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于一九四四年春,受武汉大学之聘,时武大迁在四川乐山也。既而湘桂战事起,日寇陷长沙。学校谋迁湘西,提前放假。师生之湘籍者皆返乡。入蜀必经湘桂路,日寇方攻衡阳,闻火车仅通至冷水滩。启东新宁人[1],谓余可至其家转冷水滩。时有新宁学生数人归乡,因与偕行。同行者尚有一段姓老妇,周南女中之职员也;又有夏姓女,为周南中学学生[2],亦新宁人,嫁陈氏。启东犹以事未行,其夫人子女则先已返,并约于新宁之回龙寺相晤。
自发蓝田第一日,乃于田心坪宿[3],次日抵邵阳,暂止逆旅。邵阳城中人皆谋迁乡,舟轿皆无雇处。市上人往来匆遽,一若不保朝夕。入夜,诸生觅得一舟,驾舟者为新宁人姓夏,余与段、夏登舟,诸生则委行李舟中,徒步而返。舟逆芷水而上,一日不过十馀里,遇雨则停舟以待。芷江两岸多山,山水映发,景物绝佳。所经村落,宁谧若不知有战事。行数日,始抵回龙寺,亦一村落也。启东约于刘姓家相晤,余与夏女乃登岸,入刘宅,则启东已至。启东后余二日行而先至,则舟行缓也。启东行时,闻国师将迁溆浦云。是夜寄宿刘氏。
次日与启东偕行,行李置船中,段姓老妇纤足不能步行,犹留船中。此间桥之大者,上皆有亭,有人于此卖茶,行久力乏则息于桥亭。所经见有陆羽祠,大书横额曰“作唐一经”。是夜,投宿李姓家。李姓者曾任福建某县长,款客甚殷勤,余与启东共宿一室,即主人之寝室也。床上有台湾所出草席。门外绿草如茵,牛犊四五,或卧或龁草,风景如画。又一日,宿萧姓家。夏氏女之夫家亦即在此,遂别去。是日途中遇雨,衣屦皆湿,主人设炭盆烤之使干。又一日抵白沙,启东家在焉。寓启东家二日而船始至。段姓老妇婿女在新宁县中,仍乘舟上溯。是日,修睦、彭铎及数学系讲师李新民及其未婚妻谭(中文系本届毕业)均来。邓氏屋小不能容,移居于小学课室中,时值暑假,校中无人也。余等并席地而卧。
自发蓝田,七八日间于战讯一无所知。至是,始知衡阳尚坚守未陷。火车仍通至冷水滩。余亟欲西行,而由新宁至冷水滩或东安,不通舟车,中隔山岭,时有寇盗掠旅客行李。余孑身无伴,不能遽行,在白沙逗留殆月馀。其间一至新宁县城。湘军将帅刘长佑、刘坤一皆新宁人,两家比屋而居。其他任提镇者又数人。坤一家富,后裔大抵无赖不读书,为乡人所恶。长佑之后,弘度先生治文学,某治古建筑史[4],并执教大学,有盛誉。弘度之侄与启东少相友善,大革命时即加入共产党,其后被捕,陷囹圄中七八年,西安事变起,蒋介石被迫抗日,大赦政治犯,始得出,解放后曾任教育部副部长[5]。城中有楚南中学[6],启东曾任校长,校董刘某,亦弘度侄也,于校设宴相待[7]。新宁地邻粤西,于县城高处南望,山林绝秀丽。
居白沙月馀,战事寂无闻,无报纸可阅,并无收音机,然颇闻日寇投掷炸弹声日益近。盖其时衡阳殆已不守,而新宁仍晏然不知也。忽有讯言东安有库储盐甚多,言将开库任人取携。于是白沙乡人数十[8],持县乡文牒,荷担而往,余因得随行。为首者唐某,以余同姓,甚关注,山行险峻,则以二人扶掖而上。暮抵东安,凡购票[9]、担行李,皆唐某相助,并送余上车,可感也。
既上车,则座无隙地,余有行李,又不能舍之觅座,甚窘。忽一少年呼余,视之,知为国师学生,自云何某,本体育系毕业,因言马志琳亦在卧车上,请余往,遂助余挈行装行。至卧车,则志琳携其妹与何君同应广西宜山师范学校之聘。余方苦无伴,见之甚喜。彼三人各有榻位。余日间山行殆六七十里,疲极,遂偃卧榻上。既而车长来,谓旅客多,命皆坐毋得卧。余困极,虽起坐,犹得倚壁假寐。至柳州,当易车,止宿旅舍。余本当迳至独山。志琳谓路途劳顿,请偕至宜山稍停数日。余自前日跋涉山间数十里,当日尚不觉,次日至柳州下车,则足胫酸楚,步履甚艰。在旅舍沐浴安卧,虽稍差,仍不良于行,因诺之。
至宜山,遂共赴师校。宜山,山谷贬谪地也。昔诵山谷诗,不意亲至其地。国师体育系学生有先在宜师任教者某君,相待均极殷勤。停宜山三日,始乘车赴独山。何君与体育系某君送余,至车站有沟,适大雨沟溢,某君背负余跃过。某君与何君虽为国师学生,平时素不相接,而待予尊礼甚至,尤为可感。
上车后,旅客拥塞,不独座无隙地,并地上亦皆堆积行李,旅客皆坐行囊上,余亦如之。宜山至独山不过一日程,而车行时停,每停车,或至数小时,盖皆待运兵之车。如此,凡五日始达独岭。上车第一日,尚有饭或面供应;次日则并水亦竭。然车停,必有乡人持饼饵或饭,并有鸡蛋、排骨售之于客。渴则有茶水[10],故无饥渴之患。又有以盆贮水,待客盥洗。唯兀坐行箧上五昼夜,以此为苦耳。
车抵独山,时已昏黑。国师生物系讲师张君,去岁就任独山铁路局扶轮中学,迳往投宿,并请其代购车票。张君言公车票不易购,当为谋乘商车。次日,余往汽车站,则如张君之言,登记者甚多。及返,张君谓有女教师已购明日票赴重庆,行李已交车站,缚置车顶,而其夫忽患病,明日不能行,将往退票,如余急欲行者,此票可转让,但已凭此票托运行李,不退票则不能取行李。计唯代之携行李之贵阳,而此时又不能以同一之票再托运余之行李。张君曰:女教师之夫病已稍差,不日当愈,愈后女教师仍将赴贵阳,可留余之行李由彼携至贵阳,留一地址,彼此交换。余思至贵阳后,旬日间恐亦不能成行,则此计亦良得。国师史地系讲师王炳庭方任教于贵阳师院,因以炳庭寓所以交换之地[11],留贮被褥之行囊托彼携至贵阳,而自携一箱及贮讲稿之帆布包以行。此两件体积较小,可挈以登车也。议定,遂于次日行。
抵贵阳,假宿逆旅。贵阳有中国旅行社,访之,则云登记者一月不能成行。留逆旅三日,以女教师之行李交王炳庭,而彼尚未至。国师中文系教授钱子厚与余交善,去岁就贵阳大学之聘,因往访之,即留寓贵大。子厚欲留余于贵大任教。余既受武大之聘,谢之。贵大在花溪,省中名胜也。子厚为余以购票事谋之校中同人,数日无音耗。既而闻国师体育系讲师葛君亦已至贵阳[12],寓贵阳师院,遂往访之。葛君言亦将赴重庆,请人购车票,今得有二介绍信,皆有力者,可以其一授余,当无不谐,大喜出望外,然犹不敢信其必有成。急赴车站,迳见站长,以介绍信授之。不意站长持信去,即以次日之车票二授余,盖信中言葛君夫妇偕行也。余言今且孑身先赴重庆,内眷姑留此,但得一车票足矣。方至车站时,本拟于三数日后行,以待行李,初不料遽以明日票授予也。然得票不易,不敢有他言,只能委行囊而去。日后始知余行后数日,女教师始至,于炳庭处交换。行囊贮炳庭处[13],其后姚公书至贵师任教,炳庭又以余行囊交公书。十馀年后,公书以书告余,谓中贮物皆朽败云云。
发贵阳,中经一山甚峻,抵平地止一小车站,司机者云,车下山时忽觉刹车失灵,然方下行,不可停,幸得无事。司机者云,恐旅客惊扰,故默不言耳。在小站修理讫复行。夜宿遵义。次日抵重庆。
族兄炳麟[14],抗战时于西南经商,缅滇路时尚通[15],于缅之同登及昆明、重庆设有办事处[16],转运商货[17]。我弟仲孺于一九三九年随之去昆明[18]。太平洋战事起,华侨多返国者,炳麟谋与合作。仲孺能英语,于昆明接待,因与新加坡华侨领袖林顺义之孙女美美相识。顺义及美美父均已先卒,其母陈嘉庚女也,与母随其舅陈国庆返国。余至蓝田时,仲孺函告与美美婚。国庆及他新加坡华侨侯西反等皆居重庆之沙坪坝,仲孺夫妇亦遂于此构屋而居。余至重庆,即赴炳麟所设之上海公司。仲孺适亦在。炳麟在昆明。族叔元芳及族弟明华亦均在渝,相晤甚喜。居数日,与仲孺偕至沙坪坝。余行囊已弃去,仲孺为制被褥。
其时,前中央大学在沙坪坝,分校在柏溪。国师中文系讲师蒋云从(名礼鸿)任教分校[19],与余友善,因往访之。云从夫人慎靓霞[20],子厚为作蹇修者也。在柏溪留一宿。时王仲荦亦在此任教,余识仲荦始此。于食堂饭,同桌有朱东润,知余将去武大,唶曰:“武大人事甚难处,君当慎之。”其后始知,朱本亦任教武大中文系,与同事不谐,去而至中央大学,故有此言。武大中文系与国师略同,恶新文学,叶绍钧亦不安而去[21]。然其间亦有贻人以口实者[22]。人言高亨讲《楚辞》,“目渺渺而愁予”句,释“愁”为北京土话之“瞅”,言男女目成。冯沅君讲《楚辞》王逸注“高平曰原”,乃以“高平”为人名。若此之类。高、冯皆曾在乐山任教而去者。
于沙坪坝留半月,乘船赴乐山。船至叙府,又易小轮船至五通桥。水行至此而止,其上不通航也。船甚小,皆叙府易船,兀坐通夜。同船有乐山纺织学院学生数人,皆上海人。抵五通桥,同宿逆旅。明日当以人力车行。至逆旅后,忽觉所挟行资垂罄,遍搜箧中,更无馀钱,大窘。拟电武大速以钱来。同行之上海学生曰,所短唯人力车钱耳,当以相贷,他日偿还可也。次日,乃与纺织学院学生同行。人力车至篦子街,渡河入市。既渡,乃与诸学生别,仍先投逆旅。中文系教授黄耀先,为黄季刚之族侄,善音韵训诂之学,亦能为古文,子厚旧交也。来时,子厚有书绍介,因先往见之,则子厚已有函至,故已为定寓处,即与耀先同一宿舍,地即在学校比邻,曰月儿塘。文庙在焉,武大讲舍及办事室均即在文庙,距所寓宿舍不过数武[23]。
* * *
[1] 先生本文写于前揭《记湘行及国立师范学院》文后,故前文提及之人,本文皆用省称。此处“启东”指邓启东,湖南新宁人,先生国师同事兼好友也。下文“修睦”指李修睦,“弘度”指刘弘度,亦并见前文,不再出注。
[2] “周南中学”即前揭“周南女中”,为长沙名校,教育家朱剑凡1905年毁家兴办,以《诗·周南》“周之德化先被南方”之义命名,革命者向警予、蔡畅、杨开慧,作家丁玲、胡佩方,中央研究院院士赵如兰,中国工程院院士锺掘,马英九之母秦厚修等,均出该校。
[3] “自发蓝田第一日,乃于田心坪宿”十三字干写,据印痕残笔补。
[4] “某”不详所指。新宁刘氏治古建筑最有盛誉者,莫过于刘敦桢,先生或指此公乎?
[5] “弘度之侄”指刘子载,1926年入党,曾任高教部副部长,1972年被迫害致死。
[6] “城中有楚”四字干写,据印痕残笔补。
[7] “宴”原作“妄”,疑形近误写。
[8] “人”原作“人人”,衍一“人”字,径删。
[9] “购票”二字干写,据印痕残笔补。
[10] “渴”字干写,据印痕残笔补。
[11] “炳庭”下原有一“地”字,转行“寓所”上原有“地址”二字,“地址”被圈涂,疑“地”为漏圈涂者,不录。
[12] “葛君”应指葛衢康,浙江海宁人,在国师曾主办《体育与健康教育》月刊,为当时国内惟一之体育杂志。
[13] 据上下文,此句前应缺“余”字。
[14] 唐炳麟,1906年生于吴江盛泽,民国元年江苏省首届议会议员唐伯文之长子也。1937年随沈鹏(安徽庐江人,黄埔五期毕业)少将专员赴重庆公干。1939年在重庆创办上海公司,任总经理。后移居香港。其子唐仲英,1950年由港赴美,现居芝加哥,为著名企业家,成立“唐氏基金会”,在大陆投资兴学,兼作各种慈善公益,颇有影响。今吴江盛泽仍有“唐仲英故居”,已辟为纪念馆,表彰其善举。
[15] “通”字干写,据印痕残笔补。
[16] “办”字干写,据印痕残笔补。
[17] “转运商货”四字干写,据印痕残笔补。
[18] “一九三九”与“随之”六字干写,据印痕残笔补。
[19] “国师中文系讲师”七字干写,据印痕残笔补。
[20] “慎靓霞”应为“盛静霞”之音误。盛静霞为原中央大学二大才女之一,另一为沈祖棻(其夫为程千帆),均工诗词,有盛名。
[21] “叶绍钧”即叶圣陶,1938年11月就任乐山武大文学院教授,1940年7月去职,在武大逗留近两年,尝撰《嘉沪通信》,记乐山见闻,颇有影响。
[22] 叶圣陶在乐山武大,与旧学刘赜(字博平)、新学苏雪林等均交恶,亦有自身之责也。参商金林:《叶圣陶在武汉大学》,《武汉文史资料》2013年第8期,第33—36页。
[23] 本文至此戛然而止,然语义未竟,似非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