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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最后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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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宗嘉祐元年丙申(1056)五十五岁

嘉祐元年的夏末,尧臣的官船终于开到汴京东水门。在京的亲友替他物色城东一座房子,尧臣到了以后,看看环境并不太好,可是他也明白,一时不易找到合适的住宅,也就将就住下了。

汴京对于尧臣并不陌生,这时和二十五年以前大不相同了。那时自己还是一位新进,到汴京考进士,又没有考上,住在州桥,尽管年少气盛,终有些漂泊之感,现在尧臣已是全国闻名的老诗人,在官途上虽然不免蹭蹬,可是少年时代的朋友,富弼是宰相,韩琦是枢密使,都成为政治界的领导人物了。尤其是欧阳修,虽然已经是翰林学士,可是他一听到尧臣入京,连忙赶到赚河,迎接尧臣。

老友见面,叙述了别后的情况。

“一路辛苦了。”欧阳修说起。

“辛苦倒说不上,”尧臣说,“可是到雍丘,天气热,船舱里又蒸人。喝茶把肚子都胀满了,可是又不解热。”

“到舱口去不好一些吗?”

“去不了。一场大雨,外边站不住,一家老小挤在一座舱里,这才真够呛。”

“是呀,就是现在这场大雨,把柴火都打湿了,生火都不起焰。”

果然,一阵浓烟,从茶垆里送来,连茶也沏不上。尧臣正在道歉,欧阳修摇手说着:“不忙了,把诗稿检出来看诗吧。”

他们谈诗一直谈到深夜,一轮明月,陪着两位老友的清兴。他们也谈到在颍州买田,准备在那里欢度他们的晚年。

欧阳修回去以后,尧臣对着油灯进行创作:

高车再过谢永叔内翰

世人重贵不重旧,重旧今见欧阳公。昨朝喜我都门入,高车临岸进船篷。俯躬拜我礼愈下,驺从窃语音微通。我公声名压朝右,何厚于此瘦老翁。笑言哑哑似平昔,妻子信说如梁鸿 。自兹连雨泥没胫,未得谒帝明光宫。冒阴履湿就税地,亲宾未过知巷穷。复闻传呼公又至,黄金络马声珑珑。紫袍宝带照屋室,饮水啜茗当清风。邀以新诗出古律,霜髯屡颔摇寒松。因嗟近代贵莫比,官为司空仍侍中。今成冢丘已寂寞,文字岂得留无穷。以此易彼可勿愧,浮荣有若送雨虹。须臾断灭不复见,唯有明月常当空。况我学不为买禄,直欲到死攀轲雄。一饭足以饱我腹,一衣足以饰我躬。老虽得职不足显,愿与公去欢乐同。欢乐同,治园田,颍水东。

——《宛陵文集》卷四十八

欧阳修看到这首诗,也答了一首:

人皆喜诗翁,有酒谁肯一醉之。嗟我独无酒,数往从翁何所为?翁居南方我北走,世路离合安可期。汴渠上下日千艘,未及水门犹未知。五年不见劳梦寐,三日始往何其迟。城东赚河有名字,万家弃水为污池。人居其上苟贤者,我视此水犹涟漪。入门下马解衣带,共坐习习清风吹。湿薪荧荧煮薄茗,四顾壁立空无遗。万钱方丈饱则止,一瓢饮水乐可涯。况出新诗数十首,珠玑大小光陆离。他人欲一不可有,君家筐箧满莫持。才大名高乃富贵,岂比金紫包愚痴。贵贱同为一丘土,圣贤长如星日垂。道德内乐不假物,犹须朋友并良时。蝉声渐已变秋意,得酒安问醇与醨。玉堂官闲无事业,亲旧幸可从其私。与翁老矣会有几,当弃百事勤追随。

——《欧阳文忠公集》卷六《答圣俞》

秋天以后,尧臣为长女治妆,出嫁到绛州薛家。女婿是太庙斋郎薛通,后来做到蔡州司户参军。欧阳修继配薛夫人,是薛通的同堂姑母,看来这一次的亲事,和欧阳修是有关系的。长女出嫁的那天,尧臣有诗:

送薛氏妇归绛州

在家勗尔勤,女功无不喜。既嫁训尔恭,恭己乃远耻。我家本素风,百事无有侈。随宜且奁箱,不陋复不鄙。当须记母言,夜寐仍夙起。慎勿窥窗户,慎勿辄笑毁。妄非勿较竞,丑语勿辩理。每顺舅姑心,况逆舅姑耳。为妇若此能,乃是儒家子。看尔十九年,门阃未尝履。一朝陟太行,悲伤黄河水。车徒望何处,哭泣动邻里。生女不如男,天亲反由彼。

——《宛陵文集》卷四十九

尧臣到京以后,朋友中如裴煜不久以知吴江县事、杜植以知虔州事纷纷出京了。宋代政治界本来有外内互调,借此增长阅历的办法,因此他们的外调只是一件常事。值得注意的是十月间通过枢密使韩琦的建议,追复崇信节度副使尹洙为起居舍人、直龙图阁,湖州长史苏舜钦为大理评事、集贤校理。尹洙、苏舜钦久已死去,这一次的复官,是对于他们一生的重新评价,这正是政治斗争中的一件大翻案。

问题又回到尧臣身上了。是不是还让这一位老诗人去监永济仓呢?至和元年尧臣在宣城守制的当中,曾经和欧阳修提起:

前岁守廪京城西,有如勾践巢会稽。

引杯尝胆未雪耻,怒蛙起揖当涔蹄。

海天白日蔽光影,霹雳一过收云霓。

九皋澄明鹤翅湿,欲暮刷羽声嘶嘶。

……

——《宛陵文集》卷三十五《依韵酬永叔再示》

尧臣对于管理粮食仓库的工作,是有意见的。在今天我们很难估计对于一位全国有名的诗人,会安排这样一份工作,在封建时期的宋代,更难找到合适的理由。当然在富弼、韩琦、欧阳修这一群人手握政权的时候,更不会要这一位老朋友去管仓库了。最后由欧阳修定稿,推荐尧臣充国学直讲。

右臣等忝列通班,无裨圣治,知士不荐,咎在蔽贤。伏见太常博士梅尧臣,性纯行方,乐道守节,辞学优赡,经术通明,长于歌诗,得风雅之正。虽知名当时而不能自达。窃见国学直讲见阙二员,尧臣年资皆应选格,欲望依孙复 例,以补直讲之员,必能论述经言,教导学者,使与国子诸生歌咏圣化于庠序,以副朝廷育才之美。如后不如举状,臣等并甘同罪。

——《欧阳文忠公集·奏议》卷十四《举梅尧臣充直讲状》

据《宋史·选举志》,国子监“直讲八人,以京官选人充,掌以经术教授诸生。皇祐中始以八人为额,每员各专一经,并选择进士,并九经及第之人相参荐举”。这里指出国子监直讲必须由进士选充,恰巧尧臣在皇祐三年赐同进士出身,为这一次的选补准备了条件。

尧臣补授国子监直讲,可能在这一年的冬初。集中有《直宿广文舍下》:

前夜宿广文,叶响竹打雪。昨夜宿广文,窗影竹照月。赖此数竿竹,与我为暖热。上有寒鹊栖,拳足如瘦蕨。平明欲飞去,唶唶若先说。我无喜可报,烦尔弄觜舌。亦尝苦老鸦,鸣噪每切切。为学本为道,穷蹙令华发。但能得酒饮,终日自兀兀。

——《宛陵文集》卷十五

当然,我们不能把宋代的国子监直讲和现代的大学教授等同起来,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职责,因此也就有不同的身份。可是在 11 世纪,尧臣的朋友们和他自己认为这一个位置和他的身份相称,这是可以看到的。

仁宗嘉祐二年丁酉(1057)五十六岁

嘉祐二年正月以翰林学士欧阳修权知贡举。关于这一事,欧阳修在《归田录》里记载得更清楚,当时同知贡举者除欧阳修外,还有端明学士韩绛、翰林学士王珪、侍读学士范镇、龙图阁直学士梅摯共五人。他们推举梅尧臣为参详官,又称小试官。封建时代,科场考试录取的都被接受到当日的统治阶层,因此这就关系到整个统治阶级的基本问题。尽管录取的人日后不可能都做到大官,参与大政方针的决定,而做到大官,参与大政方针决定的也未必都由科举出身,可是这是一个幌子,必须使大众都认为这一次的考试,做到公平无私,没有丝毫的遗憾。至于考试的内容,无论是诗赋、经义、策论,也不问通过这场考试的对于国计民生有没有必要的最基本的认识,这一些人民都管不着,统治阶级也不容许他们过问。但是统治阶级总得使人民认识到这样的考试是公平的,每一位应试的举子都必须通过同样的考试、同样的阅卷。基于这样的条件,因此试官入场以后,直到全部试卷评阅完毕,录取名单正式公布以后才得出场。这一段工作时期称为锁院。嘉祐二年锁院,前后共五十日,实际上是欧阳修、梅尧臣等足足坐了五十天的禁闭。

当然,我们无须想象他们在禁闭的当中,生活是沉闷的,或是不自由的,因为除了不能离开试场,在行动上受到一定的限制以外,他们还可以很好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尤其在考生们正在应试,没有交卷的当中,试官们有更多的时间喝酒作诗,享受当时知识分子合法的爱好。在欧阳修等主试的这一年,他们连同尧臣,六人相与唱和,共得古、律、歌诗一百七十余篇,编为七卷,不得不算是丰富的收获。欧阳修曾说:

……前此为南省试官者多窘束条制,不少放怀。余六人者,欢然相得,群居终日,长篇险韵,众制交作,笔吏疲于写录,僮史奔走往来。间以滑稽嘲谑,形于风刺,更相酬酢,往往哄堂绝倒。自谓一时盛事,前此未之有也。

——《欧阳文忠公集·归田录》

在考试中,考生如有疑难,照例可以向主试官请教。通常都在白天,晚饭以后,大家埋头作文,试官也可以进行休息,一般是很少发问的。可是欧阳修正在和大家酌酒赋诗的当中,一位考生传话请主试官答疑。

尧臣有些不耐烦了,他说:“‘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 用不到去答复。”欧阳修笑着说:“让我去看一下。”

听到主试官出来了,一群考生都涌出座位,看看怎样答复。

一位考生肃然地向前打恭道:“学生准备在文章中运用尧舜这一条典故,可不知道尧舜究竟是一位还是两位,请求主试官明教。”

这个问题把大家逗乐了。一阵哗笑惊动了整个试场。

主试官不动声色,只是从容地说:“这个典故,实在不易解决,那还是不用算了。”

这样慢条斯理的答复完全出乎听众的估计以外,大家又是“哗”的一声笑开了。

欧阳修在这一次考试中,所出的有赋题,也有论题。赋题是《贵老谓其近于亲赋》。当时考生有这样的两句“覩兹黄耇之状,类我严君之容”。陆续交卷以后,一位考官看到,慌忙传给大家,这一联荒唐的对句,引起哄堂的大笑。

尧臣正在精心地看卷,翻到一篇论文,题目正是主考出的《刑赏忠厚之至论》。他一句一句地吟咏着:

……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谨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

他反复地沉吟,最后索性把“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这几句朗诵出来了。

尧臣太高兴了,他捧着试卷,一直到主试官面前,再三指出这一篇文章简直和《孟子》一样,全场之中,没有第二篇这样的作品。好在王珪、范镇、韩绛、梅摯这几位同考官,每一位都是自己的好友,索性要求大家到欧阳修面前共同商讨。欧阳修把文章读过,着实欣赏,可是他还是不能放心。

“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两句在什么书上见过没有?”欧阳修问。

尧臣双手一摊,昂着头说起:“这要什么出处?”考官们都觉得文章是好的,可是一时却想不出出处是怎样的。

欧阳修当然有他自己的考虑。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篇文章好,可是他觉得这篇文章可能是曾巩做的。曾巩是自己的门生,又是江西人,再加上这两句虽然生动活泼,可惜究竟交代不清出处,当真取了第一,事实上经不起质问。可是文章实在是好,连带作者其他几篇也都觉得好。尧臣还在坚持要把这篇放在第一,欧阳修仰看着这位身材颀长的老友,心平气和地问一声:“圣俞兄,为了出处的关系,把这篇放在第二,行不行?”

韩绛在一旁也说:“二丈,这一篇就放在第二吧。”

尧臣看到主试官和同考官都主张放在第二,也就哈哈地说:“既然大家都主张放在第二,就放在第二吧,可真不免委屈了。”

这篇文章的作者是眉山苏轼,这一年二十二岁。

发榜以后,苏轼到欧阳修府上拜见,欧阳修重行问起两句的出处。

苏轼也是双手一摊,笑着说起:“想起来是如此,这要什么出处?”

从这一位青年的眉心里,透出一份豪迈的气势,欧阳修想起那天在试院里尧臣力争时的神态,太高兴了。他从这一位青年人身上,看到老一辈的接班人,真是无比高兴,随即把当日在评卷讨论中的情况,完全告诉苏轼。

苏轼对于尧臣的感激是无比的,这一年他有《上梅直讲书》:

……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轼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传》曰:“不怨天,不尤人。”盖“优哉游哉,可以卒岁”。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乐于是道也,轼愿与闻焉。

——《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四十一

嘉祐二年的考试,对于北宋文风的转变,起了一定的作用。在这以前,一般人喜爱用险怪的字句,有的说“狼子豹孙,林林逐逐”,有的更说“周公伻图,禹操畚锸,传说负版筑而来筑太平之基”,这真是文坛上的一股歪风。嘉祐二年的试场,不但整顿了考试规则,严格禁止挟带枪替这一类不正当的行为,同时也在阅卷的当中,拔取雄浑朴茂的作品,而对僻涩怪诞的文章,予以狠狠的打击。当时考生中的所谓“知名之士”如刘煇 等都没有录取,而朴实的曾巩和从西蜀来京,谁也没有听到过的苏轼、苏辙,都高高地录取了。愤怒、怨恨、嫉妒,这一些情绪在落选的考生中爆发了。有人在欧阳修上朝的时候,指着他的脸痛骂一顿,也有人写了一篇祭欧阳修的文章送到他的府上,幸好“君子动口不动手”,没有造成什么事故,可是这个时代的不良文风,毕竟因此而得到转变。

在试院里,欧阳修和尧臣都写下了不少的诗篇。欧阳修有《礼部贡院阅进士就试》一首:

紫案焚香暖吹轻,广庭清晓席群英。

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

乡里献贤先德行,朝廷列爵待公卿。

自惭衰病心神耗,赖有群公鉴裁精。

——《欧阳文忠公集》卷十二

正月十五日到了,这是汴京的灯节,一个举国腾欢的节日,可是尧臣正被锁在试院里,只得从欧阳修等这几位考官登楼观灯。尧臣有诗:

上元从主文登尚书省东楼

阊阖前临万岁山,烛龙衔火夜珠还。

高楼迥出星辰里,曲盖遥瞻紫翠间。

轣辘车声碾明月,参差莲焰竞红颜。

谁教言语如鹦鹉,便著金笼密锁关。

——《宛陵文集》卷五十一

从孟元老 《东京梦华录》我们看到宣和年代上元节的热闹情况,嘉祐年代可能不如宣和,但是宣和只是嘉祐的发展,1057 年的情况是可以想象得到的,这几位主试官和梅尧臣,正是“金笼密锁”,谈不到出去看一下。能不能登楼看一看呢?这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尧臣索性作了一首《莫登楼》:

莫登楼,脚力虽健劳双眸,下见纷纷马与牛。马矜鞍辔牛服辀,露台歌吹声不休。腰鼓百面红臂褠,先打六幺后梁州。棚帘夹道多夭柔,鲜衣壮仆狞髭虬。宝挝呵叱倚王侯,夸妍斗艳目已偷。天寒酒醺谁尔侜,倚楹心往形独留。有此光景无能游,粉署深沉空翠帱,青绫被冷风飕飕。怀抱既如此,何须望登楼。

——同前

这首诗传到欧阳修手里,他只是哈哈一笑。本来年轻的时候,他就是近视眼,如今五十开外了,又添上一些昏花。还有——他仔细地忖量自己的身份,还能和青年一样去追逐吗?他拂拭一下纸笔,准备和诗:

答圣俞莫登楼

莫登楼,乐哉都人方竞游,楼阙夜气春烟浮,玉轮东来从海陬,纤霭洗尽当空留,灯光月色烂不收。火龙衔山祝千秋,缘竿踏索杂幻优,鼓喧管咽耳欲咻,清风袅袅夜悠悠。莹蹄文角车如流,娅姹扶栏车两头,髡髦垂鬟娇未羞。念昔年少追朋俦,轻衫骏马今则不,中年病多昏两眸,夜视曾不如鸺鹠,足虽欲往意已休,惟思睡眠拥衾裯。人心利害两不谋,春阳稍愆天子忧,安得四野阴云油,甘泽以时丰麦麰,游骑踏泥非我愁。

——《欧阳文忠公集》卷六

“当真是要登楼吗?”尧臣感到有些好笑,他感到试院里连饮酒也受到限制,给欧阳修又去一首《莫饮酒》,看看这一位老朋友怎样说。

仆人把这首诗送到主试官面前,等候长官的答复。

欧阳修笑着说:“酒是可以饮的,诗却不须作了。”他在《答圣俞莫饮酒》诗里说起:“子谓莫饮酒,我谓莫作诗。”最后他又叮嘱说:“但饮酒,莫作诗,子其听我言非痴。”他想如今吩咐一位老诗人不要作诗,这一下是打中要害了。

尧臣看到欧阳修的诗以后,随即给他答复,正面提出自己的主张:

依韵和永叔劝饮酒莫吟诗杂言

我生无所嗜,唯嗜酒与诗,一日舍此心肠悲。名存贵大不辄思,甑空釜冷不俛眉,妻孥冻饥数恚之,但自吟醉与世违,此外万事皆莫知。王公谒请众去早,既衰愈懒身到迟,日高倦仆颜色沮,况骑瘦马两耳垂。厌此劳苦不喜出,唯有文字时能为。诸公尚恐竭智虑,勤勤劝饮莫我卑。再拜受公言,窃意公矫时,只爱诗,谓余痴。

——《宛陵文集》卷五十一

十二年以前,欧阳修在河北都转运按察使任内的时候,郭之美 来访,看到一首尧臣送别的诗,诗中说起:

忽闻人扣门,手把蟠桃枝。

问我此蟠桃,缘何结子迟。

但笑不复答,问者当自推。

振衣向河朔,河朔人伟奇。

以兹不答意,迟子北归时。

——《宛陵文集》卷二十四《郭之美忽过云往河北谒欧阳永叔沈子山》

当时欧阳修乘兴写了一首《读蟠桃诗》,却把这首诗寄给苏舜钦,诗中自比韩愈,把尧臣比作孟郊。

韩孟于文词,两雄力相当。篇章缀谈笑,雷电击幽荒。众鸟谁敢和,鸣凤呼其皇。孟穷苦累累,韩富浩穰穰。穷者啄其精,富者烂文章。发生一为宫,揪敛一为商。二律虽不同,合奏乃锵锵。天之产奇怪,希世不可常。寂寥二百年,至宝埋无光。郊死不为岛,圣俞发其藏。患世愈不出,孤吟夜号霜。霜寒入毛骨,清响哀愈长。玉山禾难熟,终岁苦饥肠。我不能饱之,更欲不自量。引吭和其音,力尽犹勉强。诚知非所敌,但欲继前芳。……

——《欧阳文忠公集》卷二

在韩孟优劣已经定论的今日,我们也许觉得以韩自比,以孟比梅,有些欠妥,但是在韩愈的当日,他推重孟郊,不但把他当作前辈看定,而且也确实推重他的创作,从这一点看,欧阳修的比拟,没有贬低尧臣的意义。十二年的光阴过去了,现在欧、梅两人,同在汴京试院里衡量当时的举子,不免使尧臣有些感喟。他在给欧阳修的一首诗里说:

和永叔内翰

来时擘茧正探官,走马传宣夹路看。

便锁青春辞上閤,徒知白日近长安。

思归有梦同谁说,强意题诗只自宽。

犹喜共量天下士,亦胜东野亦胜韩。

——《宛陵文集》卷五十一

试场里看的卷子不少,可是真正惬心的并不太多。范镇就曾因为明经答经义,语多不通,作了一首《明经试大义多不通有感》,尧臣除了和一首以外,又有——

较艺和王禹玉内翰

分庭答拜士倾心,却下朱帘绝语音。

白蚁战来春日暖,五星明处夜堂深。

力搥顽石方逢玉,尽拨寒沙始见金。

淡墨榜名何日出,清明池苑可能寻。

——《宛陵文集》卷五十二

力搥顽石一联,正看到当日阅卷工作的艰苦。北宋文风的转变当日的试官们都付出了殷勤的劳动,可是也正因为不少人受到淘汰,他们看到欧阳修和梅尧臣的诗句,认为试官只是开心酬唱,无暇仔细评文,甚至以五星自比而以举子为“春蚕”“白蚁”。他们除了给欧阳修送去祭文以外,还造出不少的闲言闲语。从此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试官们在试场里不敢作诗,当真做到了欧阳修“但饮酒,莫吟诗”的这两句。

出场以后,已经是清明时节,这才得到致仕太子太师杜衍逝世的噩耗。杜衍德高望重,他把尧臣的诗篇亲手装裱,逢人称道,这更使得尧臣感动。尧臣在《太师杜公挽词五首》里最后写道:

见录寻常咏,亲装复手题。

言从永嘉后,重与建安齐。

自古难知己,孤生每择栖。

春风寄黄鸟,为向墓间啼。

——同前

这一年春夏之间,和尧臣时常来往的,除欧阳修、陆经、韩缜等人以外,还有曾巩、王安石、王安国和苏轼。夏间,欧阳修因为安石的知常州发表了,决定给他和曾巩践行,给尧臣去了一信:

修启:大热甚于汤火之烈,两日差凉,粗若有生意,然以家人病患,饮食不能自给,区区煎迫,殊乱情悰。久不承问,不审尊体何似。二十二日欲就浴室或定力饯介甫、子固,望圣俞见顾闲话,恐别许人请,故先拜闻。《礼部诗》纳上。

——《欧阳文忠公集·书简》卷六

安石这一年仅三十几岁,但是对于政治有他的一套主张。尧臣对于这一位年轻人着实同情。他自己做过行政官,对于地方行政有切身的认识,因此对于安石,寄予极大的希望。送安石时有诗:

送王介甫知毗陵

吴牛常畏热,吴田常畏枯。有田 不荫犊,有水不滋䅳。孰知事春农,但知急秋租。太守追县官,堂上怒奋须。县官促里长,堂下鞭扑俱。不体天子仁,不恤黔首逋。借问彼为政,一一何所殊。今君请郡去,预喜民将苏。每观二千石,结束辞国都。丝鞯加锦缘,银勒以金涂。兵吏拥后队,剑挝盛前驱。君又不若此,革辔障泥乌。欵行问风俗,低意骑疲驽。下情靡不达,略细举其麤。曾肯为众异,亦罔为世趋。学诗闻已熟,爱棠理岂无。

——《宛陵文集》卷五十三

从这首诗里,看到尧臣的政治主张,和他对于安石的好感,同时也可看到尧臣的诗已经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欧阳修《六一诗话》曾举尧臣之说:“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现)于言外,然后为至矣。”在《诗话》里,他们曾经拈出贾岛、姚合、严维、温庭筠的律句作为例证。这样做是对的,但是也正反映了那时偏重律诗的一面。倘使我们从古诗考虑问题,那么这首送安石知常州诗,恰恰是一个极好的例证。我们看到那时南方的大旱,地方州县官对于人民的无情迫逼,安石的政治主张,和他的朴素生活。他写出安石的坚决个性,不肯故意立异,也不敢存心苟同。最后更表白了自己的身份和他对于这位青年太守的深切希望。我们能说这首诗不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现)于言外”吗?事实上尧臣的诗已经达到圆熟的阶段,开辟了新的境界。

在曾巩、苏轼出京的时候,他有一首《送曾子固苏轼》。他在诗里说起:

屈宋出於楚,王马出於蜀。荀杨亦二国 ,自接大儒躅。各去百数年,高下非近局。钩陈豹尾斜,登俊何炳缛。楚蜀得曾苏,超然皆绝足。父子兄弟间,光辉自联属。古何相辽阔,今何相迩续。……

——同前

他指出两人培养的途径,不但在文学方面,同样在经术方面,必须继续努力;他也指出曾巩、曾布、曾肇,和苏洵、苏轼、苏辙的成就。

汴京从五月起,阴雨连绵,再经过七月九日的大雨,造成极大的灾祸。《宋史·五行志》说:“嘉祐二年六月开封府界及京东西、河北水潦害民田。自五月大雨不止,水冒安上门,门关折,坏官司庐舍数万区,城上系筏渡人。”指的这一次的灾情。

七月九日的大雨,瓢泼一样地倒下来。尧臣的住处,本来低洼,天明一看,房子的四周全部都是浮萍,围墙倒了,里里外外,成了一片湖沼。他连忙招呼家人,把山墙设法顶住,总算没有倒下。计算一下亲友,幸好住的地方都还高爽,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可是欧阳修所在汴京直南,听说那里水最深,着实担心。尧臣连忙派仆人去打听。这一位使者高一脚低一脚,蹚着水顺着大街,一直向南。走啊走啊,最后总算找到欧阳修的寓所。这一位学士公正忙呢,吆喝着几位仆人,从院子里把积水一桶一桶地灌到大街上。

“直讲吩咐探望学士,光景还不太危险吧?”仆人说。

“很难说,”欧阳修说,“你回去上复直讲,要是不住雨,水势再涨上来,我们只有准备逃难了。”说完以后,他下去写了一封信,仍由来人带给尧臣。

尧臣读着欧阳修的来信:

修启。自入夏,闾巷相传,以谓今秋水当不减去年。初以为讹言,今乃信然。两夜家人皆戽水,并乃翁达旦不寐,街衢浩渺,出入不得,更三数日不止,遂复谋逃避之处。住京况味,其实如此,奈何奈何!方以为苦,不意公家亦然。且须少忍。特承惠问存恤,多感多感。蔡君谟寄茶来否?闷中喜见慰,人还忉忉。

——《欧阳文忠公集·书简》卷六

得书以后,尧臣有诗纪事,后半说:

……霹雳夜复作,虾蟆尚听鸣。辇道有白水,都人无陆行。浮萍何处来,青青绕我楹。连墙已坏破,屋赖搘撑牢。缅怀有亲友,亲友皆占高。独知欧阳公,直南望滔滔。遗奴揭厉往,答言颇力劳。

正取旧戽斗,自课僮仆操。明日苟不已,挈家仍避逃。贤者尚若是,焉用数我曹。免为不吊鬼,世上一鸿毛。

——残宋本《宛陵文集》卷五十四《嘉祐二年七月九日大雨寄永叔内翰》

这一次水的来势虽猛,幸亏退得快,《宛陵文集》有《永叔内翰来访七月二十六日》一首,记载欧阳修的探访,诗中没有任何关于水灾的记载,想见生活已经恢复正常了。

国子监直讲虽是五品官,可是生活毕竟还是不坏的。常和尧臣来往的还有一位杨襃,也是一位雅人,家藏徐熙 夹竹桃花,有诗一首。尧臣和他:

和杨直讲夹竹花图

桃花夭红竹净绿,春风相间连溪谷。花留蜂蝶竹有禽,三月江南看不足。徐熙下笔能逼真,茧素画成才六幅。萼繁叶密有向背,枝瘦节疏有直曲。年深粉剥见墨踪,描写工夫始惊俗。从初李氏国破亡,图书散入公侯族。公侯三世多衰微,窃贸担头由婢仆。太学杨君固甚贫,直缘识别争来鬻。朝质绨袍暮质琴,不忧明日铛无粥。装成如得骊颔珠,谁能更问龙牙轴。竹真似竹桃似桃,不待生春长在目。

——《宛陵文集》卷五十四

嘉祐二年王安石调任常州,嘉祐三年再调提点江东刑狱。他在常州任上有致尧臣书,已经失传,尧臣有《得王介甫常州书》:

斜封一幅竹膜纸,上有文字十七行。字如瘦棘攒黑刺,文如温玉烂虹光。别时春风吹榆荚,及此已变蒹葭霜。道途与弟奉亲乐,后各失子怀悲伤。到郡纷然因事物,旧守数易承蔽藏。搜奸证缪若治絮,蚤虱尽去烦爨汤。事成条举作书尺,不肯劳人鱼腹将。鱼沉鱼浮任所适,偶能及我为非常。勤勤问我《诗小传》,《国风》才毕《葛屦》章。昔时许我到圣处,且避俗子多形相。未即寄去慎勿怪,他时不惜倾箱囊。知君亦欲此从事,君智自可施庙堂。何故区区守黄卷,蠹鱼尚耻亲芸香。我今正值雁南翔,报书与君倒肺肠,直须趁取筋力强。炊粳烹鲈加桂姜,洞庭绿橘包甘浆,旧楚黄橙棉作瓤。东山故游携舞娘,不饮学举黄金觞。溪如罨画水泱泱,刺船静入白鹭傍。菱叶已枯镜面凉,月色飞上白石床。坐看鱼跃散星芒,左右寂寂夜何长。乌栖古曲传吴王,千年万年歌未央。莫作腐儒针膏肓,莫作健吏绳饿狼。傥如龚遂劝农桑,傥如黄霸致凤凰。来不来,亦莫爱嘉祥。

——《宛陵文集》卷五十五

仁宗嘉祐三年戊戌(1058)五十七岁

嘉祐三年六月,翰林学士欧阳修兼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宋代的开封府是重要的官职,尤其在前任包拯之后,更使人感觉到必须精明强干,才能担当得了这一份重任。可是欧阳修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也应付过去。有人和他说起前后两任的不同,欧阳修只是说:“各人才性有短有长,委实无法舍所长而求所短。”

权任以后,欧阳修去看尧臣,尧臣有诗:

我居城东隅,地僻车马少。忽闻大尹来,僮仆若惊鸟。入门且坐笑,丰颊光皎皎。问我餐若何,依旧抱糜麨。问我诗若何,亦未离缠绕。我庭有蔾苋,不堪秣騕褭。我壶无醪醴,不能犒介佋。乃喜百事稀,来此与世矫。固非傲不往,心实压扰扰。

——《宛陵文集》卷五十七《永叔内翰见过》

尧臣的生活态度,有时是比较简慢些。对付欧阳修是如此,对付韩绛也是如此。韩绛访问以后,尧臣也有一首《韩子华内翰见过》。他在篇首就说:“但见公轩过,未见我马去,我懒宜我嫌,公曾不我恶。”尧臣有时对于欧阳修称为“权门”。权门可能竟是权门,对于这样的一位朋友,欧阳修真是无可奈何,只有在答书中说起:

修启。累日不见,不审体气如何,兼以俗事,无由奉诣,理固当然。圣俞遂以权门见薄,无乃太僭也!……

——《欧阳文忠公集·书简》卷六

看来欧阳修对于尧臣,找到应付的方法。尽管尧臣有时语气重了一些,只要就便一转,也不成问题了。

这一年六月文彦博自首相调任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朝政集中到韩琦、富弼二人手中,欧阳修启请韩琦推荐尧臣:

修顿首:自明公进用,虽愚拙有以竭其思虑,效万一裨补之,而久无一言,甚可责也。今窃见国子监直讲梅尧臣,以文行知名。以梅之名而公之乐善,宜不待某言固已知之久矣。其人穷困于时,亦不待某言而可知也。中外士大夫之议,皆愿公荐之馆阁。梅得出公之门,一美事也;公之荐梅,一美事也;朝廷得此举,一美事也。某不敢以一言而让三美,故言之,虽公而不敢泄。公赐择焉。惶恐惶恐。

——《欧阳文忠公集·书简》卷一

可能因为这一次的推荐没有取得成果,欧阳修把尧臣汲引到唐书局,一则多少给尧臣一些支援,二则国子监直讲无事可做,到唐书局有具体的工作,对于欧阳修也有帮助。尧臣在诗中曾说:

次韵和裴寺丞喜予修书

唐虞 典册竟骈罗,汉诏重令与削磨。

古圣规模犹可法,众贤驰骋必无蹉。

既除太史来为尹,遂用非才往补讹。

代匠只忧伤手甚,君宜怜我不遑他。

——《宛陵文集》卷十九

欧阳修作《归田乐》,本来想好春夏秋冬各作一首,春夏两首作好以后,觉得作不下去了,还不如请尧臣续作,他去了一信:

修启:经节阴雨,犹幸且晴,不审尊候何似。闲作《归田乐》四首,只作得二篇,后遂无意思,欲告圣俞续成之,亦一时盛事。来日食后早访及为望。

——《欧阳文忠公集·书简》卷六

尧臣看到“食后早访及”觉得好笑。趁着一时的诗兴,把秋冬两首一挥而就:

续永叔归田乐秋冬二首

秋风忽来鸣蟪蛄,豆叶半黄陂水枯。织妇夜作露欲冷,社酒已熟人相呼。坎坎击鼓坐林下,醉去自有儿童扶。壮男独猎南山虎,中子己扱荒径狐。田家此乐乐有余,食肉缉皮裘岂无。我虽爱之乏寸土,待买短艇归江湖。

北风如刀割寒骨,谷已成囷不仓猝。任从密雪落交加,旋采乾薪烧榾柮。锄犁满屋牛在牢,鹅鸭乱鸣鸡乱发。割烹炊黍待邻叟,饱向茅檐闲兀兀。田家此乐乐无涯,谁道一生空汨没。公希平子定何如,我效梁鸿终适越。

——《宛陵文集》卷二十三

在复书里,尧臣还提出“食后早访及”的一句,问欧阳修约人食后奉访,是不是执笔的厅子发生了什么错误。

欧阳修高高兴兴地读了这两首,答复道:

修启:承宠惠二篇,钦诵感愧。思之,正如杂剧人,上名下韵不来,须勾副末接续尔。呵呵。家人见诮:“好时节将诗去人家厮搅。”不知吾辈用以为乐尔。后日绝早过吃不托,适简误云食后,这回不是厅子误也。

——《欧阳文忠公集书简》卷六

就在这一年尧臣夫人刁氏生了最小的儿子。早一晚尧臣梦见道士送给他一个黄龟,孩子出生以后,因此小名龟儿。欧阳修得到消息以后,好在早一年曾送去一坛酒,正好作为洗三之用,随即去诗一首:

月晕五色如虹霓,深山猛虎夜生儿。虎儿可爱光陆离,开眼已有百步威。诗翁虽老神骨秀,想见娇婴目与眉。木星之精为紫气,照山生玉水生犀。儿翁不比他儿翁,三十年名天下知。材高位下众所惜,天与此儿聊慰之。翁家洗儿众人喜,不惜金钱散闾里。宛陵他日见高门,车马煌煌梅氏子。

——《欧阳文忠公集》卷七

尧臣接到欧阳修这一首诗以后,在高兴中不免有一些感喟。他说:“车马煌煌梅氏子,当真会这样吗?不一定。自己已经衰老了,更谈不到看见这一天。”他顺手也写下一首七古。

依韵和答永叔洗儿歌

衣梦有人衣帔蜺 ,水边授我黄龟儿。仰看星宿正离离,玉魁东指生斗威。明朝我妇忽在蓐,乃生男子实秀眉。自磨丹砂调白蜜,辟恶辟邪无宝犀。我惭暮年又举息,不可不令朋友知。开封大尹怜最厚,持酒作歌来庆之。画盆香水洗且喜,老驹未必能千里。卢仝一生常困穷,亦有添丁是其子。

——《宛陵文集》卷五十九

刘敞在这一年四月间自扬州调知郓州兼京东西路安抚使,不久以后召还,纠察在京刑狱。刘敞到京以后,尧臣又添一位在京的朋友。他曾和江休复、陈绎去看他。刘敞是一位收藏家,饮酒中间,除了观赏孔雀、白鹇以外,他又检出凫鼎、周亚夫印、钿玉宝和赫连勃勃的龙雀刀。在那个时代,士大夫家里是常有女伎的,刘敞一边吩咐女伎行酒,一边传观古玩,这一夕的豪饮,一直搞到灯昏月落。尧臣有诗:

饮刘原父 舍人家同江邻几陈和叔 学士观白鹇孔雀凫鼎周亚夫印钿玉宝赫连勃勃龙雀刀

主人凤凰池,二客天禄阁。共来东轩饮,高论杂谈谑。南笼养白鹇,北笼养孔雀。素质水纹 纤,翠毛金缕薄。大夸凫柄鼎,不比龙头杓。玉印传条侯,字辩亚与恶。钿剑刻辟邪,符宝殊制作。末观赫连刀,龙雀铸镮锷。每出一物玩,必劝众宾酌。又令三云髻,行酒何绰约。固非世俗欢,自得阅古乐。圣贤泯泯去,安有不死药。竟知不免此,乌用强检缚。开目即是今,转目已成昨。归时见月上,酒醒见月落。恍然如梦寐,前语诚不错。

——《宛陵文集》卷十八

仁宗嘉祐四年己亥(1059)五十八岁

嘉祐四年的元旦,又在积雪之后来临了。尧臣作诗一首示欧阳修。

嘉祐己亥岁旦呈永叔内翰

阶前去年雪,镜里旧时人。

不觉应销尽,相看只似新。

屠酥先尚幼,彩胜又宜春。

独爱开封尹,钟陵请去频。

——《宛陵文集》卷十九

欧阳修有一首答诗:

奉答圣俞岁日书事

积雪照清晨,东风冷著人。

年光向老速,物意逐时新。

贳酒闲邀客,披裘共探春。

犹能自勉强,顾我莫辞频。

——《欧阳文忠公集》卷十三

他们会面时,有时谈到书法。尧臣和欧阳修在当时都不以书法名家,但是对于这一项艺术,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他们认为宋代开国以来,书法是不断衰落的。他们提出书法只是人品的一种表现形式,人品不高的,书法必然不高,而书法较高的,人品也必然不俗。通过了这一番讨论,尧臣把两人的见地用诗句写下来:

韵语答永叔内翰

世人作肥字,正如论馒头。厚皮虽然佳,俗物已可羞。字法叹中绝,今将五十秋。近日稍稍贵,追踪慕前流。曾未三数人,得与古昔俦。古人皆能书,独其贤者留。后世不推此,但务于书求。不知前日工,随纸泯已休。颜书苟不佳,世岂不宝收。设如杨凝式,言且直节修。又若李廷中,清慎实罕俦。乃知爱其书,兼取为人优。岂书能存久,贤哲人焉廋。非贤必能此,惟贤乃为尤。其余皆泯泯,死去同马牛。大尹欧阳公,昨日喜疾瘳。信笔写此语,谓可忘病忧。黄昏走小校,寄我东郭陬。缀之辄成篇,聊以助吟讴。

——《宛陵文集》卷十九

这一年尧臣逐步感到衰颓,病痛不断向他侵袭,他总是避免谈起,有时甚至提出生死一致,本来没有什么差别。他想以此自慰,实际上正透露了健康上的问题。有诗一首:

长歌行

世人何恶死,死必胜于生。劳劳尘土中,役役岁月更。大寒求以燠,大暑求以清。维馁求以馌,维渴求以觥。其少欲所惑,其老病所婴。富贵拘法律,贫贱畏笞搒。生既若此苦,死当一切平。释子外形骸,道士完髓精。二皆趋死途,足以见其情。遗形得极乐,升仙上玉京。是乃等为死,安有蜕骨轻。日中不见影,阳魂与鬼并。庄周谓之息,漏泄理甚明。仲尼曰焉知,不使人道倾。此论吾得之,曷要世间行。

——同前

二月间,欧阳修解除权知开封府的职务,他同翰林学士、集贤校理江休复同为御试进士详定官。这一年他们在试院中作的诗比嘉祐二年少了许多,可是也有六首,尧臣没有参加这一次试院的工作,也还和了几篇。

唐书局的同事中,有一位吕夏卿,字缙叔,知道尧臣爱作诗,更爱饮酒,特地送酒给他,附诗一首。尧臣在和诗中,特地把他的期望提出:

缙叔以诗遗酒次其韵杂言

君尝谓我性嗜酒,又复谓我耽于诗。一日不饮情颇恶,一日不吟无所为。酒能销忧忘富贵,诗欲主盟张鼓旗。百觚孔圣不可拟,白眼步兵吾久师。君多赐壶能以遗,向口满碗倾琉璃。醇酿甘滑泛绿蚁,从此便醉醒无期。既以乐吾真,亦以奉吾身,莫问今人与古人。

——《宛陵文集》卷二十

尧臣这首诗里,提出“主盟张鼓旗”的期望。他在同时还有一首:

诗癖

人间诗癖胜钱癖,搜索肝脾过几春。

囊橐无嫌贫似旧,风骚有喜句多新。

但将苦意摩层宙,莫计终穷泣暮津。

试看一生铜臭者,羡他登第一何频。

——同前

坦白讲,这首诗是让人失望的。尧臣对于诗曾经有过积极的看法,他自己的作品,也确实能把他的主张付以具体的实践。为什么在这里只提到句法多新,争盟诗坛呢?他自己不曾提过吗?“直辞鬼胆惧,微文奸魄悲。”这是何等高昂的斗争口号,为什么一下子只在字句中追求呢?事实上,从嘉祐元年以来,尧臣一直生活在安定的环境中,因此在斗争方面,不免有些松懈的现象。

在书局工作中,尧臣在丛莽里,看到一本芸香,这是一种草本植物,黄花,有强烈气味,可以辟蠹虫。尧臣看到以后,高兴之至,随即赋诗:

唐书局后丛莽中得芸香一本

有芸如苜蓿,生在蓬藋中。草盛芸不长,馥烈随微风。我来偶见之,乃穉彼蘙蒙。上当百雉城,南接文昌宫。借问此何地,删修多钜公。公喜书将成,不欲有蠹虫。是产兹弱本,蒨尔发荒丛。黄花三四穗,结实植无穷。岂料凤阁人,偏怜葵叶红。嘲景彝独爱葵花美。

——《宛陵文集》卷二十一

欧阳修是负责唐书局的领导工作的,也有一首:

和圣俞唐书局后丛莽中得芸香一本之作用其韵

有芸黄其华,在彼众草中。清香濯晓露,秀色摇春风。幸依华堂阴,一顾曾不蒙。大雅彼君子,偶来从学宫。文章高一世,论议伏群公。多识由博学,新篇匪雕虫。唱酬烂众作,光辉发幽丛。在物苟有用,得时宁久穷。可嗟凡草木,粪壤自青红。

——《欧阳文忠公集》卷七

在这首诗里,欧阳修总是尽量给尧臣一些安慰。从尧臣看,当日的后辈都已经飞黄腾达了。他在河南县主簿任内认识的富弼,不是现在已经是宰相了吗?更不必谈欧阳修、韩绛、刘敞这些朋友。有时他竟有些牢骚了。

一天,尧臣正在一晌烦闷的当中,刁夫人走来。

“官人,”刁夫人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闷恹恹的啊?”

“是啊,自从到了唐书局以后,我才是猢狲入布袋,什么解数都使不上。”尧臣说。

“我看官人的官运简直是鲇鱼上钓竿,越爬越上不去啊。”

“说得好,”尧臣哈哈大笑道,“猢狲入布袋,鲇鱼上钓竿,恰恰是一联,又新鲜,又别致,正是古诗里用得上的。”

这一夕的酒倾得痛快,尧臣真有些陶醉了。

夏天以后,因为天气热,容易受暑,受暑以后,有时转为痢疾。欧阳修有给刘敞两条手简,叙述自己和尧臣的病况:

修启:特辱问念,感愧曷已。某腹疾犹未平,衰年已觉难支,以不敢常食,遂且在告。热药不敢多服,惟晨起一服尔。盖自家常服者,已顽无效,冀新功尔。承教,当节之也。亦闻梅二不安,方欲致问。

修启:承出城劳顿,晚来喜佳裕。拙疾特辱问念,感愧曷已。自夜来益注泄,今且薾然,遂召张康,诊云:“热中伤冷,当和阴阳,偏用热药,所以难效”。遂以黄连、干姜之类为散,服之,近午差定。亦戏家人云:“近日人脆,事须过防。”昨日得圣俞简云:“小小伤冷”。然用徐青,乃俚巷庸工尔。此公多艰滞,更当慎摄,今须驰问之也。精神稍复,承见问,不觉书多,聊代面话。

——《欧阳文忠公集·书简》卷五《与刘侍读原父》

秋天以后,尧臣和欧阳修的病都好了。九月重阳那一天,欧阳修在尧臣家会饮,欣赏阶前的菊花,觉得很有兴致。十一月欧阳修同着刘敞、范镇、何郯这几位再去的时候,菊花已经残败,不免又是一番慨叹。欧阳修在诗中说:

会饮圣俞家有作兼呈原父景仁圣从

忆昨九日访君时,正见阶前两丛菊。爱之欲绕行百匝,庭下不能容我足。折花却坐时嗅之,已醉还家手犹馥。今朝我复到君家,两菊阶前犹对束。枯茎槁叶苦风霜,无复满丛金间绿。京师谁家不种花,碧砌朱栏敞华屋。奈何来对两枯株,共坐穷檐何局促。诗翁文字发天葩,岂更青红凡草木。凡草开花数日间,天葩无根长在目。遂令我每饮君家,不觉长瓶卧墙曲。坐中年少皆贤豪,莫怪我今双鬓秃。须知朱颜不可恃,有酒当欢且相属。

——《欧阳文忠公集》卷八

尧臣读过以后,也和了一首:

次韵和永叔饮余家咏枯菊

今年重阳公欲来,旋种中庭已开菊。黄金碎翦千万层,小树婆娑嘉趣足。鬓头插蕊惜光辉,酒面浮英爱芬馥。旋种旋摘趁时候,相笑相寻不拘束。各看华发已垂颠,岂肯少年苔色绿。自兹七十有三日,公又连镳入余屋。阶傍犹见旧枯丛,楼 底青芽欢催促。但能置酒与公酌,独欠琵琶弹啄木。所叹坐客尽豪英,槐上冻鸱偷侧目。盘中有肉鸱伺之,乌鸟不知啼觜曲。诸公醉思索笔吟,吾儿暗写千毫秃。明日持诗小吏忙,未解宿酲聊和属。

——《宛陵文集》卷二十二

这只是一首寻常记事的小诗,可是在另一首里,他却把自己的感慨完全提出来了。刘敞陪同欧阳修、范镇、何郯等在尧臣家痛饮以后,也作了一首五言古诗,今日流行的刘敞《公是集》,因为只是缉本,所以没有保留下来,尧臣的和诗如次:

次韵和原甫陪永叔景仁圣徒饮余家题庭中枯菊之什

九日车马过,我庭黄菊鲜。重来逾七旬,枯萼无复妍。自非凌霜操,枝叶徒相连。衰败未忍去,根荄尚翘然。不意憔悴丛,犹为君子怜。固值时节晚,岂恨地势偏。直如木上萝,缘蔓欲到天。一朝风雪厉,零落向暮年。至此事乃等,高低复何言。公休夸松柏,彭祖与颜渊。各不相健羡,焉能论柔坚。愿公时饮酒,周孔今下泉。

——同前

事实上,尧臣在官阶上已经提升到屯田员外郎,当然,这只是官阶,他的职务还是国子监直讲,具体任务是唐书局修书。是哪时提升的,已不可考,也许因为这是空名,所以欧阳修作《梅圣俞墓志铭》的时候,竟没有提到。不过这究竟是提升,而且在嘉祐四年冬天举行祫祭的时候,圣俞进祫祭诗,仁宗皇帝还赐有奖谕敕书:

赐屯田员外郎国子监直讲梅尧臣奖谕敕书十二月六日

敕梅尧臣:省所进《祫享诗》事,具悉。汝行懿而粹,学优而纯,以诗自名,为众所服。矧乃咏祖宗之功德,述礼乐之声容,宜被朱弦以荐清庙。载披来献,深用叹嘉。故兹奖谕,想宜知悉。

——《欧阳文忠公集·内制》卷七

这一道敕书,是由欧阳修以翰林学士的身份代拟的,因此收入集中。尽管这篇出于好友之手,因为以敕书的形式发表,这就对于尧臣的“行懿而粹,学优而纯”,做出了无可争辩的鉴定。

冬天到了,下了一场大雪,欧阳修约了朋友们看雪。

“对雪哪能不作诗,可是作诗必须避开一切的俗路。”

“怎样的避法呢?”大家都愿意听到。

“是这样。作雪诗的都是月呀、玉呀、粉呀的一套,再不然,便是梨花、梅蕊、柳絮。如今一概都不许用。”欧阳修说。

对着飘飘的雪花,每一位诗人都在凝思。避只得是避了,可是不太容易。大家正在咀嚼的当中,欧阳修的诗先完成。

对雪十韵

对雪无佳句,端居正杜门。人闲见初落,风定不胜繁。可喜轻明质,都无剪刻痕。铺平失池沼,飘急响窗轩。惜不摇嘉树,冲宜走画辕。寒欺白酒嫩,暖爱紫貂温。远霭销如洗,愁云晚更屯。儿吟雏凤语,翁坐冻鸱蹲。病思惊残岁,朋欢赖酒罇。稍晴春意动,谁与探名园。

——《欧阳文忠公集》卷十三

尧臣读过一遍道:“好得很,我这里也有一首。”

次韵和永叔对雪十韵

纷纷何乱目,凛凛自开门。著莫风难定,侵凌物已繁。装成新树色,遮尽古苔痕。冷入梁王苑,清乘卫国轩。欺贫冻蓬荜,增险想轘辕。小隙皆能及,洪炉逼不温。云衣随处积,水甲等闲屯。团戏为丸转,堆雕作兽蹲。岂愁穿破履,幸喜有清樽。谁问诸公子,高楼与后园。

——《宛陵文集》卷二十二

嘉祐四年的岁暮已经逼近了,尧臣的内舅刁纺正在打点回润州去。刁纺,字经臣,在润州有一座极大的园林,回去以后,正可欣赏园林的风味,在刁纺回去时,尧臣想到从前的一位方外好友,这位昙颖和尚,现在金山,好在和润州只是一水之隔,正好托刁纺带去一首诗。此外另有一首。

送刁经臣归润州兼寄昙师

古来山林士,一往不复返。区区世上名,岂毕 车自挽。前有高山危,后有落日晚。未知所止息,已慕田家饭。爱君京口归,万事不着眼。乘马饰鞍辔,乘舟画屋版。长途与白浪,健驶固莫限。力殚风定时,各各系岸栈。寄语老空人,青崖莫锄铲。

——《宛陵文集》卷二十二

寄金山昙颖诗呈永叔内翰

江中峨峨山,上有道人住。风涛响殿阁,云雾生席屦。道人如不闻,道人如不顾。谁能识此心,来往只鸥鹭。京洛三十年,尘埃一相遇。我与信都公 ,已落衣冠故。平生守仁义,齿发忽衰暮。世事不我拘,自有浩然趣。未由逢故人,坐石语平素。

——同前

这两首诗都写得非常自然,非常圆熟。是不是也透露了一些迟暮的气息呢?“前有高山危,后有落日晚。未知所止息,已慕田家饭。”可能正写出尧臣此日的心境。他羡慕昙颖的“道人如不闻,道人如不顾。谁能识此心,来往只鸥鹭”。可是自己却寄家汴京。他曾和欧阳修相约买田颍州,也曾和刁纺的兄弟辈刁约相约买田润州。是不是宣城也还有一些田地呢?不很清楚。现在能去这些地方吗?都谈不上。鲇鱼还在钓竿上,顾不得颍州的西湖,润州的长江,宣州的宛溪。

仁宗嘉祐五年庚子(1060)五十九岁

新年到了,尧臣五十九岁,气色很好,远远地一看,使人感到非常红润。欧阳修却感到苍老,须发苍白,面色黧黑,憔悴得很,正如早一年他在《秋声赋》里说的:“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他想起也许尧臣有保健的药物,可以袪病延年,因此寄去一诗:

乞药有感呈梅圣俞

宣州紫沙合,圆若截郫筒。偶得今十载,走宦南北东。持之圣俞家,乞药戒羸僮。圣俞见之喜,遽以手磨砻。谓此吾家物,问谁持赠公。因嗟与君交,事事无不同。忆昔初识面,青衫游洛中。高标不可揖,杳若云间鸿。不独体轻健,目明仍耳聪。尔来三十年,多难百忧攻。君晚得奇药,灵根断离宫。其状若狗蹄,其香比芎䓖。爱君方食贫,面色悦以丰。不惮乞余剂,庶几助衰癃。平时一笑欢,饮酒各争雄。向老百病出,区区论药功。衰盛物常理,循环势无穷。寄语少年儿,慎勿笑两翁。

——《欧阳文忠公外集》卷四

尧臣读到“其状若狗蹄,其香比芎䓖”两句,感到有些可笑。他一边吩咐夫人刁氏检出药物,付与来使,一边却在写出诗句,给使者一并带去。

次韵永叔乞药有感

子厚论钟乳,要若鹅翎筒。安取啖枣栗,谓相出山东。所产有所美,慎勿凭村僮。公问我饵药,石臼将使砻。我饵乃藤根,得方非仓公。曾闻李习之,其品今颇同。此物俗为贱,不入贵品中。吾妻希孟光,自舂供梁鸿。荏苒岁月久,颜丹听益聪。虽能气血盛,不疗贫病攻。何如面黧黑,腰金明光宫。亦莫如学钓,缗钩悬香䓖。但知烟水乐,宁计身瘠丰。我生无快意,岂异抱笃癃。公乎忽我求,略辨雌与雄。雄赤而雌白,由来不同功。沙合固切似,朋好殊未穷。长年苟不遇,笑杀渭上翁。

——《宛陵文集》卷二十三

这几年以来,尧臣的精力,主要贯注在《新唐书》的编写方面。他曾经作过《诗小传》二十卷,《唐载》二十六卷。其后调入唐书局工作,全是因为这部《唐载》的关系。唐书局之内,正如中国古代的建筑物一样,有一座小小的园庭,工作之余,可以赏心悦目。这一年早春,尧臣有诗:

早春书局即事

蔷薇结旧蔓,夭桃种新红。

伤根桃不死,著架蔓依丛。

要以玩芳物,亦宁负春风。

谁念太行下,移谷学愚公。

——同前

二月中,唐书局的一位刘羲叟,字仲更,在书局种下一株郁李,尧臣又写下一首五古:

刘仲更于唐书局中种郁李

冷局少风景,买花栽作春。

前时樱桃过,今日雀李新。

搦条红蓓蕾,婀娜含雨匀。

旧来蔷薇丛,饶借与近邻。

始移棣萼密,不惭车下榛。

日暮缀书罢,暂赏举杯踆。

——同前

在清明前几天,春雨缠绵,尧臣原想出门访欧阳修,可是刚刚发脚,又感到一阵酸痛,他想还是不去吧。正在踌躇的当中,刘敞送来一首七律,题目是“复雨”两字,尧臣看看诗题虽然是现成的,可是切合当前的情况,信笔和了一首,送给欧阳修。

和刘原甫复雨寄永叔

阶下青苔欲染衣,晴光才漏又霏微。

冲风燕子衍泥去,隔树鹁鸪嗔妇归。

乍阴乍冷将禁火,自开自掩不关扉。

浑身酸削懒能出,莫怪与公还往稀。

——同前

早一年冬天,尧臣的官位是屯田员外郎,嘉祐五年春天,调都官员外郎。欧阳修为尧臣称庆,特地在家置酒,朋友们都来了,大家向尧臣致贺。

主人一面向尧臣祝酒,一面说:“圣俞兄红润满面,果然迁官了,可喜之至。”

尧臣酒已经喝多了,两手高拱,看到欧阳修,连忙道谢:“不敢不敢,可是今天又破费永叔,怎么过意得去呢!”

座上都是旧友,大家向尧臣敬酒,谁也不落后一步。

忽然刘敞站起来,说道:“且慢,我还有一句。”

欧阳修一向知道这一位刘学士是没有多少好话的,眯着眼睛对他说:“原父,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啊呀,好得很呢!”刘敞打一个哈哈,“唐朝有位诗人郑谷,号称郑鹧鸪,又称郑都官。如今我朝有一位梅都官。好极了,诗着实比他好,可是官位,我看官位也就到这里了,不然怎能说得上梅都官?”

尧臣只是笑着,不作声。

大家着实把刘敞训了一顿,可是也总觉得梅都官这个称呼真不坏。至于官位是不是仅止于此,谁会相信刘敞的瞎话呢?

四月里,汴京的流行病正在蔓延。那时在医药方面,虽然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汴京城里有医官院,主持医疗的事务,可是疫病传播开来,一时无法控制。四月十六日刑部郎中江休复病危,尧臣和刘敞同去探病,退出以后,同到刘家休息。休复是他们的好友,危在旦夕,两人谈到朋友们越来越少,都不免一番伤感。

刘敞猛一抬头,觉得尧臣的神色有些不对,连忙拉着他的手腕,给他切脉。古代的知识分子多少懂得一些医道,可是不一定有把握。他想还是早些访医诊断为是,就把这个主张和尧臣说了。

尧臣自己也感到一些不舒服,听到刘敞的话,总还是将信将疑。他准备请一位医师诊视一下。

早几天契丹派遣林牙左骁卫上将军耶律格、崇禄卿吕士林、瑞圣节度使耶律素、东上阁门使张戬来贺乾元节。这是有关邦交的一件大事。十八日赐宴,文武百官全部参加,尧臣当然谈不上在家卧病。当他挣扎着参加宴会,回到汴阳坊的私寓以后,就睡倒了。这一下全家都很惊慌,连忙去请医师珍视。医师切脉以后,把外染看成内感,几剂汤药,暴泻不止,舌枯唇焦,津液都涸上去了。亲戚朋友等前来探望,可是情况逐步恶化,会诊的医师们束手无策。二十五日那天,这一位当代最有名的老诗人离开他的生母清河县太君张氏、妻恩平县君刁氏和四子一女而去世了。

尧臣去世以后,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刘攽都有长诗哭他,录两诗于次:

哭圣俞

昔逢诗老伊水头,青衫白马渡伊流,滩声八节响石楼。坐中辞气凌清秋,一饮百盏不言休,酒酣诗逸语更遒。河南丞相称贤侯,后车日载枚与邹。我年最少力方优,明珠白璧相报投。诗成希深拥鼻讴,师鲁卷舌藏戈矛。三十年间如转眸,屈指十九归山丘,凋零所余身百忧。晚登玉墀侍珠旒,诗老齑盐太学愁。乖离会合谓无由,此会天幸非人谋。颔须已白齿根浮,子年加我貌则不。欢犹可强闲屡偷,不觉岁月成淹留。文章落笔动九州,釜甑过午无馈馏。良时易失不早收,箧椟瓦砾遗琳璆。荐贤转石古所尤,此事有职非吾羞,命也难知理莫求。名声赫赫掩诸幽,翩然素旐归一舟,送子有泪流如沟。

——《欧阳文忠公集》卷八

哭梅圣俞

诗行于世先《春秋》,国风变衰始《柏舟》。文辞感激多所忧,律吕尚可谐鸣球。先王泽竭士已偷,纷纷作者始可羞。其声与节急以浮。真人当天施再流。笃生梅公应时求,颂歌文武功业优,经奇纬丽散九州。众皆少锐老则否,翁独辛苦不能休。惜无采者入名遒,贵人怜公青两眸。吹嘘可使高岑楼,坐令隐约不见收。空能乞钱助馈馏,疑此有物可诸幽。栖栖孔孟葬鲁邹,后始卓荦称轲丘。圣贤与命相楯矛,势欲强达无所由。诗人况又多穷愁,李杜亦不为公侯。公窥穷厄以身投,坎坷坐老当谁尤。吁嗟岂即非善谋,虎豹虽死皮终留。飘然载丧下阴沟,粉书轴幅悬无旒。高堂万里哀白头,东望使我商声讴。

——《临川先生文集》卷九

六月,尧臣的长子梅增奉着尧臣的棺柩归宣城,嘉祐六年正月葬于柏山,欧阳修有《梅圣俞墓志铭》,见《欧阳文忠公集》卷三十三。

这一位杰出的宋代诗人终于在五十九岁这一年离开人世,长眠地下了。诗是有永恒生命的文艺形式,不同的时代当然有不同的风格。从王禹偁开始,宋代的诗歌开始出现自己的面目,但是还没有完全形成。尧臣早年的作品是在西昆诗人钱惟演启发下而创作的。随着时代的演变,他更清楚地认识自己的时代,也更清楚地了解诗歌的使命。他终于熟练地掌握这有力的武器,进行搏斗。他懂得如何运用诗的语言,歌颂自然景象和祖国河山;但是他更沉着地进行政治斗争,打击凶恶的敌人,摧毁虚伪的偶像。他遭到诋毁和诽谤,有时甚至最亲切的朋友对他也不能完全谅解,然而他毕竟完成了他独特的使命。在他的手里宋诗有了特有的风格,不要求和唐诗相同,也就当然和唐诗不同。谁能抹杀宋诗的特征呢?陆游说尧臣“突出元和上,巍然独主盟”,刘克庄称他为宋诗的“开山祖师”,应当是有他们的根据的。是不是这样呢?让这个问题留给后人商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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