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瑞斯·哈兹霍恩·克罗克特正在给她的宝宝喂奶。这可是件大事。“我从没想过能有个吃母乳的外孙。”普瑞斯的母亲一边接过女婿斯隆·克罗克特递过来的一杯马丁尼,一边笑着说。斯隆已经是一名崭露头角的儿科医生了。此时正是纽约医院普瑞斯病房里的鸡尾酒时段——欢乐满溢。周末这两天,斯隆下午都会过来,给访客们调制马丁尼。他已经完成了住院实习,所以能够稍微违反一下规定,从医院的营养厨房里拿点冰块过来。
“你就从来没想过能抱上外……外孙,妈妈。”床上的普瑞斯说道,因为紧张而有点口吃。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病号服,稀薄的灰色头发被做成了卷发,是今天早上实习护士帮她弄的。她干燥的嘴唇上涂着口红,是新出的一种颜色。她的医生命令她在分娩过程中也要涂口红、擦粉底。他和斯隆都认为,让产妇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是至关重要的。普瑞斯的性格非常沉闷,这是众所周知的,而现在,她坐在病床上,打扮得光鲜靓丽,这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太真实——就像是一个在万圣节期间穿着裘皮大衣和拖在地上的绸缎裙子、趿拉着妈妈的拖鞋在大街上要糖果的纽约小孩。斯隆从报上看到那个有趣的故事之后,便给普瑞斯起了个外号,叫“小埃拉·辛德斯”。她感觉穿医院里的那种后面系带的全棉短睡衣要舒服得多,可是病区的护士每天早上都要她挣扎着穿上她嫁妆里的那件绸缎蕾丝睡衣。她们说这是医嘱。
护士们把普瑞斯当成了重点看护对象,因为在她终于升级当妈妈之前,她已经先后三次因为流产进了妇产科。为了确保这次能够坐胎成功,她辞去了女性购物者联盟的工作,在孕期的前五个月一直躺在床上或者沙发上,因为她有子宫后倾的症状。就算是这样,最后一个月她还是患上了肾脏病发症,他们赶紧把她送进医院打静脉点滴,直到炎症消退。不过现在,正如哈兹霍恩夫人所说的,生产的任务已经完成。喜悦降临于圣诞节第二天,也就是圣斯蒂芬节当天,普瑞斯把一个七磅半的婴儿带到人间,带到她的床边。分娩过程还算顺利,但是持续了太长时间——二十二小时。她的房间里摆满了冬青、槲寄生、杜鹃花和仙客来,床边还有一棵小小的圣诞树。孩子的名字叫斯蒂芬,是以第一位殉教者的名字命名的。
他现在正躺在走廊尽头玻璃窗后面的育婴房里面——正哭得声嘶力竭。喂奶的时间是六点。普瑞斯正在喝无酒精的蛋奶酒,这对下奶有帮助。补充液体是很重要的,但是她孕期喝牛奶喝到已经对它失去了胃口,那时她没别的事情做,只能强迫自己每天喝下一夸脱[1]牛奶,因为医生坚持要她喝,否则胎儿的骨头长成之后,她的牙齿也就没了。现在,为了引起她的食欲,护士在她的牛奶里放了鸡蛋、白糖和香草,而且每个整点给她喝一次果汁,还有姜汁和可乐——各种饮品应有尽有,除了酒精类,因为如果她喝下一杯马丁尼,那么小斯蒂芬的晚餐里就得有杜松子酒了。
斯隆一边晃动银质调酒器里的冰块,一边和普瑞斯的弟弟艾伦聊天。艾伦在哈佛大学法学院读书,趁着假期过来看望。他们俩是很好的朋友,也都是坚定的共和党人,跟普瑞斯和哈兹霍恩夫人的立场不同。自由主义似乎更能得到女性的青睐:哈兹霍恩夫人和她死去的丈夫曾经为了威尔逊和国际联盟一直争论不休,如今普瑞斯和斯隆又因为罗斯福和公费医疗制度剑拔弩张。最高法院否决“蓝鹰运动”,普瑞斯可能因此失业的那天,对斯隆和艾伦来说是个大喜的日子。在女性购物者联盟上班似乎从没让普瑞斯觉得兴奋过,那份工作更像是志愿者服务,所以怀了斯蒂芬之后辞职一事也变得相对容易一些。
普瑞斯觉得失业也没什么,不过她怀念上班的日子,并且对家里的财务状况感到焦虑,因为斯隆刚刚开始正式执业(给一位年长的儿科医生当助手),家里还是要靠她的薪水买香烟,买音乐会和舞台剧的门票,给慈善机构捐款以及办图书证的——普瑞斯很爱读书。她妈妈也帮不上太多忙,因为家里两个最小的孩子还在上大学(琳达在本宁顿学院读书)。哈兹霍恩夫人经常自嘲说,这可真是够我这个可怜的寡妇招架的了。她之前一直让自己忠诚的女仆艾琳每天上午到普瑞斯家里去帮忙做家务,绝大多数晚上,她会让厨娘莉莉给普瑞斯送去砂锅菜,热热就能吃,这样斯隆每天下班回家至少还能吃上一顿热腾腾的美餐。普瑞斯出院回家之后,也生过孩子的艾琳会过去住两周,睡在婴儿房(以前是餐厅)的行军床上,好帮他们节省请月嫂的费用。
这就是哈兹霍恩夫人给这对新手父母的礼物。至于新生儿,她送了他一辆婴儿车,这是一份超级奢侈的大礼。而且,等到春天,她还会从牡蛎湾那儿的房子的阁楼上找出琳达用过的旧摇篮和婴儿高脚椅等七七八八的东西,给他们寄过去,虽然他们说高脚椅现在已经过时了。眼下,斯蒂芬会暂时睡在铺着婴儿车床垫的洗衣篮里——这个点子相当聪明,是普瑞斯从劳工部发行的育儿手册里学来的。
“是的,亲爱的,这个双关[2]可不是有意为之。”哈兹霍恩夫人对前来探望普瑞斯的波莉·安德鲁斯说。艾伦在一边大笑。“为什么不是内政部发行的?”弟弟耍的贫嘴让普瑞斯皱起眉头。“那本小册子是非常好的家庭指南,”她诚恳地说,“斯隆也是这么认为的,你爱信不信,艾伦。”“是不是你那个朋友珀金斯夫人的杰作?”艾伦回嘴。躺在床上的普瑞斯紧张起来,考虑着该如何回答。她的嘴唇痉挛着,但是没发出声音。“今天不要谈论政治,”哈兹霍恩夫人严厉地说,“我宣布今天休战。普瑞斯要集中精神下奶。”
她继续对波莉说,莱基从巴黎寄来了一件洗礼长袍,精美得像是给皇太子穿的——这是个极大的惊喜,因为她好久都没有写信来了,她正在索邦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去年刚刚生下双胞胎的波姬·普罗瑟罗·比彻姆送来了一台婴儿秤,这真是一件非常用心的礼物。大家都太体贴了。远在亚利桑那州的多蒂·伦弗鲁·莱瑟姆安排布卢明代尔百货公司送来了一台灭菌器,还配了整套的瓶子和架子,而不是那种传统的婴儿杯和小汤碗。之后等普瑞斯没奶了,这台机器就会派上用场。
哈兹霍恩夫人瞟了女儿一眼,压低了声音。“没想到小普瑞斯是你们那群人里第一个用母乳喂养的,波莉。她的胸一直很平,所以根本没戴过胸罩,但是斯隆说大小并不重要。我真希望他是对的。要我说,这是‘五饼二鱼’[3]的奇迹。育婴房里的其他婴儿都吃奶粉。护士们更喜欢那种方式。我倾向于认同她们。医生们只注重理论,护士们看到的是事实。”她像是服药一样,一口吞下了杯中的马丁尼,这是她那个年龄段上流社会女性的作风。她擦了擦嘴唇,拒绝了从银质调酒器里“再分一杯”的邀请。“该往哪个方向走呢,波莉?”她稍稍提高了音量,甩了甩她那一头白色的短发问,“奶粉喂养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战斗口号。琳达就是吃奶粉长大的。你无法想象区别有多大。对我们来说,吃奶粉不会让婴儿得疝气,也拯救了那些整夜抱着孩子来回踱步到几近发疯的年轻丈夫。我们这些先锋派,视奶粉喂养为信仰。我的婆婆当时毛骨悚然。而现在,我承认,波莉,我自己也毛骨悚然。”
她的女婿竖起耳朵听着,然后露出宽容的微笑。他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戴眼镜,看起来像是“箭领”广告上的时尚型男,他靠着打工读完了医学院。他的父亲是一名军医,在战争期间死于流感,他的母亲在弗吉尼亚州的一所女校当宿管。普瑞斯是大三那年在表妹举办的社交圈亮相舞会上认识他的,当时她那个在医学院读书的表哥被要求多带几个男人过去,于是他也来了。
“医学理论似乎都是循环往复的,”哈兹霍恩夫人继续说道,“这是我和斯隆争论的重点,就像他说的新的历史理论一样。一开始我们给宝宝喂母乳,然后科学告诉我们不要那样做。现在又说当初的做法是对的。还是说当时我们的做法是错误的,但现在就对了?这倒是让我想起了相对论,如果我对爱因斯坦先生的理论理解正确的话。”
斯隆没有理会她的这些离题话。他耐心地解释:“普瑞斯用母乳喂养斯蒂芬,可以把她的免疫力传给孩子,至少在第一年可以。他就不会患上水痘、麻疹或者百日咳。而且他患感冒的机会也会少很多。当然,某些情况下,婴儿会对母乳产生排斥反应,孩子会起疹子或者肠胃不适。那么你就要权衡母乳喂养的利弊。”
“而且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波莉接话,“吃母乳长大的孩子是不是会比吃奶粉长大的孩子更加亲近自己的母亲?”斯隆皱了皱眉头。“心理学目前还远不能被当作一门科学,”他宣称,“我们还是回到事实上来吧。可证的事实。我们可以证明,用母乳喂养的婴儿能够获得母亲的免疫力。我们可以从称重结果知道,斯蒂芬在长大。每天长一盎司[4],路易莎表姐[5]。”这是他给哈兹霍恩夫人起的外号。“你总不能跟体重秤的数字争吧。”
他说完之后,房间里安静下来,远处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又是斯蒂芬,”哈兹霍恩夫人说道,“我认得他的声音。他比育婴房里其他婴儿的嗓门都大。”“这说明他是个健康的小家伙,”斯隆回答,“他要是想吃奶的时候不哭了,那我们才要担心呢。是不是,普瑞斯?”普瑞斯虚弱地笑了笑。“斯隆说,大哭对他的肺有好处。”她苦着脸说。“能促进肺部的发育,”斯隆附和,“像风箱那样。”他深吸一口气,又呼了出来。
哈兹霍恩夫人看了看手表。“护士不能现在就把他抱来吗?”她问道,“还差一刻钟就六点了。”“要按照时间表来,妈妈!”普瑞斯喊道,“你们那个年代孩子得疝气的原因不是母乳喂养,而是只要他们一哭就会被抱起来喂奶,毫无规律性。关键在于要制定好喂奶的时间表并且严格遵守!”
半开的房门外有人敲门。又有人来探望了:康妮·斯托里和她的丈夫,还有年轻的伊德里斯医生,他是斯隆在医学院时的室友。大家谈笑风生,房间里香烟缭绕。哈兹霍恩夫人打开了一扇窗,想通通风。如果婴儿要被护士带到一个烟雾弥漫的房间,那之前一直把他放在玻璃罩子里呵护不是功亏一篑了吗?“更不用说我们身上的细菌了。”她有些自得地呼了口气,补充道,好像她的细菌特别活跃,特别纯正似的。斯隆摇了摇头。“宝宝离开医院回家之前,需要培养一定的免疫力。如果完全不让他接触细菌,那他一回到家就会生病。我觉得咱们过于强调消毒的重要性了,是不是,比尔?有一点吧?”“也得看情况吧,”伊德里斯医生说,“对普通妈妈来说怎么强调都不过分。”斯隆微微笑了笑:“‘每次宝宝把拨浪鼓掉在地上,都要重新煮沸消毒。’”他引述着。“你不认为应该给所有东西消毒吗,斯隆?”普瑞斯不安地问道,“那是育婴手册上让做的。”“你真是笨蛋啊,”她弟弟接话了,“那本手册是给贫民窟里的女人看的。我打赌是你们瓦萨的毕业生写的。”“反正现在也不用拨浪鼓了,”普瑞斯倔强地反驳,“人人都知道那东西不卫生,而且很容易坏。”“是一种很危险的玩具。”斯隆也认同道。一阵沉默。“斯隆有时候喜欢表现出离经叛道的一面,”普瑞斯微笑着说,“你们应该听听他让病区护士惊掉下巴的那些言论。”哈兹霍恩夫人点点头。“对医生来说是个很好的迹象。激发自信心,”她评价道,“虽然天知道为什么。我们都信任那种不相信医学的医生。”
在一片哄笑声中,一位护士敲了敲门。“打扰了,女士们,先生们。喂奶时间到了。”把客人们请出病房后,护士关上了哈兹霍恩夫人刚打开的窗户,然后把婴儿抱了进来。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长款睡衣,脸蛋红扑扑的,有点肿。护士把他放在普瑞斯身边的床上。时间刚好是六点整。“今天喂哪边,亲爱的?”她问道。普瑞斯已经把一侧的睡衣褪到肩膀之下,指了指右边的乳房。护士用酒精棉擦了擦,然后把婴儿放过去让他吮吸。和往常一样,酒精的味道让他皱了皱脸,然后把ru头吐了出来。护士又把ru头塞进他的嘴里,然后她开始清理房间里的烟灰缸,并收拾酒杯,把它们拿回营养厨房。“今晚你们的聚会很不错啊。”
这句话在普瑞斯听来像是批评,于是她没有回应,只是咬紧了牙关。婴儿的小嘴一开始总像是在啃咬,弄疼了她的ru头。她的乳房非常敏感,和斯隆做爱的时候,她就很讨厌斯隆碰她的胸,她本来希望哺乳能够改变这一点。人们都说哺乳在感官上能够给予母亲极大的满足感,她也曾经想过,如果婴儿能够让她习惯这样的感觉,那么一个大男人她也同样能接受。虽然她并没有跟斯隆说过,但这是她同意自己给斯蒂芬喂奶的主要原因之一:这样她就能够在床上给斯隆更多他应该得到的享受。可是到目前为止,哺乳就像是大多数性行为一样,对她是一种折磨,每一次她都要动用自己所有的意志力,依靠爱和自我牺牲才能熬过去。护士正在看着她,好确保婴儿吸吮的姿态正确无误。“放松,克罗克特太太,”她善良地说,“如果你紧张,宝宝是能感觉到的。”普瑞斯叹了口气,试着放松下来。但是她越集中精神想要放松,反而越紧张。“祝福让人振奋,诅咒让人松弛。”[6]她欢快地开着玩笑。“你今晚累了。”护士说。普瑞斯点点头,很感激有人能理解她,同时又觉得对不起斯隆,他并不知道,对她来说,招呼病房里的人,特别是男女都有,还和他们一起讨论她的奶水,确实非常累人。
不过,当宝宝(她真希望护士叫他斯蒂芬,而不是“宝宝”)开始有节奏地吮吸,发出像鼾声一样的声音之后,普瑞斯也稍微放松了一些。她并不享受被吮吸的感觉,但是她喜欢他身上清新的乳香,那种味道会让她想到牛奶搅拌器和牛奶厂,她也喜欢他毛茸茸的脑袋和暖乎乎的身体。很快她就感觉不到他的吮吸了,只剩下催人入眠的节奏。护士把呼唤铃的开关放在她手里,然后踮着脚离开了病房。普瑞斯昏昏欲睡之际突然醒了过来,斯蒂芬也睡着了。他的小嘴停止了吮吸,他发出的声音确实只有微弱的鼾声。她按照护士教给她的方法,轻轻晃了晃他,结果她的ru头从他口中滑了出来。他转动着自己柔软的小圆脑袋,脸颊贴在妈妈的胸前,睡得很香。普瑞斯吓坏了,她想把他的头扭过来,把ru头再塞进他的嘴里。但他表示反抗,伸出小手有气无力地拍打着她的乳房,想把它推开。她换了个姿势,看了一眼手表。她只喂了七分钟奶,可他需要吃十五分钟才能吃饱,才能坚持四小时到下一次的哺乳时间。护士嘱咐过她别让婴儿睡着。她按了铃,打开了病房门口的呼唤灯。
没有人来。她仔细聆听,楼道里安静极了,甚至走廊尽头的育婴房里都没传出婴儿的哭声。显然他们都在乖乖吃奶——除了可怜的斯蒂芬,护士们一定都在忙着给他们分发奶瓶。她总是害怕单独和斯蒂芬待在一起,所以通常她都会让一位护士留下来陪她聊天。不过从昨天开始,育婴房里又多了两名新生儿,还有两名新手妈妈需要照顾,所以普瑞斯就变成了应该有能力照顾自己的“老手”妈妈。但这是她第一次完全没有人管。一般来说,护士会时不时地到她的病房门口来看看一切是不是正常。普瑞斯担心护士们看出来她害怕斯蒂芬——她自己的骨肉。
又过了三分钟,还是没有人来。她想到了斯隆,他此刻应该正和她妈妈以及比尔·伊德里斯一起在访客休息室里谈笑风生。按照医院的规定,妻子哺乳时丈夫需要回避,而这条规定斯隆也无意违反。或许路过的实习生能够看到她门外的呼唤灯吧。她再次抬起手臂看了一眼手表,又过去了两分钟。她觉得自己和斯蒂芬仿佛被永远放逐了,或者像两个因为某种残酷的刑罚而不得不终身捆绑在一起的囚徒。她提醒过自己,这个令人恐惧的累赘是她和斯隆的亲骨肉,但那也无济于事。让她羞愧难当的是,她觉得斯蒂芬更像是被医院抛弃然后丢给她的什么东西,而且他们再也不会回来把他带走。
就在这时,斯蒂芬醒了。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转了转脑袋,把头深埋在她的胸前,又马上继续睡了。普瑞斯能够感觉到他的鼻子紧紧地贴在她起皱的皮肤上,她突然想到,他这样可能会窒息吧,便不由得冷汗直冒。睡在婴儿床里的宝宝经常会发生这种意外。可能他已经窒息了。她听了听,听不到他的呼吸——只有她自己噪声一样的粗声喘息。她的心七上八下地怦怦乱跳。她想要轻轻地移动他的脑袋,可他又做出了抗拒的姿态,而且她也担心自己会不小心碰到他头顶柔软的地方。不过至少他还活着。她松了口气,想要镇定下来想出个明智的办法。她可以给总机打电话,让他们派人来帮忙。可是有两件事让她犹豫了:第一,她很害羞,不愿意麻烦别人;第二,电话在床的右边,她需要把斯蒂芬抱到一边才能够得着,而关键问题就在于她不敢抱斯蒂芬。怕什么呢,她问自己。怕他可能会哭,她回答。
“普瑞斯·哈兹霍恩·克罗克特!”她严厉地对自己说,“你是准备因为自己太害羞,不想听到他哭,就让自己刚出生的宝宝窒息而死吗?你的妈妈会怎么想呢?”她下定决心,坐直了身体,结果这个突然的动作让她怀中的婴儿掉了出来,蜷缩着滑到她身边的床上,婴儿醒了,开始号哭。这时候,门开了。
“哎呀,这是怎么了?”进门来的实习护士叫道,她是普瑞斯最喜欢的护士。无论如何,她很高兴来的不是另外那个。这个穿着蓝条纹护士服的姑娘把斯蒂芬抱在怀里哄着。“你们两个人打架了?”普瑞斯轻笑了一声作为回答。她并不太擅长幽默,不过现在看到婴儿安全地躺在护士裸露着的强壮臂弯里,她终于放心地笑了。“他没事吧?刚才我一下子慌了。”“斯蒂芬只是耍小脾气了而已,是不是?”护士姑娘对着婴儿说,“他想回到床上去睡觉吗?”她捡起他的小毯子,把他裹好,又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给他“拍嗝”。“不,不!”普瑞斯喊道,“请你把他给我吧。他还没吃完奶。吃到一半我没注意,他就睡着了。”
“哎呀,天啊!”护士说道,“你一定是吓坏了,好吧,这次我陪着你,直到他吃完奶。”婴儿打了个嗝,护士把他的毯子解开,放进普瑞斯的怀中,盖上被子。“应该有人来给他拍拍嗝的,”她说,“他吞了好多空气。”她轻轻地把她的ru头放进他的小嘴中。婴儿推开ru头,又开始哭起来。很明显,他生气了。两个女孩——普瑞斯稍微年长一些——面面相觑。“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吗?”普瑞斯问。“我不知道,”女孩回答,“我们这里大部分婴儿都是吃奶粉的。但有时候如果奶嘴的开口不够大,他们也会这样。他们会生气,然后把瓶子推开。”“因为奶水的流速不够快,”普瑞斯说,“这就是我的问题了。可如果他推开的是一个奶瓶,我不会那么介意。”她那清瘦的小脸布满愁容。“他累了,”实习护士说,“你下午听到他哭了吧?”普瑞斯点点头,低头看着婴儿。“这是个恶性循环,”她沉重地说,“他饿了,就会一直哭,哭到精疲力竭,等到喂奶的时候,又没有力气吃奶。”
门又开了。“你忘了关掉克罗克特太太的呼唤灯,”一位年长一些的护士斥责实习护士,“你应该记住,进病房的时候先把灯关掉。所以,这里出什么问题了?”“他不吃奶。”普瑞斯说。三个女人互相看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我们先来看看你还有没有奶吧。”老护士终于务实地说道。她把婴儿的脑袋微微转到一边,又挤了挤普瑞斯的乳房,一滴汁液冒了出来。“你可以这样试试,”她缩回手,“不过他需要学会自己吸奶吃。当然,他吸得越用力,你分泌的乳汁就越多。乳房要全部排空才行。”她又挤了一下普瑞斯的乳房,然后把宝宝的小脑袋推过去,让他的嘴接触到湿润的ru头。在两名护士的注视下,他又嘬了一分钟,两分钟,然后停了下来。“我们需要再动用一次人工泵吗?”普瑞斯疲惫地笑着说。老护士俯下身。“你的乳房已经空了。没有奶吃就没必要让他白费力气了。我把他抱去称重。”
不一会儿,实习护士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两盎司!”她宣布,“我是不是可以去让你的访客们回来了?”普瑞斯喜出望外。等家人回病房的这段时间,她的晚餐被送来了,她也刚好觉得饿了。“我们听说了一些关键数据。”哈兹霍恩夫人高声说。“两盎司很多吗?”艾伦怀疑道。斯隆则宣称,这次哺乳的效果是很出色的:普瑞斯的奶水虽然量不太大,但是浓度很高,所以婴儿尽管在吃奶之前总是要闹腾一番,但体重还是在稳步增加。然后他们都离开了病房,好让普瑞斯安静地吃晚餐。斯隆把鸡尾酒调酒器也带走了,他们不需要在医院里使用这玩意了,因为下个周末普瑞斯就已经出院回家了。
普瑞斯拿起最新一期的《消费者报告》,希望上面能有一篇文章是关于瓶装婴儿食品的。她知道,住院期间,她任由自己的心理状况变差,她每天唯一关心的就是护士告诉她斯蒂芬的体重又增加了几盎司——他每次吃奶之前和之后,护士们都会给他称体重。如果护士忘了来跟她汇报,她会担心死,设想各种最坏的状况,却又没有勇气打电话问一问。另一件大事就是每天早晨给他洗澡前的称重环节,这可以看出他前一天增加的总重量。如今普瑞斯只对这些数字和她自己的液体摄入量感兴趣,因为经常要喝下好几加仑的液体,所以她只好频繁地按铃要护士拿便盆来。虽然她心里很清楚,护士们都不太赞同她给斯蒂芬吃母乳(那个实习护士除外),但她们都很愿意配合她。她们觉得斯隆和她的产科医生特纳医生都是和蔼可亲的人。而且无论如何,体重秤上的数字也让她们非常惊讶。孩子确实在茁壮成长。
如果没有那些数据,普瑞斯肯定早就失去信心了。斯隆和特纳医生不需要每天听到斯蒂芬的哭声,护士们和普瑞斯却避无可避。那天晚上八点整,育婴房里的斯蒂芬又开始大哭起来。她能听出他的声音——整个楼层的人都能听出来。有时候他会呜咽一阵然后再睡一会儿,但是当他开始像现在这样号哭起来,他可能会一口气哭上两小时——足以引起公愤。护士们不能把他抱起来安抚,那是违反规定的。她们可以给他换块尿布,喂他喝点水,但也只能做这些。婴儿是不能享受“特殊照顾”的。而且如果喂水超过一次,到哺乳时间他们就该不好好喝奶了。
有时候,给他换块尿布就能让他暂时安静下来。一般来说,喝点水也能让他安静。但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普瑞斯发现,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给他喂水的时机,如果喂水太早,他睡一会儿之后还是会醒过来大哭。如果他在两次哺乳之间醒过来,护士们通常会先给他换尿布,之后如果他又哭起来,就任由他哭上一小时,然后给他喂点水,这样,他肚子饱了,再加上哭累了,通常就会继续睡到下一次哺乳时。这是最理想的状况,因为他被带来吃奶的时候,已经养精蓄锐,精神百倍,可以嘬着妈妈的ru头可劲吃。如果他吃奶之后不久就醒了,那就太可怕了:他哭上一小时之后,喝点水继续睡,然后再醒过来不停地哭——目前他的记录是一连哭了两小时四十五分钟。
普瑞斯的耳朵已经习惯了这一套流程的每一个细节,她能分辨出他什么时候喝了水,护士什么时候给他换了尿布,或者帮他翻了身。她可以从他渐渐减弱直到最终消失的哭声中判断出他什么时候因为筋疲力尽而睡着了。她能够听懂他睡梦中的第一声呜咽,她也会像护士一样犹豫,想着是把他抱起来哄一哄,马上给他换一块尿布,还是不管他,希望他不会完全醒过来。她也知道,其中一名护士(她不确定是谁)经常违反规定,把他抱在怀中轻轻摇晃。如果他安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那通常就是这种情况,不过随即他的哭声会突然又响亮起来,因为护士把他放回了摇篮里。她一直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那个护士的做法:是感激还是反对。
夜里才是最糟糕的。有一些夜晚,当她凌晨三四点钟听到他开始大哭时,她愿意使用一切方法让他停下来休息一会儿——镇痛剂、糖奶头,什么邪门歪道都可以。怀孕期间,普瑞斯阅读了大量总结以往在育儿错误方面的资料。按照书中的说法,导致这些错误的不仅仅是无知,还有纯粹的自私:护士或者母亲给啼哭不止的婴儿吃镇痛剂,通常是因为她们自己想要不受烦扰地安静一会儿。因为医生们也认同,哭闹对婴儿不会有什么坏处,受不了的往往是听着他们哭的大人。她认为这么说是对的。这里的护士每天都在斯蒂芬的表格上记录他哭了几小时,可是斯隆和特纳医生看记录的时候对此根本无动于衷,他们只关心体重变化的曲线。
斯隆一再警告普瑞斯,不要听护士们的意见:她们虽然是好意,但是太墨守成规了。她们还总觉得自己懂得比医生多。普瑞斯总是抓住斯蒂芬“发声”的时长不放,这让斯隆颇为恼火。那天他很严厉地对她说:“如果你真觉得太烦了,可以让他们给你一些棉球堵上耳朵。”那并不是普瑞斯要说的重点,但她确实考虑过按照他说的去做,因为她知道一直揪着心会影响她分泌乳汁,护士们总是会这样告诉她。但她太有爱心了,做不到对一个饥饿婴儿的啼哭声“充耳不闻”,否则她就跟那些对领救济粮的队伍和纠察线视而不见的人没区别了。如果斯蒂芬号啕大哭,她会想要知道他在哭。而且,作为一个多虑的人,如果她堵上了耳朵,她会想象斯蒂芬在哭。斯隆说这种想法简直荒谬,不过既然她拒绝理性地对待这件事,那她只能接着受罪。
可怜的斯隆对于受罪没有什么耐心,或许这就是他成为一名医生的原因。但他把自己的理想主义情怀掩藏在坚硬的盔甲后面,否则,在亲眼看到那么多的苦痛之后,他是无法继续行医的。每当他们聊到越过纠察线或抵制西班牙和日本(他在朋友们面前叫她“抵制小队长”)的时候,她经常会为斯隆想出这番说辞,可是现在,在医院里,她突然觉得很奇怪,这些护士平日里听到的婴儿啼哭声要比医生听到的多得多,但她们并没有因此生出什么盔甲来加以抵抗。而且,她也并不认为护士们完全是为了自己的清静,才会私下小声说着(被她听到了)应该让特纳医生自己到病房来待一宿。
她们都在埋怨特纳医生,因为他是普瑞斯的主管医生,可一心想要母乳喂养的其实是斯隆。普瑞斯躺在床上,揪心地听着斯蒂芬的哀号,突然无法理解为什么斯隆那么坚持母乳喂养。真的完全是他所说的医学原因吗?还是因为他认为哈兹霍恩夫人、护士们和普瑞斯都反对,所以才固执己见?或许还有更糟的原因?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刚刚开始执业行医的斯隆或许是想拿她用母乳喂养斯蒂芬这件事来宣传他自己。他很喜欢显示出自己与他敬爱的老前辈德赖斯代尔医生的不同之处,后者是带领斯隆走上职业道路的恩师,也是将奶粉喂养引入纽约的人。德赖斯代尔医生以这种超级科学的方法为荣,但是斯隆说,当你能够方便地得到天然资源时,所有那些煮沸消毒的过程都是低效和浪费的(更不用说设备的成本了),母乳喂养的孩子断奶后就可以直接使用日常餐具。他主张所有的母亲都可以哺乳,正如所有女人都能在怀孕期间保持体重一样——普瑞斯怀孕时即使整天躺在沙发上,体重也没增加多少,这让哈兹霍恩夫人大为震惊。普瑞斯一直为自己能够保持少女般的身材并且能够像守护神一样为斯蒂芬哺乳而倍感自豪,但是如今一想到斯隆只是在利用她来证明自己的理论,就像杂志上的证明书一样,她的自豪感就消失殆尽了。而且,她坚持用母乳喂养的事情确实已经广为流传:医院里这个病区的所有人以及他的同事似乎都听说了,可怜的克罗克特太太,一个平胸的奇女子,在用母乳喂养孩子。而医院外面,在大都会俱乐部里,她妈妈那个圈子里的人也都在谈论此事。“哎哟,你确实是当了一回先锋啊!”凯·斯特朗·彼得森评价道,“所有怀了孕的瓦萨校友听说了你的故事之后,都想要用母乳喂养呢。”
普瑞斯生性不是个满腹怨气的人,但是今晚她却感到愤怒,她觉得自己参与了某个大型骗局——国家标准局一直在揭露的那种蒙蔽公众的骗局。九点钟,女仆为她端来果汁时,斯蒂芬仍然在不停地哭,哭声像一把嗡嗡作响的锯子。普瑞斯尝试着玩填字游戏,但是无法集中精神。房门打开的时候,从育婴房里传来的号哭声也大了一些,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跟着斯蒂芬一起哭。一想到自己的孩子打扰到了其他婴儿,普瑞斯非常不安,尽管护士们都在尽力让她放宽心:据说刚出生的婴儿很快就会习惯熟悉的声音了。尽管如此,普瑞斯仍然忍不住向女仆表达了歉意。“唉,真是要命,凯瑟琳,”她说(她特意用心记住了女仆们的名字),“你听见那孩子的哭声了吗?他要把整个医院的人都吵醒了。”“听见?”爱尔兰姑娘凯瑟琳回应道,“死人都能让他吵醒吧。天哪,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让他改喝奶粉呢?”“我不知道。”普瑞斯痛苦地闭上眼睛说道。“嘿,别太在意,”女仆一边帮普瑞斯把被子抻平,一边轻快地说,“他在锻炼肺活量呢。”普瑞斯真希望大家都不会这样说。“虽然这不是我该问的事情,”凯瑟琳走过来把普瑞斯的枕头拍松,“但我一直纳闷,你怎么会想要给他吃母乳呢?”普瑞斯感觉自己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免……免疫力。”她结结巴巴地说。女仆好奇地看着她。“你知道吧,”普瑞斯说,“就像是疫苗。我得过的病他都不会再得了,比如腮腺炎、水痘或者麻疹。”“总有什么新说法。”凯瑟琳摇着头说。她又给普瑞斯倒了一杯水。“他们总能发明出一些新玩意,是不是?”普瑞斯点点头。“好了,你想把收音机打开吗?听点音乐?音乐声一出来,你就听不到他哭了。”“不用了,谢谢,凯瑟琳。”普瑞斯说。“需要我帮你把病床摇起来一点吗,克罗克特太太?”“不用了,谢谢。”普瑞斯还是同样的回答。女仆犹豫了一下。“那么,晚安了,振作一点。多往好的方面想。据说,自己奶孩子会让胸部变大。”
女仆的最后一句话让普瑞斯反复回味,她记了下来,准备明天用爱尔兰土腔告诉妈妈,如果她能不结巴的话。同时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直暗地里希望斯蒂芬能够让她的胸更丰满一些,而且当她急切地问哺乳时需不需要戴胸罩的时候,特纳医生都被她逗笑了。她的情绪好了不少,门外也恢复了寂静——刚才她和女仆聊天的时候,斯蒂芬一定是喝过水了。
马上要下班的楼层护士长斯温森小姐打破了宁静。她走进病房,关上了门。“我要告诉你,克罗克特太太,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去跟特纳医生谈一谈。我想建议他给斯蒂芬补充一瓶奶粉。”护士那随意的口吻并没有骗过普瑞斯。补充一瓶奶粉——这个词组听起来很可怕,就好像她说的是“我建议使用一剂士的宁[7]”。无论是补充还是什么,“奶粉”这个词足以让普瑞斯汗毛倒竖。她抱紧枕头,准备据理力争。斯温森小姐从容不迫地继续说着,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话带给普瑞斯的巨大影响。“我知道,这样一来你也能轻松多了,克罗克特太太。我们都明白你吃的这些苦。你是一名非常优秀的病人,一名了不起的病人。”即使在震惊中,普瑞斯也能看出来,她一向很喜欢的斯温森小姐是真心实意说出这番话的。“可是为什么呢?”她终于开口问道,“体重秤不是……”
三十多岁、将一头金发在脑后绾成发髻的斯温森小姐走到她的床边,握住了她的手。“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亲爱的。那种犹豫不决。我跟其他用母乳喂养的妈妈提到我会建议补充一瓶奶粉的时候,她们几乎都哭了。婴儿体重没增加的那些妈妈也不例外。她们还想再试试。你没有崩溃已经是非常勇敢了。”“你的意思是,这是常见的现象?”普瑞斯问道。“并不太常见。不过我们有一两名年轻的医生希望妈妈们尽量坚持给婴儿喂母乳。当然,也不是所有妈妈都同意。目前人们对于母乳喂养仍然存在很大的偏见,尤其是住院病人——这或许会让你有点意外。他们感觉吃奶粉长大的婴儿社会地位更高。”“太有意思了!”普瑞斯惊叹道。“而且我们这里接待的自费的犹太产妇也持同样的态度。即使她们有足够的奶水,医生也鼓励她们给孩子吃母乳,她们还是不愿意哺乳,她们觉得下东区的穷人才会那么做。”“太有意思了。”普瑞斯若有所思地重复着。“唉,当护士,这种事见过太多了,而且阶级差异确实相当明显。比如,在外科病区,你会发现所有自费的女性病人和很多自费的男性病人在腹部手术之后都会出现术后尿潴留症状。但是在黑人病房里却一例都没有。这完全是因为羞耻心。上层阶级的人从小就对袒露下半身感到羞耻,所以做过开腹手术之后,他们的拘谨开始发挥作用,导致他们无法正常排尿。”
“真是奇闻。”普瑞斯长吐了一口气。她经常希望自己当年能读社会学专业。但是此刻,她不想偏离主题。“是不是高收入的女性普遍奶水比较少?”她并不喜欢使用上层阶级这个词。斯温森小姐没有回答这个非常直接的问题,可能是怕她难过,因为从统计数据上分析,像她这种情况基本上是没什么希望了。她看了一下手表。“我要跟你解释一下补充奶粉的事情,克罗克特太太。”让普瑞斯意外的是,她现在觉得那个词听起来不像丧钟那样让人不安了。“可是如果他的体重在正常增长……”她还是提出了异议。“他是个非常容易饿的婴儿,”斯温森小姐说,“你的奶水里营养是足够的,问题在于给不了他足够的摄入量。所以,克罗克特小姐,我的建议是这样,从明天开始,晚上六点那次哺乳之后,我们会用奶瓶给他喂少量的配方奶粉。因为我注意到,那个时间你的奶量是最少的。这样到了十点钟,他就可以从你那儿吃到足够的母乳。吃饱了肚子,他就可以一直睡到两点。你也可以好好睡一觉。实际上,补充了这一瓶奶粉之后,我们甚至能够在你出院之前训练他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六点,这样你也能睡个整觉。每个产妇出院之前我们都希望能帮她们做到这一点。如果婴儿养成了两点钟吃奶的习惯,妈妈就很难自行改掉这个习惯。婴儿也有他们小小的生物钟,我们希望在妈妈接手前把时间调合适了。”
普瑞斯点点头。医院能够提前为妈妈们做规划是件多好的事情啊,她想。在几年前这还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如果增加一瓶奶粉之后,他还是躁动不安,”斯温森小姐继续说道,“我们可能会给他加量。有些婴儿每次吃完母乳后都要补充一瓶奶粉。不过我觉得斯蒂芬应该不需要。一旦斯蒂芬舒服了,你也许会发现你的奶水也增多了。”
斯温森小姐离开后,普瑞斯感觉自己完全变了个人。她告诉自己,让她印象深刻的是这里的实证精神,他们愿意不带偏见地尝试各种不同的方法,搭配使用各种手段,直到他们找到一个可行的方案,而这个方案往往是妥协的结果,就像罗斯福新政一样。她很确定,斯温森小姐是个民主党人。她很欣慰斯隆能在这里而不是哥伦比亚长老会医院里接受培训。她半是沉醉地想,这家医院就像一座现代化工厂:所有的婴儿都要经过反复试验、测试并且至少在最初的几个月里肯定可以运转正常,才能被父母带回家。天啊,他们甚至还为那些没有条件请女仆或者专业护工的可怜妈妈做各种演示,如何给婴儿洗澡、拍嗝、叠尿布,他们还允许那些能够自由走动又有兴趣的妈妈到营养厨房里了解配方奶粉的调制过程!而且,就像斯温森小姐说的那样,所有这些按照时间表规律进食和睡觉、像小小的生物钟一样的婴儿,都会成长为一代新人,他们或许有可能(过于乐观是不可取的)再也不想发动战争或者掠夺财产。而且如今的一切都为妈妈们提供了太多便利:婴儿出生后的头几个月会接受如厕训练,其实这很简单,只要在他们正常拉撒的时间把他们轻轻放在便盆上就可以了,洗尿布也方便多了,现在有一种被叫作“尿布服务”的公司,它们每天都会送来干净的尿布,再把脏的用消毒桶装回去清洗。
那天夜里,斯蒂芬打破了自己以往的所有纪录——一口气睡了三小时,从三点睡到六点。第二天早晨,特纳医生走进普瑞斯的病房,看到她的黑眼圈时,对她严加责备,并建议她涂些口红。但他看过病历之后,对于那瓶补充奶粉倒是非常满意,仿佛斯温森小姐是遵照他的嘱咐才提出了那样的建议。不过,他还是若有所思地说,体重增长的数据并不能说明一切。普瑞斯并没有提醒他,两天前,也就是周六那天,他站在同样的位置对她说了截然相反的话。他从普瑞斯的房间里拿了一枝玫瑰,插在自己白大褂的扣眼上,哼着小曲走了。
真正麻烦的是斯隆。她很怕斯隆一听到补充奶粉这个词就会大发脾气。特纳医生答应去跟他谈一谈。如果让她去说的话,她肯定会结结巴巴地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托词,比如“今晚斯蒂芬会吃一些配方奶粉作为饭后甜品”。医院真的能让你养成很奇怪的说话方式。但有一件事普瑞斯已经下定了决心:她或者其他任何人都不打算模仿婴儿的语言跟斯蒂芬说话,也不打算使用类似“嘘嘘”或者“拉㞎㞎”这样的表达方式。但她还没有想好用什么词来代替。
午餐时分,斯隆出现了。他很生气。他眼部的肌肉在颤抖。特纳医生和护士们比普瑞斯更让他气愤,因为他觉得普瑞斯是无辜的。他说他们对她施加了很大的压力来迫使她接受奶粉喂养。“可是,斯隆,”她争辩道,“他们的方法听起来确实不错。对斯蒂芬来说是两全其美,你没看出来吗?”斯隆摇摇头。“普瑞斯,你是外行。特纳是妇科医生。你出院之后,除了复查,他不会再管你。他并不知道一个一直吃母乳的孩子开始吃奶粉之后会发生什么。这些产科护士也不知道,但是儿科医生却很清楚。每一次都他妈的是这样。”他坐在扶手椅里,伸手捋了捋他的金发。普瑞斯看得出来,他真的非常生气。“会发生什么呢,斯隆?”她温柔地问。“很简单,”他擦了擦眼镜,说道,“如果一个婴儿不用怎么费力气就能从奶瓶里吃到一盎司配方奶粉的话,他再去吸吮母亲的乳房时就没那么起劲了。有什么必要呢?婴儿也是有脑子的。如果他不再竭尽全力去吸吮,那么母亲的奶水也会减少。于是他们就会再给他加一瓶‘补充奶粉’。然后再加一瓶。不到一周,他每次吃完母乳之后,都要再吃一瓶奶粉。到那个时候他就会拒绝母乳,因为太麻烦了。或者儿科医生介入,停止母乳喂养。因为如果母亲的奶水减少到每次只有一盎司,再继续喂母乳就不值得了。特别是与此同时你还要一天六次煮沸奶瓶、奶嘴,调制配方奶粉——工作量会成倍增加。我告诉你,普瑞斯,如果今晚斯蒂芬开始吃奶粉,那么你回家后不到一周奶水就会枯竭,到时候你就只能给他喂奶粉了!”
普瑞斯顺从地点点头。她自己似乎完全没有主见。转瞬之间,他就说服她相信,只要他们开始给斯蒂芬吃奶粉,那么她的哺乳生涯就会彻底结束。天啊,感觉就像开始让斯蒂芬吸毒或者酗酒一样,只要一沾上,他就会立刻上瘾。她明白斯隆在抗争的是什么,也明白自己是如何被斯温森小姐和特纳医生蒙骗的。她感到深深的悲伤与挫败,仿佛如果不能继续给斯蒂芬哺乳,她就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她把这个看得太重了,简直愚蠢。“真的会有那么大的区别吗,斯隆?”她恳切地问道,“你和我对于母乳喂养这件事会不会有点着迷了?”
“不会,”他冷冰冰地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我们只是希望从一开始就给斯蒂芬最好的照顾而已。如果你能够坚持这一个月,或者两个月给他吃母乳……”“对不起。”普瑞斯说。“不是你的错,”他说,“是这个该死的医院。我了解他们。他们不让你尝试新方法。你差一点就成功了,哪怕再坚持一天或者两天都行。”“你是什么意思?”“因为斯蒂芬会安静下来,不再没完没了地哭。你的奶水分泌是一直在增加的。你看看病历上的数据。我也是这么告诉特纳的。但这里没人有胆量去放手试一试。只要婴儿一哭,他们就给他一瓶奶粉。要想在医学上取得进展,就必须先吃点苦头。你的朋友罗斯福和白宫里那些愚蠢的社会工作者也一样。如果他们不去听那些穷人的牢骚,不加干涉,经济一定会自己恢复的。什么复苏计划!哪里复苏了。经济形势的病根就是配方奶粉吃太多撑着了。”他突然孩子般地笑了一下,“这比喻不错吧,是不是,‘普瑞茜’?”“是挺逗的,”她拘谨地说,“不过我不认同你的这个比喻。”
“我亲爱的普瑞斯啊,”斯隆还陶醉在刚才的比喻中,“永远不要做出丝毫的让步。”“你跟特纳医生是怎么说的?”她问。他耸耸肩。“跟我刚才和你说的一样。他说,在医院目前的条件下进行试验是没有用处的。护士们都会跟你作对。他们沆瀣一气。”
“你说的‘试验’具体是指什么呢,斯隆?”“证明任何妇女都可以哺乳,”他不耐烦地回答,“你是知道的,你已经听过一百遍了。”“斯隆,”她哄劝着他,“你要公平点。斯蒂芬每天要哭上十小时。”
斯隆举起一根手指。“首先,十小时是夸大其词。其次,哭又怎么了?再次,他一哭,护士就把他抱起来哄他。”普瑞斯无言以对。“她们当然会这么做,”斯隆说,“于是他自然就会哭得更厉害。在他人生中的第二周,他就已经学会用哭声来引起关注了。”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皱起眉盯着普瑞斯。
“我们回家之后要纠正这些做法,”他说,“你不能让艾琳把他抱起来,除了换尿布。只要你确定他没有着凉或者尿了,就把他放回篮子里去。”“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普瑞斯说,“我已经跟艾琳谈过了。她明白如今看孩子的方式跟以前不一样了。可是奶粉怎么办?”“现阶段就先让他吃一瓶补充奶粉,”斯隆说,“等回到家以后,我有个想法可以试一试。”
普瑞斯不寒而栗,他的话让她警觉起来。自她住进医院以来,她对斯隆的感情也发生了变化。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不再爱他了。又或许这是许多女性都经历过的事情:现在她的孩子出生了,她的心也会一分为二。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或许会在斯隆面前担当起保护斯蒂芬的角色,而且斯隆既是父亲又是医生,具有双重权威,所以她就更要保护好斯蒂芬。她发现自己总是把斯隆的意见和护士们、劳工部的小册子,以及《父母杂志》上的意见做比较。斯隆说婴儿应该睡在没有暖气的房间时,她欣喜地发现,劳工部也支持他的观点。当然,医院的育婴房是有暖气的。她已经认定,斯隆的性格中有一面她并不信任,一言以蔽之,那一面就是他是个共和党人。到目前为止这一点还无关紧要。她认识的绝大多数男人都是共和党人——这几乎成了身为男性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但她不喜欢让共和党人控制一个无助的婴儿的命运。在医学上,斯隆很有前瞻性,但是他太过迷恋于自己的理论,并且想要强制推行,甚至不会考虑人性的因素,就像实施禁酒令一样。她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儿科医生。
“什么想法,斯隆?”她问道,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焦虑。“哦,就是个点子。”他站起来,踱步走到窗前,“我想给斯蒂芬试试三小时哺乳周期,看看效果如何。”普瑞斯的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四小时哺乳周期又不是金科玉律,普瑞斯,”他来到她的床边说道,“别那么严肃。已经有人在尝试三小时周期了。问题在于为每一个婴儿找到最适合的周期。你知道,每个婴儿的情况不同。”普瑞斯思考着这句话的意义,听起来确实不太像斯隆的风格。她想起来,他最近一直在研究最新几期医学杂志上的内容。“你显然不能在医院里尝试三小时哺乳周期,”他继续说道,“医院的规定不支持这种尝试,护士们也会联合起来反对。可是如果一个婴儿很容易饿又总是哭个不停,我们可以在家里试一下。”普瑞斯的心被触动了。她收回了刚才的一切想法。斯隆也在为斯蒂芬担心,虽然他没有表露出来。可能这些天他一直读资料到深夜呢。不过,和所有医生一样,他也不愿公开承认自己犯了错误,甚至不愿承认自己改变了想法。“喂母乳甚至比吃奶粉更容易调整周期,普瑞斯。你可以每三个小时让他吃一次奶,这样试个一两周,然后再调回四小时一次。不管两次哺乳中间间隔几小时,重要的是要有一个固定的周期。”“但是我会有足够的奶水吗?”斯蒂芬吃奶吃不饱还只能作罢的场景一天来八次,真的非常可怕。“哺乳的次数越多,你的奶水就会分泌得越旺盛,”他说,“无论如何,我想试试看。”普瑞斯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危害,只要她还有奶就行。但她认为自己有责任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确定这样做不是重蹈覆辙吗?我是说,接下去我们就要两小时喂一次奶,然后是一饿就喂。不知不觉,我们就回到了妈妈那一辈的老路上。”斯隆笑了。“还外祖母那辈呢,”他说,“别傻了。”
你永远猜不到斯隆走后发生的事情。普瑞斯刚刚给斯蒂芬喂过下午的那顿奶,就接到了一位老同学朱莉·本特坎普的电话,她现在是《小姐》杂志的一名编辑。朱莉从已经是位高权重的文学经纪人莉比·麦考斯兰那里收到了一封信,得知普瑞斯在给自己的孩子喂母乳。她觉得这件事很让人兴奋,于是想问问普瑞斯有没有兴趣为《小姐》杂志写一篇文章,谈谈自己的感受。普瑞斯说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而且她认为,一个医生的妻子写这类文章会违反医德。几分钟之后,莉比亲自打电话来了——还和以前一样。她说如果普瑞斯愿意写,她确信自己能将文章发表在《读者文摘》上。“你可以使用笔名,”她提议,“不过坦白说我觉得斯隆应该很愿意打个广告。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医生不打广告的,”普瑞斯冷冷地回答,“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莉比。”普瑞斯很恼火,这正是她最讨厌的那种“强迫营销”法。谁能让莉比明白这一点呢?她问自己——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她害怕的是斯隆,如果莉比找到他,他可能完全不会拘泥,甚至会鼓励她这么做。她试着想象德赖斯代尔医生的妻子,德赖斯代尔夫人年轻时写这种东西的样子……“我去找斯隆喝一杯,”莉比继续说,“反正现在他下班也是孤身一人。我跟朱莉一起去。我肯定能说服他答应。话说你真应该见见朱莉,她太优秀了。”“你要是敢……敢这样……莉比——”普瑞斯大叫起来。“关键是,”莉比说,“你一定要把你胸部的尺寸写上。字数不需要太多,但你一定要让读者知道你没有三十六英寸的完美胸形,不然读者就会抓不到重点。”“我明白,莉比。”普瑞斯说。“还要写上你是大学优等生荣誉学会的成员,并且在政府部门任职。当然,如果斯隆同意,他们会在作者一栏放上你的照片。”“我不会写这篇文章,”普瑞斯说,“我只会写经济学报告。我的文风太枯燥无味了。”“哦,我可以帮你润色,”莉比轻松地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负责所有描述和抒情的部分。你只需要把具体过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就可以了。”“我不会写这篇文章,”普瑞斯重复道,“无论如何都不会。”“如果我们能把这篇文章发表在《读者文摘》上,稿费足够你请半年的看护了。一个戴着帽子的保姆——她们现在还穿条纹制服吗?——带着孩子去公园……”普瑞斯把话筒从耳边移开,直到话筒里终于安静了下来。然后,莉比又开口了,这次换了一种语气。“为什么不呢?”普瑞斯犹豫着。“不……不太合适。”她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觉得,”莉比说,“我完全不这么觉得。”她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谈论这件事有什么不合适的?天啊,这不是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吗。意大利女性在大庭广众之下哺乳,没人会有其他的想法。”“我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哺乳,”普瑞斯说,“而且如果这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你为什么会那么兴奋地想把它发表在杂志上?因为你觉得它不自然。这就是原因。”然后她挂断了电话。这确实不自然,她无助地自言自语。她在无意中触碰到了真相,就像是无意中触到了伤疤。她在做着“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哺育她的幼子,然而出于某种奇特的原因,这件事又完全不自然、造作、虚假,像一幅摆拍的照片。医院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她的妈妈也知道,来看望她的客人也知道,所以他们才会对她用母乳喂养这件事津津乐道,假装这件事让人兴奋不已,但其实它并无兴奋点可言,除了被人当作谈资的时候。实际上,她所做的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而此刻,在育婴房里,一个婴儿越来越响亮的哭声也在告诉她同样的道理——实际上,虽然那哭声已经响了至少一周,但她一直不去理会。在今天这个时代,那个声音在提出一个再自然不过的请求:给我一个奶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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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夸脱约合1137毫升。
[2]上文劳工(labor)一词在英语中,亦有分娩的意思。
[3]《圣经》中的典故,耶稣用信徒贡献的五饼二鱼喂饱了所有人。
[4]1盎司约合28克。
[5]路易莎表姐是当时好莱坞电影《野蔷薇》中的一个人物。
[6]此处是故意错引威廉·布莱克《地狱箴言》中的诗句,原句为“诅咒让人振奋,祝福让人松弛”。
[7]一种毒剂,可以用来灭鼠,微量可做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