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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编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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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一日的天气

蒋萃

虽然是夏的季节,可是仍像春令的天气。

看罢!今天早晨,每秒六公尺左右的东南风吹过来,着实有些凉意。到公园里吸取新鲜空气的小姐们,还披上春装的外套呢。温度表告诉我们:今天的最低温度(正常天气的最低温度在每天早晨五,六时左右),只摄氏表十二度半(华氏五十四度半)。太阳也披上了一层薄薄的丝绢似的卷层云(cirro-stratus)间卷云(cirrus,此等云最高)。虽然仍能射出伟大的光茫,但热力是不足以肆威了。有时还套上一个五彩灿烂的大环——日晕(solar halo,最高的云为冰针密集而成,日晕是日光经冰针屈折所致)。

太阳渐渐近天顶,天空也渐渐由灰白而变成蔚蓝了。云儿也渐归消失,尚余留着几丝卷云,点缀在碧蓝的苍天,正是暴日肆虐的时候了。温度表里的水银柱尽是向上爬。小姐们也卸下外套,薄薄的一层衣衫赶走了春意。

下午四时半,水银柱已升到了今天的最高点;指示给我们的读数,已经是摄氏二十五度九(华氏七十八度五),和早晨的最低点比较比较,较差有十三度四呢。这最高和较差都创了本月二十天以来的新纪录。去年今天的温度:最高二十七度三,最低十九度四,二十四小时平均二十二度八。

太阳向地平迈进,大地渐被黑暗所笼罩。同时星光也为浓幕所蒙住,这浓幕称为高层云(alto-stratus,中级云,低于卷云)。天气似乎有变的趋势。果然,晚上九时十分左右,凭空来一阵狂飙,数秒钟内,风向由东南而变为西北,风速自每秒二公尺增至十二公尺,气压骤升1m.m,约一刻钟内渐归静止。

一个童子军教育的工作者

郑昊樟

离开了办公厅又想起今天是星期四了。

十多年来从做一个小团员直到现在当一个团长,每逢星期四,自己就会发生一种畅快的感觉;我相信“星期四”这三个字在每个团员的心坎里,也一定划上很深刻的痕迹!

回到家里还未到晚膳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瞑想,问题又趋向健儿训练问题的身上来了。

我们的一群都相信中国需要一个轰轰烈烈的青年运动,而我们自己从小就都受过童子军训练的,我们觉得真正的童子军教育中国正迫切地需要着。可是今日的中国童子军却需要加以改造,因此我们决心干些改造与建设的工作。虽然我们这一群分散在各地,但我们相信事业终会成功的。

议到自己团部的三年计划,虽然不能全部依着计划去进行,但至少已经树立了一个新的姿态:创立了学校兼社会的童子军团,开辟了一团兼施幼童军童子军青年服务军训练的制度。

食过了饭,向团部走去,离开团部不到十公尺,团员们激昂的歌声,已经打进我的耳鼓了。前进!前进!童子军是永远站在时代的前头的。

跑进团部办公室,桌上摆着狮队第五号送来的行善报告,马队的小队报告书,狼队队长制成的上海市重要医院分布图。

七时三十分我们正式开始歌唱的训练。领导者是一个副队长,他是民众歌咏班的干部人员。我们的歌曲注重雄壮有力的音调,我们要使每个团员至少能唱二十支歌曲,而且能转教别人。音乐感人的力量,谁也不能否认,今日的中国正需要激昂有力的歌调来提醒沉迷着的民族意识,靡靡之音已是时代的落伍者了。

第二课的时间开始了。冯副团长——铁路局的无线电主任——担任高级训练,教的是气象。徐老夫子是我们从前的团长,在工部局卫生处工作,今晚担任中级队的救护训练,江巡官在铁路上任警官,每星期四晚必从老远的麦根路赶来,今晚担任初级队的训练,讲述党国旗的历史和使用法。还有幼童军由冼君担任,他在财政部任职,今晚担任观察训练。新近招来的一群新团员由李先生负责个别谈话,他在教育会办事,也是本团前任的团长。

工作分配好了,回到办公室开始排列星期日上午的活动。高级队决定这星期日来一个黎明集合,幼童军举行一次郊叙。图书部的杨主任是一家报馆的职员,他的工作很繁重,还兼办团员储蓄的事务;他和我商量接收赵先生——一个将赴英国任教职的同志——寄存图书的办法。我们这图书部收集青年训练的书可也不少了,中国,英国,美国的童子军图书可以说收集得还可以。我们预备多搜集青年训练的书籍,将来建立一个健儿教育图书馆。

训练的时间完结了。使全体兄弟们再集合起来,报告些团务和星期日的活动,询问一下各队活动的情形,最后就来了一个有趣的游戏结束了今晚的集会。

散队以后,分别与狮队第九号和狼队第三号谈话,前者对卫生已比前讲究,后者的思想也较昔进步。办公室里的工作还是继续下去,先把各方的来信批复了,再和干部人员商量团务,审查队长们主办的壁报稿子;同时各股的干事也在紧张地工作。这样非把工作告一段落,人们是不肯离开团部的。

当我们踏出团门的时候,素称神秘之街的北四川路的行人也减少了。可是舞场中的音乐却正在热烈地演奏,在屹立着的标准钟告诉我们这时已将子夜了。

我所经过的五月廿一日

黄炎培

今天最大的工作,就是为《大公报》写星期论文。我才从四川回来,不过十天光景,各方面要我书面或口头报告四川状况的太多了。《大公报》胡政之先生还亲自来要求,老实说,只须时间和精神允许,我倒是很乐意的。因为想到吾们对于国家,除了一张嘴,一枝笔,很少贡献哩。昨夜就来一个设计,尽今天上半天,找一个适当场地,抛却一切,完成这件工作,因为下午二时,就是这篇文章最后交卷期限。

我的日常生活,有一点很感觉痛苦,就是一方面流动得厉害,不是访友,便是友访。不是招人来赴会,便是被人招去赴会。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而一方面又须澄清了脑海来写文章,往往落笔没有写成几个字,客人来了,电话来了。自从坚决遵守不打诳语的戒律,明明“在”,总不愿说“不在”,等到打罢招呼,脑海里东西早已不知去向了。大概这一类损失,统计下来着实不少。所以经验告诉我,你要是限期交卷的,非设法离开现在环境不可。

可是我有三个机关,任你拣哪个,你要是坐下来,不到半个钟头,定会有客人和电话来找你的。今天出其不意,我去躲在浦东同乡会里,把我三十多年老朋友张伯初的办公桌来利用一下。就算我对不起一班相识也许不相识的朋友,临时宣告了几个钟头的某人失踪。

居然那篇文章告成了。题目是《从四川想到全国》。我向来写文章的方法,先把全篇大旨,和每段主意,首尾怎样穿插照应,都想清楚,写在小小纸片上,然后把每段应用的材料,搜集到足够的程度,然后动笔。大约动笔以前功夫至少要占百分之五十,到动笔时,至多占百分之五十罢了。这篇文字,在我纸片上写的,开头两段:一段是写四川天产的美富,一段是写四川民生的痛苦,接下来提出三个口号:一、合作,二、开放,三、统制。接下来两件事实:一、峨眉山的猴,二、雷马屏峨的猓猡。接下来辟救国不救民的谬论,末了,还提出最近我所察觉的三种普通心理,做吾文的总结。到脱稿时统计约算全文有两千四五百字。

把其中最惊人的人吃人消息录在下边:

三月二十一日《复兴日报》载中央社稿:“松潘半边街居民陈氏,自杀其八岁亲生女而食。不久该妇亦病饿而毙。沿途数百里内,人血及白骨与饿死者,填满沟壑。”

三月二十四日《新蜀报》载万源通讯:“三月一日闻曹家沟某家七人,饿毙四人,余亦气息奄奄。有远地逃荒饥民经过其地,一并被杀,分割炙食无余。”

三月一日《新蜀新闻》载巴中特约通讯:“西区恩阳河旧小学校校址内,栖满灾民,生机断绝。将奄奄待毙之一丐,由饿极之难民,未俟气绝,竟就割肉煮以充饥。”

《报务旬刊》第二十三期万源通讯:“县城东门外春坪坝饥民常十百成群,煮活人及死人以食。鸡河坝人民曾杀匪八人食之。”

吾还愿把我《留告四川青年同学书》中一段话附带写在下面:“……诸君啊!吾们大家想,假使你我亲爱的父母妻子兄姊弟妹,陷在这数目字中间,你我将怎样呢?‘同胞’,‘同胞’他们不就是吾们父母妻子兄姊弟妹么?(怕实际上诸君的父母妻子兄姊弟妹在内的不是没有吧!)如今造成满地饥民,连日报载有吃死人的,有吃泥巴的。吾不知此一刻钟内有多少人在将死未死?不知吾写这篇文章几点钟内又死去了多多少少?诸君此时居然还有机会读书,诸君读的书,不还是政府从将死未死的老百姓身上征到全年赋税六千七百多万圆中间划出一部分办学校,聘教师教诸君的么?究竟诸君读了书,还想作什么用呢?校舍的辉煌,是代表老百姓的血光,讲堂的粉笔,是代表老百姓的枯骨,吾们还忍心读了书去谋个人立大功名,发大财么?这几千万尸窖中的同胞,算了。还有几千万将死未死,他们希望谁去救呢?诸君,滴几点眼泪,无论那么热,是不够的。说几句空话,无论那么动听,是无用的。……”

我在今天这篇文章里,还写着:“吾观察现时人物的三种普通心理:(一)人人求好。但这‘好’须我做的。若你做得好,或比我做得更好,那不容许的。(二)人人求办法。但这办法,固然为国家民族计,至少也须无害于我和人的,最好须有利于我和人的。(三)人人求人才。但此人才须为我用的。若不为我用,尽管为国家用,还是没有这人才的好。”

末了,还说:“此行结果……编一小册,名曰《蜀道》,不日付印。吾在蜀言蜀罢了。吾所言者,岂止蜀哉?岂止蜀哉?”

过午,吾文写完。交去了。吾就到家里去,举行先母生日祭。说到“祭”,我已经成家的儿女没有一家举行的了。就是我的夫人,还是恭恭敬敬地不肯废弃她的老规矩。我的见解,原来“祭”,不过纪念被祭者的一种仪式。如果对被祭者真有浓烈的情感,无论用何仪式,都有意义。若是没有情感,无论仪式怎样用到,毫无道理。今天祭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在四十二年以前过去的。生前绝顶聪明,惹得各位家长极端欢喜。过去时仅约三十二岁。就生了我和我的两个妹子。咳!吾小时吾母亲怎样抱我,哺我,欢喜时怎样疼我,我顽性发作时,怎样责罚我,五六岁时,怎样教我识字,教我读书,吾父终年游幕在外面,信来时,怎样教我看信,怎样教我写信,乃至吾母怎样得病,怎样病危,怎样死,怎样死而后苏,还颤着声音,问几个儿在哪里,终于怎样死,怎样殓,清清楚楚,没有一丝一毫不永永镌刻在吾脑海里,可怜当时抚棺号哭的孤儿,在糊里糊涂中,已变了五十九龄半老的老人了。倘使吾母忽然归来,我立刻变做小孩,投入我母的怀里,还要我母抱我,还要我母把乳喂我,我不顾一切了,我永远抱着吾母,跟着吾母去了。吾一切一切都不顾了。

文章写罢,吾母亲祭罢,吾疲乏极了。吃了饭,上床便睡。

三时半到办公处料理各地信件,自来奶发明者胡汀云来,航空家朱介方来,表弟沈本强来,时间长短不等,各把所要谈的话谈罢而去。

六时半俞颂华、马荫良招餐功德林,同席陈陶遗、黄溯初、赵淳圣、赵叔雍、陈赓雅。赓雅旅行家,善写游记,是一位很有期望的青年呀。余皆我老友,叔雍初从华北归来。溯初家在温州,大谈天台雁岩游程。

同时还偕江问渔、扬卫玉等招待程柏庐、李廉方等青年会会餐,吾只得找一相当时间,赶快放弃了功德林,跑上青年会九楼,共同周旋一下。吾本大大不赞成同时吃两餐以上,把口腹来当做酬应,无如柏庐辈明天就要走,而颂华等又约定在先,终于无法避免。

九时半到家写了日记便睡。

这是我一天的日记。我绝对忠实地写出来,公开地给欢喜看我文字的朋友们看。完了。

关饷

敬言

“关饷啦!”

分队部的姚玉山还没跨进门就这样大声嚷着。

“真的吗?你别又骗人。”门岗汪铭来有些不信。

“这次是真的,队长叫你们巡长马上去领。”姚玉山说着话走进我的卧室,含笑把命令交给我,说了几句话,便到“棚子”里找熟弟兄谈天去了。

我把命令拆开来一看,果然写着:

“着该警长迅即来队具领四月份饷,勿误。”

我的心一松,但立刻又一紧,我知道又要受一些头昏脑胀的罪了。

为了近几天害着些小病,忍痛化了两角大洋黄包车钱,由分队部那里领到了创痕遍体的饷银。

在车上,我无意识地摸了摸武装带下鼓着的衣袋,无意识地想:“这一百多块钱要是只给三四个人分用,多好!”

到了所,弟兄们不用召集已都拥挤在我的卧室和卧室外的讲堂里。他们明知道至少得一小时后才能拿到自己那可怜的一份;但他们都愿意等待着。

“咳!不关饷,盼关饷,关了饷,还不是到手就光。”

“我知道:我那一份儿除去训练队的伙食跟别的一些乱七八糟底花样,剩下的还不够付房钱。”

“不关倒好,要账的上门有话对付,关了呢,唉!真叫人糟心。”

“……”

这些话,在我的耳朵里已不知进去过多少回,因此也就消失了反应。我只是低着头,一回儿蘸蘸墨,一回儿拨拨算盘珠子,一回儿看看伙食单,一回儿又瞅瞅分队部带来的各项扣除账目。手、眼、脑同时在活动。

“啊!”写到杨祖寿的饷单,我忍不住放下笔喊了出来,“在训练队的名堂,这次更多了,你们看,这么长长的一行。”

于学文朱本成探过头来看着我面前那张还没算好的饷单,朱本成轻声念着:

“储金一元,恤金一角八分,预支五元,伙食四元八角三分,请赵学德两角五分,训练队胶鞋七角五分,被单七角,洗澡一角,日记簿……”没念完他就急声说:“这怎么办呢?刚才他女人听说关饷,还对我说,杨祖寿的饷叫我拿了送给她,她等着要买米的。”

“你别急,让我算算看,究竟能剩多少?”

我又抓起笔,算了一回,结果是:“实发一元九角七分。”

“他还比邓道明多些呢,邓道明只剩八角二分。”

“不错的,老邓家里母亲病得很重,来信要钱,他问队长借了八块钱。”汪鸿宝同情地解释着。

账终于算清,饷单终于都写好了,我把袋里的钱统统掏出来堆在桌上,又叫李学贵去换来了五块钱角票,一块钱铜板,于是我开始发饷:

嘴也加入活动了:喊着领饷人的名字,解释着扣除的名称,告诉着实发的数目。

卧室中的弟兄跟桌上的钱钞渐渐在减少,桌上还剩着几十元的时候,弟兄已一个都不在,我像透过气来似地伸了个腰,把扣下的伙食钱拿开,把自己的一份仔细一数,凑巧是十元零一角。

“一月不如一月了。”刚透过来的气又回塞在烦恼的肚子里。

懒懒地立起身,在左边衣袋里摸出自己的皮夹,正想把那些钱好好地装在里面,门帘一动,邓道明悄悄地进来,悄悄地站着,瞧着我的在塞皮夹的手。

“有什么事?”

看神色我知道他必有所求,果然,他立刻堆起不自然的笑容,吞吞吐吐地说:

“巡长,你能在存伙里借三块钱给我吗?这回我只关到……关到几毛钱,不够用……”

“存伙?存伙是预备买米面的,要是都借出去,大家吃什么!你还是问别人想想办法吧。”

我的话是实在的,因之他不能再说什么,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突然,隔壁棚子里传来于学文的粗暴的喉咙:

“……不给不行!你凭良心说,这钱该给不该给?今天就是要你给!”

这家伙有个楞筋儿,怕他闹出事来我赶紧走过去。

“吵什么?有话不会好好说吗?”

于学文手向低着头的马庆玉指了指,用了小一些的声音说:

“巡长,不是我着急,他该我两块钱,答应关饷一定给,刚才问他要,他又说要等下次关饷了。本来,自己弟兄,晚给早给,也没什么关系,谁晓得越穷越倒霉,前天我的表弟打家里不言不语地来了,说是要找事。巡长,你是明白人,现在世界上哪还有我们老粗吃的饭!住下去当然更不得了,所以我揣摩着还是凑几个盘缠打发他回去的好。……”

听他说得入情入理的,我倒不好意思责备他,我转脸对着马庆玉。

“马庆玉,好借好还,你还给他不完了吗?”

可是他抬起头来愁眉苦脸地说:

“不是我不肯还,实在因为我女人生病到现在还没好,钱化了不少,怎样也捣不过来。”

我不忍过于逼迫他。

“这样吧,你先给他一块,那一块下次关饷再给。”

他颤抖着手在腰里掏出一张钞票,递给于学文。

“对不起你了,下次关饷一定给。”

“一定!要不是巡长……”

我回到卧室却见李学贵站在那里:

“杨祖寿女人来领饷,现在外面等着。”

“哦,叫她进来吧。”

李学贵出去,一回儿就进来了杨祖寿的女人,灰白脸,蓬松着头发,怀里抱着个孩子。

“巡长,杨祖寿的饷还剩多少?”

“他的饷剩得有限,不过一块多钱吧,已经交给朱本成了,他没给你吗?”

她并不回答我,却又问:“交给了朱本成啦?”

“是的,你问他要去吧。”

她点点头,脸显得更灰白,默默地走了出去。

没有多时,我忽然听见窗外有女人的哭声,哭得很凄惨,渐哭渐远。

正想出去问,李学贵又进来:

“杨祖寿女人刚才一出局子门就哭,她说家里不但没有米,连火油都没有一些了。关饷剩的一块多钱朱本成又不肯给她。”

“他为什么不给?”我恨恨地。

“也难怪,杨祖寿欠朱本成五块钱,已经好几个月了,朱本成女的快要做月子,等钱用,这一块多钱怎么肯给她呢。”

“哦!”我觉得头有些昏,便倒在铺上想养养神,忽然汪铭来送进两封信来。

“巡长,信。”

接过来一看:一封是家里的,一封是南京吴锦城寄来的,先看家信:

“胞兄:收房租的已来了四次,我和嫂嫂都急得要哭,米也没有了,父亲非常暴怒,怪你十几天没回来,无论如何,你要设法十五元……”

我随手把信扔在枕边,拆开吴锦城的信,想看:他在南京谋事究竟怎样了?或者会给我一些欣慰?

“……张公现任县市行政讲习所××主任职,须三数日后始能到外省就事,张公拟将弟暂行荐出,何日实现尚难逆料,请兄代弟暂借大洋五元寄下,以救燃眉……”

我又随手把信扔在枕边,拉过被角盖着肚子,便昏昏地睡了过去。

五月廿一日

黄警顽

是日天气清和,黎明即起,披衣叠被,上马桶,冷水面,漱口,早操,读经,写字,与家眷聚餐时,并商量菜单,及一日生活的计划。七时半阅读《大公报》、《立报》、《时代报》、《世界晨报》,载有内政部因以国人名字,恒一人数称,致发生法律问题时,或因规避,或起误会,现已拟定办法,每人只许一名一号;但是我意:这种办法还嫌不够,因为问尊姓大名,还得要问台甫大号,还是多了麻烦。我主张名号一致。姓名只有一个,以户籍登记为限。八时与我妻柏静如女士一同出发,在老北门分袂,各自工作。我先往江海关码头送菲侨考察团,王泉笙陈慕华等九人赴厦,随赠《东方杂志》及各人题字数张。并悉菲当局又颁苛律,禁患砂眼者入境,望赴菲侨胞应先就医生检验,免为原船遣回,徒劳往返。又悉中国暹逻考察团赴暹报聘,业已得暹政府电复,表示欢迎,并允以种种便利。八时半到商务印书馆打钟,在本科翻阅大小各报广告新闻约十五分钟,即写工作日记,检阅信件,复杨家骆,陈光尧等来信。又会无锡师范、安徽大学、百泉乡师、衡阳女中等各参观团,领导员王志。经理以电话召谈,商定招宴十省识教代表,及过沪之教育厅长。偕盐城小学校长多人,即乘公共汽车(途中遇赴印谭云山)赴市政府第一会客室,参加识字教育讨论会,由蒋建白主席。

听过主席及杨思穆,江问渔,邰爽秋,程柏庐诸位先生报告以后,使我更觉得陶行知博士教育方法之有效了。二年前,中国的识字教育甚形落后,陶博士在上海大场创办工学团,发明小先生制,用最经济最有效的方法,来普及大众教育。中国是个穷的国家,要想普及教育只有利用小先生是最好的方法。没有钱开办学校,利用小先生组织工学团。没有钱请教员,利用小先生去教书。陶博士发明小先生实在是中国传统教育上对症下药的良方。前年我与陶博士发起中国普及教育助成会,提倡小先生,来推动全国大众教育,不到三年,现在已推行全国。中国穷乡僻壤地方文盲还是很多。要想普及教育,望普遍的采用小先生制,收效实为最大,速度实为最快。

十二时一刻闭幕,就立在门口阶石与吴市长等留影纪念。由本市识字教育委员会在膳厅欢宴后,市府备车,余任向导,陪往水电厂附近及殷行区参观识字学校三所,又到市立医院,博物馆,图书馆,体育场,及商务制造厂,参观“一·二八”被敌人所烧毁的战迹,五时返馆会客,晚由书局报馆电影播音。文化各公团,在大东联合欢宴。余与韦捧丹博士,代表商务出席招待,和潘公展周剑云先生对话,宾主尽欢。席间有人询本馆今日出版何种新书,即据报载,有《参加伦敦中国艺展图说》,《魏晋诗歌概论》,《文学概论》等书,直至九时散席。

民众识字教育讨论会廿一日闭幕后之感想

李廉方

这次上海市招集民众识字讨论会,到会的计有九个省市代表,其余皆系上海市政府聘约或指派的。时日匆迫,不及讨论含有学术意味的议案,这是开会的通例。闭幕后参观市政府所办识字学校数处,由会议和参观,使我发生两点感想。

一、民众识字教育,是否一定要靠政府拿钱来办学校,才能普及?这在上海市不成问题,因为业经以十九万多款,强迫二分之一的民众识字,其余自可有相当的结束。各省市是否皆能如上海市的这样力量?如其不然,扫除的旧文盲比续增的新文盲不相上下,那么民众识字学校就会永远存在,成为学界多一个找饭碗的处所。假使上海市小学没达到普及限度,这识字学校,还要相当的继续保留。因为有这识字补习的机关,岂不是小学一年比一年减少,也不相干吗?

二、只是跟着先生读完几册书,是否为有效的教育?我们要晓得各国识字人数的统计,是以相当完成义务教育作比较的。我要问的,仅仅认识若干文字,究竟算怎样教育?即使单纯认识文字,取得教育相当的价值,如果只是跟着先生读完几册书,一旦离开了先生,能否自由运用,还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我想谈到教育,就含有学术意义。仅仅识字问题,也不是那么简单一回事。已往的教育都失败了,这个识字教育,再禁不住装饰门面,所以拉杂写这段感想。

“马日”

陈子展

这是中国历史上不能忘记的一日。

这也是我一生不能忘记的一日。

这一日是中国革命史上必须写到的一日,就是所谓“马日事变”。发生的地点在湖南长沙,发生的时日是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一日。因为电报用韵目代日期,上声的韵第二十一为马,所以在当时说到这一日事变的文电上就叫做“马日”。发生的事变是长沙的驻军在这一日晚上从十点钟起,包围省工会省农会,迫缴了工人纠察队农民自卫军的械。从此原来合作的两个党分家的局面决定了,武汉的国民政府和南京的国民政府合为一家,完成了所谓“宁汉合作”,也就判定了“国民革命”的前途。

在那一年的这一日晚上,我从劈劈拍拍和淅淅沥沥合奏的声音里惊了醒来,一晚不曾合眼。思量谁敌谁友,谁是谁非,一晚,不,一刻,一分,一秒,就可以变卦,政治上真是所谓“瞬息万变”,尤其是咱们贵国的政治常常变幻得没有定准,不是像我这样的笨伯可以应付得了的。好在我本来没有做过什么官,连芝麻绿豆一样小的什么党部委员也没有轮到过,既没有政治野心,可以免得许多政治上的麻烦。不过,我一向教书,教育界也和政党息息相关,我已经感觉到,尽管谁说我的神经过敏。一夜思索之后,再经过四个月的长期考虑,我离开了长沙,相定了上海,决定了改过一种讨饭的生活,说得好听一点,文雅一点,就是“卖文生涯”。直到如今,已经九年了,好像做了一场恶梦。当我昨日接到“中国的一日”征稿启事时,把我提醒了。回忆到九年前的那个“马日”,时光过的好快呵!这个世界又变了好多呵!

今日从沪江大学授课回家,已是午后一时半。吃饭后,疲倦不可支,补睡个午觉。醒来,差不多到五时了,妻笑着说:“‘中国的一日’征稿,不是今日要做的么?还好睡呢!”我揉了一揉眼睛,翻阅今天的报纸,拆看今天收到的信。从邮差递到的昨日的《上海报》上,看到署名一鹗的所作《快修快走四字的引证》一文,里面说是“十四日《新闻报》载北平电,古北口日商大林洋行,包修日本兵营,拆用长城砖料。十二日拆出一砖,上刻快修快走四字,当驰送承德军部。”云云。晚饭后,我就写了一首不像诗的诗,题目叫做《长城谣》:

“有鬼,有鬼,呸呸呸!

万里长城谁敢毁?”

逼得城砖开了嘴:

“你修营房住几时?

快修,快走,喂喂喂!

你居东海还东海

万里长城有主在!”

我想起大前日阿英先生向我讨诗,好像是要登在一个通俗刊物上,这首诗似乎还算通俗,该可以塞责了罢。我还答应了他,把我从“九·一八”到现在,从《涛声》周刊,《申报》“自由谈”,《大晚报》“火炬”,到目前的《立报》“言林”,以及《宇宙风》,《逸经》等杂志里面发表过的诗歌,和诗论,都搜集了给他看,约定明日午后二三时给他一个回信。可是我一向不曾自命诗人,想出部把诗集,把稿子通通留下,所以忙了三四个日子,竟搜集不齐,明日怎么好回他一个空信呢?想了一会,决定带一首诗给他去看,这是从上月三十日《立报》“言林”剪下的,题目叫做《问孔》:

孔夫子几时飘海到东洋?

为什么东京汤岛有圣堂?

你佬生前到处找主子,

难道死后还要走番邦?

你原来赞成霸道攘夷狄,

难道你也爱时髦变主张?

我劝你莫吃他们的“御料理”,

宁肯回到山东啃老姜。

我劝你拒绝他们的“斯文会”,

宁肯斯文扫地六经亡。

眼见六经变成了“汉奸学”,

试问你圣人心伤不心伤?

你看!一壁厢大讲王道,

你看!一壁厢读经特忙。

是不是敌人会看在你的面子上,

他们的海陆空军不来跋扈飞扬?

喂!敢请你大圣人孔夫子,

给我个答复,原谅我的狂!

计算明天我可以向阿英先生交卷,今天就可以早些睡,不多劳动衰弱的神经了。好在阿英也是读过线装书的人,看了我的诗,该不至像一般自命努力进步的青年朋友,骂我“开倒车”,“拾古货”,“不是自己的庄稼”罢!我可管不到人家的毁誉了。

这里所写的话,好像都是关于我个人的琐屑。说不定那位目前正在南方奉陪武人(革命的学者肯陪伴的当然不是军阀)坐飞机出风头,却骂胡适之《飞行小赞》一诗的学者,又要骂我是“个人主义的作家”,虽说我已经不从谈许多新诗体谈到“胡适之体”,而且我又不是什么作家;自然,我经一个坐到武人飞机的学者鉴定是个人主义者,那倒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的了。

夜深了,就写到这里为止。再来一句:

这是不能忘记的一日,五月的“马日”。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十一日,灯下写此。

样书

卢冀野

昨天,——五月二十——从南京寄到丛书的样子,因为没有工夫校对,今日虽然暨南有课,但午前还有两小时的空闲,所以早上起身,便把这七本草订的书放进皮包里。

第一、被振铎发现了。他见样书已刷黑,并没有朱印本,颇以为惋惜。我说:“银朱实在太贵,一部二十二册的书,用雕版印出来,已经是‘贵族的’;何必更去奢侈呢?”

他笑道:“原本含有‘贵族性’,这年头儿还刻甚么书!既刻了,率性讲究一些罢。不用朱,用宝蓝印几部,倒是不错。”他始终觉得有点“那个”的。因为给学生们顺便鉴赏一下版本,所以带到教室去。有几位同时问我:“刻的书,究竟较排印的有何不同?”“手工去雕,仿佛在行款上有一些‘艺术的’味道。实际上最利便的是剜补错字。较印好了一万八千那样的机器印刷,毕竟不一样。用墨和用油墨,在读书的时候,也有不同的趣味。此后雕版的方法,渐渐地要失传了。我不过是完全为着趣味,便费了这许多的财力和时间,本没有甚么提倡的用意。”我随便的回答了他们。后来匆匆的并没有机会去校对,仍然带回寓所了。

只是因夹了这几册书,引出了这一段谈话。在民国二十五年,在上海的一隅,我们还有这一段问答,恐怕将来的人还要惊疑:“那时代还用雕版去印书么?”我想到这里,不免暗暗有些好笑起来。也许告诉了圣陶,他还要说:“老卢你也这样觉得了呵!”

两封信

沈兹九

拉稿、改稿、发稿、会客、开会、接电话,加上省不了的家常琐务:柴米油盐酱醋糖……。每天,一撑开眼睛,就像爬上了旋转不停的车轮,被它们带转得头昏眼花。

照例,晚上十时以后,才得静止下来,在这时间,写写短文,复复信件。今夜也不例外,例外的是:今晚在一堆信件中,发见了两封不平凡的信:一封是一个朋友旅行到了苏联,报告她的见闻的信,其中有一段说:

“……食色性也,这里的妇女,人人有职业(当然也有少数是例外),人人都可自由地得到爱人,人生的最大前提,都解决了;尤其各处托儿所林立,妇女问题中最大的育儿问题已解决了。她们都在愉快中生存着,努力奋斗而前进着。这种新的生活,使我这来自旧世界的人,感到惊奇,感到兴奋,甚至感到使我年青了大半。尤其当我看到此地五一节的欢欣热闹的时候,我想长此过这种新生活,可是我是旅客,我不久仍将回到旧世界来过痛苦的旧生活!……”

另一封信,则是甘肃的一个《妇女生活》读者寄给我的。

大约是地名的字迹模糊了的缘故吧,三月中发的信,到五月二十一日的今天,才收到!和前一封信,不约而同,同样是说到“新生活”的。可是字面虽同,而意义却全然相反。这封不平凡的信是这样写的:

“编者先生:你知道了你们的《妇女生活》也会走到这荒漠的甘肃,你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吧?尤其是二月号的‘三八特辑’,竟在这死寂的甘肃××县(这是受该读者的千叮万嘱,要我严守秘密的),掀起了一个弥天大浪呢。今年的三八节,此地也小小地举行了一个纪念会,节目大致和‘三八特辑’中相仿,只多了党政机关代表的训话。谁知为了那个三八节歌中,有‘不听那三从四德的鬼话,不牺牲在那小孩子和灶下’的话,被当地的新生活运动主持人认为大逆不道。据说现在已告到总会,要求禁止那个歌,理由是:‘(一)新生活运动,以提倡固有道德为宗旨,三从四德,是妇女的固有道德,怎好不听?(二)新生活运动以提倡劳动服务为目的,育儿调羹是妇女的天职,怎可不顾?……’谁不想跳出旧生活,过新生活!但是到底怎样算‘新’,怎样算旧,我们真弄糊涂了,……”

在平凡的忙碌生活中,发见了这两封不约而同来的各谈“新生活”的信,使我哭笑不得,感动了半天!

我今天的日记

吴钧

当我早晨在铁床上,睡得正然甜蜜,猛然听得耳旁有人喊叫。迷糊糊的也不知为了何事,倒惊得我的心脏跳的速度加快。

“起来!起来!九点钟啦!”

听见了这两句话,才知道是阿毛催我们起来吃饭,——上班。俗云:“为人莫当差,当差不自在。”睡觉虽然惬意,但因为吃穿的来源,都是仰仗于别人,所谓“吃人家的口软,拿人家的手软”。我们吃穿都是国家所供给的,即是无国家和社会的观念,为了吃穿,亦得忠于工作。故而我毫不迟疑,竟霍然而起。

揉开眼,瞪睛在寝室巡视一周。“呵!奇怪呀!全室内除下了我,都起来啦。都是争先恐后,在忙着擦皮鞋,扎绑腿,好像落了后就有不幸的事件临头一般。这也难怪!近几天的消息,的确不大好。淘汰的消息愈谣愈真!由空言已经成为事实。闹得全路官警,大起恐慌,都怕个人的不幸消息临头!实在,近几天来,个个人都能谨慎从事,不敢稍涉及拆烂污的嫌疑,以图免遭不幸而被淘汰。所以今天大家起早的最大原因,就是恐怕误了上班。

刷洗既毕,看看表还只九点廿分,我觉得时间尚早,端杯开水,翻开了今天的《申报》,且饮且看。忽然发见广告栏内,有贵刊的征文广告,不禁使我的心跃跃欲试。但是早已失学的我,就是倾肠倒肚,绞尽了脑汁,也做不出佳妙的文章,只好将这篇日记,寄递贵刊。

十点钟上了班。因为早上几班开往外埠的车子,均都开去,下午虽还有车开,但时间尚早,故而站上旅客,寥寥无几。大楼下那几把专为旅客设备的长椅,冷清清的只有两三个旅客,坐在那里打盹。我无聊似的走来转去,并时时担心旅客的行李被瘪三窃去。

十二点半,常州开来的区间特别快车到站。我的责任,不仅是当心旅客被瘪三窃骗,并且还得指挥交通。所以我站在客人出站必经过的地方,以手作标志,使旅客靠左边走。固然知识分子用不着小警察的指示,但是还有忽略的,及不知道新生活守秩序为何物的。当他们走错路线时,我若拦阻,随时都可以听到各种不同的怪语:

“哦!忘记啦。忘记啦。”

“呵!新生活!”

“啥事体不放阿拉过去?”

“啊是检查?”

最惹我注意的,是左边立着那几个摩登少女,对着我指上指下,评头论足的,大笑不止。依我的推测,好像是一种讥笑。笑得我满面通红,不敢对她们正眼注视。

稍待,人渐见增多起来。原因是有两班开往外埠的特别快车,马上就开。

这时有两个“友邦”的人,一男一女,大概是夫妻吧,领着一个活泼泼的幼童,装束得十分奇特。众人不由得都把视线移在那孩子身上。的确,那孩子太聪明,太可爱了!只那副讨人欢喜的面孔,任何人见了也要喜欢。那孩子见到我走路的动作和态度,他就模仿,而且模仿得十分相像。众人见了不由得又大笑不止。当时我亦报以微笑,同时我对那孩子也发生无限的爱慕!

我没料到,那孩子的父亲,会说一口流利的北平话。

“你学他走路,当心他打你呀!”他对着那孩子,手指着我说。又转脸来向我说:

“你看这孩子有多么调皮?”

“小孩子调皮好。调皮就是表现他的聪明。笨孩子绝对做不出这种动作。实在聪明。”我称赞似的说。

看他的样子,知道他还想与我扳谈。我看他对待我的态度异常亲热,所以也想与他再多谈几句。我低下头,正想同他谈话,忽然看到他那虽然不高,然而非常雄壮的身体,狰狞的面孔,及两道使人看不惯的粗眉,处处都可以表现出他内心的狡诈!他穿着他们发明的瘦腿西装裤,及比他的脚大出约三分之一的大皮鞋,……看见他种种的举动,不由得使我脑筋内,回想起许多的悲痛事件:如朝鲜之亡,“廿一条”,东北四省,“一·二八”,伪满洲国,《塘沽协定》,华北问题,及现在当局无法制止的全国普遍走私!他国外交上的口头禅,是“亲善!亲善!”,大概上项的事件,就是表示所谓“中日亲善”吧。我恐怕他对待我太亲善了,所以我便不再开口。

巡捕日记的一页

一捕

早晨,我从酣睡中睁开了一双惺忪的眼,太阳已经爬上我底脸,赶急的抛却了被头,一跃身,跳下床。两道眼睛的视线,直射在靠近床头的条桌上和我有切身关系的闹钟大小针上。于是,我知道,我知道距离我工作时间仅有十五分钟了。

早差,是上午七时上班十一时落班。下午三时上班下午七时落班。

做早差,我每天是上午六时起身,洗面,刷牙,穿皮鞋,打裹腿,……六时半离开亭子间,在柏油路上费去一刻的光阴,六点四十五分赶到巡士分派工作的集合处——巡捕房。

现在,距离工作时间仅有十五分钟了。饭碗有打碎的危险。我满心惶急,免去了洗面,刷牙,在三分钟内齐整了警士武装,大踏步跨出了大门。

“扑嗒!”

我的笨重皮鞋和红漆色的木桶冲突了一下,跟着一股臭气钻进我的鼻孔,我明白我匆遽的步伐撞祸了——踢翻一只马桶。

在撞祸的一刹那呈现在眼帘里的是无数的马桶,一只粪车;粪车旁立着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这汉子使劲地仰着面闭着眼大张着嘴在喊:“倒……倒……呀?”

他在“倒倒”的声息里没有发觉翻马桶的响声和臭气,我也顾不及马桶翻了的善后,依然继续踏着匆遽的步子在一口气中到了我们底捕房。

“1357,1460,1486,……”

审事间门前高的台阶上立着一个碧眼黄发的洋大人——外国三道头——正张着血盆似的大嘴在对着台阶下面的两排巡捕点名,派路。

这位洋大人的相貌也别有风趣,一张紫猪肝的脸配上一只血红色葫芦式的大鼻子,好像夏天隔夜的猪心肺;肚皮也特别的大,屁股也特别的高,肚皮好像怀了双胎已到足月的孕妇,屁股和驴子的不相上下,假使他也没有了头,简直分不清他的前后。一条警装裤,绷在屁股上,紧紧的。走起路来最足惹人发笑,就是昨天刚做了“未亡人”的嫂嫂见了他也免不了报之一笑呢。他的记性也不大好,每次上差的时候,不是忘却了带手表,那么,就是忘记带铅笔,有一次竟忘却了戴警装的帽子,光着一头黄色的油头发来上差。所以巡捕们在背地里替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糊老大”。

这时的“糊老大”挺着肚子耸着屁股立着在点名,派路。我听得他那沉浊的声调已喊到我以后的号码数目——巡捕的代名字。

“唉!糟了糕!”我心里这样地喊。

“糊老大”的身畔立着一个五十多岁的黄脸皮——中国头脑(华捕的中国长官)。

这位“中国头脑”,巡士们暗地里也送他一个绰号叫做“大老爷”。

“糊老大”点完了名,派好了路,站在“糊老大”身旁的他——中国头脑,两只眼睛往着台阶下面的两排巡捕一瞟,接着给我们几句老熟道的训话:

“你们拿着工部局的钱,应当要替工部局忠心做事,小生意,不管他苦不苦,要向行里拖,黄包车违章的就是不客气,公事公办,……但是,你要记住,凡是东洋人有违章的事情,那么,你们就不要去管他,因为管得不好,还要弄到自家头上来。要有犯法的事,只好用电话通知巡捕房。记住!你们要记住呵!”

他说完这一堆使人听得烂熟而讨厌的话,睁圆了眼睛又向着左右两头的巡捕射了一射,接着举起手里的不到一尺长三寸阔的木板;这木板上面刻着一个碗底大的花。

“你们大家看好了,这块木板上这们一个花,这花就是日本的樱花。凡在租界里日本人的住宅门前,总悬着这个樱花的木板,好让警务人员认识他们的住宅,特别保护他们,你们要注意啦!”

他随即把木板放在一边,眼睛眨了一眨,继续又说:

“今天晚上,日本的陆战队要在我们捕房所管的地界内演习战略,还正式开放机关枪……区长刚才来了命令,我们警务人员并要尽保护之责。你们千万当心,不要弄出乱子来。你们须晓得这里租界,并不是中国地方。”

“大老爷”做完了官腔,打完了官话,向着“糊老大”一笑,一转身进了审事间。

这时,时辰钟已到七点了,点过名,派过路的巡士都在“立正”“开步走”的口令声里出了捕房之门。

“糊老大”依然挺着肚子,站在台阶上一动也不动,只从粗的喉咙里哼出一声“喂!”

翻译听得这一声,从审事间里连忙的跑出。

于是他和翻译喃喃说了些英语。

“你为什么迟到?现在他要报告区长处罚你了。派你巡查第六路,你去吧!”翻译向我这样说。

“唉!糟糕了!”我心里又这般说。弱国的可怜,盘绕了我底心坎,为着活,我只好,我只好,仍然拖着匆遽的步伐去巡查派定的路。

刚刚跨出捕房门,碰见两个做早差的“小八胡子”巡捕,嬉笑地进了审事间,又嬉笑地佩着手枪从我面前走过。

唉!更加重了我一层悲痛啊!

被遗忘的人们

黄元芳

太阳已移在西方了,火一样的光芒照射在墙角。熙熙攘攘的人们都为了生活而在奔走,平坦的柏油路上电车汽车……风掣电闪般的飞走着,汽车内骄傲揶揄的笑声掷着街上的行人,杂乱的街景形成了都市的繁嚣。

在某租界某马路边的石阶上,集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们,他们等待着夜的光临,以得到人们剩余的冷饭残羹。

正是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仁正好路过那里,一双无神的眼睛,注视着那褴褛的一群,就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失业已有一年多了,前途仍是渺茫,在这年头儿,要找一只起码的饭碗,比大海捞针还难呢!为了要活命不得不吃,从冬衣吃起吃到短衫裤了。虽然还没有困过弄堂,但不见的将来,说不定要踏上这个阶段。”他想到这里,眼眶里早已润湿了。

蓦地里起了一阵惊扰,马路旁边出现了一辆黑色的汽车——囚犯车——车上跳下了几个中国巡捕,一个留着黄须的外国人,把石阶上的那些流浪者,一个个统统捉上了黑色的囚犯车,正好像在混水里捕鱼,一网打尽,倒霉的仁也被卷入漩涡里了。当时仁再三和那个中国巡捕声明说:

“先生!我并不是那个呀!请放了我罢!”

“你上去好了,一点也没有关系,不过不要叫你们到租界里来,送到你们华界去!”巡捕劝慰似的回答。旁边站着的那个外国人,已经举起了木棍正想抽打,仁只得跨进了车厢,和那一批流浪者坐在一起。车轮蠕蠕地转动了,车慢慢地沿马路巡行着,预备第二批的获得。

车厢里面连仁有七八个人,仁独自坐在临近车门的铁丝窗口,垂头沉思,只热望着早些时候到华界就可以释放了。

过了一些时候,第二批的人们,果然又进来了。以后是第三批,第四五批,车厢里拥挤到水泄不通。肮脏的人群,沉浊的气息,已使得仁透不过气来。这时车子不再慢慢地在路旁巡捉了,已向沪西疾进,从繁嚣的都市而到了煤屑路上,车轮的速度是飞般的了。

黑夜早已把太阳吞没,仁从小铁丝网窗眼望出去,只见黑茫茫的一片,道旁只有很稀少而光芒惨淡的路灯,车子向黑暗中前进,这真是仁前途的象征!恐怖的情绪萦绕着整个的心灵:“既然要送我们到华界去,为什么要到这样远的地方呢?估计车行的速度和时间,大约离开上海已有几十里路了,送我们上哪里去啊!”

车子疯狂似的在死寂的黑夜路上飞奔,道路的凸凹不平,使得车子好似巨兽中伤般的咆哮乱跳,车内的流浪人们早已振得头昏目晕了。

终于到了,车停了,整批的流浪者们都被驱逐进一个肮脏的地方——是一个孤立在四周漆黑的地面用芦席搭成的棚屋。棚屋里面有一盏垂死般光芒的油灯,没有地板,只有一些煤屑铺在潮湿的泥土地上,还有经过许多人践踏过的一些烂的稻草散布在各个角落处,空气不流通,污气充满着全屋,窒息了每个人的呼吸。门外驻守着几个中国巡捕和外国人。防备是很严密,这是恐怕我们窜逃吧!

大家都东歪西倒的睡熟了,仁却睡不着。一会儿,外面跑来一个中国巡捕,大块头,天津口音,态度还和霭;他是来巡视的,看到仁还没有睡,就喝道:

“哙!大家都睡了,你为什么还不睡?”

“先生!我实在是被你们误认了,我并不是瘪三啊!”仁好像要哭出来似的申诉着。

“那也没有什么关系,明天就可以放你出去,快睡吧!”

“先生!明天什么时候,才可以放我们呢?”

“你什么时候来的,那么就在第二天什么时候放回去。”

“先生!你可以帮我的忙吗?我今天晚上来的,如果要等到明天晚上释放的话,那么先生呀!我实在受不住了,请求你先生给我想个法子!”

“那么这样罢:马上放你,这可办不到,只有——我想,早晨五点钟当我掉班的时候,你可以溜到隔壁那一批里去,他们是今天早晨八点钟捉来的,明天早晨八点钟可以放了。你现在快睡吧!”巡捕很同情地说着,就走了。

东方现着鱼白色的时候,仁就悄悄地爬到隔壁的一间。八点钟,他和其余的人被驱赶出来,还受到一句教训:

“现在你们快回去,以后租界里不要去,到中国地界去!”

一群流浪人就各奔前程去了。仁离了这个人间地狱,走在四顾皆是旷野的荒场,失迷了路途和方向,问了几十次的讯,才从昆山相近的地方,又回到了上海。

生路与死路

陈伯吹

青天白日下,上海××租界××马路上,驶来一辆黑色的装置着铁丝网的汽车。

汽车缓缓地又缓缓地驶着,而且轻轻地默默地,像一个瞪着眼,板着脸,拖着伟岸的身体,若有所攫取的大汉似的。

不错,汽车前面,正坐着几个大汉——马路英雄(以惯打黄包车夫有功而得的谥号);在后面,还坐着一个马路英雄的宗主爷,不用说,他的面目是更其狰狞,好像望出来人尽可杀的样子。

汽车突然戛地停住了。

也许因为营养(怕不是劳工们的血)太好而又太足的缘故,从车上跳下来的,一个个圆脸粗腰,大摇大摆地跨着步,这气概,委实是英雄本色。当然,他们的宗主爷紧跟在后面,这在马路英雄的威风上,未免减色三分。

离汽车不远处,是一条,五六个小乞儿们正围住着一个包饭作里的伙友。他才从一家店铺子的后门跨出来,挑着一副放着残羹剩饭的担,只跨了一步,就给他们包围得动弹不得了。

这个伙友,和他的一副担子,在小乞儿们的眼里,直是救命菩萨,好容易们巴巴地盼望了半天,才望到了,这时候怎肯轻轻放过,便像饿鸡争食似的,把残羹剩饭倒得精光。那伙友倒也十分情愿。

现在,蓬首垢面的小乞儿们的脸上,一个个满足似的露着牙齿笑了。在这率真的笑脸上,可以看出他们的无辜,可爱又可怜。真的,他们也是可爱的孩子们,人类的苗芽呀!叫人看了,不仅是同情与怜惜,更会因了他们不幸的遭遇而奋起,要去击碎那人间的一切不平!

谁坑陷了他们的?虽然他们披着这样一件破碎又褴褛的衣服,但是再也看不出什么罪恶来呵,在他们的身上。

他们是小乞儿,当然穿不起丽都的衣服,这的确是有碍大都市的观瞻的。

他们是在底层生活里生活惯的,吃东西没有学会用刀叉,手指撩饭吃,自然是最方便不过的方法。他们早被社会忘却了,更没有机会学习对人有礼貌的媚笑,这的确又使某种人看了讨厌的。

果然,那些大汉们,跑得这么快,冲上前去,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先是一记巴掌(这是马路英雄十八般武艺中最拿手的),随后有的提着耳朵,有的抓着领口,有的推着背心……而且一边跑一边打,从口直到上汽车。虽然他们已经在无法抵抗之下,服服帖帖地走了。

小乞儿们是不曾生长在红屋顶的洋房中或者朱漆的大门内;但他们却是生长在“人”的环境中,所以对于这种“非人”的敲打,吓得连叫喊的本能也失去了。

汽车缓缓地又缓缓地驶去了,而且还是轻轻地默默地,他们将要到别的地方去,用同样的方法对待不幸的流浪儿童们了。此地只剩下了狼籍着的一些饭米和羹汁。

记得苏联有一张影片,叫做《生路》(road of life)的,以前在上海放映过。他们的警车也曾在深夜里,在一条条马路上,从地窟里和屋檐下,拘捕了许多的流浪儿童。后来全把他们练训并感化成健康的小工人。但是,当他们在拘捕他们的时候,没有“殴打”“提耳”等恶狠狠的样子。这是一个不同的“开始”,也许会有不同的“结果”罢。那么,在他们是“生路”;在这里——帝国主义的次殖民地上的弱小民族的流浪儿童呢?

整饬市容

怀疑

我可知道:手执木棍穿着黑制服的那二位警察先生,是在新生活运动促进的大题目下负有整饬市容的责职的。观瞻方面,也太杂乱的不成样子了。所以在负有责职的警察先生,正该可以晓以种种理由去劝止他们,或者剀切地讲给他们听每天破费多少摊基费而摆设到小菜场去。然而警察先生并不如此亲善地诚恳地干,也并不以缓和些的手段来驱逐他们,他们挥着木棍,在赶走那些菜摊,——不合法的菜摊。

“呵呵,痛死了,痛死了!先生,我以后不卖了。”是一个孩子,只十四五岁模样,蓝布短衫裤衬着黄瘦的脸,右足还跛着。

“痛死?哼,就要打你个痛死!”干脆,泼辣,那是“官话”。

其中有一个,是挑着两篮蚕豆的发已斑白的老头儿,见势不妙,早就非常识相的跑的老远了。打过了孩子后的警察先生,瞥见了马上追赶上去,喝彩样子的拔出喉咙:

“还跑?你要躲到哪儿去?”

“求求你先生,饶恕我这一回!”老头儿没法似的苦丧着皱纹很多的脸子,站住了。

“哼,跑到好!”于是,木棍在警察先生手里很高的落到老头儿的头上。肩角的担子,顷刻也翻了个跟斗到地上,警察先生顺便将它们一踢,一颗颗蚕豆便在地上舞蹈起来。

“猎猎!”老头儿背上又吃着两下。木棍却分做两段了,警察先生不管,——并不馁气,执住着一段断头还是打。

“怎样,这两篮东西是谁的?”小茶馆门前停着二篮菜,它主人已躲在茶馆里面了,没有回答。警察先生更愤怒,把它们又几脚踢得翻了身后,不知怎样给他从茶馆也找出了这二篮菜的主人,主人已面无人色,身子在颤抖,跟囚犯临刑时没有两样,说话也吞吞吐吐地几乎快像断气了:

“好,……好,……让……让我收拾了挑回去吧!”

“但是谁叫你躲掉的?”就是个折断了的木棍,又不幸在这颤抖着的篮主人身上,乱揪乱打了几下,声音依然怪清脆的。

窜的却还是无处可窜,溜的还是溜无可溜,警察先生的威力,一些些也不肯轻轻放松过一个或二个。也许这在警察先生是一种用武的演习?

屠场

劳荣

初夏的太阳慷慨地透露了它酷热的光芒,抚爱着骚乱的新闸桥畔的街道。

苏州河里的帆船懒洋洋地瞌睡着,间或有一两条小火轮从它们背后出其不意地穿过来,狼嚎似的怪叫着,突然的使得它们吓了一大跳,惹得油汪汪的脏河水淙淙地匿笑着。

在对岸交通银行仓库的阔大高矗的白色建筑物仿佛做了天然的白屏风那么不远不近地卫护着的新闸桥酱园口的沿河的旷场上,在过分抚爱的太阳的长吻下,嗡嗡轰轰的市声里,交响着嗄声的歌唱,粗鄙的骂詈,露骨的淫荡的调笑,和着“嗳,一个铜板一串”“嗳,两个铜板一个”的小贩的叫卖声。一些仿佛车夫似的在褴褛的衣衫上,在枯萎黄暗的脸上蒙着煤灰的人们,一些娘姨似的眼皮红红的女人们,流浪的儿童们,用鼻子到处嗅着什么的流氓们,像金鱼似地浮游着。从这边浮游到那边,从那边又浮游到这边。

这边,在疏朗的几个灰暗的人形,不坚固地围成的圈子里,一个二十多岁的瘦女人,在她失眠的黑脸上涂了过度的白粉,翘嘴唇上涂了血红的洋红,扭摆着骨瘦楞楞的屁股,摇动着手里的的答板,追逐着眼圈上画了白粉圈当做眼镜,拉着三弦的同样瘦瘪而比她更脏的差不多年纪的男子。两人嘶声地合唱着,女的追逐着男的。男的不时停了三弦用手向她下部抓呀摸的,忽然站停了,挨着女的肩装出垂涎欲滴的嘴脸说:“开房间去?”女的就报以含情的俏骂,……疏朗的人墙轰笑起来了。女人们抿着嘴,低低地骂道:“该死!”

“走的是孙子,我和谁也没有仇,不要咒他!谁要走,就是孙子,走不到家里就翘辫子!”

灰暗的疏朗的人墙移动了,冷清清的铜子向圈子里落着。

“喂,娘格bi,你这半吊子吊到哪里去?人家唱得上气勿接下气,当中行里要断气,是欠你的?na娘格!”

“唉,给钱的都是我们爷娘,大家看,爷娘都在给钱!”

“给钱的都是爷娘,还有哪个爷娘赏钱给你们儿子!”

他们的四只眼睛向四下扫视着,一两个铜板从舍不得的手里掷出来。

类似的骂声和哀求声从对面的圈子里投掷向这边:

“喂,不要走,赤佬!灰孙子!”

“大家摸摸袋吧,天在上头,太阳这样热!”

“嗨,不要多,只要七个铜板!”

“唉,还有四个,谁赏?呃,还有两个了!呃,谢谢这位大爷!还有一个了!”

从又一个圈子里,送出了一个中年女人的老练流利的急白:

“唉,来格哉,来是一个大老板:养儿子,传后代;航空奖券着头彩;二十五万变成五十万;坐汽车,吃大菜;洋行里厢做买办;政府里厢做大官。”接着是二男二女的大声的合唱:“开开金龙手,赏我一个大铜ung板an-ei!三枝花儿开ei,花开梅花落ao……落梅花!……”

从东面荡来了扬州姑娘的:“耳听得你房中,有了男人声!……”北面的圈子里又有女人的嘶哑的声音在唱着:“来末哉,来末哉,慢慢叫……!ei-ei-yo!-i-iaja-de-r-wei-ei……揩揩再来来!……”

声音是那么淫靡,嘶哑,荡漾了奴隶的受压的心,在市声的喧噪里消逝着。人的腌臜的墙松散了,又凝紧了;凝紧了又松散了。

在一个大圈子的中央,六个小姑娘背对背地站成了这样的图形:。最大的有十五六岁;最小的两个,最多只有二英尺长,她们都梳两根短辫子,把她们的身体向后仰着,像拉得过紧的弓。两个最小的女孩子竟把她们的后脑频频磕碰着自己的后脚跟,把自己完全弯成了立着的椭圆形。瘦瘪,黄黑的小肚皮从短袄的边缘里露出来。许多贪婪的,含欲的眼睛,注视着年长的姑娘们凸出了小肚,铜子飕飕地向她们下体投掷着。轰笑着。拿着鞭子的中年男子假装着严厉的样子抽打着偷偷抬直了身子的女孩子。二英尺那么长的小姑娘不知道偷巧,频频地用后脑磕碰着自己的后脚跟。直到中年男子哭声地对她们唤着:“嗳,好了!”她们才把仰成椭圆形的身体恢复了,直站着。脸血红,眼睛水汪汪地,咬紧了牙,把小手叉在腰里,把身子呆撑在两根小铁棒似的腿子上。

“识相点,猪头三!昨天大月底躲到哪里去了?”

“钱几时交,你说!你说!”

“那样多的事我不管!你去问问别个场子,他们的月规什么时候缴的!”

“不用说鬼话,限你三天缴来!不缴来,看颜色!全像你,我们吃啥饭?没有我们向巡捕打圆场,你们能这样太平!卖鞋子的阿六你总知道的,鞋子充公不算,还吃了赤佬一顿生活!对你说,大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识相点,ho!”

怒骂的教训的警告,一连串地向一个穿了件抹布似的破长衫的说书先生抛掷着。穿黑长袍的大个子甩着袖管就顾盼地走了。场子里的谋生者都用了敬畏的目光向他点着头。小流氓谄媚地迎上去攀谈着。

慷慨的太阳的热吻下,新闸路上络绎的电车,汽车,人力车,小车,人的潮,喧闹着,街道在喘息着。大都市的各层的市声在沸腾着。

那旷场的左角上,我把一个铜板塞进了上端用玻璃门围拱着泥佛的木箱里。一张卷折好的纸头就从下边的扁嘴里吐了出来。二英寸阔五英寸长的红纸条上面写着:

日晖桥畔

罗芷

太阳早就出来了,在云里兀自留连着;日晖桥畔的菜贩子早在高声的招揽生意。卖鱼的和卖肉的,穿着油迹斑斑的围巾,忙于切肉和舀水;买的主顾们,有江北老太婆,有新出阁的少妇,有中年的主妇带着佣仆,提着篮子在边看边商量边走,有提着热水或抱着满怀热烧饼的小学徒。日晖桥的人物,尚有卖黑白蓝线的,卖死老鼠做药的,叮叮当当敲着贱价磁器卖的,卖板刷和拖帚的。间或有一二中学生急急忙忙的从人丛间穿过。

地上本积着污泥,但经过许多人的践踏,和连日的细雨,已经变成了泥泞的浆水,随时随地在过路人的身上,留下点难看的痕迹。桥头上有卖饭的,用一些辣椒,碎肉片,和饭混合煮起来,香气四溢;走过的人都竭力的吸着这些气味,踌躇的摸着钱袋,有的就掉头不顾而去,有的就伏案大嚼;旁边做糕饼的,也助威似的敲着盘子,喊着:“两个铜板一个,五个铜板一碗——”“碗”字特别拖得长就和饭香饼香一样,在人心头打五个转身。

河水怪臭,颜色深黑,向南流,上面浮着几只破烂的船;住了些无家可归的江北穷人,他们呼吸在羊和羊所排泄的屎粪的空气中,觉得窒息;一餐有,一餐无的生活,黄米饭,破菜叶的食物,使他们营养不足,疲劳,而且厌倦,他们的生活是如此,更无从说起兴趣;但却尽有诗人般的朋友,告诉我:“呀!我爱那水天一色的生涯,爱那到处为家的游程”,他在做着世纪前的梦,却忘怀当时的世界。

我夹着书,从桥上走过,一阵叫喊的声音,从船上发出来:是年轻女孩子清脆的哭,老年女人的怒骂,有木棍和皮肉相击所发出的沉浊声,还有羊群混乱的,凄切的鸣叫声,像一匹受伤了的兽,伤处被放了盐的痛呼声。

我停下步来,但是什么也没看见,除了前前后后的黑水,烂了的木,碎了的布,和漂来漂去的垃圾。桥旁坐着几个中年妇人,在缝着破了的袜子,她们听见了呼声,头也不抬,手也不停,其中一个还喃喃的说:“又是小纽子他娘!外面受了气,就……”

“每天吃老酒;钱用光了,就寻亲生女儿的气,好像打死了女儿,她不肉痛。”另一个说。

“唉!你们可没看见那小纽子啦!身上一条一条的又青又红,头发和血都拼在一起去了;眼睛角上一大块肿的,我看看都难过,她却没事人一样的上街买小菜……”另一个稍年轻的说。

“你可知道每次小纽子他娘打过,她两个人就抱在一块哭?妈妈就怨命苦,老天不生眼,女儿倒替她拭泪,一面替自己揩揩血,看看那样子,谁也想不到刚才还打过一仗呢!”

我注意的观察她们,她们都在动着手指,不停的一针来,一针去,脸上筋肉也不变动,当她们说话的时候,除了在动着的嘴外,你找不出丝毫的表情来,有一个曾抬头望了一望,但仅不过望了一望而已。

我提起脚再走,在一家乔公记米店前叫叫嚷嚷的站着一丛人,围着一个衣冠不整的女人,她正喊着:

“看呀!天要坍下来了,好人学坏人样,……是不是?好人学坏人样,太阳从西面出来了……天要坍下来了,好人学坏人样……大嫂!好人学坏人样,天要坍下来了!……”

她滔滔不绝的尽叫着这几句,气急涨红了的面孔,紫筋一根根很粗的暴露着,她张开了口说话,唾沫连珠的喷了出来,似乎狞笑的嘴,流露出她的愤怒的火星,她的眼睛很昏乱的望着米店里伙计的脸,她的手乱挥着,黑的长的指甲,在人的眼前伸着缩着,脚跳来跳去,很敏捷的避开地上的泥潭,……旁观的一群人呢?都呆呆的望着她,眼中是好奇和愚弄的光芒,嘴角还挂着口涎,他们这样子就像看到一只猴子骑到哈叭狗上去,但他们不知道(也许他们根本不曾想过),在他们面前的变相的乞丐,也曾经是一个人,不过比别人赚的钱少些而已。

那女人继续喊着,舞着,围着的人群也不厌其烦的听着,看着,米店的伙计也安详的说着,笑着,有个像掌柜模样的从湘妃竹的睡藤椅上跳了下来,随便抛了两个铜板在那女人的脚前,口里喃喃的咒诅着,又重复进去坐了下来。那女人手里握着黄色的铜板,它的光反射到她眼睛里,是欣喜,是欢乐,她的手和脚停止了舞动,和跳跃,却很珍重的将铜板放在内衣的袋里,抬起头来,向四周望了一望,抛着得胜,骄傲和轻蔑的眼光,轻踏着脚步又走到第二家店户的门前,又跳着,舞着,嚷着,人们又拥了上来看着,笑着,讨论着……她得了她一番戏法的代价,掌柜先生们得着慈善的名,一般看客也得了好奇的满足,虽然络续的有人离去,但同时加入的也没有中止过,总是一大堆的人,围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这是多么奇怪的职业!”我说。

“也许就是《渔光曲》里所说的‘骂人的职业’吧!”同伴微笑着回答。

我沉吟着,脚踏在一滴血上;我脚的四围,还是有血,一大堆的血!同伴神经质的叫了起来,这一摊血,是苍黑的,暗淡的,在灰沙尘埃和碎石中探出头来,昨天我经过这里还没有痛苦的记号,今天已是一大摊血……

在日晖桥每天都是这样,哭!嚷!血!每天都能看见,都能听到,但是它每天发生,亦每天被人遗忘。本来为了生活,亦忙得喘不过气来,谁又耐烦记着这些琐屑的小事呢?

酒后

清芬

在朋友家里喝了酒,吃了夜饭回来,意兴很有点飘飘然的,是快乐的兴奋,也似乎有点倦怠。电车沿着苏州河到四川路桥脚下,向北转了弯,轰轰隆隆地向前跑着……。一股醺醺的热气涌上了喉头,畅快地吐了出去,仿佛自己已是胜利的英雄,伟大和光明的化身;那种盛气凌人的气概,慑服了车上的灯光和身边的人物,显得那么黯淡和渺小。

“阿瑞里!”车停了下来,飘飘然溜下车去。一阵清凉的晚风迎面吹来,打了个寒噤,把刚才的壮气吹去了大半。急急地踏上人行道去,眼前一阵乌黑,这吃惊可不小!六七个王道帝国的“皇军”,头上戴着钢盔,枪上上着刺刀,全身武装;左手托着枪,右手按着枪机,把枪腿挟在右腋下;身体紧靠着路旁的市屋,上身作着三十度的前倾姿势,慑手慑足地在向北行进;目光紧紧地注视着马路对面的屋上和窗间,像要找出个什么目标,擎起枪来“碰”它一下。

我急急地向马路对面走去,想通过一条狭的弄赶回家去。在弄口黑暗里,闯过同样武装的六七个“皇军”,正和我打个照面;刺刀的尖端险些儿赏着了我的脸:这一惊,可更不小!原来他们在这儿演习巷战。“不抵抗的都是他们的好朋友;我现在手无寸铁,自然不会把我当做敌人看待。”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把惊跳着心镇定了下来;率性站在弄口,恭送着他们过去,并得细细地鉴赏了“皇军”的那种“如入无人之境”的英勇姿势。

回家的途中,记起刚才那种吃惊的神气,先是自己好笑;那定是酒后的兴奋捉弄了我,不能把头脑镇定得好好。我们只要稍稍地向远处想一想:到了上海已经入了“皇军”版图的时候,那么站在北四川路看“皇军”演习巷战,和站在××看“皇军”演习巷战,不是一样地平常吗?

敲开了家里的门,像勇士通过凯旋门一般地冲了进去。

“你又喝醉了!”退了开去的妻重又缠拢来,搀着我的臂膊。

“谁喝醉了酒?”摆脱了她的手,轻快地跑去,倒在床上。楼上的先生们和太太们正在嘻嘻哈哈地打牌;后房二房东家的三灯机,正在唱着“上海滩簧”……

在深林一样的马路上

周而复

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三个人在徐家汇站了好一会,大家商量:能够叫一部祥生汽车回到我们那个所谓家里去,当然是最好的办法。可是把三个人身上的钱集拢起来也不过是四毛小洋的样子,给汽车的小账是多一点,可是给正账却差得很远。走回去当然也是顶节省的办法,然而据说有点不方便;结果还是坐洋车的意见通过。

街上很黑,天上也不过只有几颗零落的星星,靠着洋车上微弱的豆油灯的光亮,向深林一样的马路上前进。

虹桥路白天走的人就不多,黑晚走的人当就更少了。不讲行人,连警察的影子也看不见,静静地,街边两排树一个靠着一个地伸下去。树梗上涂着白粉,更显得上面的树叶子很黑,有时在转角处,乌黑的树叶里也偶而显出一点凄黄的灯光来,有气无力地照着柏油马路。

我们在车子上三个人谈天,扯谈,三辆车子并在一块儿走着,在静寂的空间只听见车夫的脚步声和我们的谈话声。

没有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铁路,一盏血红的灯横在我们的眼前,上面有四个中国字:“小心火车”;另外还有三个英文字拼成半圆形:beware of train。过了铁路,除了我们车子上的三盏灯以外,简直看不见一点儿光亮。

远远听见人声,简短的两个字:

“站住!”

我们三辆车子莫名其妙地仍旧一个劲向前面拉去。慢慢又听见了有人大声呼喝:

“不准动!”

隐隐地我们看明白了:前面有三四个黑影子在蠕动,另外好像还有点什么东西在那儿。我们这时候才感到有点怕了,知道前头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我们身上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然而剥去一件长衫,第二天就没有的穿;拿去一只钢笔,以后就没有笔写;老实说,那时候要是可能的话,我们真想掉过头来回去。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嘴里却讲不出话来了。把心倒吊在半空,任车夫去摆布,反正我们坐在车子上,前进和后退的主权我们是没有的。

车夫也许很聪敏,也许很笨,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我们三个人向前面拖去。渐渐地在我们面前的事物更看清楚了:有两个穿着黑短衣的在抓着穿绸长衫的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旁边有一辆空车子,车夫像木头似的笔直站在旁边一动也不动,我们走近去的时候,声音倒没有了,他们懂事地哑然地隐到更黑暗的地方去,所以他们的嘴脸我们没看清楚。

转过来,方看见中山路上的路灯,回过头去看那黑暗的虹桥路,我们还担心着。车夫却比我们神气多了,他们说:

“怕啥事体,我咧六格人打也打死伊拉!”

他们仍旧是慢慢地向我们的家拉去,我却担心着怕他们赶上来,这也许是有点过虑,然而是可能的。一直到了家。三颗颤抖的心才安静下来,看看日历,今天是——

一九三六年五月廿一日。

××医院的印象

竹杰

八点四十分光景,走进了××医院的小铁门,看门的拿给我一根竹筹,一面刻着“上海××医院”,反面用墨笔写着“一百”二字。待诊室门还没有开,有很多人等待着那里,靠墙的一排椅子坐的大都是年老的妇人,还有几个年青的妇人抱了小孩在喂乳。最注目的是坐在地上的一个老年人,穿着又破又龌龊的棉衣,低着头好像在睡中觉似的。站在待诊室门口的大都是下层阶级的青年,也有口中吹着歌曲的学生,还有二个年青少女,每人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弟弟,人们都望着待诊室的门面上,都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八点五十五分,那扇门才开。一个年青的人穿着一件蓝布长衫,胸前左边用白线做上“l. c. h.”三个字母,他站在门内一张小桌旁,在收挂号费。人们都照着竹筹上的号码,一个一个付了挂号费进去,过了一会儿,收挂号费的人大声在喊着:

“三十二号!三十二号!是啥人?……”

过了一会又喊着:

“四十六号!四十六号!”……一个人也没有答应,有一个尖面孔的工人模样的人也喊着:

“大家号码看看清楚!四十六号是啥人?”仍旧没有一个人答应,后来收挂号费的人向一个靠在门上的中年妇人问:

“喂!你几号?”那个妇人才拿出竹筹给他看,他看了说:

“人家的喉咙差不多喊哑了,四十六号!四十六号!你不会答应一声吗?”

“先生!我不识字的呀!”妇人回答说着,一面付了钱进去,一场纷扰才停止。一个一个依照着号码进去了,到七十三号的时候是一个黄包车夫,左臂手腕上扎了一块有血迹的黄色大布条,大概是受伤了吧?收挂号费的向他要挂号费。

“先生!外面的巡捕关照我到××医院来,说是不要钱的。”

“哼!上海地方有一个钱不要的地方吗?人家坐你黄包车要钱吗?不要缠七廿三!出去问关照你的巡捕吧!”

“先生!我实在没有钱!”

“……出去!出去!不要吵!”收挂号费的一面说着,一面把他推了出去。继续仍旧是一个一个依了号码进去,到九十七号是一个年青的女郎,收挂号钱的问她。

“诊什么病?”她没有回答,收挂号钱的又说:

“是不是医肚皮?……”并装了一个鬼脸。她也没有回答,付了十五个铜板换了一根竹筹,一声不响进去了。

等到我进去后,在一间小柜台间里,还了竹筹,凭我的复诊券,号码是“一八〇一八”,领了一张单子,再走到走廊旁边,那里一排一排的木椅,前面两排已坐满了人,最前一排的一只椅子上,订着一块黑底白字的木牌子,写着“外科待诊处”。我顺了次序坐在第三排的椅上,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像木匠学徒的十一二岁的孩子,右脚生了许多水泡并有很大的裂缝,我见了心中很是恐惧,再没有勇气看第二遍。

走廊里跑来跑去的,有高鼻子的西洋人,有年青的医生们,面上现着骄傲的态度,还有穿着白色衣服,戴着白色帽子的年青女看护,活泼地跑来跑去。

“一〇八”号的门在九点廿分开了,侍役叫着“一个”,“一个”……每隔数分钟进去一个,直到九点五十分才轮到我。室内有二个医生,一个是碧眼鬼子,还有那一个是一位四十多岁戴了眼镜的医生。那位医生把我左腿上的伤口看了一眼,在我给他的单子上写了几个外国字,“出去!”命令似的,把那张单子狠狠的向我手里一掷。当时我心中说不出的难过!连看人的勇气也没有了,低着头忍着气走出了“一〇八”号。重新再顺着次序坐在椅子上,等待医治……。

“一〇七”号的门在十点十分才开,仍旧一个一个进去,到十点四十五分才轮到我。走进了“一〇七”号室内,看见已有四个人坐在凳子上待诊,我在最近壁角处一只圆凳子上坐下,把左腿放在脚架上,看伤口只有笔头形大了,内肉仍现着红色。等!等!又等了十分钟光景,才由四位医生中一位最年青的医生,拿了一把钳子钳了一块棉花在药水内浸了一浸,在我的伤口上狠狠的擦着,一阵痛直痛到心肺里,不禁喊出了:

“先生!请你稍为轻一点?……痛得很……”

“只好受那样的,谁叫你受伤到此来呢?不要响!耐一会儿……”狠狠的说着,拿一块在黄药水内浸过的小方块纱布放在创口上,再拿一块药棉放在上面,随后又乱绷了一堆纱布。对我说着:

“出去!”

“先生!明天要来吗?”我很诚恳带着恐惧问着。

“随你……”年轻的医生现出讨厌的面孔,我在临走的时候,看一看还在诊疗的人们,每个人面上都现出极苦楚的样子,竭力忍耐着。我急急的走出了“一〇七”号,穿过了走廊,走出了医院门,才大大的呼了一口气。回首望着那座巍巍大厦——××医院——真是普济我们呀?

五、廿二晨毕

看护们

龚之楠

“喂!玲!该起身了哟!六点半,七点钟是非得上病房去工作不可的,懒虫!等会又急得粥都来不及吃啦?”

“再睡十分钟。”一个疲倦又不耐烦地声气。

“什么?这样暖和的五月,多美丽的晓晨!隔夜忙了写情书,现在可爬不起。小姐!看护长!都是做先生底人了哟!瞧你这股懒劲儿,是给护生们看的好榜样吗?”

“还不做声?”

“哼!看我又过来掀你底被。”

璐听听住在隔房的朋友玲依旧没一点动静,便故意放重了脚步,似乎立刻要过去的样子。

“起来啦,我的小婆婆!”玲用了在朋友前惯常的撒娇口气,高声喊了起来。她尝够璐掀被——呵痒的滋味,不敢不先示屈伏;可是,眼见才指着六点三十五分的时针,至少还可以在床上挨七八分钟,她抱怨璐一点都不体恤她,所以立刻鼓起小嘴儿咕噜着:

“嘿!打量我不知道么,一早起身还不是给××做绒线衫;假道学,偏要说我黄昏写情书咧,谁像人家情书锁了一箱,钥匙东藏西放怕偷去,该叫学生来学你的多情又多义。……”

“对不住,算我说错了……别呵痒……不敢……救命哟!你们,方……妈咪……。”

带了红红的眼睛,玲终究把疲怠的身躯搬上了镜台前的椅子,又有灰色的一圈围了眼皮,眼角也添了好些微细底绉痕。这是一个给劳苦的看护生活所宰剥下消瘦的脸蛋!富于情感的玲姑娘,向着镜中的自己早衰的面容叹气。

这时,外面餐室里却很热闹了,一律是蓝衣,罩上白的长背心,道士式的白帽,三十多个看护生自在地谈笑着病房里不同的新闻和琐事。厚得像饭的粥,一口口溜进每一只空空底胃。

错乱得显出高兴的步伐,哼着麦唐纳唱的印第安情歌,玲知道性急的璐又快来催了,一转身拿下挂在门前的白号衣,向着身上套。

璐却不声不响就帮着她刷白帽上一条黑绒边的灰;这是每个看护长特有的识别。

“有血渍在号衣上哩!换一件吧。”

璐见玲那般匆忙态度,觉得好笑也觉得可怜。

对门的老张又倚老卖老地走来唠叨地说她们二人不该天天清早到晚吵架拌嘴;她又数说玲的迟起,不吃粥就上病房工作是太使身体吃亏的。

“妈咪,今天是璐欺侮我,病房多忙,想多歇息一下,她偏来呵痒,捣乱。”玲向老张诉苦。

“狗咬吕洞宾!不喊你,七点钟不进病房,洋鬼的总护长不会给你瞧好脸。……”

“你们早哟!倒霉,我身上昨天也染了好些血。死鬼真惨!听说本来是好好底一家,儿子‘一·二八’时给矮鬼打死了,年轻的媳妇挨不下苦又走掉,剩下这老太婆,要活命哟!卖花。……”

“不要说了,结果依旧做了汽车轮下枉死的冤魂!”玲怕听“包打听”——王的别号——的噜苏,抢着给她锁起那话匣子。大家都齐整了,玲连穿鞋扣钮也有点慌张起来。

“有话晚上再谈,去工作,七点钟到了。”

妈咪拍着年青人的肩膀这般说,不知是羡慕姑娘们的高兴,还是感慨自己老了的身体。老张今天很不乐意,独个子踽踽地踏进病房,她是最末的一个。

本来,给病人打针,发药,换脓血的敷料,这是看护的工作。不但此也,铺床,揩身,洗脚,梳头发,甚至倒便盆,也无往而非看护应尽的本分。不管是朔风怒吼的寒冬,也不管是酷热难当的炎夏,世界上有着这末一群,始终是这样劳苦地做,从早晨的七点一直到黄昏,十二小时以内,除了吃饭,只有二小时的休息。不过,五月的气候减少了她们医院里不少病人,今天,只有玲管的外科间最忙了。

照常走进具有特殊臭味的病房,一夜没整理的零乱的床头,探出一个个痛苦苍白的病脸;在其中,有达官要人们住在头等病房内骄傲的太太,有唠叨的婆婆跌断了肱骨,有挤眉弄眼,生杨梅疮的妓女,也有胡哭乱闹生疥疮的小孩。这些不同的角色,玲总得指导着学生,服侍医治她们。

“玲小姐:我家媳妇在发热,这位看护却硬要揩身,受冷,到医院简直不是医病,反添点病咧!叫你们莫进医院不从,好,死了倒也干净,只如今白化钱,这种看护!”

婆婆拿了看护骂不听劝的媳妇。

“喂!便盆用好了,快拿去,臭呢!”

“小姐!我要吃开水!”

“嗳!给我吃药!痛哟!”

“五月廿一,十时b床病人注射盐水。”

玲指挥着仅有的四个学生,来服侍这近乎三十个病者的病房,忍受每一个旁人的讥笑,病人无理的怒骂,甚至还该听神气活现,像煞有介事的医生们的训话,一个看护是只有忍受一切的份儿的。

也许连她们自己也没清识,所谓看护,到底是人生剧台上何等丑角。辛苦的结果,已痊愈的病人固当归功于医生手术的高明,换着死的呢,这就要算护病法的疏忽,看护们的错了。谁知道这些奔走于病房的看护,工作的繁重,医生的一句话,也会给她们忙了一半天功夫,她们的幸福,完全埋葬在阴黯的病房中呢!

一双沉重底脚,带着玲回到静了一白天的宿舍;现在是她们最快乐的自由的黄昏了,虽然经过一天工作,张跟陈这对影迷还在讨论着上巴黎还是国泰。医院里对于看护长的行动是没有限制的。世界大战快到,今日不乐何日乐,还是把自己挣来的钱为自己的享福主义化用了罢;有些姑娘们是聪明透的。

老张有另外一个思想,养老金,她把每一个钱都很珍惜地储在妥当的中国银行,抱了棉枕,躺在床上哼催眠曲,这是晚上的消遣。

爱闹的璐今天却若有所思坐在椅上,玲轻轻过去按了她的眼睛,玲猜想也许璐真的收到了×先生底信,逼着要拿出公开。

近三十岁的汪,这位一向表示自己抱的神圣的独身主义小姐,关于姑娘们绯色恋爱事件是最爱打听和研究的,玲底笑声吸引了她。

“不!”璐一本正经跳起来。

玲知道璐在病房中又受了医生或病人的闲气了,便柔声抚慰这只受伤的小兔:

“我们,也不必挂什么效法耶稣做牺牲,博爱的白衣天使的金字照牌,也不必说服务社会,舍己为病人工作,不,我们是人,我们要解决我们的饭碗,用血汗来换取生命的粮食,这不够清高吗?”

“自然啰,这也不能一概而论,社会上,做十块钱一天,有闲阶级的花瓶,大人物生点儿小病招请个特别看护,也是我们去做的哟!还有,我们自己呢,瞧电影,上跳舞场者有之,打牌,吃烟的看护也何尝没有。这能给人家敬重吗?”玲说得兴奋起来了。

“忍耐,璐,只有忍耐,这是跟环境奋斗的唯一利器,有多少看护,每天休息时肯读读书,练练字的呢!人家看得起也罢,看不起也不打紧;总之,我们不是虚荣性重的女人,不是专心玩,吃,醉生梦死的小姐,也不是目不识丁,一个依人生活的姑娘,我们是一个劳工,苦力,自立的我们,难道就丧失了整个的幸福?不,那些穷的,快死的病人,等到痊愈后出院时,给我们一个美丽的笑容,谢了又谢,这是一个何等的安慰,快乐哟!”

“够啦!睡罢,留点精神明天干事去。”璐的气平静了许多。她开始笑了。

外面传来一对看完电影回来的小姐们的脚音。十一点多了,五月的夜,已沉沉地死去!

一九卅六、五、廿七,妇孺医院

卖膏药

何永

晌午,从外滩回来,走过四川路的时候,看见一群人围在一片空场上。我想:这也许是卖黏瓷药的吧?正好买一点回去,黏那新近打碎了的水盂。于是,挤了进去。

被围在核心的那个人,蹲在地上,跟前放着一个摊开的小皮箱;里面放着些仿单,还有一卷卷的硬黄纸卷。原来并不是卖什么黏瓷药的;而是另一种“江湖生意”。

他正拿着一张仿单,同那硬黄纸卷,在说:

“这是安南的真象皮制成的膏药。专治一切刀伤,蛇咬……”一边说,一边用两个指头,很仔细的把那纸卷展开;窄窄的一条,外面黄色,而里面是红的。我这才知道:那纸卷原来是膏药,但看起来,实在不像。

“‘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灵不灵?当场试验!”说完就拿出一把小刀来,把袖口拢起,露出半截胳膊。但,天呀!这可怜的胳膊!上面满布着鲜红的小裂口!显然都是新鲜的刀伤!

我立刻悚然一惊,觉得自己的两条胳膊,起着异样的挛痉!

他低下头,拿稳小刀,用刀尖在胳膊上,割了下去。当刀锋挨到肉上的一刹那,他显然是忍痛的让血慢慢的流出来,滴滴……

于是他把伤口给大家看过,然后把一张膏药贴上。“看!一会儿就好!”他不自然的笑着说。

观众们立刻觉得精彩已过,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慢慢涣散起来。他赶紧提高声音:“看!好了!口子合上了!”把胶药撕下,那鲜红的刀伤,又露了出来。似乎确实合了口,并不再滴血了。于是,他苦笑着,祈求似的说:“两角小洋买五张,再送一张。哪一位买?”但是没有人出声。

“唉!来!再送一张,两角小洋买六张!”他拿到一位最靠近的人面前。“你老,买回去,放在家里;或是送送人,都是好的!两角小洋六张。帮帮忙吧!”两道渴望的眼光,落在那人的身上。那个人却垂了头,一声不响的,往后慢慢的退,想立刻逃出他的视线。

他一个人一个人的挨着送。虽然和气得像乞怜,但从没有一个买主;而且人却异常的少了起来!

最后,他叹了一口气,把小皮箱收拾好,提起来,带沉痛与失望走了。

这挣扎着生活的流浪者,他是怎么的矛盾啊!为着肉体的需求,而却正在牺牲着这肉体!但,当我拖着疲乏而饥饿的身体,继续着往回走的时候,我恍然的觉得:其实,我们何尝不也是这样简单的活着吗?

廿五年五月廿一夜

灶披间嫂嫂

雁云

她靠近烛灯,把从篮里拿出来的铜子重复的数了三四次,惘然地坐在门槛上,两手托住下颔,直瞪瞪地瞧着棹上的铜子。

六尺见方的灶披间,零乱地摆着破家具,屋里洋溢着霉湿的臭气。丈夫蒙着七穿八洞的破棉被在板床上呻吟。

“唉!一元钱的货,只卖了二百四十个铜子,这是亏了本哪!”半晌她喊出声来。

“什么?”丈夫伸出头来瞧着她。她的眉峰紧锁着,泪水像二条烛泪似的,从她那枯瘦的脸上蜿蜒地顺着手掌直流入衣袖里。他急急地追问着:“怎么一回事啦?说呀!唉!”

“亏本了!”她呜呜地哭了。

丈夫更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一迭连声地问:“唉!多少?唉!多少?”

“六十个铜子!”

这样尴尬的时候,找六十个铜子多么艰难!他心里这样想。但是另外一个念头又告诉他:自己病了七八天,害了她有一顿没一顿的挨着饿。她想做点小买卖,这也是为我为她自己找饭吃。这样的一想,就很怜悯地说:“那不要紧,暴吃馒头三口生,没有做过的事情,本来先要吃些亏的,现在头一次只折了六十个铜子,这还算好的。”

“房租今天逃不过的,衣裳都当光了,明天贩货顶少要一块钱,你又病着,不然,还能到银行里去问一问欠的工钱。”

“银行关闭了就完了!今天那边已经送来六块钱,总算是银行停业了后,六个月的看门工钱!”

“什么?只有六块;照算不是该六十元吗?”

“哪里还有照算的,店也关了,还跟谁说去!”丈夫的心里也很难受,他怕也会掉下泪来,赶紧把被蒙着自己的头。

烛焰一摇一摇地,屋里跟着忽明忽暗。丈夫的呻吟,充满了整个的空间。她沉思了一会,稍觉宽心了。她把丈夫蒙着的被头扳开,轻声地说:“拿一元来,让我去买一点米,几枚大头菜,好熬粥给你吃。房钱我想先付一个月,剩二元暂时做买卖的本钱。”

丈夫交给她一张一元的钞票,呻吟地说:“只有这样了!”

她接了钞票,一只脚刚跨出了门槛,兜头就碰了二房东一个满怀。

二房东是一位近五十岁的老妇人,男人故世已有八年了。她恨自己命薄,男人比她早死。因此她吃长素,修来世。心是慈善的;可是从不肯把一个铜子给叫化子。对于穷人,她更厌恶,说他们是“活该”。她烧香才回来,阿囡告诉她:“灶披间今天有人送钱来了。”她连衣裳都不换,就摆动着一双小脚,来讨房钱。没留神撞了一个满怀,就和风摆杨柳般地立个不稳,幸亏赶忙用手挽着门,才立定了。她一边喘着气,一边阴阳怪气地说:“你今天出去做买卖顺利喏?灶披间嫂嫂!”

“亏本啦!”她呆了一呆,又赶着说,“里面坐,姆妈!”

“坐倒不坐了,因为大房东今天又来催了两次房钱,我听阿囡说,你今天有钱来着。就请你帮帮我的忙,先付两个月。”

“钱不过只送来六元,我跟姆妈讨个情。先付一个月,其余的缓几天就付给您。”她陪着笑脸,用可怜的眼光央告着。

“那不行!你的房租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搬进来的时候,是说明先付后住的。你一共欠两个半月,照理该三个月的房钱,我看在老房客的面上,叫先付两个月,哪还有什么说的。”

“照理是不可以的,不过我们近来实在艰难,只好姆妈可怜我们了。”

“不付两个月不行。你们有钱还放刁,叫我拿什么给大房东呢?”老妇人死板着面孔,手里捏着念珠,嘴唇一张一张地,似乎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我们并不是放刁,我们实在……”

丈夫听了多时,再也忍不住了。就从枕下拿出那一张五元的钞票大声地说:“不用多说了!连你手里那张钞票都给她好啦。谁能原谅我们这种穷人呢?”

她看了看丈夫,又瞧瞧老妇人,迟疑了好些时候,终于咬紧着牙齿,把丈夫交给她的钞票完全交给了老妇人。

老妇人先是“嘿嘿”地冷笑着想要发作,可是送到手里的钞票,点了一点,正是六元;才又和和善善地说:“我并不是硬逼你们,实在是张家的利钱还没送来,李家的五十块连本都吞没了。……”一面说,一面摆着小脚,“蹭蹬”“蹭蹬”地走向自己的房里去了。

她像僵尸一般地站着,丈夫唤她也一点不觉得,知觉是完全消失了。

丈夫顾不得自己的病了,慌忙从床上跳下地来,冲冲跌跌地把她搂着,一面摇,一面喊:“哎!怎么啦!哎!怎么啦!”

泪水像决了的江河一般地飞泻出来,溅湿了丈夫的两臂和前襟。她伏到丈夫的怀里,抽抽咽咽地说:“我们怎么活着呢!一元的本钱还不够!唉!明天……”

二五、五、二一

在国恩寺

张鸿元

五月的风,飘飘地,人也飘飘地,从电车上滑下来。

一角黄墙,随着脚的向左转而在眼前现出;庄严,肃静;虽然墙的四周是灰尘、车、人……

白的扎彩里隐现着“国恩寺”三个斗大的名人墨迹;白地蓝字的大灯笼在灯笼杆上随着风转,××堂三个字看不清楚。

进门转弯:一个老枪,干瘪的手拿着皂色的迎宾牌,把来客的名片叠在上面,竖直,举高,竹竿似的脚随着“咪——唛——”“咪——唛——”的国乐声向前急趋;于是,赶紧像钉梢一样的钉上去。

长长的甬道走完了。面前一片白色:白的幔,白的布,白的球,白的衣服,连面孔也是白的。白的灵门开开了,“,”的破鼓响着,人进去;身体弯下去,耳内飘来了哼喝的声音——“啊呀,度(大)人啊!倷掼脱子妮勒去则……。”

黄色绸带的招待,笔挺的西装,客气地,平举着手:“please.”“please.”

坐在男宾室内,眼看着天,青的天……

国乐的声音又响了,迎宾牌子引进了一位:蓝袍,黑褂,白底,双梁鞋。——不同于集团结婚新郎的是:光秃的头,灰黑的胡须。打躬、点头、弯腰,进来;打躬、点头、弯腰、出去。

一个对另一个说:“阿哥,俉老东茄(家)啦!”“是咯。”

迎宾牌又引进一位:烫发,红唇,长眉,淡绿的披肩下露出粉红的旗袍,白的高跟鞋,不着袜的脚……走路像扑过来一样,是挺摩登的姿势。

脱去了披肩,从白的灵门里走出来,红的人映着白的一切,人们的视线集中在红的焦点上,白的牙齿在红的唇中露出来了——人们也满足的微笑起来。

迎宾牌又引进一位:……

又一位:……

“——哃————哃”——响起来了。孝子从灵堂里钻出来,粗麻的孝帽太高了,碰着了灵门,搀着的人用手把他的头压下去。嘴里说“头低些”,“还要低些”;孝子,朝外跪,朝左跪,朝右跪,高帽一高一低起伏着,一个小女孩天真的说:“孝子为什么不哭?我看见别的孝子都哭的。”

招待平伸着手,微弯着腰:“请”,“请”,“请入席”,人随着往外面轰。……

菜,一盆满的来,一盆空的去;满的来,空的去……

“喂!这里的水果呢?”“水果为什么没有?”隔壁桌上一个西装青年放大喉咙在叫,脸也有些涨红,烫过的发微微的颤着。

和尚排着班走来,绕着灵堂:“嚡————”的佛号,“切东,切东”的法器。

八个十一二岁的小孩,穿着花衣裳,坐在一只台子的两旁,头上套着比头大一倍半的帽子,青筋暴胀的在叫:“唷,来将通下名来。”“咱家乃常山赵子龙也。”“赵子龙”额上的汗像珍珠一样的放看光。

“”鼓响了,“咪,唛”也跟着吹起来,灵门里立即发出哭声,招待赶紧离座走过去;可是……原来一个孩子玩着敲了二记鼓。

随着八宝饭上来一盆甜汤,一个客人边拿匙边说:“这是南瓜甜米汤,有名的。”我把一块南瓜放进嘴里,南瓜立刻变成波罗蜜。

肚皮装满了,人散立着。

一个穿白衣裳的女人,手指着遗像四周扎的红绿布框说:“格种样子真难看!像妮苏州能格,照片四面才(都)用一个一个的红绿电池,一亮一暗的真好看,像格种,啊唷,真难看!”

谈话在一处一处的进行着:

“老王,我问你,你农业昆虫学得很好,为什么现在改学蚕丝呢?”

“丝茶为中国二大出品,现在弄得一塌糊涂,再不振兴要……所以我改学蚕桑。”

带着笑加上:“而且学农业的girl哪里有学蚕桑的多。”

一个挂着××大学校徽,西装革履,似乎是时代的青年,用着不大高也不大低的声音在发表议论:

“阿是,阿比西尼亚到底亡国了,中国幸亏没有同日本打,否则我们现在早做亡国奴了,还能读书,白相……。”

另一个把老光眼镜拿下来,用衣角揩了一揩:“从前收洋钿,现在又要造洋钿,听说造的比从前的小,成分又少;我幸亏埋得快,没听他们的话,拿出去换什么纸头的法币,否则……嘿嘿。——嘿……”得意的笑了。

“咪——唛——咪——唛——”的国乐又断续的响起来,客人,招待,主人,有礼地点着头,弯着腰……

“谢谢!”“待慢!”“有空来白相!”女人清脆的声音。

脚,出了国恩寺。

文定

季香

天还没有亮,才四点钟光景。

隔壁的孩子却老早起来了,他们吵着闹着,应和着他们的小皮鞋在楼板上得得的的乱拍子。这时候就夹上大人们呼喝的一两句。……

今天是隔壁虎儿订婚的日子。

我摸索著床头的窗帘,拉开一边,朝外望,天空是一片墨色,几点小星,仍睁开它一夜未入眠的眼睛;东边的一角空幕,已微微露出鱼肚白,可惜是被前面的屋脊遮著,只能看到一点儿模糊的白影儿。清晨的凉气,从玻璃上透过来,沁到我的脸颊上,带着一些冷意。

我扭亮了电灯,看见母亲还睡著,房内一切物具,都好像合著眼皮,在那里打盹,我是再睡不著了,不如下去练习太极拳吧,虽然今天早了一点。

蹑著足步,轻轻下了楼梯,开了门走到外面,第二十号的对过墙壁上,映上一片灯光,我想跑过去看看,却又觉到一个女孩儿家,老早的跑到人家去,未免要给人家笑话。……我进前一步的脚,不禁又退回来。这刻,虎儿却从他家冲出来,穿著一套新的小西装,刷光着头发,打着领结,足上一双黑油油的皮鞋,十足流露出时下摩登人物的典型来。他看见我就扑上来,一把拉住我的手,很不安静地,身子不住耸跳着说:“季香阿姊,吾今朝可看见你打拳了。”

“今天二十一啦,你也该请我吃喜酒呢?”

母亲叫我到隔壁去做人客去,据说是学学规矩,应酬场中的一些仪节。我换上衣服,就到虎儿家里,才进门先是虎儿领著一群小朋友,来包围了我,吵闹得纠缠著我不去。后来还是虎儿的母亲高声喊著:“阿虎,你今天不可再一味胡闹了!你知道你做了大人了吗?”虎儿这才红著脸领著一群小朋友逃到弄口去。

我进去和大家都招呼过了,也就开始赏鉴屋内的布置,迎面挂著一幅玫瑰色绣和合二仙的绸幛,当中钉上金色的一个双喜字,香炉内烧着特制的“囍”字香,两旁一对明晃晃的红炬,再前来是两只方台并拢的,靠里面放着一对玲珑精致的玻璃盒儿,一边在红色的绒垫上,放著六样金黄黄的手饰;一边在绿色的绒垫上,放着一个银行存折,和一颗象牙章。外面就是四只长方木盘,堆著五彩的花果,最考究的,每一粒染了颜色的长生果,在腰间都裹了金纸;一尺来长的粽儿,当中也缠上红绿绒,……总之,一切一切,都充满了喜气。

四位媒人太太来了,顿时喧起一片恭贺的声浪;门外也挤满了左右隔壁的邻属们,都在交头接耳底议论著,有的抱在手里的孩子,和他妈闹着要吃盘里的果儿。

虎儿的母亲,在酒筵吃过后,立刻把手饰和存折交给媒人,并叮嘱她们到那边说得好看些;虎儿的爸爸,不住地摸着唇上一撮小胡子在微笑,他得意。

一阵爆竹声,四面膨胀着青烟,布满了火药味,媒人领著捧盘的人,也就上了两部汽车走了。

晚上,我和我母亲闲谈,像在孩童时代的虎儿,是不该谈到婚姻问题的,尤其在现在不景气的社会里,今天一日最少要用去一千余元,而且是在一个未成年的儿子身上,似乎近于奢侈了!

“痴孩子,不然世界上哪里有贫富的分别呢?”母亲在笑我傻。我不由想起先前吃酒筵的当儿,门外有两个苦孩子,哀哀求乞,总算虎儿发了善心,每人给了他们六个铜板,那两个乞孩,四只没神的眸子,不住盯视著虎儿身上,走到口,还回眼望了一次。……唉!儿童年里同是一个儿童,但虎儿是多么幸运,乞孩们又是多么凄苦呢?

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一日夜,写成于上海。

戏剧从业员的一日杂记

陶金

我是一个戏剧的从业员,下面便是我现属的团体——中国旅行剧团的一些生活的纵剖面。

清晨醒来,睁开眼睛两边的人还都睡得正浓,跳起来,身上觉得轻松得很,二十天来的疲倦都被昨晚一个舒适的沐浴顺着浴过仍旧热得冒气的水冲下去了。

跑到盥洗室,关上门使劲的喊两声,嗓子还没有哑,自己在心里作了一个骄傲的鬼脸,一连三十九场戏!总算前年一冬去年一春的发音没有白练。

大家挤在一起把贴报簿放在桌上希望读到一些批评,因为在戏里自己的毛病或错误除掉人家口头的指正之外就要靠着文字的批评了;但结果全都失望了,没有一篇。因为随时发现了自己的毛病或错误便随时改正,这样才有进步,才能进步得快。我们需要多数的剧评家,同现有的剧评家多写些批评。

今天在团里吃饭的只有八人,八个人来享受三桌菜饭,而每个人在这一餐里又全可有椅子坐!旁边还有一架大留声机,是包可华先生家借来在舞台上演戏用的,现在于是也就乘机大家享受一番,一连气二十多天的戏演完了,现在可以休息好几天了,每个人都好像呼出了一口沉郁了多日的浊气,全都兴奋了,大家跳起舞来。

上海是有名的雨水多,我们还没有来上海之前在天津的时候,便常常说这一句台词:“倒霉的上海,倒霉的雨水多。”到了上海,果然名不虚传,黄梅雨一连差不多就是一个月。然而今天天气却很好,太阳从西边露来(现在已经两点钟)。好像天也给我们一个出去玩玩的预兆。我同景平约定了,“到联华去观光”,到了联华承陆涵章先生接待我们,邢少梅先生领我们各处参观,这一次观光在实际上给了我们很多的知识。并且留给我一个最良好的印象便是:联华到处都充满着一团和霭活泼的生气,我们所遇到的人都令人觉得是“朴实可爱”,决无半点浮滑轻佻的地方,尤其以孙瑜先生,他面上充分的流露一种修养极高的学者的风度。联华虽然朝气勃勃,但仍看得出里边的经济的拮据,所以今日中国的电影与话剧进步得如此之缓,经济的困难是唯一的原因,但能在如此困难中挣扎努力是越发得使人钦佩了。

回来已经五点钟,遇到张佛千、黄苗子二先生,并有姜明、荏荪、李景波,一看这便是当日在平被捕入拘留所的五分之四的人数了。佛千先生要我们把这段故事讲给他听,便由我首先讲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去冬的一个清早,人还都在梦乡,便被一些穿军装、便衣的人推起来关在一间房里,他们检查了一次,便把我们五个人带到×××××拘留所去了,进去便给每人带上一付四斤多重的脚镣。倒在炕上睡了一晚,第二天便去过堂,法官第一问姜明:“你是不是共产党?”姜明答:“不是。”问:“那你为什么每天上天桥?”……然后问荏荪:“你是不是共产党?”答:“不是。”“那你为什么有这种书?”法官手里拿着一本红色书皮的书,荏荪说:“请你打开看看。”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本公民教科书。法官又问李景波:“你为什么到深夜时还不睡觉?你准是偷看共产党书籍?”景波答:“凡是深夜不睡觉便是偷看共党书籍吗?”然后问我:“这件案子与你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要你说出他们的事情来。”我们觉得这种法官很有意思,于是就互相同他开起心来。这样两堂、三堂的下去,到第五堂我要求他把脚镣去掉,法官挟起案卷就走,我们大声的说“把这个东西取下去”,他说:“明天说,明天说,我先去请示请示去。”

说着便退庭出去了。就这样我们是每餐高汤一碗(白水),黄金塔一座(窝头),京咸菜一片,快快乐乐的过起来,姜明同荏荪还多一件职务,便是倒尿桶。第六次又叫我们,这次法官笑脸对我们说道:“现在已经证实你们不是共产党,现在你们去取保开释!”就这样又把我们放回来,去的时候是忽里忽糊,回的时候仍是忽里忽糊。

说完了,佛千、苗子连我们自己都大笑得抬不起头来了。佛千、苗子走后,我便把它记了下来,算是我自己在今日文化纪念日里的一个往事的追记。

五月二十一日夜。

五月二十一日的天一影片公司

钟辛茹

今天的天一,片子是不拍的,不过导演部则很忙,忙着筹备新片《王先生奇侠传》和《浮云》的开拍。《王先生》这部戏是由左明编导,剧本已送审,分幕剧本亦经写就,所讨论的便是摄制问题,为了这,下午又开了一个小组会议,除了公司方面的邵邨人、左明、高梨痕、冷波诸人外,另外还请电影前辈裘芑香先生参加,结果是圆满的。

制片部和平日一样,印片子,修片子,接片子。

男女从业员们今日的活动,也据实地记在下面:葛福荣打了半天的乓乒球,郑未明返乡未来,王瑞年因事返里,沈勇石与左明研究摄影,徐渭设计《王先生》的布景,张雯在家里没有出去,沈亚伦带着他的大儿子到金城去看《摩登时代》,舒丽娟到霞飞路去买东西,翁世荣和制片部的同事蹴小球玩,翁世涛买了一只小松鼠,张振铎下午准时到城隍庙去听书,萧正中在家里听无线电,邵邨人到城南去探视母病,邵素霞照常到美专去读书,邵维鹤和明星公司的录音技师陆音铿研究录音,高梨痕到公司来,讨论《太平花》的故事,徐渭跑到迈尔西爱路去画写生。……

以上都是事实。

听歌

抱廉

乐园茶楼的招牌,躲在黯淡的灯光底下,旁边还有几块红底白字的水牌,写着些女人的名字——全是用鲜艳的单字所组成的名字。招牌头上,不时飘出一阵阵锣鼓的喧声来。

这里离大上海的总动派——南京路很近,但是在晚上,却显得并不热闹。门前往来的车辆和行人,都很寥落;可是在楼上却另有一番热闹而活跃的景象。

楼上是一间长方形的广厅,充塞着浓浊的空气。约摸有二百来个人挤坐在几十张桌子的四周,多半像小商人模样,不用说男性占绝对多数;女性只寥寥少数的几个。他们任意谈笑,任意咬瓜子,任意叫好;看上去热闹,嘈杂,并且自由。他们化了两毛钱的代价而占有了这个世界。秩序虽似乎有点凌乱,然而却有统一的地方:他们全注视着台上那个女人,全倾听着从她嘴里发出来的尖锐的歌声。

那座台,在大厅的尽头,朝外挂了一幅杏黄底子画着“百鸟朝凰”的布幔,那种浓艳而恶俗的颜色,使人看了觉得非常不调和。台口,挂着一排明耀的电灯,电灯底下一张系着绣花桌围的半桌,左右又是一对有缨络五彩灯罩的台灯,正中放着一个插纸片的木架,纸片上所写的,仍是每组鲜艳的单字,不用说是介绍那个站在桌子里边的女人用的。其实,说介绍还不如说报告来得贴切,因为这里十分之八九是“老”听客呀。他们见了无论哪一个站在台上的女人,不用想,就能说出她的名字来。

台上,每隔十余分钟更换一个女人;她们都懂得怎样酬答台下的热忱。一出台,即使是一个发育得还未成熟的肉体,也得扭啊扭的走到站立的地方;涂满脂粉的颊上,不时装出妖媚的浅笑;一双眸子更常常在台下溜来溜去撩人。一切都适可而止,似乎给你一点满足而又不完全给你的样子;逗弄得台下的一群,心里头觉得热辣辣而又怪痒痒地。疯狂的眼光,死盯住那块“肉”,张开了嘴巴,满像要把它吞下去一般。

在唱完一句或一小节而略为停顿的时候,台下爆裂着热烈的彩声,算是一种发泄。台上那双灵活的眸子会向彩声最多最响的地方飘去。这奖励造成了更多而更热烈的彩声。

“呃——好!”

从西北角里发出来一声沉着而延长至十数秒钟的赞词。许多头都不约而同地转向那边去,在找寻这声音的来源,并且似乎带点醋意。

几小时的光阴,在疯狂和嚣嘈里轻捷地溜走。在曲终人散的时候,台上挂出来一块牌子:

“明晚特烦全体歌史彩排全本《玉堂春》。”

许多疲乏的身子,又回复到适才的兴奋。

“老陈,明天彩排哪!这出戏我看过好几回了,演得甚好!千万不能错过!”

“当然啰,明天还得早点上这儿。”

霉烂者的夜

徐突

初夏的上海南京路头上的夜。

江海关的大钟正指着八点,接连的送出了几下抑扬而有规律的钟声,散播在附近的建筑物上、电车里、汽车里、水面上、每个行路人的心坎上,轻飘飘的,好像有一个微生虫在爬过;黄昏带走了它的最后的一步,现在黑暗夺取了灯光的势力没有及到的每个地方,而且用了最大的努力在灯光四周包围了起来,把它们弄得雾样似的显着惨白色;夜是静穆的,街也睡在静穆的怀抱里,偶然有几声电车铃声,横破了空气,冲了出来,但不久仍变成了原来的样子,而且更显得落寞;江面上吹来温柔的风,飘过了行人的衣裳,街两旁的建筑物用了无上威严直立在黑暗里俯视着地面上的一切。

行人是对对的,而且大都成了个公式:女人的一只手臂钩在男的肘湾里,不时抬着血红的嘴唇说着些只属于男女之间的事情。

一辆机器脚踏车突然用了引人注目的样式过来了。前面坐了驾车的男人,派力斯的上装,白哔吱的袴子,领带给风打得在左右摇曳,后面的女人用斜坐的姿态挺起了腰肢,手搭在男人的肩头上,鲜红色的套裙,白哔吱的披肩,因为迎着风,披肩就像一团翅翼似的平伸了开来,风抚摸着她的胸部,奶成了两堆小坟山似的拥起着;这情景,打动了每个路人的心,霓虹灯也在着羡慕而妒忌的眼睛。

成群的外国水兵两个一排三个一排走着同调的步子。几个黄包车夫蜂涌似的边拉边跟住,说着不纯熟的英语:

“ah,dance!”

“ah,dance!”

外国水兵大家面对面的笑了几笑,装做不睬的样子,但不多时却一个个都跳上了车子,而且拼命的用脚跺着车踏。

白色帽子,白色衣服的饭店仆欧拉开了门送出了每个客人,也迎进了新来者。一个给酒精灌得有点迷醉了的独身汉美国绅士,拖着了摇摆的身子,走出酒吧间,踏着沉重的脚步无目的地跳上了守候在前面的黄包车,也不去回答车夫问他到哪里去,忘记了身份,吹着口哨,一面又哼着《璇宫艳史》里的曲子;躲藏在墙角里的跛脚的卖夜报小孩,像发现了宝贝似的追了上来,嘴里喊:

“evening times!evening times!”

美国绅士似乎因这突来的纠缠而有些忿怒,但当他旋转头看到了那孩子的跑路样子时,就笑了,于是他说:

“hello,hello,coming!”

一面却叫车夫赶快拉,那孩子也跟得更快了,伸出一只有病的脚时,连身子向斜角一摆,当抽动另一只脚时,身子也就朝另一个方向俯了一俯。他忘记了苦痛,拼命追。美国绅士看看要给跟上了:

“hello,goodbye!”

但是那孩子好像并不懂得他意思似的仍追了上去。于是美国绅士举起了手杖装做要打的样子,摆着威吓的面孔,可是效力却一些没有,孩子还是照旧带跳带奔的跟着车子跑。

前面是十字路,正开着红灯,车子停了下来,孩子不久也停了下来,用袖口揩拭去脸上的汗珠。美国绅士这才满意似的拿出两角小洋丢给孩子,一面接了夜报,很客气的同小孩扬了扬手。

大减价

维辑

晚饭时分,天气转变得很热,全桌上,三弟额上的汗最多,他身上仅穿着件汗衫,不时用手帕揩去额上流下的汗珠,父亲见这粥又热,他偏吃得那么快,因此成了如此可笑的样子,便责骂似的向他说:

“你看,汗这么大,不可吃得慢些吗?又没谁在后面追你。”

我们听了父亲的话,都笑了起来,但他还很高兴地说:

“我要跟人家一起去买便宜货呢!”一面说一面回过头去看钟,又接着说:“啊呀!七点还缺五分了。”

“到哪里去买?”大家都捧住饭碗看着他问。

“就是前天发传单来的那爿杂货店,在我们校前条马路的转角上的。”

“大减价不会有好货买的。”母亲说。

“谁说?”三弟急忙放下碗来分辩:“店门前有牌子,写出:固本肥皂每块铜元十四枚;女子线袜每双铜元二十七枚;毛巾每条——铜元十六枚;还有——叫——”

“还有什么?”我逼着问他。

“还有吗?——噢!是无敌牌牙粉,每包铜元二枚;每人每种限购一件。”

“有这样便宜,那么你去买包牙粉吧!横竖又迟早要用的。”说着,母亲便将铜板递给三弟。

“给我带条毛巾。”姑母也将铜板递给了三弟。

三弟赶紧吃完了粥,便抓起上衣,边穿边向外跑了出去。接着,二弟放下碗也跟了去,我看着他们俩底背影,蓦地记起了两三星期前,一个朋友向我说的几句话来:

——什么一分买一尺的布?待人家辛苦地挤了进去,店员却安闲地说:“货色已经卖完了。……”嘿!去等开门!又说什么:“货色还没有到。”——莫非这也是那么一套?我想着,也就走了出去。他们俩已走出了弄口。

那是爿“三开间门面”的杂货店;左右两边的橱窗里布置着日用品和玩具,各被映着耀眼的“年红”灯光;门前放着的那块三弟曾经像背书般记出上面的字的广告牌,被买客们踢倒在一边:买客们是打从店中一个分水岭似的方柱两边,拥进去的。我随着众人进店门口时候,对着店门的柜台前,已一排排的挤满了人。里面是一堆黑越越的人头在浮动;铜板打在木板上的声音,夹着怪响的喊“买牙粉”声,在这闷热的空气中狂飞;迟来者还在后面人隙间轧着,挤着,看不清里面究竟是怎样的事。

我只见他们兄弟俩每当想从人隙中钻进去的时候,总被人将屁股挤了出来,也有人这样说:

“人小得一点点,倒如此会钻!”

他们气力是太小了,于是将他们唤了过来。二弟便指着后面墙上的一张纸条说:

“大哥,你看,下午七时——九时,现在已是七——”

一片嚣闹声,我们的话被打断了,人向后退了好几步。

“噢唷!你怎应向后瞎退的,将人家脚也踏痛了。”

“猪猡?怎么这样不留心!”

“又不是我有意的,是前面人挤下来的。”

“前面退下来的,对不住!”

“喂!妹妹,此地有空,快点轧进来。”

“噢!来啦!来啦!你在哪里!”

“此地,快点!”

“……”

又是一片嚣闹声,人都向中央挤去,两旁却显得很空,于是我大声对着他们说:

“打旁边轧进去,你们跟我来。”

挤进了柜边的一端,我们额上都在流汗了,尤其是三弟,但他只拉住衣袖抹了一下。

现在,最前的柜边情形,是可看清了。

柜里只有二个伙计,他们听着喊买“牙粉”的声音,于是向近柜的买客说:

“等一等,买好了袜,再买牙粉。”

话传了开去,大家嘴里自言自语地会念着:“买好了袜,再买牙粉。”

后面的女人们就喊起来:“喂,买袜。”

但最前的又吵了起来,用铜板敲着柜台说:

“我们等了许多时候,难道买袜的时间还没过?”

于是一个伙计没精打采地从里面拿出包牙粉,再没精打采地进去,又拿出一包来。

又是一阵小骚动,一片嚣闹声,我们几乎被挤进柜台里边去。三弟额上的汗更多了,他想乘机买牙粉和那条毛巾,但伙计说:

“这里不好买,到外面去。”

外面,人挤得紧紧的,简直找不出一点空隙来,我对他们说:“回去吧!”

他们像没有先前那样高兴,跟着我挤到门口。出店门口,但三弟依然有不舍的样子,边用袖抹着额上的汗,边回头去看着尚在拥轧的买客。他以致忘了店内的地面是高的,就险些跌在人行道上,跄踉地向前跑了几步,脚踏在那块倾倒于地的广告牌上。我低头看那广告牌上,只剩下了四个字:

“莫失良机!”

挨过了这一天

姚霞

夜已深了吧,除了滴答滴答的钟摆声以外,一切都是静悄悄地。今晚上他们都睡得特别早:爸,草草地完毕了晚餐,就去倒在床上了;妈呢,她大概不愿意孩子们老看见她的泪眼,也早就进了她的卧室;弟弟们也知道这不是玩笑的时候,很早地一个个都躲到被窝里去了。而我,正在困苦地度著这月考期间的我,不得不趁著安静的夜晚,温习些必需温习的课程。

也就为了考试的缘故,我今天回来得特别晚,因之我不曾目睹著那些债权人约齐了来向爸爸责难的情形,便是老远地从家乡赶出来以债权人和长兄的资格跟爸爸吵闹的大伯父,我也没瞧见一眼,然而我们家里白天里遭遇到的一切情景,我都知道了,这是最小的两个弟弟偷偷地告诉我的。当六弟描述著伯父辱骂父亲的一幕时,他还附加著坚决地说:“小姊姊,我真想帮著爸爸打伯伯呢!”

我看著桌子上这些书本子,心里越觉得沉重起来。叹了一口气,胡乱地把那些纸呀笔的都给收拾好了。站起来瞧了瞧屋子里的一切,似乎感到一阵安慰。我想,至少,我们这一家已挨过了这一天!

跑出房去解手,黑暗中听到几声咳嗽,使我骇了一跳。谁料爸爸却没睡呢!微弱的路灯光线,从窗子外照了进来,照著爸爸庞大的身子,他正在俯伏著往窗子下面瞧。蓦然一个意念袭进了我的脑袋,我记起了那些报上每天终有一二件的自杀案件。正和其他的大人们一样,金钱和名誉,就是爸爸的第二生命。而现在,他是一个人悄悄地伏在窗子上,他将做些什么呀?

可怕的幻像在我眼前现了出来:就在那窗下的街上,倒著一个庞大的躯体,血在石子缝里淌来淌去,那么一大堆,一大堆……我不能再想,我赶紧用手按住了额际,我要把这些惨酷的影子驱逐出去。

“爸,还不睡吗?”

“唔!”他并没回过脸儿来,只把身子动了一下,压得那下面的椅子咯吱咯吱地响。

我放出平静的脚步走近他,我跟著他的视线往窗外瞧,虽然早就知道那下面只是冷静的街道。

“爸爸!可以睡了呢!”这几乎是哀求的口气了。

“唔?”还是不回过脸来,又是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

爸爸不理我,我想他是没那闲空理我吧!我想爸爸的心,一定更比我骚动得厉害吧!

我不得不拖著缓慢的步子,回到自己的房里了。惨淡的电灯光,把一切都罩上了一层灰色;我战栗,预感著不幸的事情就会在这一刻间发生。

我该做些什么呢?去告诉妈吗?说:“爸爸想跳窗自杀。”这怎行呢!这样我一定会挨骂。

我又开始懊悔起来。我不该回到房里来的,我该在那边监视著他。然而一想又不成,譬如爸问:“呆在这里作甚?还不去睡?”那时我拿什么理由回答他呢?爸的威严的颜色,还是能把我从他身旁赶开的。

寂静中又送来了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使我混身起了一阵痉挛,几乎要疯狂地喊起来,冲出去把父亲一把抱住。可是理智却又启示著我——没有什么变故发生,只是父亲把身子动了一动吧了。

母亲的床上,有了反侧声,我决定她是不曾睡著,心上便立刻轻松起来。于是我自己承认今晚上有些神经过敏。

我开始解脱衣服,爬上床去——这些动作是做得那么缓慢,慢到连心房的跳动也跟著慢了似的。

“拍!”一个清而脆的声音,窜入了我的耳鼓,顿时两耳嗡嗡地叫起来,心房几乎跳到了喉头,脑袋似乎搬了家了。一会儿,我清醒过来,我明白什么也没发生,父亲的咳嗽声,脚步声,表示他是去就寝了。

我放下一百二十个心,很快地窜进被窝,蒙住脸低低地笑,伸手向天、菩萨、祖宗,道一万个感谢。

现在,我们一家才是真的挨过了这一天。

盗用公款者

逸农

上午,往a法院,旁听到一起b汽车公司经理c某,被控诈欺的案子。事实是那爿汽车公司筹备了半年光景,营业的汽车一辆也没有买进,什么洗车工人等却雇用了十几个,还收取保证金;那批工人等待了好久日子,无工可作,月薪也领不到,觉得事情像是骗局,就要求解雇发还缴纳的保证金,c某竟用威吓的手段,不肯发还,他们只好诉请法律的公平裁判。那个c某看到有许多新闻记者,集中在法庭上听审,着慌起来,退庭后,就托人向我们说,愿意送上法币若干,请我们不要记载那起案子,作为保全他名誉的代价。这请求是被拒绝了:“我们不愿意再有人被他诈骗,如果他有钱要送给我们,还是快去发还工人的保证金吧。”

午后,在报馆里接到d姑母的电话,召我去商量要事。赶到那里,知道表弟在昨晚突然出走,原因是在交易所里,做空了一支买卖,没法弥补,又恐怕被姑父责罚,只好不别而行。d表弟年纪才十八岁,人还聪明,不喜欢念书,小学也没有读完,就跟了姑父在交易所做学徒,干的是报行情,抄场账等工作。当初,我曾表示反对,小孩子不应该踏进这种买卖场所,徒增侥幸之心,可是,我的力量不能够去劝阻。后来,表弟熟悉了什么“抢帽子”等门槛,我更替他担忧。事实是意想得到的,他竟背着姑父,暗中做起买卖,结果闹出岔子。我一面安慰着姑母不要着急,一面计划着怎样去找寻表弟回来。

晚上,在归家的电车中,遇到一位多年不见的同学e君,想起他有一位我也认识的亲戚f,在某地政府机关里,亏空公帑,竟投浦自杀身死,就问他究竟f亏空了多少,弄到自杀的穷途。e君却说:“f没有去自杀,现在人还躲避在上海。”使我不胜惊奇地说:“不是报纸上登载过他的自杀新闻的吗?”e君打着哈哈回答我:“你做了新闻记者,难道信仰报纸上的消息确实的吗?这是故意捏造了事实,来骗骗有关系的人的啊!”我哑口无言了好久。

女性的彷徨

全衡

从书堆里轻轻抬起久垂着的头,偷眼瞧那仰卧在书桌角上悉率地走动着的表。奇怪!今天时间像给停留在小小的表面上,长短针闹别扭似的老是指着五点钟!

五点钟!太阳的影子也歪着头向西了,再过半个钟点我就能够看见我的姊姊了。

然而,时间偏像一只喘着气的老黄牛,它捱延得多少慢,走一步停三步,最后,我简直会想到日子是在倒退过来了。

姊姊最近的来信中老是写着下面这样的话:

“孩子们是女人头上的一付最重的枷锁,它桎梏得我动弹不得,……

“建筑在感情上面的夫妇关系是站不住脚的,正像沙滩上堆着的宝塔一样,有一天,我们同时会感觉得这生活空虚,空虚得好像无底的洼洞,……

“十年的奴隶生活过得够透了,我想飞!

“我要做一个‘堂堂的人’!”

姊姊的心我是知道的,姊姊的为什么要写下这些来我也挺明白;所以姊姊的突地跑到上海来看我也叫我格外欢喜。我的眼面前闪地一亮,我看见一只翱翔在青色天空中拍着翅膀飞的白鸥!

我想好了许多鼓励的话,要对姊姊说的;我底脑子里筹划着一大堆姊姊离开家庭以后的生活计划,我对我自己说,我要用我的微弱的力量化成一把火,帮助姊姊,让姊姊做成个“人”。我也设想着这次我看见姊姊时该怎样的快乐,我要紧紧地抱着她,眼睛里亮着欢喜的眼泪;从今天起,我第一次尝到了欣悦的滋味,这是看着一个人从快要淹没身体的海里爬到岸上来。

五点半了,我很快地收拾了桌子上的东西,赶到姊姊住的扬子饭店去。

推开门,我呆住了:

房间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姊姊,一个是姊夫。他们同时立起来关切地问:

“阿潜,你好?”

姊姊没有两样,没有变,不跟我提起半点信上的事,好像压根儿就没有这回事;只用着一种少妇特有的温柔絮絮地询问我身体、饮食、起居状况。

我耐不住了,觑一个空问:

“姊姊!到底怎么样?”

姊夫冷冷地加上一句:

“吹了个美丽的肥皂泡!”

晚上,三个人在丽都看却利·卓别林底《摩登时代》,最后一个“走向光明的大道”的镜头给了我很大的激动,我若有所感地对姊姊说:

“姊!你看人家都在‘光明的大道’上走着路,只有你,连想一想也随即用自己的手把眼睛掩上了。”

姊姊闭着眼睛,好半天才低声的说着两个字:

“矛盾!”

啊!矛盾!多少人在这苦海里浸着超不得身!

这件事发生在一九三六年五月廿一日的黄昏。

夏夜池畔

夏明

初夏的晚上的风,格外的觉得凉快;树丛被吹动得发出了吱吱的声音,丰满的树叶被夜色盖着,抖索着;天空里被鲜红灯光反映着乳白色,一切显现着谐调和幽静,是一个富有诗意的情景哩!

时间已是九点多了,我没心思去领会这些“诗意”,这足以证明我是一个平凡的人,不会咏吟;我焦躁地等待着,默默地坐在树荫下的椅子上,望着进出的人们消失在门外,或是没入树丛后面去。从树丛后面也时常转出女的吊着男的膀子,偎着头,亲昵地谈笑着的一对又一对的男女在我面前走过,似乎有意在向我夸耀。

“是的,他们才是幸福的。”我想,实在,像我这样的,连幸福的梦也不会做,怎么配“享受”呢!

云片四面散开着,整个的天空被遮掩了,我看着最后的一颗星星闪着最后的亮光。

恬静的夜色弥漫着,只有一二下铃铃的响声透过了树丛传过来。一会儿,又照常的更静了。

一个长长的身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匆匆的走了过来,我知道云哥来了,他的走路方式以及身子的长度,样式,我都是太熟悉的。不一会,老王也接着来了,他仍旧是穿着那一套泛着油光的青哔吱制服。

我们开始找适合于谈话的地方,清凉的空气,杂着泥土和树木特有的气息,穿进了鼻孔,身子也觉着轻快了些。终于在小池子旁边,我们坐了下来。

草地是潮湿的,匀整地铺在地面上像一块着水的大毛巾,小池子好像盛在杯子里的水,没有动静。园子里的,街道上的,以及房子里的,或大或小,弱些的,强些的灯光,圆圆的环绕着,树丛挡住了灯光的照耀,灰黑的影子斜躺在地面上,那么安然的。

“我们开始讨论吧。第一、组织问题;第二、五卅的准备,政治的,技术的;第三、工作问题。——还有什么补充?”云哥一面说,一面把身子躺在地上,“这地方真是幽静极了,你带你的爱人到这里来幽会倒很是不错的,哈哈。”

“哈哈哈哈。”

“我觉到×××的追悼会也应该有一个具体的布置,究竟应该怎么去发动群众参加?他的意义在什么地方?”我拔了一根草,在手里捏着玩,把它折成了几段,然后丢到池子里去,看着水面上被激动起轻微的波纹,向四面荡开去。

“是的,我们依次讨论下去吧!你有什么意见?”云哥望着老王问。

“……”

“咯咯咯”,青蛙似乎不甘寂寞地在黑暗里鼓噪着了,从远处穿过树丛传来了口琴声,清晰而悦耳的歌调配合着夜的空朗平静,分外的使人感到愉快和沉醉。

我们很像在故事中的人物,四周的景物,也都可以是故事中的,就是没有茂密的森林,在无边的原野中燃烧着的篝火,以及使人神经兴奋的讲不完的故事。我们的脸也同样是肃然的,可是我们谈的不是神话,不是传奇,也不是传说的故事,而是“现实”,血腥的现实!血迹没有干,而且还在继续着血的斗争的现实!

“拍~~~哒”什么东西,从空间落到了水里去;也许是一条并不小的鱼,因为声音是那样沉重的。

“咯~~~咯,咯~~~咯”是两个人的脚声,从石子路那面向这面移近来,于是一对男女,模糊的轮廓出现在树影里,一忽儿,隐没在树丛后了。

时间一分一秒肩挨着肩地走过去,我们的讨论继续着。老王的话总是不很多的,云哥还是躺着,也不怕寒冷和潮湿。我也仍是坐着,不断地拔着草叶在手里捏着玩。寒气的侵袭,跟着夜的加深也更紧了。

“再有什么问题么?——我们走着再谈吧。”云哥第一个立起身来,我们也无声的得意着站起了。

口琴声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现在只有三个人的皮鞋声响彻着整个园子。

我们约定了下次会面的时间,于是各人带着疲倦的精神和肢体走向自己的家去。似乎是太渴求自己的床铺的安适(实在只有一条硬化了的棉被),因此步子格外的加速着,而且肚子也像在作怪,只有快些将身子掷到床上了事。

黑暗的夜还是继续漫天的盖着。

五,二二。

小家伙的“吼”

余之介

第四节“社会”课的钟声响了起来。一群小家伙迅速地排好了队,像一根长油条似地,一刻儿被教室大嘴吞进去了。

“……走私……小老韩……压东洋……杨司令……”

我的耳朵,吸进这清脆而又尖锐的叫声。

热烈的企望,现出在各个小小的脸上,然而秩序是很整肃的。

我们开始工作:一个被判为顶坏的家伙,举起手来便说:“先生!今天再讲‘小老韩’的消息。”

这时又站起一位和他老搭档的,他说:“先生!讲好了‘小老韩’,再讲‘压东洋’的消息,好吗?”

“不,把‘走私’先讲完,再讲旁的。”一个披上级长头衔的说着。

我听取了大家的意思,是先把“走私”简括结束,接下去就报告“小老韩,压东洋”的动态。

我偏先来刺激了他们一下:

“您们只管要我讲,可是前回讲的,恐怕忘记了吧?”

“不,全记牢。不相信,随先生考问好啦!”

“小老韩,杨靖宇怎样领导民众反帝?”“为什么需要游击战法?”“敌方部队为什么要叛变?”“中韩民众为什么要联合起来?”我一一考问过,小家伙们瞧见我表示满意,便登时骄傲了起来:

“这容易得很!比课本好记得多!”

“要是大考考这些东西,那我就开心啦!”

秩序起了微微的波纹,我转摆着冷冷地神色:

“凭死板板记着,有什么用处呢?”

“不,先生,一点也不像死记,我起劲地讲给爷娘听,他们很欢喜。”

“阿拉讲给邻居听的,他们是工人,个个都高兴听我讲。”

“我们几个人常在弄堂里,做着小老韩的游击战。”

“阿拉……”

“那很好,现在我先讲‘压东洋’的最近消息。”我刚说了这句,几十对眼睛的视线,就注射到我身上来。

“……敌军星夜打电报给他们政府,请赶快调派大兵过来……现在已经派来一师兵到吉林了……还有——带了许多新式战器……”

“不怕,两师来也不怕!”

“新式兵器,最怕游击战。”

“杨司令再拿出前趟抢军火的本领,把他们统统抢过来。”

我又说到赵尚志部怎样扮做叫化子,去刺探敌方的军情。孩子们高兴了起来。

“我将来也这样扮做小叫化混进去!”

“阿拉要扮做小日本人,给他不觉得!”

一两个小家伙,忽想到戚继光令兵士装扮做农民,打败了倭寇的故事,便插口问道:

“先生!戚继光那种战法,是不是游击战?”

“是的,不过现在的游击战,有点跟从前不同,因为敌方现在并不是从前的战法。”

听了我说最近都探不到“小老韩”“少年营”的消息,小家伙们都很失望地;我告诉他们,原因是大小各报都不能登载这类新闻。他们嚷着:

“帮凶瞒住我们的,也都是汉奸!”

“打倒汉奸!”

“大家轻一点!”我提示着,便瞧倒后排边角台子的两个坏坯子,像煞不很忠实地听讲,同时窃窃私议地在写着,画着。

我装做不注意他们,慢步踱了过去,把那张被涂着的纸头拿起一瞧:数个扎驻的营盘,横匾,直牌写着“少年营”“人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左角,右角,画着“杨司令”“小老韩”“李红光”的像。这是从新涂上“打倒××赤佬”,“打倒汉奸”的粗笔大字底下,隐隐地瞧得出来的。

我把这张纸还给他,他把头颈缩了一缩,低头被塞进抽屉去了,禁不住大家都回头来看。

我站在这个小集团当中号令着:

“金根发,梁如钧,报告您们的私语。……忠实地告诉出来。”他们像煞难为情地。

金根发:“我说常常想着小老韩,要是离开这儿很近,就要去见他。”

梁如钧:“我说上海要是有‘少年营’,我不想读书,马上要加进去。”

这一来,引起小家伙骚动了,卷来一阵坚决的回声。

“我也加进去!”

“先生您要加进去吗?”

忽然又一个说:“战了起来,爷娘一定会带您逃走的,那怎么办呢?”

“瞒住他们好啦!”

“劝劝爹妈也加进去!”

“跟爷娘逃的,是小汉奸!”

“我不逃,谁逃便是这个……”小坏蛋在台子底下,做着手势。

忽然下课的钟,猛然响了,“讨厌的钟,这么快地就下课了?”小家伙们不满意。

“不要放午学,肚子里一点也不饿!”

我不能接受他们这过分的要求,我揩掉黑板上所写的东西,说声“再会”走了出来。

“起来……把我们的血肉……

……造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这壮烈的歌声,跟着冲出校门去了。

一天的工作

克伐

是一个很不平凡的黎明。

“嗒嗒!底底!……底底!嗒嗒!……”

突然飘来了那凄厉悲壮的军号声,嘹亮的音调打醒了许多正沉醉在甜蜜的梦中底我们的伴侣。咱们一伙儿火速地起来,每个人的心坎在颤动,潮涌。

我们草草地洗盥后,每个寂寞的心窝被不能遏制的火焰燃烧着,没有余暇来进膳,大家存着伟大时代的使命,转瞬间排列在广场上等待出发了。

喇叭雄壮地“嗒嗒”的吹起,步伐整齐地“沙沙”的响着,这是我们“铁的行列”在愤恨中激荡出来的怒吼。

到达了目的地(大场),队伍便迅速地环成半圆形,在乡民那里借到了一只凳子,便进行我们爱国的宣传。

在广场的那边,便是该小镇的市集场,那面人山人海闹哄哄地嚷成了一片,一听得我们的军号声,都不约而同的聚合拢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片刻已整齐地插满在我们行列的面前。

“诸位同胞!”主席和霭地用响亮的声音刚说出了这一句,烦嚣的声音顿时凝集起来,一般老百姓都侧着耳朵,静听我们主席的演讲。

“……我们中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敌人的侵略我们,是始终不会感到满足的,他们的侵略有一定的目标,所谓‘大陆政策’,就是断送我们中华民族唯一的致命伤。现在我们与他们谈亲善,讲提携,都是无稽的妄话,直等到我们的国家变为他们的土地,我们的同胞成为他们的奴隶,这样才能使敌人停止干戈。我们甘心做亡国奴吗?不,我们要燃起民族革命的火花,不愿做奴隶的同胞,我们站在一条的战线,向我们共同的敌人宣战!……”

主席的报告完毕,只听得一阵热烈的掌声,每个老百姓的脸上露着兴奋,干枯的面颊上流现着感动的微笑。

接着,我们推举一位善说话的同志向大众报告五月的历史。

黝黑的老百姓脸上荡漾着晶莹的泪珠,纯洁的心灵,深深地镂刻着“谁敌谁友”的认识。壮严的两手擦摩着,仿佛跃跃欲试的样儿。

现在我们要请老百姓演讲了。

一位年青的小伙子很快地跳上了我们的临时讲台,壮健的脸上显现着兴奋的痉挛,用高大的声音怒吼着:

“诸位朋友,我家就是被这班××鬼子害的。我本是关外×地人,在东北被占的那年,我的父亲被敌人掳去做苦工,至今也没有消息,姊姊被一班汉奸劫去强奸,母亲,弟弟都四散了,我就是虎口余生下的一个,但是诸位,我的苦痛也就是诸位所想像得到的——现在听说华北也要继东北而沦亡了,这样,敌人的侵略无厌,将使我们每个人都要遭到妻离子散亡国奴的滋味,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泪珠不由自禁地从那位青年眼中迸裂出来,粗莽的拳头捏紧着,用衣襟向眼角上轻轻的一抹,然后流露着似笑似哭的苦脸用惨痛的声音嘶哑地呐喊着:

“我们快拿出自己力量来与帝国主义及卖国汉奸拼命。”

一阵热烈的掌声排山倒海似的荡漾在空气中。

沉静了片刻,忽然从群众中间有一种孩子的声音:“打倒×洋人!”全场的视线都集中在一个四五岁孩子的身上,更引起全体民众热血的沸腾。

时间不允许我们多停留,我们的目标还正多着。所以只好离开了这班爱国的群众。等到我们举起手帕扬别的时候,见每一个观众脸上淌着两颗热泪,是的,这正是我们团结一致认清敌人的表示。

“起来,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我们雄壮地唱着歌,大队的群众也与我们歌和着,这里,这里分不出个人,涌喘着我们集团的“力”。

这正是这个时代的活力素!

学习自己的文字

李子雄

夜里七点钟的时候,在一座大楼上的一间小屋子里,有六个青年的头挤在一张三方尺大小的桌子上。他们在念书。这是个新文字研究班。

灯光很暗,书本子小,字儿小,而且书本不够,十二只眼睛只看三本书,所以有点费力。有一半是南方人,北方音念不大准,s和sh分不清,zh和rh也发不来。每次我替他们校正,他们注意地看看我的嘴,动动自己的嘴,觉着有点不好意思,有点着急。然而,还是很起劲的,念着:

“siang dikstein zhejangdi rhen,bu sh wei zgidi shenxo,r sh xisheng zg ilai……”

“好的,不过shenyxo不要念成sengwua,好的,你接着念。”书的名字是《政治经济学abc》,北方话新文字的译本。

七点二十二了,赶快停止诵读,开始讨论,因为到七点四十五这间屋子就不是我们的了。题目:“汉字”。

舌头极力和秒针赛跑,看谁快。你一句我一句,从象形图画一会儿跳到了方块豆腐干。从百分之八十的文盲,谈到方言的纪录,谈到国际语。谈到口头语的发展,汉字的僵化,以及汉字的“美术价值”,“考古价值”。最后甚至说到因为没有词儿连写而闹出来的“行路人等不得在此小便”的笑话。笑声没完,时候到了。我们握了握手,不用说话,一定“明天见”。

还有两本练习簿,他们交给了我,这是课外的自由写作。两篇都很短,像小学生的作文似的,可是真挚,单纯。一篇是日记:

“店里的王先生将要结婚了,同事都在想送东西……摸一摸自己的衣袋……不送吧!又不能。不得已只好向父亲去讨。

“……恰巧父亲也没有钱。他就向朋友去借,可是借来借去还是借不到,过了半个钟头才借了一块钱来。

“当我拿到了父亲的钱的时候,我的眼泪快流下来了,可是为了怕父亲看见,又极力忍住。……”

完了。多么简单!虽然他学新文字还只一个来月,已经能够应用,写出毫不扭捏的文章来了。很少错误。他们已经获得了自己的文字。可是他们并不想占有它,在另外一本上写着:

“李先生很好,他来教我们,但是我们也不要忘了去教人家。”

我安心地回家了。街道有些生疏,两旁的灯光很亮,比我们念书的屋子还亮。天上的星星儿看不见,大概是有云,一方面也被灯光掩住了。隐隐约约地我还认得出北极星在那里,我辨清了方向。朝那面,一直去,是的。

代考

朱今

“不要忘记了今天是‘中国的一日’呵!”几个大号方体字,把我怔着了。当我从教室里退出来,独个儿坐在电灯下的时候。

呵!今天是五月二十一日,今天有什么“真命天子下凡”之类的奇特消息么?没有。——我这样瞎想。那么今天有“世界大战发出了第一颗子弹”的新闻么?也没有。——我这样胡乱地转念着。可是我的胸口总似乎压着一块大石头,闷闷地不爽快。哦,也许是为了那工人要求代考的事情罢?是的。那披开了满染着油腻的短衫,头发和胡髭长长地爬满在头上脸颊上的筒管厂工人,两眼“地牌式”地出神的样子,还活现在我眼前。他还能够识字么?……

据说,不识字工人不准做工的命令,马上要下来了。而他也是不识字工人的一个。虽则本期识字学校已开学三个月,然而他却出席不满两星期。厂里要做夜工,倘若读了书,就得扣工钱。家里五只嘴等着吃饭,原来的工钱本已不够买米,怎么还能扣呢?但是现在不管你识不识字,考期就在眼前了,如果拿不到毕业证,下月起便跑不进工厂啦!

于是,他坐在教室的矮凳上,眼睛老是出神地瞪着,瞪着,好像一个疯子。

我叫他赶快“急来抱佛脚”,多识几个字,考起来或者可以碰碰运气。——除此之外我还能向他说什么?

他苦痛地回过头来看着书上,可是看不到几个字,重又抬起来看着我,哀求地说:“先生!我实在识不得字。厂里这两天因为没有工作,明天起要停起来了,两三个礼拜也说不定;家里有五个人要吃饭。唉,我这个头脑实在识不得字!先生。”

“你家里在什么地方?”我问。

“家里在绍兴。”

“那么你可以回绍兴去呀?”

“没有盘费。先生,我出来的时候也因为在绍兴过不活,听说上海很好,借了盘费来的。”

“上海的好,是南京路上的繁华,北四川路的神秘。对于剥削你们的人是好的。你们到上海来,恐怕只有倒苦!”我说出了又觉得懊悔,我这种话对他说有什么用?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两只眼睛又出神起来。

下了课,大家都散了,他慢吞吞地落在后面。等到大家都走完了,他还站在场上发愣。好一会,才回转身来,走到我面前:“先生!你行点好事,考起来让我请个朋友来代考罢。”他低着嗓子恳求地说。

在我心里,早已觉得很难过,只想马上就答应了他。但理智忽然给我一个警告:“你能使这里的苦工都代考么?倘若查出了怎么办?代考是彻底地解决他们底生活的方法么?”于是我对他说:“代考是不成功的,因为大家都想代考,查出了你得吃官司。”我的心中实在万分抱歉,可是又想不出别的话。

他绝望了。苦着脸对我看了一会。终于不说什么,拖着两条滞重的腿,走出去了。

写于五月二十一日夜九时贫儿院

今日所唱的书

李宝琛

今日(星期四)照例要到江湾学校唱几个钟点的书,本来应当九点以前要赶了去,可是今天因为有一班快毕业了,功课已提前结束,困迟了一下。到九时一刻,才出门搭上弄口黄色的公共汽车,把我搬到学校门口,赶上了十时的班课,唱着崔东壁的一篇争论文章。这篇文字恰合非常时期的教材,内容提倡战争的意识很强,好像暗示着要求国家的出路,只有战争是一条生路。我虽然是一条粉笔掮客,却也尽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旨趣,于是照本宣扬,唱到警醒的句子,口沫不知溅了多少,额角上也有些沾润了。同学们也在聚精会,神眼光直射在书本上面,书中有这样一节:“周太王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犬马珠玉,皆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卒弃其国,逃之岐山而后已。秦以山西鏖六国,六国争割地以事之,今岁割三城,明岁又割五城,地不尽;秦兵终不止,卒灭六国并天下而后已。太王之与六国,不可谓不让矣。周秦以上已非让所能化,况后世乎?……”我唱到此处的文字,第二排一位女同学插言起来,她说:“把况后世乎一句,应改为况今日乎。”说完仍旧把眼光放射在书本上,我还继续着唱下去,唱到“宋之与金也,初割三镇,继割两河,继而又割京东京西陕西诸路,求和之使旁午于道,畏避不已,至于航海。自古以来有天下者,未有如宋之让者也。然而金师南牧未尝为之中止……”许多同学都异口同声问着:“现在中国为什么把整个土地慢慢送掉?”这时候我可为难了,既不便为政府方面作义务辩护,又不好顺着同学的语调来说明一切,只得嗫嚅着一个“唔”字对付过去。想不到唱了好多年的书,在上下五千年的圈子里兜了好多转,艰奥的典故,生硬的字句,也能彀一语道破,自圆其说。哪料到在非常时期中,学生竟援古书以证时事,我真有些“那个”了。

下午在商科班上唱一篇《战国策·虞卿议割六城与秦》,文中偏有一节也和目下国事有关,我恐怕再触起学生们的感情,想用跑马跳浜的方法跨过去,可是不为学生所同意,仍旧要唱出下面的原文:“……秦虽善攻,不能取六城,赵虽不能守,亦不至失六城。吾国尚利,孰与坐而割地,自弱以强秦。……今坐而听秦,秦兵不敝而多得地,是强秦而弱赵也。以益强之秦,而割愈弱之赵,其计固不止矣。且秦虎狼之国也,无礼义之心,其求无已,而王之地有尽,以有尽之地,给无已之求,其势必无赵矣……”还要唱下去,钟声响了,我就挟了唱本,踱出课室,又搭了车把我这疲倦了的身体搬到家里,当吃夜饭的辰光,左对孺人,顾弄稚子,不禁嘘了一口气,深深地感觉得国难时期唱书真勿是生意经。

网中鱼

本侃

“上哪儿?”

“看杂志。”

“你?”

“听校长训话。”

“啊……我几乎忘记了。”蓦地里我记起昨天级会主席的报告。

这样我们一淘踏进了大礼堂。

平时容纳下一千多人的礼堂,现在显得很空,虽说两班三年级也有八十多人,但到的只有二分之一。假使你闭了眼睛只听那嘈杂的声音,你准会猜想有几百人上下。

坐在木凳上,旁边的敏正在看书,一本是新印的学校详章。

上课钟打过以后,人声似乎静一阵,但不多一会又闹了起来,五分钟过去了,还没校长的影踪,“一刻钟了呢!”敏指着手表。

看到萱苍白的面孔,我又记起了昨天半夜里起来小便被他吓了一跳的事。“我有些头痛。”当萱的目光遇着我之后,他低声说着。“开了半夜夜车,还不去休息。”我劝他。但我立刻懊悔了我又这样说着。萱是我的同乡,我曾经几次劝过他,他老是这样回答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是靠清寒奖学金读书的,品行没有甲,学业成绩平均在八十五分之下,我就要读不成书……我何尝不知道身体要紧……”随着萱的眼光,我看到站在门口面对面像菩萨样的两位训育员,我知道出去是不成了。眼光再度遇到萱的时候不知怎的,小学里一个倔强的健康结实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着。

校长到时,表上告诉我过了半点钟。

假使对一个陌生人描写我们的校长并不是多余的话,我该这样写着:“校长是提倡新生活运动的,这也只要看他新近脱去了长衫换上制服就可知道;蓬乱的头发和不擦油的皮鞋显得校长是在怎样地苦干着;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前途无量(这句是我抄另一位中学校长在我们纪念周上的演讲词)。”假使要从一件小事而知道校长的为人,那我该这样写着:“校长从来不饮酒,但也曾醉过一次,那是在市长的请宴上,市长这样说着:‘在中国我看过的人不少,但不上馆子,不着西服,生活刻苦如×校长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当然市长是着了大礼服的,这一夜,校长破天荒喝醉了。”

现在校长训话了。

先是国难与青年之类,警句是“只要努力,有什么事不成功的么?倘若你们努力的结果会考不进学校,会找不到职业,那你们都可以来找我。”

接着是读书的重要:“意阿战争所给我们的最大教训是科学万能,为什么四十年前意国会败?那是科学不发达的缘故。意国到底胜利了。有人说我们要学阿比西尼亚,我说我们要学意大利,这就要看诸位青年同学是否努力读书了。”

最后方归结到本题:“一个月之后就要会考,这对于我们学校影响很大,不要忘记了我们上两级曾得过两次第一……光荣的历史要保持……你们……。”在校长拼命挥着右手中(挂在校长室里希特勒的放大像片真是那个样子),我渐渐地睡了过去。警醒时已换了教导主任在训话,教员也都来了。

“电灯现在每天迟一小时关,可以多看些书。”我只听到这一句。

“饭可以吃得快些,省些时间看书,报简直可以不看。……”教导主任说着。

懒得去听,随手从敏身上拿过一册学校的详章,履历表校长项下填着:“美国××大学教育硕士,××大学教授……”教导主任项下写着:“×师大教育学士……。”都是研究教育的。

讲台下面至少有一半人在看书,其余的就是打瞌睡,只有萱,他始终睁大了眼听着。

“军训功课三年级自今日起免去,体操课自由参加……。”

散会时,天渐渐暗下来了。

……

“又是一天。”写好了底稿,我这样说着。

“离会考又近了一天。”萱翻着化学眼睛向了书,似乎是在答复我。

五月廿五日抄毕

教员休息室里

卫余

××附中的每天早晨,在九点四十五到十点钟,总有一次朝会。这天,恰巧是大学里的一位生物学教授惠斯特演讲“夏日的卫生”,所以一些听不懂英文或是不愿听的教员们,就坐在礼堂下面的教员休息室里等着敲上课铃。高高矮矮的倒也有五六位。

这间不宽大的房子里,于是起了一阵轻微的喧语,那位国文教员李先生不断地呛咳着,听着非常刺耳。

李先生站在条桌边翻阅茶房才送来的当天《申报》,他慢条斯理地翻开头两张,然后把他那龙钟的身体伏在桌上左手托着下颔,用右手的食指指着报纸上的标题,像咬嚼什么似地沉重地读着“华……北……走……私……当……局……决……不……”的每一块铅字,但他却没有把这题目读完,跟着一阵呛咳停止了。这引起了坐在藤椅上打哈欠的历史教员殷先生的注意,于是他用那哈欠连声的话问着:

“怎么?李先生!当局决不怎样?”

“哼!……”李先生没有答他,却把眼光移到那块金鼠牌的广告上去。

这里,殷先生伸了一个懒腰,从藤椅上站起。眼睛斜乜着李先生手里的报纸,但他那双不健全的眼睛,只能模糊地看出“当局决不减低关税”这几个字。似乎这并不是他理想中的一回事,于是他就去抽那张隐露着一块绿角的图画特刊,当他的手正伸到中途时,已经被那位光秃了顶的沙先生拿去了。沙先生脸一红,抱歉地说着:“殷先生,你先看。”

“不!……不!”殷先生重新坐在那张藤椅上,用双手抱住头颈,向着立着凝神的王先生说:“老王,走私到底走得如何?”

“那?……”王先生向他瞟了一眼,“走私就是那么一回事,总之,说起来可那个得很,就是这么一出换汤不换药的把戏。”

“这无非是××人的鬼画符,这种无耻的勾当,正好碰着我们一班无耻的人,又是在无耻的地方,于是来一套无耻的戏法,其实……”坐在窗前向着那块草地皱眉的小李先生突然回转头来,他似乎想把王先生含糊的解释再加上一层更玄妙的注解,“其实,这问题还小,问题是……总而言之,难说?”

房子里暂时给李先生的呛咳声弄得沉默了。

“老王!这个礼拜六,上海去吗?”是小李先生的轻微声。

“不一定。”王先生用手指甲拼命在头上搔着,一阵白皮飞落了一肩。“沙先生,昨天夜里在老洪家的五百参胜负?”

“噢!还谈这个!走上来弄了一个三番不和,一直输到底。”沙先生把那张图画特刊送到殷先生的手里,又抽来一张本埠附刊,翻开来,两眼直盯着马连良三个大字。那边小李先生的嘴里说着:“《捉放曹》,哎,好戏!”

“哪一天?”王先生也凑脸来。

“是不是后天,礼拜六?《捉放曹》有什么意思?全是唱工。”坐在那里一直喝着茶的唐书记,这时也开口了。然而他嘴里却哼着“听……他言……”的调子。

这里他们几个头全挤在一起看戏告。

“怎么今天没有《春秋》?”李先生这时在那张条桌上乱翻!然而却没有谁回答他。于是他夹着一叠作文本子跑出教员休息室。

“你不要看李先生这么年纪老,他最喜欢看白玉霜。”沙先生笑眯着一双眼。

“哈哈……此所谓人老心不老。他还教学生们专门研究《红楼梦》和《西厢》呢!”唐书记像报告一桩新闻似地。

“这有什么奇怪,初中二的学生就一天到晚看《金瓶梅词话》。”

“要死要死,我真不懂,图书馆里一共买了三部,我想学生们一定当性史看。有一次,在我课上的那个卢自清就夹在书里看,脸通红的。沙先生你当然看过的啰!”这回可是殷先生的理想题目了。

“没有什么,那全是删本,我从前看的是一部木刻本,最淫的地方就是潘金莲大闹葡萄架。学生们看了一定有反应,那是毫无问题。”

“最那个的就是学生们向图书馆的那位密司施借书时的鬼态。”王先生大概想起某一天的故事,笑个不住。

“这些学生全是混蛋,跳舞,胡调,……”唐书记不胜感慨地骂着。

“真的,一个学生要花一百多块一个学期,这个学期已经剩了一个多月了,读什么书呢?”沙先生拿起桌上的书。

“今天倒又礼拜四了,饭后听老仇的钢琴。”唐书记夹着一张报纸走到办公室里去。

一阵上课钟声,当当地敲着,礼堂上的学生像潮水似地轰下了楼。这里老王,沙先生,殷先生,全准备上课去,然而他们却依然停留着没有走。

“老王,你这一堂是什么?”

“初三的物理。”王先生这才迅速地走出休息室。

“喂!殷先生,今天晚上,还是老地方,五百参,单试我的手局就有多么坏。”沙先生一笑,殷先生也会心地跟着一笑,同时跑出去。

这时小李先生嘴里唱着类似《桃花江》的调子,留心看着各色各样报上的广告。

休息室里全然给静默显得非常寂寞。只有东南风里送来××军在杨树浦演习机关枪的拍拍声。

五月廿一日夜追记

在忙乱苦闷里

徐君

受不住妻的唠唠叨叨,忍着一肚子的气恼爬起了身,看看自鸣钟上才只有五点一刻,连刷牙洗脸等事情也没有做,挟了一包课卷,就走到学校里去。校门早已开好了,校长正指挥着校工们在大事洒扫,有几位住校的同事也都是手忙脚乱的,敲钉张挂什么的张挂什么,作画的作画写字的写字,空气似乎非常紧张,原来昨夜校里得到某方面的正式通知,今晨九时新生活视察员来校视察。为着顾全两方面的面子,不得不里里外外的检点检点修饰修饰。

看样子不便向校长开口说什么了,虽然妻正等我拿钱去买米,二房东的鬼脸再也看不下去了,可是大家这样忙碌着,我怎么好意思耽搁人家的工夫,去要求什么呢?局方足足欠了我们三个月薪水,薪水本是微薄得可怜,生活程度又这么高。往日尚且要东挪西移,寅吃卯粮的,现在是更不必说了,米店里早已赊得赊不动,柴爿店里的老板娘早已来骂了太平山门,甚而至于连菜担子上也拖欠了好几千钱。天气幸亏在一天一天的暖热起来,把一件一件的衣服脱了下来,还可以送进长生库去换几顿饭钿,可是啊,究属换得到几顿饭钿呢?

与其两手空空的溜回家去看妻的眼泪,率性硬硬头皮留在校里参加工作。把图书馆里的书籍彻彻底底的重新整理了一下后,时辰钟已经报着七点,学生们差不多完全到齐了。承着校长的意旨,把学生们排在操场上检视服装。检视服装本是常有的事,可是今天的情势特别来得严重。学生们当然不无怀疑的,可是为着维持学校当局的尊严起见,当然决不能把新生活视察员将来校视察的原因向他们说明的。

校长照例先来一篇训话,然后由教员们分组向学生们逐个检视,检视开始了一两分钟后,内中却有一个学生竟哇的哭起来了。

“做什么?”校长跑了过去查问他。

“我的衣服脏了,妈妈不给我洗!”那是一个九岁光景的三年级生,衣服上是青一块黑一块的,有着好许多泥垢。

“唉!”校长没趣得很,“赶速回去换一件罢!”

“我只有这一件!”

“这件衣服穿了几天了?你妈妈做什么的?”

“我妈妈给人家洗衣服的!我说:妈妈!我这件衣服已穿了三个多礼拜了,给我洗一洗罢!妈妈却打我一记,妈妈说将就将就罢,我哪有空工夫?赚钱给你吃饭要紧!”那孩子呜呜咽咽的说着,看样子非常伤心。

校长无可奈何的抓抓自己的头皮:“好罢!你今天停一天罢,自己回去把衣服学洗洗!”

检视结束了,有的衣服太小了,颈子里的纽扣扣不上了,有的衣袖破碎了,有的袜子上有了大洞了,校长是爱面子的,只得挖了腰包买了许多铍针和针线,给他们铍的铍了,补的补了,足足忙了教员和校工们一个钟点。接着是检视各人的书包,接着又是整队练习,末了又向学生们作了几分钟“礼义廉耻”的问答。时间是八点三刻了,叫学生们即忙进了教室,才依旧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上课下去。

九点钟了,新生活视察员没有到校,却来了一位卫生局里的医生,原来卫生局里规定今天给我们校里全体师生打防疫针,校里在一星期前已接到了通知书,可是因为忙着准备给新生活视察员来校视察,倒把这事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打防疫针了,女孩子躲来躲去的躲避着,男孩子嘻嘻哈哈的顽笑着,有些孩子在哭闹着,有的孩子故意把上衣完全脱了去,教员在劝戒着,拉扯着,秩序是显而易见的不十分好。就在这个时候,新生活视察员却全身戎装的挟了大皮包挺胸凸肚的屐阁屐阁的踱了进来,校长的面孔顿时红了起来。

校长领了视察员,小心谨慎的这面那面的跑了一周,视察员不常说话,校长尽是这样那样的解释着,视察员只是点点头,或是“是是”的应了几声。视察员公事很忙,还要到别处去公干,要求立刻召集全体师生训话,校长却左右为难了,因为防疫针还没有完全打好,医生的时间也非常宝贵的,怎么好意思请他枯坐。幸亏医生是熟人,经教员婉言请求后,就满口应允。

视察员训话了,因为视察员的唾沫常常飞溅到站在前排的几个小女学生的脸上,女学生是特别爱清洁的,不住的把手帕向自己的脸上擦,有一个爱笑的女教员竟忍不住的笑起来了。视察员当然是窘透了,把手掌向额骨上乱擦,恰巧有一点煤烟灰粘在视察员上的额上,经他一擦之下却延成了一条很长的大黑杠,于是引起了学生们的哄然大笑。

等视察员带着悻悻的态度跑出了校门后,校长是发牢骚了,校长照例是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带着半滑稽的口吻说话:

“什么新生活旧生活还不是为了老生活(用指头做一个圆圈),给他昨夜里来了一个通知,害得我们忙了一番,忙忙倒还不打紧,平白地又丢了十四只老洋钿,配镜框呀,买挂图呀,买画像呀,买这样买那样的,悔气!随便他罢!随便他批评我们一个劣等也好,超等也好,什么都好的。经费是领不到的,‘枵腹从公’这名字很好听,饿着肚子真的干得动事吗?日常的开销是少不了的,不付电灯费要割断电线的,不付自来水费要截断水流的,这种生活真度不下了,大家瞒不过大家呀!家里有些产业的决不会读穷师范的,一个一个月的垫款垫下去,没有几个老婆儿子好拍卖!”

我因为心里有事,苦苦闷闷的捱过了一天的工作时间,匆匆地走回家去,房门是虚掩着,妻的眼眶里现着一个深深的黑圈,妻是病倒了。

五月二十一日深夜写于某都市

日记

子幽

五月廿一日,星期四,有好的太阳。

上午接到妮的信,是她叫她妹妹亲自送来的,说要商借十五块钱住医院。当时我搔搔头皮摸摸口袋只剩一块四角小洋带十几个铜子,可是我答应她说:下午来。一面我在打算着,如问校长借吧,很难开口,五月份的薪水早在一星期之前借空了走。至办公室,见他正在向许多学生催学费,圆睁着眼睛,跳跳脚地说:“你们的学费到今天还不付,叫我怎么得了!怎么得了。”说话时的劲道蛮足,一根根青筋跳了起来,吃相真难看。见到我,故意地噜苏几句:“先生们的薪水此地一向是不欠的,开销,房租,嗳!下午快叫你们爸爸来。”这样,就此吓得我没有开口。

下午无课,至静安寺××小学去看老张,见他正在和校长吵嘴。

——三个月不发薪,穷得买邮票的钱都没有,现在我弟弟死了,你还是……等了一会儿,握紧了拳头愤愤地说:这一次我跟你拼命!

——拼命?拼命也没有用!这里的情形你是晓得的,学费尽催,至今也没有收到一半,房钱欠了几个月?饭钱?还要零用开销。

——这我一概不管,你欠我三个月薪水,现在我弟弟死了,你还是一毛不拔,让死人尽搁着,烂得发臭吗?——停一下:你终得替我想办法!

——有办法想,早已不用你多说了,实在,实在没有办法。——究竟是中年人,说话的态度比较温文得多。

我看了这情景,心痛得很,不耐烦地真想背身就走,老张见我站起来,忙把一手搭在我肩膀上,嘴角边夹着白沫,哑声说:再坐一会!再坐一会!

——不!我要走了。我说。一路带着失望的心,和铅样沉重的脚步,心里想:还是到爱文义路××中学老方处去划策划策看。

那××中学是一座很体面的洋房,我去时,许多孩子,多在打篮球,见到翔,我问:老方在吧?

——不在,今天一早出去了,没有来过,课也没有上。

在翔的宿舍拿了面盆想到盥洗室揩一把脸,把水龙头转了再转,水终是没有出来,我大声喊:怎么水龙头坏了?

——不是,先生,水管子今天早上给割断了。

那答话的是茶房阿福,他失口吐出了真情,像是下了他主人的面子似地感到有些窘了。

我们谈了一会儿,天色渐渐地黑了。琴从操场上看罢打篮球上来,很急促地说:怎么不开灯?——她用指头揿着电灯的开关!咦?怎么啦!

——线给剪了,怎么会亮呢?——翔愤愤地说。

——几时的事?——琴问。

——今天早上。

——那老方为什么不去想想办法呢?

——办法正在想哪!可是难得很。

我又坐得不耐烦了,心里焦急着,我要走了。

——我要走了。

——别慌。

这时三楼的学生宿舍里响着打雷一般的跳脚声。

——不!我有事,我一定要走了。

——上哪儿去?

——金神父路××小学老范那里。

——干么?

——有急用,我想借几个钱。

——借钱?——琴冷笑地说:嘿嘿!那你才没有眼呢!昨天密司刘,问他要上学期的薪水,吵得几乎打起来。

——真的?

——谁骗了你!

——啊呀!那怎么办呢!——这时我急得真要哭出来了。

七八个高个儿学生黑压压地拥到房门口向翔来质问了:为什么今天没有电灯?

三楼也在大声地嚷着:电灯!电灯!

回到自己学校里,已经傍晚了,老冯对我说:当我走后,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小孩来过四五次,问我为什么不上她姐姐那儿去?

天哪!这叫我怎么说好呢?

我躺在床上,默默地忖着,真想把衣服去当。只听见校长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神经质地叹着气道: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骚动

柴杏儿

“嘡嘡嘡,

上课了;

嘡嘡嘡

退课了。”

挂在走廊里的那只铜钟,照例地工作着,和平日没有什么两样,一刻儿把天真烂漫的小学生从操场里送上了课堂,一刻儿又把天真烂漫的小学生从课堂里送上了操场。在小朋友们的简单纯洁的脑海中,也是和平日没有什么两样,照例上课退课;然而他们的老师们正在骚动着,酝酿着一种未来的事变。

好容易直挨到四点半钟,全校的小朋友,一个个像倦鸟归巢地,奔回家去讨东西吃了。这个座落在大都会郊外的一只四教室的复式教室的公立完全小学校,只觉得分外地冷清,凄凉,预备室里只留着一个个子长长的教三四年级的老顾还在埋头批改课卷。“摘搭摘搭”的钟摆摆动声,陪伴着他,又像在激动着他的思潮。

这几天来,学校里表面上虽和平日没有什么两样,然而从各人的行动上,面色上,似乎正在酝酿着一种事变:譬如就拿今天来说,等到老顾退课走出教室,红鼻子校长早已不在预备室中,而是躲在自己房里,和那个教音乐体育的女教师小方在谈心。教务主任兼五六年级的级任老张早就约了二年级的级任老陈一同出去了,临走时还招呼老顾叫他到邻近的汪家坟去玩玩。他们的那种态度,着实有些鬼鬼祟祟;他是一个怕事的人,不去似乎又有不妥,所以等到钟敲五下,老顾也终于踱出了预备室,踱出了校门,走上了汪家坟去的大道。

老顾一走进汪家坟,老远地在一大片柏树荫下就看见一堆人,等到他走近一看,不禁使他呆住了。原来和老张不对的,而又为老张看不起的,教一年级的女教师矮胖子乐女士也在内。这可奇了,可是不等到老顾开口讯问,老陈就招呼着他。

“老顾为什么这样卖力!”

“我们已等了你好久了。”乐女士张开着嘴微笑着说。

“这样卖力,只落得了人家一句……”老陈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接着从眼镜边上用眼光向老顾扫了一眼。

老顾弄得莫名其妙,只是加入了这一团人坐了下来。

老陈不愧是一个爽直人,忍不住沉默而说出来了。“老顾你是我们很佩服的,一向认真你的功课,不管一管闲事,甚而至于有兴味的桃色事件也不去插几声嘴。可是人家并没有感德你,却说你只会死做!”

“他妈的,这明明是侮辱他,而又是明明告诉他,这是红鼻头校长背后说他的坏话。”老顾想他本来不相信,可是校长的为人,他也深深知道,不过他老实些,他不常多说话;此刻经同事说穿了,他也忍不住不说了。

“老陈你不要生气,我告诉一句话,那家伙真不够像人,他当面称道你,背后也在说你坏话,为了那天教育局里发下那种施行特种教育的那个训令,你要叫他多买些参考书,再来定大纲施行,他……”

“我也知道,他说我落伍,对不对?”老张抢着说。

“你怎么知道?”老顾问。

“我怎么不知道,像他那种人,只会在女人身上用功夫,要他化一个小钱,不是生意经,而且他非但把自己的过失文饰了,而且还要编排别人的不是。”老陈说。

“对呀!他这种人我一向不对经的,不识相得很,老是到人家房里来,驱逐了他,他反而说我们落伍。”乐女士说。

“落伍是他的口头禅,他自己才真的落伍!”老陈说。

“所以乐女士忍受不住他的压迫,已和他的亲戚谈起过了。乐女士的亲戚是局中的重要分子,看他还做得长那位子不?我们今天的邀你来,也无非为了我们数年同事之情,给你一个消息。”老张说。

“我们和乐女士已谈妥了,只要一发动,局里的内线有乐女士在,何况他的劣迹真多!”老陈说。

“可是换了一个人来,我们的位子保得住么?”老顾战战兢兢地说。

“你这个人真太老实了,难道我们不好公举一个人出来么?何况老张也有脚路,他毕业的母校的校长,就是现在社会上很红的人,难道说不能替老张进行么?”老陈又补充着说。

老顾到这时方才明白,近数日来校长不大开口,老张和老陈老是一起东躲西躲,乐女士常常出去,一切都证实了。确然,红鼻头也太不是东西,办公费一个钱不肯拿出来用,不用说了,学费也要虚报,教薪也会揩油,连教师吃的茶水,草纸,也是舍不得买似的,而且当面说人好话,背后又专讲人坏话,确是不能再做下去了……

“好的,那么仍请乐女士去走一次,我们也要走了。老顾你先回去,我们随后就来,免得他多心。”老张的话,把老顾的沉思打破了。老顾才立起身来,先走回学校来。

一进预备室,看见红鼻头和矮胖子都在着,红鼻头一看见老顾进来,就好像讽刺似地说:“顾先生难得,一个人哪里去来?”不等老顾回答,矮胖子接上去说:“倒看不出,顾先生也有秘密。”老顾给他们说得啼笑皆非,心头一阵难过,更同情老张的主张了。

吃夜饭时,空气很是沉闷,大家低倒了头不说什么,只顾吃饭。等到一吃好夜饭,各人走回自己的卧室,红鼻头自然跟进了矮胖子的房中,乐女士没有回来,老陈和老张是一个卧室,老顾和校长睡在一房,乘校长不在,他一个人提起笔来,写了好几封信,信中的大意是:

“××兄:……光阴迅速,转瞬暑假将届。弟在此间,阶段已满,且与学校当局,意见亦多不合,下学期位置,尚祈鼎力推荐。……顾××五月二十一日夜。”

在吴淞

李平

五月廿一日在吴淞是个美丽的晴朗天气,草原发出了它的幽香,季候风把人们吹醉了。

“春天不是读书天。”虽然已到初夏了,人们可还嗅到春天的气息。学校的宿舍里软绵绵的沉睡着许多人,下午没有课都经不起这天气的催眠哪。整个宿舍是静悄悄的,只有路旁的杨柳在飘荡着,间或从校河里传来几声蛙鸣;偶然有人穿着木屐走过,碰在走廊的水门汀上发出嗒嗒的响声,但一会儿又远了,消失了。只有金蝇的嗡嗡声和人们的呼吸声还可隐约听到。

夕阳要归到它的老家时,天空现出了许多美丽的颜色。这时候死去的学校里又有了呼吸,从宿舍的窗孔里门缝里钻出了“when the springtime is in the rocks”的婉啭的歌声,抹着额上的汗水喊校役打水洗澡的叫声,之后,洗浴室里自来水便不息止的哗喇喇的响着。大胖子半倚在床上看新买的一折八扣的旧小说,等看到最有刺激性的一段时,嘴角自然的流出了满足的笑容,拍一下腿,叫一声“好极哪!”于是有人涌上去:

“什么好东西?把我看看!”

“哪里能够,哈哈!多够味呵。”

“别理他,大块头故意卖弄玄虚,这种下流的东西有啥道理,亏得他还要神气。”中间偶然来了这么一声,于是辩论又开始了:

“啥么事,你老夫子的徒孙,装什么假道德;看见了一个女人,照样流涎万丈,劝你别再假正经了。”

这场论争便会这样的延长下去,一直到有了意外的阻隔或有人调解的时候。好在他们并不会伤感情。

在另一方面,操场上有了生龙活虎的运动员在卖弄本事,气呶呶的汗流浃背也满不在乎。一些小姐们在拍排球,偶然吃了一个“los”的时候,会黄莺儿般的尖着声喊“哎哟”。旁观的男学生也会带着满足的微笑。还有风雅的“诗人”们拿着小竹竿子练习打“哥尔夫”的美姿。那块却有某寝室在开“全室运动会”,长的、矮的、运动员式的,以及驼起背把胸部逼成弧形的书生型的都兴高采烈的在争看第一名。他们会模仿“国手”们的姿势,有的旧剧同志也会在无意中演出一套武生的活剧。

不同的角色分别的在扮演着他们的拿手杰作,直到晚饭的号声叫唤他们的时候。书生学究也会踱出他们的园地——图书室课堂。

晚饭后是“少爷们”快活的时候哪。半乡村的道路上,江滨公园里都充满了“上等游客”。通炮台湾的堤上也有不少的群集在散步着。江风轻轻的拂过来使人们的头脑怪清醒的,初夏的黄昏也不致引起“伤感”,即使是挺sentimental的人。也有人跟在女学生群的背后,饱吸从她们身上发出来的香气。

堤上有人在修堤,“哼呀哼呀”无表情的呻吟着,大木头沉重的向不平的泥土打去。受这现实的刺激,有人在发议论了:

“你听这种声音和《大路歌》里的全两样,《大路》里描写码头工人的声音是对的,可是拍子太快了,变得轻松了。你看《伏尔加船夫曲》可不同了,从那适宜的速度里我们真能体贴到他们的苦闷和痛苦呢。”

“所以什么东西都得很细心的观察才行呢。像莫泊桑,如果没有精锐的观察决做不出那么好的小说。”

“对了,由是我常觉得艺术之难呢。”

我们的艺术信徒便会这样的议论下去。在另一群里有人看见外国邮船出口,于是:

“我常以为一个人要找快活什么地方都成。比方说明明中国是一塌糊涂,连一个内河船都弄不成话,但是现在我们不妨心里就这么想:‘哈,你看中国多好,这么大的国货邮船出口哪。’这不是就快活了吗!”接着是:

“哈……”

天黑了,“少爷们”该回来了。然而功课并不会因为上自修的号声已吹过而开始。有人上民众夜校当先生去了,有人尚在外面,寝室里几人却打开话匣子来报告新闻。

“报告你们一个重要的消息:日本军部表示要废除《九国公约》了,我们中国可真糟了。”

“我说我们中国就早该同××人打。一省省的被他们侵占下去总不是生意经。”

“要是打起来,哈,几多快活哪,什么书本,妈的,我掼得它远点。”

“真的,自从去年十二月请愿事后我们都松懈下来了,你看哪一个会好好的读书。”

“如果打起仗来,我们倒可以代替警察拿棍子维持秩序了。多写意呵!”

“我有一个从征伴侣,他真是再好也没有……”在兴奋的说笑中有人哼着《德意志战士出征歌》,于是“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同学们,大家起来……”慢慢的都会高起来,不一会便成了一个大合奏。

同时也有人在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

一切青年的兴奋热烈悲愤怒恨交织着这活生生的一幕,充分的表示出了他们“小布尔乔亚”的根性。直到熄灯号吹了,只有校河里的蛙声来完成这五月廿一日的交响乐。

毕业

子介

是将毕业了!

近来真为毕业忙,毕业旅行之后,又有毕业纪念册。今天还议决赠送学校毕业纪念物和定铸毕业纪念章。这夜,全体干事就出发去收钱了。

这多难哪,要他们的钱!

开头就碰见一位神经质的同学。他说:

“为什么要送学校东西?这根本是白废的,学校是学校,我是我,有什么值得纪念?况且,还要我出一块钱。纪念章,我更用不着!钱,我是不出的!”

干事们只有退出房来!

总算,有些颇知大义的同学们,他们很慷慨地拿出法币一元,还说:

“对不起,还要劳你们亲自来收,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应该自己送去的。这,真有劳你们了。”

有人干脆的说:“明天缴罢,这天没有钱!”

有人还避开了,等干事们收钱以后才回房来!

最后,到女生宿舍去收钱,有一位女同学也这样诘问着:

“你们干事会是不是已取得全体级友的同意,去定制那样的纪念章?这纪念章,对于女同学是不是适用?……我真不愿意出这一块钱!”

“讨厌!”我们还隐隐地听见这样的詈声。

办团体的事真难,尤其是这般少爷小姐们!

毕业同学间又互询毕业后怎样。

“前途如何?”我问。

“前途无量!”绪这样幽默地回答。

我又问到峰。

“××××会招考,也只限于男性,我们简直是死路一条,什么地方都用不着女同学,我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就事好了!”她言下不胜黯然。

男的果真都能有“事”可“就”么?

我想到一副对联:

“毕”竟是条死路,

“业”已断了生机。

廿五,五,廿一,在上海的一个大学里。

百货商店的一日

聘之

天空散布着一层薄雾,淡淡的朝阳直晒着一座庞高建筑物的顶角,浅黄色的壁墙衬着浅蓝灰色的天际,使人有悠然之感。

靠近八点钟左右,建筑物底下马路旁的横橱窗的铁栅,正给两个出店拉得吱呀作响,穿着灰色的布短衣给阳光晒成土黄色,颀长的影子,直伸展到行人道外。

百货公司最早开始工作的,要算这几个出店了。他们每天这时候就得整理公司的外部:最先把橱窗外的铁栅拉开,继而揩玻璃,扫墙,擦铜栏杆……等。自然,他们的工作是机械得可怜,今天跟明天是没有什么两样,除掉了一年中难得有的几天假期可以作生活中微微喘息以外,其余的日子,简直就像大机器的轮齿,一个搭一个,半点没有异样。

其实这公司内部职员的生活,又何尝不呆板!

八点半钟以后,公司右边甬道的后门,站着一大堆人,有立在一起谈话的,也有独个儿看报的,也有倚在墙边吸卷烟的;……他们大都很悠闲,正等着一日工作的开始。

一个穿制服的门警,把门前铁栅上的锁开了拉开扣,推到两旁边,再把里层的铁门也开了锁,用力望后扳进几寸,然后换转身来,狠命的推进夹墙里去了。原来这铁门足足有百来斤轻重,尺多厚薄,推来很觉吃力,幸亏脚底下装着两个滑铁轮,才减轻了重量。

里面的电灯全亮了,全公司的职员都开始他们的工作。搬货物,扫地,整理柜台,各种声音夹杂着,显然是很热闹。有的迟了时刻,直等到大门口的铁栅都拉开了才到,便得受部长(一个部分的管理员)的白眼和难堪的脸孔,这也难怪,有不少住得老远的,大清早赶来,设或错落了车子,或是车子慢点便足以耽搁了时刻;可是有许多是住在宿舍里(公司后面设有宿舍),时候到了还躺着不肯起来,只不过三两步路途,也会迟误了钟点的,白眼相加,真不算冤枉。

上午,是一日中最清淡的一段。当然啦,公馆的太太小姐,断不肯绝早赶来,除非有要紧的东西要买。中等人家还得自己料理家务,买东西的时间,大都放到下午了。

长长的玻璃柜台,装着长形的灯泡,也不十分强烈的光,照到铜架子上挂着的丝袜,闪闪发亮;柜台里一个售货员无聊的在踱步子,沿着柜边看过去,靠尾坐着一个伙伴,在一堆比较挂得密些的袜子下低着头看报;对面是陈列化妆品的柜台,满堆着什么头水,香水,唇膏等;都是一般摩登太太小姐所必需的。一个练习生正弯着身用一块布揩着柜台横面的玻璃,有力无心似的,一边嘴里滔滔的对着那柜台里忙着添理货色的售货员,不知说些甚么。远远地,身穿洋装气概昂然的部长,缓缓向着这边踱过来了,那练习生一眼瞥见,连忙低下头去,停了声,手里却揩得用劲点了。

这公司楼下包括着洋什,罐头,文房,五金等部分,一天生意也以这几个部分为最好,可以说是公司生命之源。

东面是罐头伙食部,早上生意不坏,大半不是门市顾客,而是电话来购买的。因为路远的购买不便,打电话到这里来要,不一会便可差人送去。所以那儿电话是很忙的,一早只听到电话的铃响个不停。

隔邻那五金什物部,便也没有半个顾客,好几个伙伴立做一堆,谈得非常起劲。

时间很快的过去,已是十一点钟以后,午膳是十一点半,看看壁上挂着的圆形大钟,长针正好指到二十五分。

“没有生意,时候更过的慢,肚子快饿瘪了,怎么还不敲锣?”

一个立在柜台里看看钟,带着埋怨的口气,对另一个说。

不错,上午的生意,直淡得要死。全个楼下,难得听到几声唤练习生收银的铃声。

当当!传声吃饭的锣响啦!原来公司吃饭是鸣锣为号的。只听到第一下锣声,便赶紧离开柜台,这时候一簇簇的人,有急有慢的向扶梯直跑,吃饭一共分开三班;第一班是十一时半,其余的要等到十二点钟以后。

餐室在三层楼商场的后面,约莫有七八丈长三丈阔的地方,可以容纳三十桌饭席,锣才响过,便见无数人抢着进来,在桌子上拿了碗便盛饭,跟着进来的人愈多了,可是饭桶不过三两只,地方又狭窄,只弄得水泄不通,争先恐后的堆塞到饭桶旁边,可苦了那盛好了饭的,夹在人丛里挤得满头是汗,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挤了出来,跑到桌子旁坐下,止不住喘气。有一个不留神,盛好饭,碗没有拿牢,给别个手臂一碰,噼啪!饭碗落在地上,抢也来不及,只跌得满地是白米饭和碎碗片。听到声音的,带着惊异的面色回过头来一看,见是打破了饭碗,禁不住喝一声“好!”,接着夹七夹八连笑带讽的嚷着:“再来一个!”“哈哈!饭碗敲破了!”

吃起饭来,大半好像上战场,二十只筷子全向小菜方面进攻,哪消半刻工夫,四五盘菜都抢得清清光光。有几个自己预先买些别样的小菜,等到桌上的都抢光了然后拿出来受用,别的只好睁大眼睛,骨碌碌的望着。

下午,顾客也渐渐多起来了。这时只见售货员忙着搬货物给顾客选择,口里滔滔的介绍着,铃声不止一只在响,练习生奔来跑去的收银,包货色。

着得绅士似的经理先生,立在扶梯旁,摸着下巴,一双眼睛正扫射四面的情形,他想:“假使每天每个时辰生意是这样忙碌,那么公司赚钱,自己……”终于一丝笑容浮现在冷冷的脸上。

忙碌着,便不觉得时辰偷偷的溜走,已是太阳落山时候;金黄色的夕阳晒到马路上每一个人,每一辆车,都拖着丈来长的黑影,金光和黑色的交错直耀得人眼花。

渐渐黑暗罩住了整个大地。

顾客都夹着货物走了,进来的只不过疏落地几个,不似先前的多。立在柜台里的伙伴才感到一点松懈,停住了脚,嘘一口气!

晚餐是很痛快的过去。

七点钟以后,算盘珠子的响声很密,每一个都伏在柜台上计算着一天生意的成绩。

练习生很细心的扫去了地上所积下的尘垢,顺手将柜后木架子上钉着的日历拉了一张下来,往地上一扔,那张纸飘到地上现出“21”两个黑色阿拉伯数字。

外面门口的铁栅又拉上了,圆圆的壁钟正敲着八点,一日的生活便宣告结束。

五分钟后,收工的铃声蓦然响起来了,虽然有点震耳朵,可是却受大众的欢迎。拖着一天的疲劳,慢慢踱出了门口,回头看看,那扇尺来厚的铁门又被徐徐拉上了。

“账房间”底一日

张子宁

当二只枯衰的指头迟缓地在日历上撕去了一页而眼睛发现了may 21st时,久病底阴司鬼(西籍职员,账房间clerk in-charge)终于到行了。橐橐的履声,健壮瘦长的个子,灰哔叽的衣裳,漆光发亮的像老年人的秃顶,惊动了每一个人;于是,无论在看报或是在思索的人,个个如在迷梦中醒了过来。工作显见得异常地紧张,紧张得仿佛屁股被椅子咬牢似的,仿佛久经奔放的野马一旦被收服了一样。同时每架打字机器和加法机器亦在很不规则地哆嗦哆嗦地噪闹起来。

这时,太阳粗野的脚已踏上了公司的大门口,除机器的哆嗦声音外,空气是显得很是寂静;是八时五十分了。

——hello!是沉沉黑夜里一阵银铃似的声音,是迷茫的晨起中一阵黄莺的宛转歌声。每个不同的心会一致地命令各对眼睛向着同一的方向。

——哦!莱恋,早晨好啊!轻轻地轻得别人不会听得的都向着莱恋说。

莱恋是一个混血种的姑娘,是一个充满着南国情调神秘气息的姑娘。她有着小马样的身子,梨样的脸蛋,碧蓝宝石样的眼睛,火红宝石样的嘴巴,乌墨样的云发,更有着迷人的喉音。

自然,她又在和电话筒对话了。

谁都不会否认,谁都在那么地想着:——从她的每天不同的衣服上,每三天不同的头发上,每小时有三次的电话上;是的,莱恋是一个神秘的姑娘嗄!

* * *

小鬼(西籍职员)望一望手表,突的在椅子里的上半身子撑了起来,复把碧绿的眼睛像猎狗捉野兔的样子向柱子边的写字桌边一射,遂后,用着粗暴的声音叫着:

——王……

——是,先生。坐在桌子边的一个矮小的中国人(头发秃得像一颗葫芦挂在他的头顶上,深刻的电车路已在他的额上架着四五道,嘴脸瘦得活像只猢狲脸,粗黑的胡须根满布在他的下颏上,宽大的袍子套着他一个瘦小的体子,像一只灯笼里的蜡烛),即忙立起身来,甩一甩他宽大的袖子,鹅行鸭步似的走到小鬼的桌边。

——史密司先生的账可曾结束好?

——哦,不曾。

——什么!昨天我说的是什么话?

——……

——王,我对你说,你不能这样地糊涂,他下午二点钟就要来拿押柜的。

——哦,可是,先生,现在还只是十一点二十分呢!

——我知道,我早已知道,不过,你应当早些结束好,你不能反抗我的命令。手擎着铅笔几乎碰近王的鼻子,点了二三下。

——是的,先生。……王甩一甩郎当的袖子向着自己位子走去,然而,小鬼的二只碧油油的眸子依然望着他的宽矮的背影不住地瞧着。

* * *

立着对面古老屋顶的太阳,疲倦得伸一伸粗胖的腰子,松一松僵硬的腿子。肚子里有点辘辘地响了,望一望钟,果然长针和短针一同息在“12”的码子上;于是,熄灯的熄灯,开窗的开窗,扑去了身上的沙尘和纸屑,走了。

* * *

空气变得异常地静穆,电灯,机器,桌子,椅子,一切如死了过去似的,只有几张纸头有时在闪着眼睛。不一会,人们来了。一个,三二个的一群来了。更带来了一片笑语。

有的在呼呼地打着中觉,有的在跷起脚阅着报纸,有的在仰着头细细地望着他所喷出来的烟雾,有的在互相谈着;这时为一日间最快乐最自由的时候,然而人们的幸福总是有限的,无情的钟很迅速地报告二点钟到了。于是在睡觉中的机器也跟着了醒过来。

——张……小鬼又在那里喊着。

——张……他真有点奇异,如何中国人都要反抗他命令呢?

——是,先生。……坐在窗畔写字桌上一位约有四十多岁下颏留着一抹鼠须的职员,一壁应着,一壁立起身子来跑去。不知怎样半途上被一只椅子磕痛了脚趾,于是他俯下身子用手摸着。小鬼望着他摇了摇头。

——做一张账单。

——是,先生。

忽的小鬼一眼瞧见在打电话的莱恋,打扮得益发新异,便二只眼睛不期而然的行了一个很尊敬的注目礼,嘴角上引起一丝笑容。

* * *

太阳一蹲身坐在地上,柏油路发出眩目的光辉。

——come on!黑狗(西籍职员)一边把搁在张的椅子上的脚很合拍的蹬着,一边在催做账单的张,一边撑住头闲眺着马路上的景色。黑狗,提起这名字,真要佩服题nick name者的天才;他真是西人里头最烈性子的一个,每每会像野狗一样地乱吠,乱蹦,乱跳,乱跑。

——come on!他的牛性发起来了,他的脚格外蹬得紧,可是张素来有一种发抖的毛病的。愈是要想写得快,他的手愈是抖得厉害,他觉得每个毛孔里好像有珠子在钻出,每个细胞里好像有虫在挤出。

——哦!……有十分钟了。黑狗拿着做好的账单,带跑带跳,口里打着口哨呼呼地跑了开去。张拿出手帕来抹去了额上的汗珠,轻轻地骂了一声;立在他旁边的年青的伙伴对着他来一个会心的微笑。

* * *

莱恋走出来又想打电话了,可是,电话筒上早已有一位和她明争暗斗的罗宋少妇在打着。

——oh!sorry!还是抱歉,还是讥讽,少妇微微地笑了一笑。莱恋嘴角上像动了一下,立即转身登登地走开。

是四点一刻了!

今天的钟不知如何比往常走得迟缓,一秒一秒地如被任何吸力吸住似的延搁着。慢了吧!停了吧!每个人都在这样地想着,想着。其实,钟何尝放弃它的任务,在很按时地一秒一秒地走着。

清晰地四点半钟到了。本来每个人都要打算着归去,但是阴司鬼将他们的脚紧紧地看住。

钟在滴答滴答地不停地行走,几十个心在忐忑忐忑地不停地跳跃,百余条的眼光在不停地向着钟投射。

几日来素在office time里吃香烟的小鬼此时方才拿出烟来吸。

一分钟,二分钟,……继续地又过了十分钟。阴司鬼走了。

商品检验员的一日

雷电

早晨六点钟,在我们的寝室里,老田酣睡在梦中,老姚在床上坐起来,擦着火柴,很得意的在抽烟。烟徐徐地向上升起,一直从气窗口散出去,这时候,我也给烟味熏醒了,睁着眼睛,向前面的墙壁注视。

壁上挂的照架和衣服,现在都不见了,墙边一条行军床已束起在门角里,原来老张已离开这里,加入军队去了。他很和气,常常和我们谈笑,现在他去了,房间里剩下三人,觉得冷静多哩。

八点钟,到局去办事,记下定温箱的温度,从摄氏十度,十三度,十五度半,一直到五十度,时候还早,到图书室看一刻钟的报纸。

楼上的铃向了,我们一齐进实验室,检查试验中的昆虫。昆虫自产卵,孵化幼虫,幼虫化蛹,蛹羽化为成虫,日子长的要二三年,短的只有几十天,像蚊虫和苍蝇这类的昆虫,在热天的时候,二三天就可以由卵变为成虫了。想到我们人类,自童年,少年,壮年到老年,在时期上较为长久,但是和昆虫的变态看来,有什么相异呢?

试验工作一个一个的观察过去,从高温到低温,每日这样做,无论星期日,纪念日子,在这里没有休息日子。练习生只有安分守己的坐在实验室里,不许参加社会的救亡运动。外界的公开演讲,我们是偷偷地出去听的。

十一点钟,工人送下派验单几张,赴兰路码头去检验生姜,大蒜,金针菜,这类的农产品。报验的商人是报关行的伙计或是学徒,今天来的是一个年岁很小的小孩子。在电车中,我略略的问他几声,他是湖北人,今年十四岁,到上海才二年,在乡下曾受过小学教育。现在在一家转运公司当学徒,每天晚上要学习二点钟的英文。自然在上海做进出口的商人,非学习洋文是不成的,海关的税单,布告,都用英文,即在码头上验关的时候,也要能说几句洋话,因为目前海关派在各码头的验货员,大多是外人,我在最近一本外国杂志上,看到中国海关的外籍高级职员,由各国分别规定。这是不平等条约的所赐恩惠!也是帝国主义同我们携手和亲善!这种恩惠和亲善,现在我们对他该有深刻的认识,再不要一天一天的延误下去。

车到提篮桥,我们下车,买了两张小报,再转车到兰路码头,在那里,可看到高入云霄的无线电台,工厂,堆栈等大建筑物。劳苦大众的码头工人,他们整天的在那里搬运货物,从栈房到码头,从码头到栈房。有时候进口轮船起货了,起重机辘辘的声响,和劳工的呼哧,在那里对抗,激起了浦江中的怒潮,黄浦江两边的码头工人,在这时候,一齐在怒吼,动摇着大上海。我在这时,觉到他们的雄壮伟大。

生姜,大蒜等的农产品检验完毕,时间已赶不上回宿舍去吃饭,肚子饥饿得很,在一家小铺子吃了一碗菜饭和两块排骨。

午后,在实验室整理试验工作,作表格,图画,为将来研究报告的材料。

四点钟,又派我出去,汇山码头较平时更见热闹,接客汽车密密地排列在两旁,“××丸”刚才靠岸,客人的行李和货物杂乱的堆积在码头上,海关关员站在门口,正在那里检查着,我和那个报验商人,在这时候进了站口,向码头的左手边跑去。

检验的货物还在船里,没有搬出来。我站立了一回,对那些××人不断的注视,他们中间有老人,学生,工人等各色人物。

起重机吊出船舱中的货物,有木箱包装的,也有麻袋捆束的,巨量的钢铁建筑材料,平铺在地上。

几箱植物包装,移到一个角上,年约三四十岁的××人,用洋刀割断着绳和稻草,揭开和雪茄烟盒一般的小木盒,递给我看,里面有几排鲜红色的草莓,还有莱菔,芹菜等蔬菜。

邻近的人,渐注意到我的动作,检验工作也随着完毕,我快快地走出门口,等候那归途的车辆。

印花厂图案画者的日记

周兆南

早晨起身已经六点钟。洗漱早点后,也来不及阅报,就端坐写字间里;满想静心绘制几帧图案,摊好纸,握着笔,画来画去简单的轮廓也构不成,无疑的这是心神不宁唷!

九时许,跑街乌先生匆匆走进来,将臂间挟着的《新闻报》向我台上一掼;张大了乌珠肯定地说:

“政府对华北走私有办法了;——你瞧!”我接过先浏览了一下,然后再将标题细细逐项看了一遍,嘘了口气说:

“果真能够依法严行缉私,那倒好了!”

这时外账房孙先生也放下了笔插嘴说:

“我国从前何尝没有缉私法?也不是走私方从今日始,倘若事实上脱不了过去的敷衍办法,不求彻底解决而高谈制止,还不是梦想?……”

“照你说,眼前这危险市面,百分之百无望了!”乌先生本来是乐观的,此刻也彷徨着了。

“可不是吗?两个月来厂里老停着工,上月份工资,到今儿还无发放的消息。今朝二十一号了,什么面粉煤炭啦,颜料纸张啦,各家已经来收过几次账。大前日经理为着筹款问题,大皱愁眉,我们放出的账,不到午节休想收半个子儿。‘工商借款’名目多好听,然而,同像我们专以接货承印作营业的厂家,根本无货可押,换一句话说,也就是压根儿够不上请求借款啦!”他摇摇头感叹起来。

“唉!——可怜次殖民地小手工业的厄运,除了瞪眼等死,还有什么?”一双怒目重向报纸上一扫。

这时候,沉寂在写字间里流荡着,好像一股轻烟,流向壁角里,窗帘上,——流向了各个静默着的心灵深处!大家相对无言。

下午为搜集构图资料起见,到南京路各大商场流连两小时。稍稍得了点新的启示,马上回写字间绘制出来。完成后,细细作一会自我批判;这几张画节奏和色调,还过得去,可惜有一张全用定曲线构成的,变化不甚深刻,形体且不调和,心里又有些颓然。

往常在外边溜跶,逢着穿美丽织印图案衣料的女子服装时,直觉上果然是美化了,但是:图案的构成要义,该在美化之外还要顾到实用才行。我们制作图案者,是否是只在求得美化了摩登女人的新装,就算尽了我们的社会任务吗?然则,将要在什么时候才能以我们的心血,扩大起来;做一点对全民族社会有意义,有价值的贡献呢?

夜饭后被朋友拉上金城戏院看卓别林新片《摩登时代》,它的演出仍保持着卓氏往日一贯的冷嘲热讽的作风,而以更新的姿态最明显的意识加强了深刻的含义。它讽刺着资本主义下的所谓“合理化”,也就是暴露了资本主义在没落趋势中用更苛刻的剥削方法,对待劳动者,以保持自身的利润。工厂管理是合理化了,工人却劳作过度喘不过气来,以致神经错乱;闹了许多粗看令人笑,继想使人哭的笑话来。

我真佩服卓别林,他能够想出用什么方法来表现他所要说的话。虽然,这不是呐喊,而是呻吟,但呻吟究竟总比不出声好些吧!

归来,写好日记。看看时钟已是十二点将尽了!

参观新生橡皮膏厂

包天笑

五月二十一日午后两点钟,往参观新生橡皮膏厂。

先是,吾第三儿可闳,去年在复旦大学校以化学科毕业,遂与他的同学曹畸玉金咸珩两君,创办了这个新生化学工艺厂。名为化学工艺厂,其实出品的,只是医药上用的橡皮膏而已。

和他合作的两位同学,却是一男一女,曹君是男性,金君是女性。那位金女士,便是复旦大学秘书长金通尹先生的女公子,现在已与曹君结婚了,是可闳做的媒。据说这一对新夫妇,正和橡皮膏一样的有着黏性。

可闳曾几次约我去看他的厂。从前在福履理路的时候,去过两次,后来因为地方不够,迁移到虹桥路以后,却没有去过。那条路又是什么越界筑路的玩意儿。近虹桥那边,说是公共租界,法租界,和华界接壤的地方,公用事业,常常闹不清楚。这条虹桥路,也很有些神秘,因为它是直通到飞机场的,平日间一个警察也找不到,忽然之间,警卫严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为的什么?原来是飞机场有要人来往了。

到厂时,仅有可闳一人在那里,曹金两人都没有来。房子是简陋得很的,前面一并排四间,后面也是一并排四间,都是平屋。前面的一并排四间,都是隔开的,什么办事室,试验所,储藏间等等,都在其内,后面的一并排四间,是个统间,便是他们的工场了。

医药上的辅助物品,像纱布,药水,棉花等物,已经有了国货了,惟有这橡皮膏,还是用的外国货。前年曾有一家,出过国货的橡皮膏,后来不能推广销行,也就关门大吉了。此番他们很想弄好它,有什么地方不及人家处,便极力改良。的确,把最近所出的货,和以前所出的比较起来,最近所出的要强得多了。

他们这个厂,小得可怜。初开办的时候,原是试验性质,打样子,定机器,配材料,都是自己动手。经理也是他们,跑街也是他们,工人也是他们,出店也是他们。有时穿了漂亮的西服,奏着梵哑令,出席音乐会。有时穿了工人蓝布衣裤,满身污秽,连头发根里也都是橡皮膏。他们起初是没有工人的,自己便是工人,到了近来,方始训练出来几个工人。

有一位老先生,很帮他们的忙,那就是五洲大药房的董事长,高凤池先生。因此新生橡皮膏,由五洲大药房经手推销出去的很不少。高先生说:“一样货物,倘然没有国货,或是有国货而远不及外国货,那就没有办法。现在既有国货,而且不亚于欧美的货物,而且价钱还比舶来品便宜,为什么一定要用外国货呢?”

橡皮膏还有一种用处,是电线上的包皮,有了这个包皮可以不触电,名之为橡皮绝缘带,这种也没有国货。可闳的哥哥可永,叫他做那种电线包皮。他说:这个可容易。不过近来他很想把医药上用的橡皮膏推销出去。

青年们也有他们的勇气。失败与成功,瞧他们的勇气如何吧。他们的志气倒很大的,在化学的范围里,弄好这一样,还想再弄那一样。他们说:不信东方人的脑筋,就不及西方人咧。

看他们卷纱装筒,徘徊了半小时,我也出来了。

因为今天是五月二十一日,我便写出了一点,寄给“中国的一日”那个征文社去。

一个绸厂工人的日记

林岚

生活的鞭子,一天天紧迫着,逼得我透不过气来。最可惨的是小孩子饥饿的啼哭!

现在,我们的工钱,只发了一半,余下来的一半工钱厂方强迫叫我们买绸,叫做“转账券”,这是去年行起的花样,说是厂方生意不好,要我们帮忙推销。

就是发完全工钱,我们也不能够有好日子过,何况是欠了一半呢?

但是厂里年年有钱赚,去年赚上了十几万元。

我拿绸向朋友去兜售,跑了好几个地方,都碰了钉子。朋友们都穷得没饭吃,哪里买得起绸呢?没有办法,我只抱着绸子哭!想起房东老太婆向我逼讨房钱时的凶恶面孔,和家人们整整二十四小时没有一粒米下过肚子的凄惨,我心里起了一阵阵的酸痛!最后我只好把绸送进当店里去,换得三元法币。

三块钱够什么用?房租,煤球,米,盐……,我想着,走着,经过长长的柏油路,经过雄伟的大厦,我的脑海快要爆裂了。我的心快要碎了,我希望着天马上倒下来罢!

一个纱厂工人的话

方根宝

从前我们纱厂工人的工作时间,是所谓“六进六出”的。日班早上六点进厂,下午六点出厂;夜班呢,下午六点进厂,次早六点出厂。日夜班工人每月互相交替一次,说是为调节工人的体力。所以如果两夫妻都在纱厂做的,一个做日班,一个做夜班,那么除例假外,聚首就非常困难,有时想会面,也只能在拥拥挤挤的上工散工的人丛中去找寻。同居一屋,同睡一床的夫妇,而竟如相隔千里的难会面,也只有我们纱厂工人尝得到这种滋味。

可是现在这“六进六出”制,已被打破了。自然在这年代,是为了更加紧对我们的剥削才打破的。工作时间已从十三,十四,一直加到十六小时,这样长的工作时间,恐怕找遍世界没有第二个。我们中国出席国际劳动会的代表,正可向大会报告“中国工人的精力胜于全世界工人”,以博得大会中各国资方代表的欢心。

我去年在华商××第×厂工作时,对最后一次增加二小时工作(从十四时到十六时)事实的经过,还记得很清楚。这天上午大约十点钟左右,厂方突然贴出布告,要“暂时每天加工作二小时”。立刻全厂工友都知道这事,每间工友中的善于交际者,即秘密联络相约到“马桶间”交换意见,不久就“关马达”“停车”,全体齐集厂内空地开会,要求厂方取消布告。那时经理厂长等几位“大亨”都在厂内,似乎知道我们有这举动而在等候着。并没有经过工人的邀请,他们竟由“保镖”“稽查”“巡捕”等保护,直到会场来。而且“保镖”“巡捕”的手枪仍旧安然的藏在皮套内,并没有像过去的瞄准工人群众。即由经理指定厂长登上工人站立发言的凳上,来向工人报告。厂长嘻笑着脸,眼光向下面全体工友照射了一遍,开始报告了:“工友们!我们知道你们一定要反对我们的加工计划的,但是你们要晓得,这次厂方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加工!”说到这里透了一口气继续说,“你们不是听到外面谣传本厂将要关厂吗?这的确是事实。因为日纱跌价倾销,华纱销路都被夺去。华纱成本高贵,实难同日纱竞争,现在要求各工友帮忙,暂时增加二小时,勉强维持工厂,渡过这个难关!”又停了一停说,“你们不是痛恨日本人吗?不是要反日爱国吗?日本人正要打倒华纱使你们没有工做呢!现在你们帮助厂方减低出品成本,就是表示我们中国‘劳资合作’的团结精神,也就是抵日货救中国的爱国行动!”厂长说到这里,脸上更加显出高兴的样子。最后更说:“万一各工友不肯帮忙,那么我们无法维持,只有关厂!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有关厂!”当说到第二句关厂两字,像斩钉截铁般的坚决,声音也特别提高,脸孔也顿时板起得和死尸一样的可怕。厂长说完,立刻在人丛中发出“反对”“不肯帮忙”的呼声,也有人在喊:“当我们是牛吗?牛也没有耕十六个钟头田的!”“要我们做牛,才能救国吗?”更有人在低声商谈:“现在已开五日班,的确会关厂呢!”厂长都装作不听见,双方都不能下台。最后由“饭桶”来调和,说:“厂长所讲,都是实情,好在现在并没有减工钱,仅只多费点气力,终比关厂失业好点。现在且试做一月再看。”结果,终于被“爱国行动”所引诱,“关厂失业”所威胁,暂时答应“帮忙”,不过“帮忙”了几月之后仍旧竞争不过日纱而停厂。当工友们反对关厂的要求失败而要求给点解散费时,厂方还说:“我们关厂,你们工人不过每月损失十余元,我们每月要损失好几万呢!你们可向厂方要求,我们向谁去要呢?”一千余工友终于全体失业。

后来华商纱厂又停了几家,日本纱厂是市场竞争的胜利者,工作甚忙,我就在此时进××做工。工资仅有四角一天,工作时间也是十六小时。这时我就怀疑,认为大约因为中国厂家改做十六小时,这才日厂随着看样的。但日厂工友不知在答应“帮”什么“忙”,帮打倒华纱吗?经详细研究原因,却还是华厂学日厂的,不过日厂是用了“市面不景气”的理由,和华厂为“与日纱竞争”这一点不相同。总之,都在剥削工友的汗血,以作竞争的资本,倒是千真万确的。华纱的失败,幸而在工人答应“帮忙”之后,工友倒可少担一点责任。

人的精力究竟没有牛马的强壮,十六小时工作之后,仿佛像大病初愈。尤其在日厂高速度的新式机器下,不允许你略微松一口气,真是抽尽了全身所有的精力,脚骨由硬直而麻木,腰背酸痛,眼睛昏昏,头脑晕晕,到了睡觉时耳朵中还听到轰轰的机器声。女工友更加痛苦,回家后还要处理家事,管理小孩。因为精力不济,就得常发生轧断手指,撕破衣服等不幸的事。此外“厂规”严于“紧急治罪法”,一疏忽就触犯了,被罚工钱,开除工作,是每天常事。今天(五日二十一)被开除者计共四人,二人是为了迟到十分钟,一个是织成布匹有“挑丝疤”,还有一个是“抄号头”的女工,是为了告了一星期的假。我们是在更加深牛马奴隶化!

纱厂的一日

黄微波

五点钟,回声拉的正响!那尖尖的锐利的声调儿,简直比什么都容易把人惊醒。眼睛虽还有些迷糊糊的睁不开,身子却骨落的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时,阳光已经偷偷掩掩打走廊的角落里,透上纱窗了,屋子里马上便踢踢跶跶吵个不歇。

瞧日历,又是二十一号了。斗然,勾起了我一腔心事,平日马马虎虎惯的,今日可得留神些,不然明朝提起笔来,才麻烦咧!于是匆匆的用冷水浇着毛巾揩了把面,立刻赶到膳厅去吃稀饭。此刻总算热季当头,照阳历推算的话,六月便在眼前,但是由厨房里拿出的粥,却老是热腾腾的,烫的人嘴也合不拢,要不是台上摆着两碟咸蛋,今朝准又得牺牲掉一餐早饭,虽薄薄一碗,要仗了它支持到正午哩!

也许现在的天气早上比较凉爽些,今天来上工的,像提前许多了。五点半钟模样,大门口居然就有着不少人。跑进工务处,例外的,里面倒冷落的很,才想到今天自己,忒煞有些那个了。

瞧墙上挂的那块出数比较表,还是十九号的记录,比一比上个月同天,已经是减少了几件,照昨日的天气,今天出数说不定还要减少,因为半夜里起着漫天迷雾,湿度高了,工作当然要受到不少影响的。

拉过第二次回声,披了工服便上工场去。女工们的夏季工服,昨日已经发出,今天几乎完全一律了!白的,黑的,瞧上去多整洁啊!显得极有精神的。本来,实际的技术,固然是十分重要,但是对于精神方面的训练工作,也着实占有相当重要。在可能的经济范围中,总不应漠视的。然而我国的纱厂,甚至一般工厂,似乎还不曾想到吧?

在工场里兜过一转,头上,身上,都沾满了花衣,鼻孔里为微小纤维塞住,痒的很难过。身上只穿了两件单衫,可是已经在热潮潮的淌着汗了。瞧湿度表上,干球已经八十二度,湿球与它差了六度,此刻的湿度已经有七十二度了!早上如此,挨到中午,也许还要增高?没有装置湿度调节器,究竟是吃亏不少;不过像这般闷热,今年已碰到几遭了,此时除掉有点儿热燥外,心上却十分镇静。

今日新添来一批女工,考工先生正忙着在考验。我立在旁边默默的望着,每一个的动作和表情,竟会那样慌张。面黄肌瘦的她们,为了饥饿与寒冻,当然谁也怕失掉这个难如上天的吃饭机会的。哪怕这机会的代价,极其微小。在这个年头上,什么工业,都受了政治的、经济的以及环境的多方压迫,差不多只剩下微微一息了!尤其是我们这民族工业的纺织业,更其是江河日下,一泻千里,用一种加速度的速率在消沉下去。这样,对于整个的社会和大众,影响又是多么深刻!

九点钟,从车间里转了出来,到休息室去。人很多,报纸也来了,《时报》的红字标语,最是惹人注目:中国世运足球队,在海外的捷报,简直把休息间扰成一片响。记得上个月,在上海的三场球赛,本厂同仁竟去了三汽车之多,不知是为了去赶热闹,还是去欣赏健儿们的身手?不过足球为我国民间最热烈的一项运动,事实是已经证明了。

翻开《新闻报》的经济栏一瞧,标纱的市面,可又下落了。意外的,棉花行市,正在迅速的腾涨着。我国纺织工业前途的可虑,使每一个从业者,无时不在提心吊胆的感着不安和烦恼。转过来瞧外面,厂里那几辆运货车,刚在忙着卸货,靠花仓的周遭空地上,花衣已堆成几座小丘了。前后对照,真叫人有些啼笑皆非吧!

骤然,一辆白色救护车,在厂门口发现了。顿时使我大吃一惊。“不成有人受伤?”我想。直到几位穿白外裳的女医生走了进来,才明白是怎样一回事。原来工部局卫生处,派人来注射防疫针了。

我是排字学徒

钟惠

早晨起来,总是把桌上散乱的书籍,略为整理一下,把几只背得出的雄壮歌,提高喉咙,大声地唱一遍。简单地用了早饭,挟了一份womndi shgie上工去了。

“又要去做人家的牛马了!机械的生活,压束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不知道哪一天,使得我半工半读地过快乐日子。”每天走出门时,心里总是这样忧虑着,希望着。

奔跑了七八里路,走到工厂,刚刚是工作时候,不迟到,否则又要扣罚了!

踏进工作地方,一股奇异的铅味直袭上来,高台上的坐在椅子里的首领,二只凶狠的眼,像电光般的对我看着。

今天撮的是《财政金融辞典》,里面都是讲述国外及国内的金融实业,差不多的银行名称题目之后面,总是三四句英文,我小心地把里面零碎的英文字,照着原稿页码,一段一段地撮,撮,要扑满半英寸长的一百余行;撮错了字,或是跳去几句,少撮了几句,要受撮中文毛坯的同事斥骂,尤其是被首领晓得后,更要受斥骂!

上午撮了四小时的英文毛坯,二只手差不多有些麻了!腰背觉着酸痛,眼睛弄得一时闭不上!十一点五十分钟,拿了手巾,肥皂,匆匆地跑了七八十步到洗手地方。七八十双手,七八十只面孔,都像打铁鬼一样。七八人一只铅桶,落后洗的几个,都是黑水。

下午是照旧机械的工作。时间很快的过去,六点钟——放工时间到了!

每人面上都露出高兴的样子,都好像犯人要出狱了。

做了九小时的牛马,一出门,走起路来,比较进厂时要轻松得多,不吃什么点心,也不停留,一直走到汇山路乘九路公共汽车到北京路外滩,念分钟的光景,花了十二枚铜子的代价。我匆匆奔到四川路青年会,大礼堂里雄壮的歌声,在上扶梯时,已经听到,心里觉着无限的兴奋。走进大礼堂,时间已经过了三十分,但,这是无法补救的事情,除非我脱离这种机械生活。

今天是每队练习上台独唱,我们第六队是唱《赴战》,我因为加入了没有好久时候,尚未教过,所以只好坐着听,学习。

七点钟出了青年会,一步一步走到南京路大陆商场四楼,到蚁社里会了二个朋友,是为了要推行新文字,商讨地点及其他,谈到了九点半,出了蚁社就到黄浦滩路,乘电车回家。

在煤栈

黄启文

朝日初升,黄浦江沿岸,除原有的建筑物外,仅有疏疏人影一二。新栈码头的一角,痴立着一老年苦工,眼睁睁的注向浦中,喃喃的不知念着什么?

工作的人们,陆续地来,潮水已经落了。看看停在岸边仅有二只小船,来扛煤的人,等到临了,每人仅分着十四个铜板!他们朝着煤堆看看,着实有点莫名其妙。为什么?十数天前,千余吨块煤,不上二天,统统给扛上一只一只小船。栈内就此断档。从上礼拜起,已开到大火轮六只,栈里已差不多就要堆足。为什么各客家,都只来看看,不来出煤?问问栈里的先生,他们大都说不出。

国人经营在华北的煤矿,大都因车辆无着,只能将采出的煤斤,满堆在矿区里,不能运出。外商所经营的,都可以顺利地从华北源源运来。他们看到了这种现象,觉得实是赚钱最好的机会,就将煤栈起不卖,俟有善价后,再出售。遂造成了上海煤荒。

煤堆一旁,横着一只破箩,不满四岁的孩子,扒在地上,看管着弟弟。小孩子卧在箩里哭着,他的母亲,手里捧着煤筛,双眼不住的望着他们。一有闲暇就跑过来替他换尿布,或给他吃奶。可是三天没有饱餐的肚子已产生不出若干奶奶。小孩子吮不出乳汁,张开口又哭了。那边的男工已等着,她只得忍心地放下,匆匆跑去筛煤。

十点半钟就纷纷停工,像什么幸福立刻就要降临似的快活。他们找寻着安坐休息的壁角,吸着拾来的烟头,有的由腰包里解下一包冷饭,有的喝似粥非粥,似饭非饭的食物,来充饥。

在香烟制造厂里

华蕊

早上,太阳已温柔地爬进了我们的宿舍里,从钢窗望出去,辽远的一角,高高的烟筒又鲜明地轰立在我的眼前了,笛声在呜呜地叫着,许多工厂已开工了。

照例地,洗了脸,可是,依然洗不去脸上的烟油的气味,整天整夜都浸在这麻醉的氛围里,不到一个月,我就要变成烟鬼似的了。

一双一双的,零零星星的女工们,吱吱喳喳的跑进工厂来,有的打扮得很好看,有的却睁着那疲倦和饥饿的眼睛,没有一点儿劲似地走着。在那广大的工作场里,他们有的张着微笑的嘴巴,在吃着一碗冷面,有的剥着香瓜子,等候着工作,真的,我一看到她们我的心里就有点儿难过,她们像囚徒似地做了整天,有时做足了二十小时的工作,可是,她们所得的工钱,挺多不过是二角至三角钱吧了。跟我比较一下,差得多了。可是,以我这样十块钱月薪的会计员,跟那不做工的百块钱以上的大职员们比较一下,相差也就很远。

“叶先生!今天开工不?”

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她们就争着问我。我想,如果我回答她们说,今天又要停工了,那么,她们一定很失望吧,她们就要捧着未吃完的冷面,走出工厂去了。近来,十天中有七天是不开工的,她们天天提心吊胆在这儿等候着工作。一想到这儿,我的心就隐约地痛了起来。可是,等到我回答她们:“有的,昨天才有人定了货,今天明天都要赶工呢!”

这样,她们就吱吱喳喳的欢笑着,一霎间,这广阔的工场满是高兴的气氛了。

然而,等我跑回到沉闷的办事处,又开始那多么麻烦的工作的时候,我的脑袋就昏晕而且不自由起来。试想,过去有十个会计工作人员,现在只有三个,一个又是老人,什么都要我帮他做的,差不多,我做了整个工厂里的会计工作啦。

就在开工了不久的时候,工场里传来了哗叫,我就飞也似的跑了出去,听到她们在悲哀地细语着:

“快要死的样子了!”

原来是第六号焙房的一个工人病倒了。这时候已有工人把他抬着送到医院里去。可是,我却听到她们说:

“这个人是从山东流落上海来的,一年前就进了我们的工厂,本来是个非常强壮的大汉,到这焙房里来做工,一天一天的瘦下去,脸孔变得饥黄了。”

我透了一口气,悄悄地走开,可是,我却没有打那焙房的门前跑过的勇气。试想:一个人不论春夏秋冬,整天整夜地困在一百二十度以上的焙房里,哪儿不会闷死呢?

不久,医院里传来的讯息:“他是患了猩红症死了。”

我沉着脸,听那些高级职员和经理会谈,怎样处理这死了的工人。

“他是病死的,我们不管呵!”

“那么,就送五块钱作收殓费吧!”

我的眼睛压满了悲哀和愤怒的光彩呢。当我把这一个死人的五块钱的账记在每天的开支上的时候,我却还要写上许多高等的职员们所谓为公的开支:

“×××为公事请客,五十元。”

“×××汽车费五元。”

“×××为公事请客,十五元八角。”

“×××从香港来沪,旅费开销一百五十元。”

然而,我的心里却清清楚楚的,这许多人们开支的数目完全是私人的事哪!大东开房哪。叉麻将哪!哪儿是为了公事呢?只骗过经理,他们天天地来把工厂分赃了。可是,对于一个不幸死了的工人,性命比黄泥还要贱呀!

不过,等到我又把工厂的欠债的数目记起来的时候,眼睛也昏花了起来:

“欠××公司借款连利息五千八百元。”

“××银行追讨抵押工厂之利息一万元正。”

……

再看一看那张状文:

“限在五月二十三日清付!”

心里一颤,我的眼睛赶快地闭上,想也不敢想了。

救国的自由

张元

因为要买一些参考书,于是上四马路去,却在那里看到了一桩事。

不晓得是什么部里的侦探(中外都有),在每家杂志公司里搜查违禁书,搜查得非常认真。我看见时,他们在群众图书公司。虽然店家已把书交出来了,他们仍还认真的搜,每个角落都搜到,不管人家的书籍给狼籍得一塌糊涂。他们搜出的认为违禁的书籍,都是《文学青年》《台风》《吼声》《客观》《中国农村》《大众生活》等一类的杂志。

这一类的杂志几乎我都看过,有几种而且是订阅的。它们的内容都是把当前严重的国难,告诉给大家,要大家负起救亡的责任。我们晓得国家绝不是少数人的,救国也绝不是少数人救得了的,为了要大家晓得救国的责任而告诉他们国难的严重,难道是犯法的吗?

然而,做救国工作的学生要被逮捕;讲救国言论的刊物要被查封;我们没有救国的自由。

我们首先要争取“救国的自由”!

法庭上

s.c.

早晨一到办公室里,人们就在谈论着昨天审问过(第三次)暗杀友邦水兵那件事情,我因为没有工夫去听得详细,只在一大堆的说话里听得两声“离奇!”“冤屈!”,这件事情今天的报纸上纪载得很详细。

我们这一伙廿几个人,每天都是帮助着别人拿起穷苦人们的命运在手里编排,将他们更向死亡线上赶逐着,如果是痛快地将他们处死,也许还算是仁慈的,但这里只是徒刑三年,拘役五十日,猫噬老鼠,不玩足了是不吞下喉去的。一个工人因为不能生存,在厂里揩油一尺布或是一块铁,徒刑三个月,使他失业了;一个小贩拾了人家丢弃的一块木板,拘役卅日,使他妻子离散了;这样我们常看见放出去几天的可来再犯。捉来一个小贼,他父母也都是关在牢间里。因此我们的事情是永远也作不了的,然而在我们手里所舞弄的都是法律。今天在我手里经过的,一共是十八个人,他们所犯的罪名,一半是偷盗,六个是吸食毒品,三个是为了五块钱打破了脑壳,就这简单的数目字,您已可晓得原是什么叫做犯罪。

当武装巡捕把他们一个个抓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法官是公式地问着,他们多半都是承认的,只有两个一道偷了四只皮夹的所谓共犯,在没有开始问他们的时候,第一个就说“我有话讲”,以后问他,他一件也不承认,好像在××律师口里所报告的全都是假的,只是说“苦头吃不了”,“自来水灌得太多了”。法官只捡着要判他有罪的地方问着。却也奇怪,在判决他们各人徒刑三月时,问他们服不?都异口同声说“服了!”(当庭服判的就不准上诉)。

六个吸食毒品的是一处捉来的,问也就是一起,他们都是前年到去年徒刑和拘役过,每个人都承认一天吸两角或是四角钱的毒物。当告诉他们吸食毒品要处死刑,他们都表现出一种不熟知的惊愕(禁毒条例颁行不久),但绝没有丝毫恐怖的脸色,好像死对他们并不是什么威胁。结果是一判三年,一判四年半,一声粗暴的叫喊:“带下去!”武装巡捕就抓起了他们的颈脖,六个死灰的面孔就从眼前滑过了。

有两个罗宋人,在吴淞路上偷了一条裤子,问他们的时候他们俩彼此回护着,一个比较年岁大些的,一口承认是他拿的,并且说他不一定是作贼。但问他为什么把人家的东西拿了,他答复是“试试店里的人对他们自己的东西是否看管得好”。一句话引得全堂的人们都笑了,他自己也禁不住在嘴边浮起了一线笑窝。也许他的人生观就真是这种游戏式的,可惜是世界上不容人类这般的游戏,他们(白俄)也许就是拿人类太游戏得过火了。结果是每人徒刑三月,又是那个年岁大些的带着怀疑的口吻询问着:“我只偷了值一块钱的东西就判三个月,如果是偷了一千块钱那判多少呢?”

有一个学徒,偷了他老板一具绞肉的机器,他说是因为他父亲打他,说他和菜作得不好,他想偷了卖块把钱去另外作点生意。问他一块钱能作什么?他说可以卖花生米的。他老板也到庭,说他如何拙笨,如何懒惰。但我想,如果他父亲是有钱的话,也一定会将他送在专为教育聪明人的学校里,不用说是用不着要他自寻一块钱去寻求自立。结果,并只判了十天拘役,可是那颗向着光明而求进的心,却登时沉默了。巡捕也照样是一声粗暴的叫喊,也照样是抓起了他的颈脖,并且回过头来说,他也表示“服了”。

有一个西装穿得毕挺的人,自称是某律师的主任秘书,干的却也是小偷的把戏,他在一家公寓里偷了一座旅行钟。到底他聪明,他说他是从房间里拿到账房里去的。但是证人却证明他已经拿到了马路上,有人追着,他才丢下地来。等再诘问他既不是茶房为什么要这样办事,他可也无词以对了。这件案子因为××律师请求改期,要先关他一个礼拜。由这一事实告诉我们,都市里的人,需要不是单纯的衣食,禁不住外来的诱惑,魔鬼是什么时也可以招引着你的。

也许您听得传教的人说“世界的末日到了,耶稣要来世界上审判活人死人”是那样的严重,也就以为我们这种裁判也一定是慎重其事的,实则我们看惯了,作惯了,只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法官大笔一挥,三年五月,各碰他们的幸运就是了。不管一天捉来多少人,问起来只消两三个钟点。您将要问:还有许多时间,又是做些什么?主要的是整理他们的供词,草拟文稿,和签发传人或拘人的票子,其余都太琐细了,说起来是说不清楚的。

下午,同事中谈起一个去职的雇员,因为调来补他的一个不够“赶快”(speed up),许多事情都堆积起来了。一部分欢喜感慨的人因此感慨地说:如果当初对去职的那人,待遇略为好一点,现在倒也不会发生这个问题!其实他们是没有明白为什么要“赶快”,“赶快”原是要以少许的代价购得多量的劳力的。

s.c. 一九三六,五,廿一,晚,

破了的自来水管正流水的时候。

探望

上了心事,一早就醒了。眼光一下便落到墙角一堆东西上面,几个大小纸包和一只藤篮,里面装着面包、肥皂等东西,那是明在隔夜带着有病的身子买就的。心里预备着第一句应该说些什么话,再把自己的假姓名,职业,住址背了一遍,就起身了。

从衣架上拿下一件借来的衣服穿上,袖子短得叫两条光光的手臂没安放处;走起路来,袍角又扫着地。一阵忸怩,面上不自觉的发起烧来。等到一切弄妥当了,瞧表,还只八点钟。接见时间是九点,路上要不了一个钟头,想:“再等会儿吧!”便把提起的东西再放下来,在屋子里打了几个圈子,心下不放心得很,瞧表还只过了十分钟。疑心也许表已停了,拿到耳边听听,可不还好好地走着?在一个“宁可去等”的念头下,便才决定提起试验过好几次认为最便利的提法,把一堆东西,连人带到车子上。

太阳压在头上,有些闷热。人行道上的法国梧桐,叶子绿得刺眼。忽然觉到车子走得太慢,想催走快点。但当眼光瞥到那车夫焦黑的背上,沁着黄豆大的汗珠时,冲到喉口的话,又缩了回去。肚子里背着预备询问时的回答,又幻想见面时的一切情状,路上熙攘的人群,嘈杂的车辆,我全没理会到。猛抬头,车子到了目的地不远的所在了。心下不禁一阵慌急,偏偏几句背熟的话又溜走了。车子在庄严的衙门口停下,我暗暗叫着镇静,一面便假装从容的走下车来,但到付车钱给那正在挥着汗的车夫时,手却微微有些抖。我提了东西,低下头,走向大门去。四面八方的眼睛,像全射在我一人身上似的。我带着莫可奈何的心,向那威武的门警讨教了。

“对不起,请问到看守所去的路是怎样走法的?”竭力的咬住下唇,不使自己口吃。

“喔!”那门警看了我一眼,“从这儿一直进去,向左打个弯儿便是。”说时,用手指示着方向,再打了个弧形,回到原处。

“谢谢。”我低低地说了声,躲开那逼人的眼光,急急带了东西,走进去了。

二扇紧闭着的乌黑大门上,挂着看守所的牌子,我便在那儿逗留下来,把东西堆在沿墙脚,手就去扣那铜环。在门缝里半现出猫似的脸。“做什么?”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接见人。”我连忙陪上了笑脸。

“早呐!先得挂号。”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按下一肚子气,提了东西,再东张西望的去找挂号处。另几个警察嘲笑我“不老枪”似的,冷眼站在一旁。

走到一个小黑洞的门口,承蒙一个劳苦的妇人告诉我,这就是挂号处。她向我打量了一番,就问:“来瞧哪个?”

“表姊。”

“她为了什么才进来的呢?”

“不……知道。……”

我盯着那小黑门,像永不会开的样子。“怎么还不开?要不是挂号时间过了?”我焦急的自语着。

“早呢!”那妇人很从容的接上来说。“你还是第一次来探望吧?”态度很老练。

好容易黑洞里现出光了。我第一个挤到小门口。“瞧刘淑畹”。

坐在里面的人,眼光从眼镜边上溜过来。“几岁?姓名?职业?住址?”

我把背熟的用急促的语调背出来。最后说:“住址是××路××中学。”

“慢着。××路几号?”

这一下可把我窘住了。只好接上去说:“××路就得了,号数可以不必用的。”

不知是辨不出我的造谎,还是不屑多烦,那人便迅速的填好了一张单子。“你是一号,在门口等着,叫你便进去。”

在“先生,我瞧××”的声音里,挤了出来。吁了口气,仍提了东西,到看守所门口等着。

等呀等呀的,也不晓得什么时光了。本来离我有丈把远的太阳,已渐渐移近我身旁来了。站着,二条腿酸得直想蹲下去。想到不久就可看到好久没见的畹,心下又兴奋,就凭了这点,才有继续期待的勇气。

别的探望者,有的在和熟识的人谈话;有的懒懒地倚在墙上;有的不安地走来走去;有的手里拿着一小包东西;有的是空手。和他们比起来,我的东西算得上丰富的了。走过的人,瞧我一个人无聊地伴着一堆东西站着,差不多总要好奇地多瞧几眼,我正没好气,心里咕啰着:“有什么瞧的?”

好容易门环响了,我以为准是叫“一号”了。谁知跟着开门拥出来的,是一群犯人。男,女,老,少,全是蓬头垢面的。每人的颈子背后,全有一双巨掌抓着。我一阵心悸,有的女孩子尖着嗓子叫起来了。“啊呀!抓规矩点。”

“哈哈哈哈。喂!不要揩油呀!”另几个警察粗野的打笑说。

一股怒火在我心头燃起,恨不得烧毁了这世界。“人家自由都没有了,还要受这些侮辱。”“该死的家伙。”我只有消极的在心里骂着。

好像听得十点半了;那猫脸的军警才探出半个头喊一号。我受宠若惊地急忙提了东西走进去,承受着许多后来者羡慕的目光。隔着铁栅站着的,可不是畹?我的心激动得很利害,许多话拥到喉口,却倒不出来。多日不见的畹,肥硕的身躯已清瘦了好些;脸色显得苍白,精神可很好,还是二只炯炯发光的眼。身上穿着进去时穿的冬季衣服。

“到现在才深切地体味到,世界上最可贵的东西,不是金钱,而是自由;没有动的人,才是个个失了自由。”她沉着地说,声音有些沙哑。

就在我们相对时,看守的人,七手八脚地,来把我带去的东西,倒出来检查。肥皂劈开来看,草纸一页页地翻过。我和畹虽是距离得这样近,可是有层无形的障壁竖在我们之间,它把我们隔得咫尺如天涯。

我的眼光贪婪地射在她脸上,不舍得移动一刻。等到他们把东西很快的检查好,乱糟糟地塞进铁栅时,这一霎那的可贵的时间,也随着结束了。

“去吧!”看守的人踢出了空藤篮。

“你还要什么呢?快说,下次带给。”我急急地问。

“出去吧!不准再讲了。”看守的人凶暴地说,像要把我推出门似的。我没奈何的提了空篮子跑出门,回过头来,恰见畹的背影消失在铁栅口,溜过来半句话:“下次带双鞋……”

我走出大门,头部怪沉重的。太阳迫得睁不开眼来,我才意识到自己还幸福地走在有光有热的太阳下,而畹……。

一九三六,五,廿一日

“特别留置所”里

时鸣

住在这坚固的房子里,已经是二夜和一整天了。这透空的铁条子门,阻止了一切的自由,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望出去是四周同样的房子,围着一片小小的空地,那上面露出一些阴沉的天,没有阳光。二天来雨像泪样在流。

天刚现出了些青灰色,人就起来了。光明是那样被我们企盼着,虽然长日是无聊的,身子更是疲倦的。

二夜不曾好好入睡,昨夜,不知是什么时候,在曚昽中给一阵尖锐惨厉的呼叫惊醒。伴着狗嚎似的泣声,透过了两声,震动着空间。推推振的身体,坐起来倾听,好像就是从这所房子里传过来的。其余的人像觉得很平凡,几个是醒着,在低语,但隔一歇哭声还继续着,他们却都依然入了睡乡。这声音是女人的,我听得出,振也这样说。好像是针刺痛着我,留在我的心上,我难受,我愤恨,我诅咒……

今早,清晨是恬静的。睡在地上的十一人中的五个,很快地卷起了被盖,皮鞋声接着起来了。那个壮健的汉子,一起身就用他的低嗓子唱着一些不悦耳的歌调:

“oh my daring,oh——my daring,so and so……”

郭用那支短铅笔,划去了靠门边墙上写着的日子数目;比我的年纪还轻的小弟弟也划去了他自己的记号。连“又是一天了”的感叹也没有,好像一切都是那样平淡。

“来,洗脸了。”晚上睡在我的旁边,那个留着短短胡髭的中年人殷关切地招呼我。这里,分不清是谁的东西,拿起他递给我的面盆和毛巾,振从门外的桶中弄来了些温水。往面上一抹就算了,还怕擦到眼睛。在这里除了几个住上几月而且时常有亲属送东西进来的,能自己有一块毛巾和牙刷,余外都不问是谁备的,大家应用着。

这长木板床占了全房子一半不到些,臭虫差不多每条缝里都有许多。二天来给臭虫也累得够了。只要一上床就得给臭虫吸去血。早起后,在身上时常可以发现黄色的虫仔。自己是近视眼,而又不能戴眼镜。每夜是非常困难的弄死许多,白天就喜欢坐到左角上去,那里有人比较睡得长远些时。我们新进来的睡处,臭虫是更凶,因为饿着。

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就不下了,天却依然沉重地带着铅色,没有晴意。人都沉默着像等待什么。时间过得慢极了,好像是停留着。

“希望来了!”立在门边的黄说。警察把门打开了,给拿进来一磁桶稀饭和一碟黄豆。

这“希望”二字的特别应用,在昨天就很快的给我熟识了。在无希望的群中,每天有三次“希望”拿进三餐饭。早晨的下菜是油汆黄豆,中午和晚上永远是黄豆芽、青菜、豆腐的混合物。饭是尽够十一人每人吃四碗。据说还是优待“政治犯”。自然比同样住在第二号里的人,连饭也得伸出手来在门外盛,是好得多,说他们“强盗犯”要抢。

早饭后,升旗的号声也来了。黄郭小弟弟三个开始他们的早操,严肃地。

“不能悲伤,无须难受,到了这里更须把自己的身子看得更宝贵。不能让无谓的思念夺去有用的身子的健康。”这是黄的话。

过了点名,我们几个人立在长床上,从高窗子上贪婪的望着外面的景色,几个人坐着或卧着看书,郭急速的在二丈左右长的房中不安地踱着,硬皮鞋跟响着。一群集在靠近墙角的,在著象棋。那个喜欢笑的中山装的矮个子,是一个丑角,笑声老是响透了整个房子。

“给将死了!哈,哈……噶,……”

笑声变成了从喉咙底逼出来带有痰的声音,就好像是鹰叫,怪怕人的。接着那个壮健的立了起来,又发出他永远唱得很生疏的老调,身子摇摆着用手打着拍子。

我无目的在一堆书中拿起一本来,是《四杰传》,这些书是允许带进来给我们消遣的。

那个打从海参崴回祖国来,一上码头就给抓了进来的瘦长个子,不知在哪儿找着了铅笔头,在白的壁上写上空心的“爱国罪”三个字。下面却这样写:“没有女伴怎能过下去!”他要我看,用生硬的北方音问:“是不?”

我不曾给他回答,他更读给我听壁上写着的一句俄文口号。

“慢慢的请你教俄文,好不?你在海参崴住了多久?”

“哦!二十年了!”

“进来了——?”

“三星期。”

他更问我为什么进来,但不曾得到我的回答,他把空心的“爱国罪”三字,更加得浓些,走开了。

壁上写着的,有许多。我不明白是哪儿来的。有《毕业歌》,《国际歌》,《××歌》,有各国文字的口号,更有“明日门外即天涯”的诗,还有“为争自由而失自由”,“监狱乃政治家的休息地”等标语。

外面吵扰起来了。警察在传名字,几个新来的拍照相,留指印。殷显得焦急起来了,他自己说是今天可以“过堂”出去的,但失望;简直没有人来传问我们这一间里的十一个,他倚在门边等候着。

肚子觉着饿了,估计已是十一时多,天阴沉着又下起雨丝来了。

“‘希望’倒来了。”这次是殷说的,懒懒的去躺在床上。

午后的短觉是难得享受的,振和我睡了。把那条从小弟弟处分出来的被折拢推在角里。深蓝色的被,估不出它有几月几年不曾洗了,发散着说不出的气味儿,我受不住。晚上凉,也只能拉到胸上。鼻子塞着,是受了寒,但我不能盖这被。

疲倦抓住了我,我睡熟了,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臭虫在吮吸我的血。

醒来,更不知是什么时候,殷和一个穿黑色西装说是做教员的杨,二个不在房里。一个去受审问,殷确是“过堂”去了。

二人都回来了,都带着笑脸。据他们的经验,“过堂”后就可以出去了。大家代殷庆贺。

全身痒,我不能更躺下去,跳起来。

殷坐着,等着传呼的人。郭又用他青年的步伐踱起来。许多人又入睡了,补足不能睡的晚间。那个爱笑的矮个子,用他的北方音高声的读着三国演义。

时间溜过去,天始终是分不出时候的铅色。到最后一次“希望”来的时候,才知已是黄昏了。殷的希望还没有来。

立在门边,他问开门让饭拿进来的警察,他是不是还有希望:

“先生,我已过了堂呢!”

“快啦!总该。——我也是不知道的呀!……其实谁不明白。这里一号和三号两间是都应该出去的。”

我想起了二句话,想安慰殷,但没有说出:

“把希望放在明天吧!——

明天是永远不会完的!”

天色看得出是更暗下去了,灯早就亮了。一天是过去了,应该说。剩下来的夜晚应该是悄静的,即使不能入睡。

跳上床,理着长衫折成的枕头,我对振说:

“昨晚上的哭声真奇怪!”我始终想说出心中的话。

“奇怪?”不知是谁给我一个反问。

五月中的一天

一封从监狱里来的信

李明:

首先让幸运来保佑这封信能落到你的手里吧!同时告诉你:这封信,是用了一双线袜,一顶冬帽,才贿买了一个老看守偷偷寄出的。让我再重重的祝福老看守的忠诚,把这封信如愿的寄给你吧!一到五月,我们监狱里半死的奴隶们,是不会因为无力,而就停止战斗的,同样,监狱当局也并不因为我们的桎梏,而就松懈他们的戒备。一到五一那天早晨,在我们那儿也正式宣布戒严一个月。在戒严期内:停止囚犯同外面的亲友接见,停止发寄书报信件,……不过最使我们难过的,是每天早晨照例二十分钟的“放风”(室外散步)也取消了;每天两点钟大家共同在工场上的“做工”,也取消了。这一来,我们预先约好的在工场上,在散步时纪念五月,就会受到阻碍。不过监狱当局的苛令,并不能禁止我们的愤恨与热情。经过了几天隔壁电话(敲着壁头讲话叫打电话)的会商,终于在“五四”那天早饭的时候,囚徒们就掀起了反抗的巨浪。首先是天字监囚犯们开始了“罢饭”——不要吃饭!我们要自由!罢饭纪念五月!反对戒严令,反对××帝国主义!反对……一片喊声,一片“起来……”的歌声,震醒了全监狱的奴隶们。接着地字监,人字监的囚犯们,也像发狂的兽一样,起了共同的行动。事情一开始不到五分钟,每一个号子都加上了双锁,铁门上布置了两挺机关枪,监房的过道上新添了一排武装兵士,全监狱顿时成了紧急的战时状态。但是这些并没有吓退我们。我们尽管肚子饿得发慌,人疲倦得连在脸上赛跑的白虱也懒得捉,但我们奋斗的精神依旧是那样的抖擞,带颤的吼声,悲壮的歌声,从不曾在监房里断过。我们知道,在这革命的五月,在世界上,特别是充满着血与泪的中国,快要被××凌割的中国,我们成千成万的兄弟姊妹们,正在艰苦的环境中,为着垂亡的祖国,为着被压迫的民族,流他们最后一点滴的血作救亡的革命运动。因此在中国的土地上,在人间地狱中蓬头垢面的我们,就大声疾呼着:“以饥饿来响应五月民族抗争的行动!”在这儿的大部分青年囚徒们都是为了献身民族国家,而失掉自由的,他们很惭愧,在这民族抗争急不容缓的时候,尤其在过去的行动上没有流足够的血,他们因此更加英勇的号召全监狱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以流血来响应五月民族抗争的行动!”

我们的饥饿延长了两天两夜,我们英勇的青年难友们,在一样是皮鞭的拷打下,流够了他们的血,——在鲜红的血中,在饥饿的怒吼中,还取得了我们部分的胜利。

最后,我要告诉你一个民族战士张君悲壮的最后牺牲。张君号一如,他的家早已在“九·一八”的炮声中摧毁了。他当过工人,当过士兵,还在东北的青纱帐中同敌人作过战,但他却原来是一个大学生。性情干脆爽直,在监狱里,谁也佩服他,谁也信仰他,“大好佬”是他的绰号。他的生到这世界上来,就好像全为了填监狱的空虚似的,他这次的坐监已经是第三次了。“这世界,青年人不坐监就是做奴隶!”是他的信念,因此他毫不忧郁的在三次不同的监狱中,度过了他前后足足五个年的光阴。在这次斗争中,他是我们最前线的战士,他是我们行动的轮转手,也就因为这样,“煽动”的罪名就首先落到他的身上。他被调到监狱里训育科去问过几次话,挨的打也比任何一个人多,但他是用“冷笑”“讥讽”“英勇”来回答了“拷打”和“利诱”。最后我们的张君竟因此而吐血发热,在五月十八那天晚上,在狂叫声中,完成了他光荣的最后牺牲。当他的死讯一传到每个青年囚徒们时,哭声叫声震响了全监狱。当十九那天,他的尸体由号子里移到外面停尸场时,我们全监狱的囚徒们,都用了血泪,合唱起悲壮的歌声向他致最后的敬礼。而且我们为了纪念他,在十九那天又绝食了一餐来追悼我们死难的民族战士张君!

希望你六月初能够来接见我,并且多带一点书来,书在监狱里是同生命一样宝贵的,不管送来是不是能全数收到,但不由我不渴望着。除此以外,在下次来信中,要尽量告诉我以全民族在五月内的抗争情形。现在的身体并不比以前好,热天一到更使我担心;在监狱中囚犯的死亡率一到夏天是顶高的,去年一个夏天我们的难友两百人中死了二十一个,我自然要特别的留心,我知道留着生命还有它更大的意义,除了痔疮药非买一点不可外,还希望多少买一点应急的时症药水来。让你为我多受一点累吧。

即祝健康

李××上

五月二十日

耶稣升天节

张怀素

今天是耶稣升天节。我们是教会学校,给假一天。升天节是一个可喜的日子,太阳也凑热闹,露出了他整个的脸,一早上就满天红红的。

今天有大礼拜,当钟塔上的大钟沉重地,庄严地一下一下响着的时候,同学们两个一排地走进了那圣严的礼拜堂。到了礼拜堂门口,就可听见里面的音乐。抬起头来,辉煌的十字架迎着你,心自然地肃静了。十字架在圣台的中央,两旁瓶里插着洁白的白莲,衬着那深青的幔子,给人的感觉是神圣威严。三百多人,没有一点声息。有的跪下祷告,有的坐着垂了头默想。牧师披着宽大的白袍,挂了紫色带子;紫色是象征快乐,升天节是应该挂紫色带子的。这时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笑,果然是庄严。

先唱赞美诗,有低音,有高音。在旁的地方听来,这歌声只觉得好听,在这里,使人感觉到的是庄严。随后是祷告,念公祷文,听牧师讲道。这位牧师是美国人,讲的是生硬的上海话,使人无心听讲,不由得想到旁的地方去。我想到:中国由来是信奉佛教,崇拜神佛。基督教传入中国,至今只四五百年,已蔓延及全国。而世界各国基督徒之总数,约占全球人口三分之一,使人想到此教影响之大。自己是一个无宗教观念者,家里信佛,不反对,也不赞成。学校里所耳濡目染的却是基督教。可是五年来,也并没有将我改成一个基督徒。佛教和基督教的教旨都是一样的为人类谋幸福,一样的是救济贫苦和刻苦自己。可是两教的动机稍稍有不同之处,佛教是为了要解脱自己的痛苦,为了要忏悔自己的罪过,为了来生而施行善事;基督教的帮助贫苦者的精神确是可佩,虽然他们的目的是想入天堂,希望做上帝忠实的儿女。他们一样的有迷信的地方,跪拜偶像和跪拜十字架还不是一样的?天堂说和地狱说根本都荒谬得可笑。在我,根本不信有菩萨,不信有耶稣。可是我承认任何教都于人类有益的。有一天,一个同学劝我说:“赶快信教,否则你死后便不得入天堂,将不能得救了。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这样反对!”

我说:“我并不反对任何教。我常说基督教的宗旨远在他教之上,值得奉行;但我不一定要做基督徒。天堂我可不信,只要在我死时我回想我的一生没有虚度,或者为人为己做了一点事业,那时精神能得到安慰就是入了天堂了。佛教的说‘来生’,更渺茫得可笑。来生,那是比影子还渺茫的东西。所以,我不会做任何教的信徒,而我的上帝或菩萨,就是‘良心’——”

我的回忆给纷纷立起来的同学惊醒了。牧师已讲完了道,这是预备做第三次祷告。唱了最后一首赞美诗之后,仍两个人一排地在音乐声中出了礼拜堂。

写于五月二十一日

上海某一处的弄堂口素描 陈浩雄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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