方将以奇货相待,我纵有千般道理,万口呼吁,他怎肯轻轻放回?义夫此举,未免是与虎谋皮了,”说到这里,张叔夜老泪纵横,不断以袍袖拭面道,“国破君辱,一死以殉,乃大臣之责,二十五日城陷之夕,某等未能尽节,深以为耻。今日与刘宣抚相约,同拼一死,殉我圣主,庶几无愧我心。报国善后之事,义夫勉旃!”
“义夫且听刘某一言,”这时刘鞈也插上来作一番表态性的独白,他要吴革听他说话,好像要吴革为他的遗言作个证人似的,这正好证明他的老成练达,思虑周密,“京师已陷,官家蒙尘,此时如欲与敌为城下之盟,蒙面屈膝,我辈均不免为千秋罪人,名教败类。如欲驱犬羊之众与金人对垒,则强弱悬殊,徒坏我十万生灵,供虎狼之一嚼,与事何补。此时和战两难,纵使孙吴再世,也不敢赞一词。计唯有一死以明心迹,庶不负数十年读书养气之功,生平以忠义自矢之诚。”接着他又情意肫挚地叫了一声:“义夫统制!”统制官还是吴革在西军中的职位,以此相称,是要吴革回忆起当年过从之密,“念你我二人十年相知之雅,一事奉托,为老拙补过,义夫千万放在心中勿忘。”然后他郑重其事地说出了所托之事,“当初把马子充押在囹圄,形格势禁,事非得已。这事做得拙了,老拙日夜内疚在心,近来闻得子充已破狱而出,老拙听了也自高兴。义夫如得突围,与子充相见时,务必把老拙今日之言说与子充知道,就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日刘某服罪,万乞子充以国事为重,海涵相宥,则刘某也当含笑于九泉之下,子充倜傥不群,义夫英烈慨慷,你二位若得合力同心,天下事尚有可为,今后就看你们的了。”
刘鞈说这些话,竟有遗言托孤的味道,在眼前局势如此紧张之时,他考虑的是,一死以后还有个居心无愧的问题,这才是这位理学家的本色。但他既说得这样认真,足见他对马扩一事确是内愧于心,似乎不得吴革之一诺,他死了也不瞑目。既然这样,吴革也就慨然点头答应。
官话和私话都已说过,现在吴革要考虑现实问题,他默审形势,这时聚合的百姓越来越多,却都是乱哄哄的,说话行事,统没个章法,再看城头上的金军果然严阵以待,弩矢炮石都对准了城下的百姓,只要有一根导火线触发,就可能酿成流血惨祸,事关十万生灵,千万孟浪不得。他踌躇了一会儿,就派出门当户对的禁军偏裨崔彦跑到城楼下面要求与守城的金将打话。
崔彦抑制着自己的悲愤,按照吴革要他说的话照样说一遍,不少一句,也不多加一句,他的嗓音响亮,言辞简赅,态度是悲愤之中有抑制,责备之中留余地,说得不亢不卑,听者动容。他的话说完以后,老百姓也你一句、我一句跟着说起来。有的已经体会到吴革的用意,说得软中有硬,相当得体,有的近乎哀求,吁请金人敦两国睦邻之好,早早放回圣明仁孝的渊圣皇帝……他一语未完,就有人制止道:“呸!你说这些烂掉肠子的丧气话干啥?呔,城上的番兵听着,俺老爷轰天雷张义与你打话,你们怎不张开狗眼来看看,俺这里汇集的不下二三十万人,顷刻之间东京全城百姓都将来此。你不把圣驾放回,俺老百姓不答应,一人一口唾沫,也把这南薰门淹了!”
一个人的调子放高了,许多人接上来,调子越放越高,嗓门也越放越大,有人金虏、金贼不断价骂,有人要城上把那鞭甩渊圣的小番吊下城来,把他碎尸万段,以泄众怒。这一片喧嚷、叫骂声,大有气吞群胡之慨。此时要制止群众的激情是做不到了,即使具有吴革这样权威性的领袖也无法制止他们,看来一场流血惨剧无法避免了。
金朝守城门的银环将领乃是大将银术可的兄弟拔离,年纪虽轻,地位不高,却有胆有识。他奉命防守冲要的南薰门,在这五六天中多有机会与宋朝官民接触,已积累了相当经验。今天看到这十多万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心就定下来了,一面派人飞往大营报信,一面就通过译官,从容不迫地与城下人打话:“皇帝与国相、太子商议通和大计,煞是好事,只等计议完毕,即当恭送銮驾回城,岂敢稽留,坏了我家法度;再则清晨护送皇帝出城时,我数员大将,亲为皇帝挽缰策马,十分恭顺,怎敢侵及御驾?众位想是讹传了。尔等百姓在此迎銮,乃是忠义勾当,我大金最敬重的是忠义之人,适才已派人报与国相太子知道,如何施行,候他们定夺!”
拔离善于措辞,说得词气婉和,先平了众人之气,不久后,果然有一群贵胄走上城来,他们都深深地拉下兜鍪,叫人看不清面目。但从拔离侍立在一旁回话的恭敬态度可以推想他们都是地位很高的人。他们听了报告,点头表示赞许之意,接着吩咐几句就走了。
大家都在猜测他们是谁,是阇母国王、娄室孛堇?是挞懒郎君,是银术可都统?甚至是粘罕、斡离不本人?他二人此刻应该忙于接待渊圣皇帝,计议两国“通和”的大事,此时好像不可能离开渊圣皇帝跑到城头上来视察,除非在他们的权衡中,认为视察现场看看老百姓的情绪是十分重要的,比接待渊圣这桩他们完全操着主动权的事情更为重要得多。
根据历史家的推测,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因为渊圣出城之事,他们昨夜就知道了,按理说今天就应该谈判,但事实是直到第三天上午他们才与渊圣见面,在这两天中,他们几番上城,不断观察城下老百姓的动向,看来他们是要等到了解了赵氏皇帝在老百姓心目中占到怎样的地位以后再来决定对待渊圣的态度。
如果那种推测是正确的话,那么这次老百姓的愤怒集会确是发生了意料不到的效果,成为渊圣皇帝有力的后盾,其作用之大超过吴革、张叔夜、刘鞈等人事前的估计。
随着他们一次次上城,城上的武装戒备——密密排着的弩座、石炮明显地减少,城堞上的士兵也撤得所剩无几。拔离本人卸去戎装,改穿便服,不时出现在城楼,态度更加温和了,有时听到城下的“不逊之言”,他置若罔闻,还是一副笑嘻嘻的面孔,挥手示意,意思说两国讲和,大事已定,尔等百姓可以安心回家去吃饭、睡大觉了。
已经产生了胜利感的老百姓们越发沉着了,他们没有受到拔离的笑脸欺骗,立刻解散自己的队伍。参加队伍的人反而越来越多,自动离队的人却寥若晨星,一种参加伟大事业的神圣的自我意识支配了全部群众,他们相互约束没有达到目的大家都不能离开队伍,这增加了这种自愿结合也容易自动流散的队伍的凝聚力。
中午以后,大家从最初的激动中冷静下来,索性就地坐下。此时积雪犹未全融,地面上还是湿漉漉的,老百姓也顾不得了,前面一批人坐下,后面的一大批人也都跟着坐下来。有些附近的民户从家里搬出扫帚、畚箕打扫街道,一方面是清出自己坐地之处,一方面也为了清除垃圾、清洁周围,以备官家回銮时驻跸宣旨存抚百姓。后面的一点启发了大家。想到官家不久就要进入南薰门,穿过这条大街,有人去准备了香案花烛,也有人准备爆竹焰火,这一切都表明了老百姓的决心和韧性,他们准备长期坚持下去,迫使金人非把御驾送回来不可,虽然他们采用的是软逼的办法。
幸亏三十这天天气还算好,密布的云层中间几次漏出淡淡的阳光,不算很猛烈的西北风从背后吹来,人们也还抵挡得住。只是吃过第一批施粥以来,已经半天过去了,人们又开始感到饥饿,多亏留守赈济所的李师师等想得周到,正好在人们强烈地感到有吃食的需要时,一车车的热馒头送到现场来。从这点来说,赈济所自己任命的留守李师师等比朝廷命官的张叔夜、刘鞈等几位留守更能够想到百姓的实际需要。不但是馒头,这时也需要饮水,这个问题也由发动起来的附近民户解决供应。
双方和平对峙到晚晌时刻,忽见城门洞开,一溜火把卷地而来,老百姓们都以为圣驾回銮,平地拔起了一片高呼万岁的欢腾声,爆竹不问情由地响起来,噼噼啪啪,直震云霄,这里那里的高香红烛也都点燃起来,点缀得这条直街上犹如从黑空中撇下满天星斗。
但是来的并非官家本人,而是随驾前去金营的侍郎陈过庭,他用一面小黄旗前导,传报圣驾平安,然后凭着一张香案宣读渊圣皇帝亲笔写的诏旨:“大金已许讲和,事未了毕,朕今留宿,只候事了归内,仰军民各安业,无致疑惑。来日入城,与百姓共相庆贺。”
他宣读一句,就有人大声重复传读,直到让所有人都听清楚,听懂为止。不管讲和的内容怎样,不管大事来日是否可了,单凭圣驾平安这条消息就消受得起一片高呼和鞭炮之声,何况圣旨的结尾还有“来日与百姓共相庆贺”的话,那当然是很好的朕兆。到这个时候才有人陆续散伙而不感到自己的良心有愧。
只是圣驾未回,事情还要防有变化,已经走散的群众重新走回来,彼此相约,明天再来此候驾迎銮。这些个别的约定迅速扩展为全体行动的信号。
[1].刘彦宗,字鲁开。
[2].眩人,即魔术师,变戏法的人。
[3].见《孙子兵法·谋攻篇》。
[4].开封一带,古魏国地,称大梁。商丘一带,古宋国地,北宋时建为南京。
[5].华歆,字子鱼,为孝廉时负有重名,及献帝时征入京师,历任重臣,汉魏而代之际,歆为曹丕逼献帝逊位,受诟后世。
[6].在宫廷宿卫的马军司所属天武、持日、龙卫、神卫各二十指挥,称上四军。长入祗候(或作常入祗候)是宿卫军的小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