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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人们展读《快乐的科学》,都会觉得大不一样,大有新意,尽管主题似乎不难理解,语言清晰而适度,没有歪曲的论证,没有模棱两可。也许是这位痊愈者的间距感,谩骂的缺失——谩骂者是不快乐的,是病态的——,使读者们迷了路。一种冷酷的、论战式的腔调立即使作者的意图昭然若揭,锁定了本书的单方面阐释。
在《快乐的科学》中我们可以发现尼采的所有矛盾和冲突,但在这里它们的作用既不显眼,也没有伤害性,的确,几乎并没有表现为矛盾和冲突。例子众多,兹举一例:尼采在别处坚持不懈地叱骂形而上学家们的“现象” [1] 概念,同时阐发了他自己的理解,认为世界乃是谎言(lüge),也就是某个与“现象”十分相似的东西。如果你现在来读读《快乐的科学》中的第54节箴言,那么你就会发现,这种明显的自相矛盾在一种更高的、沉思的、清晰的、免除了敌意的视野中得到了缓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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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本书在尼采一生中具有“中心地位”,这不只是在外部意义上来讲的,意即它在尼采的文学生产中占据着一个中间位置,而且在一种细微的意义上亦然,意即它就像一个适度协调状态的神秘瞬间镶嵌于他的著作中,成为他的完全“健康”的独特经验;尽管存在着种种极端,但它们以放松的方式相互结合在一起,受到了控制,摆脱了任何狂热。而且尼采完全知道,对他来说,狂热——更确切地说,那种不可抵御的欲望,就是要把个人观点提升到无度,把胡思乱想用作杀人武器的欲望——乃是疾病的标志。
我们说《快乐的科学》具有“中心地位”,还有另一方面的考虑,即尼采对艺术与科学的对照。关于艺术与科学这个主题,尼采倾注了连续不断的热情,这一点反映了他在自己相互冲突的使命之间展开的内心斗争——而迄今为止的每一部作品都透露了这种斗争的各个结局。相反,现在这个书名就表明了一种新的解决:这种内心斗争——“疾病”的另一种说法——并没有导致取消敌对双方中的一方的结果(压制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部分,使之窒息,这委实也不是痊愈),而倒是在一个被美化的领域里把两者引向共存。这才是真正的“健康”:诗人与科学家合一,去从事一门科学,这门科学不仅不郁闷和呆板,而且根本不是永远一味严肃的。早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中,尼采就建议设一门直觉的科学,但代价是一种深深的内心的伤害,一种对艺术的恶意诅咒,而实际上,艺术是比其他一切都更吻合于他的本质的。这并不是痊愈,而且并非偶然地,现在,这种新的——快乐的——科学是用诗歌来宣布和证明的,甚或科学与诗歌被相提并论了。
由于上述原因,《快乐的科学》简直有了改革的特性;它是尼采在哲学表达方面最成功的尝试。身为哲学家,尼采反对科学,身为哲学家,尼采也抗拒艺术,但同时,他又拒绝哲学的过去以及这种过去的语言。这种哲学已不再实存,但哲学家必须继续实存:他们将不再用这类概念来谈论这些内容,而是必须以一种新的方式来说话,其做法是,他们要剥夺幸存者即科学和艺术的表达工具,以哲学家身份来应用它们。这里可能也用得上一个例子:且来读读有关“宽宏大度”的第49节箴言。“在我看来,宽宏大度者[…]是具有极度报复欲的人,一种满足于切近中向他显示出来,他 已然在表象 ( vorstellung ) 中 如此丰富而彻底地痛饮之,直到最后一滴,结果对于这种快速的放纵行为的巨大而迅速的厌恶便接踵而来,——现在,他[…]宽恕了自己的敌人,甚至祝福和崇敬敌人。”(第49节箴言)在这里,有待定义的客体对于哲学传统而言肯定不是典型的——虽然早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宽容大度就已经与权力意志(machtwillen)处于一种复杂的联系中——,但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哲学家适合于研究这个问题。虽然一种关于“伟大心灵”的直接认识并不属于科学家的经验,但尼采所使用的方法却是科学的方法:面对某种反常的人类行为方式,诸如宽容大度者的行为方式,事关宏旨的是要找到这种反常的原因。确实,这门科学是“快乐的”,也就是说,它在这里以及别处,都优先关注异乎寻常的个体和异乎寻常的行为方式;与之相反,科学的“严肃”维面则是付诸阙如的——诸如经验的丰富性,为收集经验而必需的勤勉,对一般行为的探究,对规范的寻求,提出假设时的谨慎和克制。可是,只有当人们考虑到,每一种新赢得的认识对尼采的情感和生活经验意味着什么时,人们才能正确地评价科学与艺术之间这种一直未经描述的平衡的脆弱,取得这种平衡的艰难以及摆脱这种对立状态的不可能性。如果对尼采来说,认识活动的清醒和纯正比一切都更值得追求,他的艺术家使命能够激励他有此追求,那么,为什么这个问题没有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以后得到解决呢?对此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是尼采本人关于自己的认识经验之本性的证词:它总是普遍地与痛苦、畏惧和惊恐相联系。在他的青年时代,与语文学认识非常艰辛的训练相对立的是音乐经验的迷醉狂喜。然后到了《悲剧的诞生》时期,尼采把关于我们此在(dasein)的激起恐惧的根源的令人醒悟的狄奥尼索斯式的直觉称为认识和真理。接着是取得其他的认识:历史乃是对人的谬误和恐惧的意识,历史揭示了,过去以一种无法补偿的命运之打击的总和压在我们身上——而且对这种历史的研究会把生命消灭掉,使创造力钝化;最后,科学使显得伟大的东西变得渺小了,把判断相对化了,挫败了各种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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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尼采来说就是认识;而且在他心里,这种让人痛苦的认识乃是最强有力的恶魔——它是如此强大,以至于他现在竟断定:“ 生活乃认识的手段 ”(第324节箴言)。尼采一次次追踪一种新的认识形式,也许抱着一个希望,想要找到一种具有比较柔和的面貌的认识形式。而且在这儿,他却相反地最终碰到了永恒轮回的思想(第341条箴言),碰到了一种比任何其他真理都可怕的真理。由亵渎和恐惧组成的人类的过去不光是不可补偿的,而且决不会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一种快乐的未来,而不如说,这个过去也注定要永恒地、始终保持相同地轮回。于是尼采又接近于艺术了,他下定决心,不想使自己的另一个使命完全窒息:他不再期待找到一种颠扑不破的真理,现在他放弃了认识之快乐——后者比一种狂喜的闪光更丰富。
我们不能断定,此类考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快乐的科学》的明朗情绪,以及那种独立自主的、十分轻松的悬而未决状态。尼采是哲学家,他有着高超的技巧,用来操作这些抽象的概念,以出其不意的方式把各种普遍性相互编织在一起:然而,使尼采出类拔萃、并且把他异常的艺术天赋揭示出来的,乃是岩浆材料的闪闪发光的可变性,他的每一种普遍性都是由这种材料重新组合的。而且,在任何情况下,他的抽象概念都在同一名称的背后隐藏着不同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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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的科学》第二版出版于1887年。在这一版中,尼采添加了前言、第五部和《自由鸟王子之歌》。如果说第一版最后一部“圣雅努斯”达到了那种业已得到提示的意味深长的神奇和谐之顶峰,那么,后来添加的内容则不再能保持这样一种极其敏感的平衡了。兹举一例,读者不妨比较一下第373节箴言与前面的第293节箴言,前者猛烈地批判科学,而后者则镇静地和机敏地要求承认科学。
吉奥尔吉·科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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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处“现象”原文为erscheinung,也可译为“显现”。——译注
尼采手稿和笔记简写表 [1]
n v 1 八开本。286页。若干即兴札记。有关《曙光》的笔记。1880年初。第9卷:1。
n v 4 八开本。146页。即兴札记。摘录。有关《曙光》的笔记。1880年秋。第9卷:6。
n v 5 八开本。42页。有关《曙光》的笔记。摘录和即兴札记。1880/1981年冬。第9卷:8。
n v 7 八开本。202页。即兴札记。有关《快乐的科学》的笔记。1881年秋。第9卷:12。
n v 8 八开本。200页。即兴札记和书信草案。有关《墨西拿牧歌》《快乐的科学》以及更后期诗歌的草案。《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1部以及笔记本z i 2 [2] 中的格言集的准备稿。1882年春至1883年2月使用。
mii 1 八开本。196页。《威尼斯的阴影》(l’ombra di venezia);抄写者:海因里希·科塞利兹。由尼采审校。有关《曙光》的笔记。1880年春。第9卷:3。
miii 1 大八开本。160页。有关《快乐的科学》的笔记。构思与残篇。1881年春—秋。第9卷:11。
miii 3 八开本。40页。有关《快乐的科学》的笔记。构思与残篇。1882年春—夏。1882/1883年冬。第9卷:20;第10卷:6。
miii 4 大八开本。218页。有关《快乐的科学》和《善恶的彼岸》的笔记。计划、构思、残篇、摘录。1881年秋;1883年春—夏。第9卷:15;第10卷:7。
miii 5 八开本。78页。有关《快乐的科学》的笔记。1881年秋。第9卷:14。
miii 6 八开本。276页。有关《快乐的科学》的誊清稿。1881年12月—1882年1月;1882年春。第9卷:16,19。
mp xv 2 散页文件夹。有关《快乐的科学》的笔记,主要关于该书第5卷(第2版)。1885年6—7月。1886年初至1886年春。1886年夏至1887年春。科利版第11卷:38;科利版第12卷:3、4、6。
mp xviii 3 散页文件夹。《快乐的科学》中“戏谑、计谋与复仇”部分的准备稿,以及诗歌草案和诗歌残篇。科利版第9卷: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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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据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4卷第21—35页的总简写表,此处仅列出本卷编注中出现的尼采手稿和笔记缩写。——译注
[2] 查拉图斯特拉时期笔记,四开本,1882年至1885年,有关《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部和《善恶的彼岸》的笔记。——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