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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申报周刊》的青年读者(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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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敬

朋友:

前年夏天我到日本去旅行,最使我感动而至今仍眷恋不忘的是在东京明治天皇神宫所见到的一幅景象。那是一个天清气爽的早晨,明治神宫在一座广大的松柏参天、鸦默雀静的园子里巍然兀立,前面横着一条洁净无尘的柏油大道。一队又一队的青年学生趁这条路上学去,走到神宫面前时,都转身向神宫脱帽深深地一鞠躬,然后再继续走他们的路。成群的固然如此,就是单独的行人走到神宫面前对于这一项顶礼也丝毫不苟且。看他们的面容是那样严肃沉着,想来不是一种虚文繁礼,而真是中心敬仰的流露。那时节,我忘记国家的界限,不知不觉地对日本人所表现的这种精神肃然起敬,心里想,日本人究竟不是一个可以轻视的民族。

这种感想常存在心里,一直到去年2月26日的日本政变,才受一种出于意外的动摇。那几天的报纸已不在手边,但是经过的大概我还约略记得。2月26日那天早晨有一批青年军人同时分途闯进几位国老元勋的住宅去行所谓“清君侧”的壮举。他们闯进以清廉著名的首相冈田的房里,冈田夫人跪地央求他们饶了冈田,让他报效国家,而他们却悍然不顾,把他像宰猪屠狗的杀死了。他们闯进高桥老藏相的房里,老藏相头上耸着八十余龄老叟的白发,面上横着为国家任劳任怨所得的皱纹,向他们瞪着哀怜的眼睛,他们也悍然不顾,把他像宰猪屠狗的伤害了。同时他们用同样的残酷的方法杀害了许多其他国老元勋。据后来的报告,说冈田幸而没有死,但是代冈田而死的松尾面貌活像冈田,行刺者是把他认作冈田杀死的,所以在道德上的意义,他们杀松尾是与杀冈田无殊。当时我看到这种消息,我也忘记国家的界限,对这些被难者表示真挚的同情,同时也觉得日本固有的可宝贵的虔敬精神到现在像是逐渐衰落了,不免有些惋惜;心里又想,如果那次的凶杀能代表现代日本的特殊精神,日本也就不复是一个可畏的民族了。

那两种很强烈的相反称的印象近来常在我心中盘旋。它们使我深刻地感觉到“敬”一个字所代表的情感对于一个民族或一个人的重要。我想,无论是一个民族或是一个人,如果心里没有“敬”的情感,决不会有伟大的成就。我不能仔细用逻辑说明这层道理,这也许仅是我的一种直觉,也许是历史传记把无数古今伟大人物的经验在我心中所积累成的总印象。

提起“敬”,我想到摩西率领六十万犹太人从埃及步行九十余天到西乃山对着山巅的云雾雷电,膜拜他们的尊神耶和华,战战兢兢地受他们的十诫;我想到从前过红海时所望见的天方教徒,在炎天烈日之下的空旷荒野的沙漠里,默默向麦加城俯身合掌祷祝。这种宗教情绪是最原始式的“敬”,而现代人所鄙视的迷信。但是这种迷信的意义是值得深长思的。靠着它,许多原始民族在忧患艰难中很自信地向前挣扎,维持他们的永久生命;靠着它,人类不甘与其他动物同自封于饮食男女的满足,而要悬一个超于人类的全善全能的理想,引导他们,鼓励他们作向上的企图,“敬”不是别的东西,它就是人类的一种自然的向善向上的情感。心里觉得一件东西可尊贵,觉得它超过于自己所常达到的限度,而值得自己去努力追求,于是才对它肃然起敬。

敬的情感在宗教之外又表现于英雄崇拜。提起它,我想起斯巴达王列奥尼达以三百人的孤军死守德摩比利山峡,抵抗几十万的波斯大军,宁可全军覆没,不愿放弃他们的职守。后来希腊诗人在山峡旁纪念碑上题着一句简单而深刻的铭语:“过路人,请告诉斯巴达人,因为服从他们的命令,我们躺在这里。”我想象到这句话所说的英雄事迹在每个希腊人的心中所引起的虔敬,所提起的勇气。这三百人死了,那几十万波斯大军也终竟没有征服希腊,希腊人的生命就靠着这一点虔敬,这一股勇气做了救星。历史上同样的实例不胜枚举。每个国家在新兴时代都有些民族英雄盘踞在一般民众的想象里,使他们咏歌赞叹,使他们奉为模范,追踪仿效,把生命的价值与荣誉永远保持下去。凡是原始时代的史诗都是对于民族英雄的虔敬崇拜的表现。希腊民族的阿喀琉斯,日耳曼民族的西格弗里,法兰西民族的查理大帝都是著例。这些民族的蹶兴,原因固不止一种,他们各有几个民族英雄成为国人的中心信仰与一国特殊精神的结晶,这一层恐怕比任何其他原因都较重要。史诗时代的英雄崇拜在今日固已过去,这是宗教神话的衰落与德谟克拉西精神的兴起所必有的结果,所以在今日谈英雄崇拜不免引起顽固腐朽的讥诮。但是事实最雄辩,骂英雄崇拜的德谟克拉西派与普罗派的人们实际上自己也还在很虔敬地崇拜英雄。倘若不然,谁去要卢梭进先贤祠?谁去替华盛顿立纪念坊?谁去替列宁造铜像?谈到究竟,历史是几个伟大人物造成的。他们特立独行,坚苦卓绝地战胜环境困难,实现他们的理想,留给我们无穷的恩惠。无论他们是政治上的人物像华盛顿和列宁,宗教上的人物像释迦和耶稣,学术上的人物像苏格拉底和孔子,都是值得我们虔诚膜拜的。一种伟大的精神在人间能不朽,就全靠这一颗虔敬的心。“敬”是对于生命最有价值的东西的眷恋,人类到失去虔敬情感的时候,就不会作向上的企图,使生命成为一种有价值的东西了。

虔敬的心到处可以表现。站在一座雄伟峭拔的高峰前,你的心里猛然迸出惊赞;读过一篇情感真挚表现完美的文艺作品,你不由自主地受感动;看到一只老麻雀从树顶上跳下来和一条猛犬拚命,营救它的雏鸟,像屠格涅夫在一首散文诗里所描写的,你心里佩服它的慈祥与勇敢,这都是虔敬的流露。一个人可以敬他的人性和人权,敬他的恩人和良师益友,敬他的责任,敬他的事业,敬他所有的一颗虔敬的心。有天良的人都必有一颗虔敬的心,到失去这颗心时,他的天良必先已丧尽,人其名而兽其实了。

中国先儒也常以主“敬”教人,但是到末流,“敬”变成道学家的一种拘束。“敬”本是良心的自然流露,在外表所看得出来的是“礼”。一部《礼记》和一部《仪礼》可以说是先儒想把“敬”的表现定成一种条文,把“敬”加以公式化或刻版化。“敬”是精神,“礼”是形骸。他们以为精神可以借形骸而维持其生命,其实形骸虽存,精神可以不存在。借重形骸,结果往往使人逐渐忘去它所应表现的精神,而形骸也变成空洞累坠。“敬”由“礼”而流为拘束的原因即在此。举一个很浅显的例:向总理遗像鞠躬读遗嘱,本来应该是一种虔敬的表示,现在一般行政人员和学生们举行这种礼节时,心里大半没有丝毫虔敬的念头,就不免嫌它是一种拘束了。

我常替我们现在的中国民族担忧,我觉得我们现代中国人,无论老少,都太缺乏真挚的虔敬心。中国人本来是一个最不宗教的民族,不过在已往几千年中我们却也有一个中心信仰,而对于它也怀着一种虔敬。我们曾经敬仰过忠孝节义的美德,我们曾经敬仰过在政治学术文艺各方面有伟大建树的人物。在现代,这些似乎都已变成被唾弃的偶像了。我们的心中变成很空洞的,觉得世间似乎没有一个人、一件东西或是一种品格值得我们心悦诚服地尊敬。根本上我们就已经失去一颗虔敬的心,一件奇耻大辱不能使我们感到羞耻,一个伟大人物的嘉言懿行不能使我们感发兴起。在种种方面我们都贪苟且,做官苟且抓钱,办外交苟且妥协,守防地苟且降屈退让,过毒窟妓院苟且贪一时的感官快乐……这种种“苟且”都是虔敬心丧失的铁证。文学是民族精神的最直接的表现,而现在中国最流行的文学是幽默诙谐讽刺,是无聊的感伤,是不负责任的呐喊。它所表现的是一副憨皮笑脸的态度,虔敬站在它旁边自然显得迂腐了。

朋友,你想想看,世间哪一件伟大的事业是憨皮笑脸的态度可以产生出来的?哪一个民族或则哪一个人心里不敬仰一种高尚的理想而能作向上的企图?在这憨皮笑脸的世界中,小心提防受他们的传染,时时读伟大人物的传记,滋养你那一颗虔敬的心啊!

光潜

载《申报周刊》第2卷第2期,193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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