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哲学家尼采把人类精神分为两种,一是阿波罗的,一是狄俄倪索斯[1] 的。这两个名称起源于希腊神话。阿波罗是日神,是光的来源,世间一切事物得着光才显现形相。希腊人想像阿波罗恋临奥林普斯[2] 高峰,雍容肃穆,转运他的奕奕生辉的巨眼,普照世间一切,妍丑悲欢,同供玩赏,风帆自动而此心不为之动,他永远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狄俄倪索斯是酒神,是生命的来源,生命无常幻变,狄俄倪索斯要在生命幻变中忘却生命幻变所生的痛苦,纵饮狂歌,争取刹那间尽量的欢乐,时时随着生命的狂澜流转,如醉如痴,曾不停止一息来返观自然或是玩味事物的形象,他永远是生命剧场中一个热烈的扮演者。尼采以为人类精神原有这两种分别,一静一动,一冷一热,一旁观,一表演。艺术是精神的表现,也有这两种分别,例如图画、雕刻等造型艺术是代表阿波罗精神的,音乐、跳舞等非造型艺术是代表狄俄倪索斯精神的。依尼采看,古代希腊人本最富于狄俄倪索斯精神,体验生命的痛苦最深切,所以内心最悲苦,然而没有走上绝望自杀的路,就好在有阿波罗精神来营救,使他们由表演者的地位跳到旁观者的地位,由热烈而冷静,于是人生一切灾祸罪孽便变成庄严灿烂的意象,产生了希腊人的最高艺术——悲剧。
尼采的这番话乍看来未免离奇,实在含有至理。近代心理学区分性格的话和它暗合的很多,我们在这里不必繁引。尼采专就希腊艺术着眼,以为它的长处在以阿波罗精神化狄俄倪索斯精神。希腊艺术的作风在后来被称为“古典的”,和“浪漫的”相对立。所谓“古典的”作风特点就在冷静、有节制、有含蓄,全体必须和谐完美;所谓“浪漫的”作风特点就在热烈、自由流露、尽量表现、想像丰富、情感深至,而全体形式则偶不免有瑕疵。从此可知古典主义是偏于阿波罗精神的,浪漫主义是偏于狄俄倪索斯精神的。
“古典的”与“浪漫的”原只适用于文艺,后来常有人借用这两个形容词来谈人的性格,说冷静的、纯正的、情理调和的人是“古典的”;热烈的、好奇特的、偏重情感与幻想的人是“浪漫的”。人禀赋不同,生来各有偏向,教育与环境也常容易使人习染于某一方面,但就大体来说,青年人的性格常偏于“浪漫的”,老年人的性格常偏于“古典的”,一个民族也往往如此。这两种性格各有特长,在理论上我们似难作左右袒。不过我们可以说,无论在艺术或在为人方面,“浪漫的”都多少带着些稚气,而“古典的”则是成熟的境界。如果读者容许我说一点个人的经验,我的青年期已过去了,现在快走完中年的阶段,我曾经热烈地爱好过“浪漫的”文艺与性格,现在已开始逐渐发见“古典的”更可爱。我觉得一个人在任何方面想有真正伟大的成就,“古典的”、“阿波罗的”冷静都绝不可少。
要明白冷静,先要明白我们通常所以不能冷静的原因。说浅一点,不能冷静是任情感、逞意气、易受欲望的冲动,处处显得粗心浮气;说深一点,不能冷静是整个性格修养上的欠缺,心境不够冲和豁达,头脑不够清醒,风度不够镇定安详。说到性格修养,困难在调和情与理。人是有生气的动物,不能无情感;人为万物之灵,不能无理智。情热而理冷,所以常相冲突。有一部分宗教家和哲学家见到任情纵欲的危险,主张抑情以存理。这未免是剥丧一部分人类天性,可以使人生了无生气,不能算是健康的人生观。中外大哲人如孔子、柏拉图诸人都主张以理智节制情欲,使情欲得其正而能与理智相调和。不过这不是一件易事。孔子自道经验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才算是情理融和的境界,以孔子那样圣哲,到七十岁才能做到,可见其难能可贵。大抵修养入手的功夫在多读书明理,自己时时检点自己,要使理智常是清醒的,不让情感与欲望恣意孤行,久而久之,自然胸襟澄然,矜平躁释,遇事都能保持冷静的态度。
学问是理智的事,所以没有冷静的态度不能做学问。在做学问方面,冷静的态度就是科学的态度。科学(一切求真理的活动都包含在内)的任务在根据事实推求原理,在紊乱中建立秩序,在繁复中寻求条理。要达到这种任务,科学必须尊重所有的事实,无论它是正面的或反面的,不能挟丝毫成见去抹煞事实或是歪曲事实;他根据人力所能发见的事实去推求结论,必须步步虚心谨慎,把所有的可能的解说都加以缜密考虑,仔细权衡得失,然后选定一个比较圆满的解说,留待未来事实的参证。所以科学的态度必须冷静,冷静才能客观、缜密、谨严。尝见学者立说,胸中先有一成见,把反面的事实抹煞,把相反的意见丢开,矜一曲之见为伟大发明,旁人稍加批评,便以怒目相加,横肆诋骂,批评者也以诋骂相报,此来彼去,如泼妇骂街,把原来的论点完全忘去。我们通常说这是动情感,凭意气。一个人愈易动情感,凭意气,在学问上愈难有成就。一个有学问的人必定是“清明在躬,志气如神”,换句话说,必定能冷静。
一般人欢喜拿文艺和科学对比,以为科学重理智而文艺重情感。其实文艺正因为表现情感的缘故,需要理智的控制反比科学更甚。英国诗人华兹华斯曾自道经验说:“诗起于沉静中所回味得来的情绪。”人人都能感受情绪,感受情绪而能在沉静中回味,才是文艺家的特殊修养。感受是能入,回味是能出。能入是主观的、热烈的;回味是客观的、冷静的。前者是尼采所谓狄俄倪索斯精神的表现,而后者则是阿波罗精神的表现,许多人以为生糙情感便是文艺材料,怪自己没有能力去表现,其实文艺须在这生糙情感之上加以冷静的回味、思索、安排,才能豁然贯通,见出形式。语言与情思都必经过洗刷炼裁,才能恰到好处。许多人在兴高采烈时完成一个作品,便自矜为绝作,过些时候自己再看一遍,就不免发见许多毛病。罗马批评家贺拉斯劝人在完成作品之后,放下几年才发表,也是有见于文艺创作与修改,须要冷静,过于信任一时热烈兴头是最易误事的。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成熟的“古典的”文艺作品特色就在冷静。近代写实派不满意于浪漫派,原因在也主张文艺要冷静。一个人多在文艺方面下功夫,常容易养成冷静的态度。关于这一点,我在几年前写过一段自白,希望读者容许我引来参证:
我应该感谢文艺的地方很多,尤其它教我学会一种观世法。一般人常以为只有科学的训练才可以养成冷静的客观的头脑。……我也学过科学,但是我的冷静的客观的头脑不是从科学而是从文艺得来的。凡是不能持冷静的客观的态度的人,毛病都在把‘我’看得太大。他们从‘我’这一副着色的望远镜里看世界,一切事物于是都失去它们的本来面目。所谓冷静的客观的态度就是丢开这副望远镜,让‘我’跳到圈子以外,不当作世界里有‘我’而去看世界,还是把‘我’与类似‘我’的一切东西同样看待。这是文艺的观世法,也是我所学得的观世法。
我引这段话,一方面说明文艺的活动是冷静,一方面也趁便引出做人也要冷静的道理。我刚才提到丢开“我”去看世界,我们也应该丢开“我”去看“我”。“我”是一个最可宝贵也是最难对付的东西。一个人不能无“我”,无“我”便是无主见,无人格。一个人也不能执“我”,执“我”便是持成见,逞意气,做学问不易精进,做事业也不易成功。佛家主张“无我相”,老子劝告孔子“去子之骄气与多欲”,都是有见于“执我”的错误。“我”既不能无,又不能执,如何才可以调剂安排,恰到好处呢?这需要知识。我们必须彻底认清“我”,才会妥贴地处理“我”。
“知道你自己”,这句名言为一般哲学家公认为希腊人的最高智慧的结晶。世间事物最不容易知道的是你自己,因为要知道你自己,你必须能丢开“我”去看“我”,而事实上有了“我”就不易丢开“我”,许多人都时时为我见所蒙蔽而不自知,人不易自知,犹如有眼不能自见,有力不能自举。你本是一个凡人,你却容易把自己看成一个英雄;你的某一个念头,某一句话,某一种行为本是错误的,因为是你自己所想的、说的、做的,你的主观成见总使你自信它是对的。执迷不悟是人所常犯的过失。中国儒家要除去这个毛病,提倡“自省”的功夫。“自省”就是自己审问自己,丢开“我”去看“我”。一般人眼睛常是朝外看,自省就是把眼光转向里面看。一般能自省的人才能自知。自省所凭借的是理智,是冷静的客观的科学的头脑。能冷静自省,品格上许多亏缺都可以免除。比如你发愤时,经过一番冷静的自省,你的怒气自然消释;你起了一个不正当的欲念时,经过一番冷静的自省,那个欲念也就冷淡下去;你和人因持异见争执,盛气相凌,你如果能冷静地把所有的论证衡量一下,你自然会发见谁是谁非,如果你自己不对,你须自认错误,如果你自己对,你有理由可以说服人。
从这些例子看,“自省”含有“自制”的功夫在内。一个能自制的人才能自强。能自制便有极大的意志力,有极大的意志力才能认定目标,看清事物条理,征服一切环境的困难,百折不挠以抵于成功。古今英雄豪杰有大过人的地方都在有坚强的意志力,而他们的坚强的意志力的表现往往在自制方面。哲学家如苏格拉底,宗教家如耶稣、释迦牟尼,政治家如诸葛亮、谢安、李泌,都是显著的实例。许多人动辄发火生气,或放僻邪侈,横无忌惮,或暴戾刚愎,恣意孤行,这种人看来像是强悍勇猛,实在最软弱,他们做情感的奴隶,或是卑劣欲望的奴隶,自己尚且不能控制,怎能控制旁人或控制环境呢?这种人大半缺乏冷静,遇事鲁莽灭裂,终必至于偾事。如果军国大政落在这种人的手里,则国家民族变成野心或私欲的孤注,在一喜一怒之间轻轻被断送。今日的德意志和日本不惜涂炭千百万生灵,置全民族命脉于险境,实由于少数掌政权者缺乏冷静的头脑,聊图逞一时的意气与狂妄的野心,如悬崖纵马,一放而不可收拾。这是最好的殷鉴。人类许多不必要的灾祸罪孽都是这种人惹出来的。如果我们从这些事例上想一想,就可以见出一个人或一个民族在失去冷静的理智的态度时所冒的危险。
一个理想的人须是有德有学有才。德与学需要冷静,如上所述,才也不是例外。才是处事的能力。一件事常有许多错综复杂的关系,头脑不冷静的人处之,便如置身五里雾中,觉得需要处理的是一团乱丝,处处是纠纷困难。他不是束手无策,就是考虑不周到,布置不缜密,一个困难未解决,又横生枝节,把事情弄得更糟。冷静的人便能运用科学的眼光,把目前复杂情形全盘一看,看出其中关系条理与轻重要害,在种种可能的办法之中选择一个最合理的,于是一切纠纷困难便如庖丁解牛,迎刃而解。治个人私事如此,治军国大事也是如此,能冷静的人必能谋定后动,动无不成。
一个冷静的人常是立定脚跟,胸有成竹,所以临难遇险,能好整以暇,雍容部署,不至张皇失措。我们中国人对于这种风格向来当作一种美德来欣赏赞叹。孔子在陈过匡,视险若夷,汉高伤胸扪足,史传都传为美谈,后来《世说新语》所载的“雅量”事例尤多,现提举数条来说明本文所谈的冷静: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色不变,谓文度曰:“晋阼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悦,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归。”众人即承响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定朝野。
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遽走避,不遑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
这些都是冷静态度的最好实例。这种“雅量”所以难能可贵,因为它是整个人格的表现,需要深厚的修养。有这种雅量的人才能担当大事,因为他豁达、清醒、沉着,不易受困难摇动,在危急中仍可想出办法。
冷静并不如庄子所说的“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但是像他所说的游鱼从容自乐。禅家最好做冷静的功夫,他们的胜境却不在坐禅而在禅机。这“机”字最妙。宇宙间许多至理妙谛,寄寓于极平常微细的事物中,往往被粗心浮气的人们忽略过,陈同甫所以有“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的嗟叹。冷静的人才能静观,才能发见“万物皆自得”。孔子引《诗经》“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二句而加以评释说:“言其上下察也。”这“察”字下得极好,能“察”便能处处发见生机,吸收生机,觉得人生有无穷乐趣。世间人的毛病只是习焉不察,所以生活枯燥,日流于卑鄙污浊。“察”就是“静观”,美学家所说的“观照”,它的唯一条件是冷静超脱。哲学家和科学家所做的功夫在这“察”字上,诗人和艺术家所做的功夫也还在这“察”字上。尼采所说的日神阿波罗也是时常在“察”。人在冷静时静观默察,处处触机生悟,便是“地行仙”。有这种修养的人才有极丰富的生机和极厚实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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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编者注:现一般译为狄俄尼索斯,下同。
[2] 编者注:现一般译为奥林匹斯,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