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开罗期间,远征队在文明礼仪上就已经做到了去欧洲化。现在,真实的沙漠之旅就将起程。对于他们而言,前往那里意味着进入一个全新而又古老原始的环境。因此在收拾行装的时候,他们得带上可能会用到的各种生活用具及工作设备。对此,卡斯滕·尼布尔在日记中有一番简短记述:各自带好书籍和科学仪器——福斯科尔的埃利斯显微镜[128]和尼布尔的哈得来星盘[129]自然不在话下——他们得准备一个帐篷,几张行军床,一些(里外全都镀了锡铜的)烹饪用具;至于准备的食粮,则有面粉、稻米、饼干、黄油、咖啡豆和食用油;肉没有带,因为商队里的那些阿拉伯人一般都会带绵羊、山羊和鸡,路上可以现宰来吃,所以到时候要吃的话就直接买那些人的。他们把黄油装在一个厚皮制成的容器里,一张圆形的兽皮可用作桌子,这张皮的边缘钉着铁环,所以把它收束起来后就像个麻袋,可以直接驮在骆驼上。他们把杯子放在一个皮面精装的木匣内,蜡烛也放在一个类似的匣子里,由于匣内有小托座和卡槽,这样一来不仅可以放蜡烛,点上蜡烛后这个箱子还能起到台灯的作用。盐、胡椒粉,还有其他调味料都放在另一个木盒里,这个木盒有小抽屉,遂可以将它们分类存放。镜子由于易碎而不便携带,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精美的镀锡铜的盘子。他们还得带上行军要用的灯笼,外罩是亚麻布的,不像纸糊的那样,这种可以折叠——除非是那种非常大的灯笼不能折叠,因为外罩和底座上有铁皮箍住。每人都要带一个厚皮制的水壶,并且要留心时间,要清楚在路上已经多久没有找到新水源,因此,他们也要在随身带的这些山羊皮制的囊袋里灌满水。酒也得捎上,装的时候都倒进了大号的玻璃扁酒瓶,每瓶容量抵得上20个水囊。然而事实证明,这么装瓶非常不切实际,由于是骆驼驮着酒瓶,一旦摔倒,或者是碰到其他载货的骆驼,酒瓶子就很容易破碎。于是他们立即采用了阿拉伯人的方式,把酒保存在山羊皮的囊袋里。这些囊袋十分方便好用,装水时就把有毛的那一面朝外,盛酒的话则把有毛的那面翻向里边,由于囊皮密封得十分彻底,酒在其中就不会产生异味。尼布尔写道,“即便作为一个欧洲人,用这样的容器存酒还是头一回,它就像有一层防护材料似的,至少我们不必再为路上漏酒而担心了”。唯一没有带的,是用来做饭的柴木及其他燃料,因为商队在停驻时,他们总能找到出售可作燃料的动物粪干。
这次旅途要穿越沙漠,他们考虑再三,除了跟随远征队的瑞典侍从贝里格伦之外,还选定了一名厨师和一名仆人一同前往。随着时间推移,贝里格伦已经成为尼布尔使用星盘的得力助手,那名厨师来自希腊爱琴群岛,侍从则是个年轻的犹太人,出生于阿拉伯菲利克斯的首府萨那,还曾到过印度和波斯。但不幸的是,那小伙儿是犹太人,因而不招阿拉伯人待见。所以尼布尔后悔没有像之前一样找个穆斯林身份的侍从。为了弥补这一点,克拉默博士自告奋勇地要做私人翻译,“因为他的阿拉伯语尚且不是很好(言外之意是可以借此机会练习口语)”。那个小伙子同时还是一个希腊人,尽管他在信仰上属于穆斯林。
1762年8月27日下午,这个人员混杂的团队已将行囊收拾妥当,准备就绪。等听到城堡发射那门大炮后,他们就离开开罗。这一声炮响是信号,表示那支浩荡的麦加商队所派出的信使已经到达开罗,不久商队就会抵达。商队人员中也有从麦加返回的朝圣者,若谁有朋友或亲属刚好在其中的话,就可以凭此信号预留出时间以准备迎接他们的到来。尼布尔知道,麦加商队抵达前的报信,暗示着目前苏伊士与开罗之间的沙漠地带已经没有强盗贼帮肆虐横行了,毕竟最近几个月来,这个地区已经被他们劫掠遍了。但反过来想,这也意味着有一支商队将会发往苏伊士。
就在这天下午,远征队成员听到了堡垒的一声炮响,随后便雇来骆驼,连人带行李驮到了苏伊士商队的集合地。此地位于城市外围的沙漠山谷里,距离迈塔尔村不远,在他们刚到开罗的那段时间里,福斯科尔常在这一带进行植物学考察。这一天下午抵达山谷后,他们发现这里充满生机:遍地帐篷,旁边是骆驼、草捆,还有包裹。阿拉伯人正在忙着为旅途作各种准备。似乎没有人知道商队起程的具体时间,为稳妥起见,福斯科尔雇了他认为很有必要的骆驼——而远征队其实并不必需。到后来,他们看着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辉落在开罗东北方的城堡古墙上,转瞬间消失了踪影。于是远征队开始为夜宿作准备,他们要住在迈塔尔附近的这个山谷里。夜色变浓稠,仿佛幕布一样铺开,繁星闪烁。人们安营落宿,动物憩于其间,一片宁静。只是偶尔有声音划破这静谧的夜:某个帐篷传来小孩的啼哭声,又或是营帐外围拴着的驴子,忽然间向着升起的月亮嘶叫起来。
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是在混乱与嘈杂中度过:狗群狂吠,骆驼粪便散发难闻气味,尘雾在山谷间弥漫开来,遮天蔽日。仍旧不能确定商队何时起程。突然之间没有任何预兆地——随着太阳遁入天际——所有帐篷都已被收束完毕,与其他包裹一同装载到骆驼背上。接着,这些散布在山谷间的大型动物纷纷起身,挪步向前,汇入这条走向东方的长队中去。丹麦远征队遂也快速加入其中,尽量保持跟在商队的中段,若是遇上袭击,这个地方的幸存概率最大。团队成员都骑在马上,除了尼布尔。由于好奇,他选的是一头单峰骆驼。尽管一开始担心会落在队伍后面,但很快他便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满意:“我把自己的褥垫都横在鞍座上,这样一来我就能先坐这边,再坐另一边,由此我发现自己其实可以背朝太阳坐,毕竟现在可是一年中最热最难熬的时节。相反,我的同事们则不然了,他们只能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骑行,很快就感到疲惫难耐;到了傍晚时分行程结束,我并没觉得乏累,好像这一整天我都是舒服地坐在椅子上一样——这还要感谢那匹单峰骆驼。与双峰骆驼一样,它能够自己控制行进速度,因此不需要我费神而能与他人保持同步;但骑马就不得已了,有时要走得快些,有时又要走得慢些,得时刻跟商队保持一致。”
卖面包的女人
原图为素描,博朗芬画的卖面包的女人(该图是由克莱门斯制作的版画)。
若论及商队骆驼的精确数目,远征队成员则各执一词。这支商队大约共有1500—1600头骆驼,冯·黑文在日记里写道(他的日记持续写了几周的时间了,在整个远征期间,这是他第一段也是唯一一段的日记记录时期),福斯科尔给出的数目远比他高,声称应该有“几千头骆驼”,然而尼布尔却说最多不过400头。尽管最后这位给出的数目最小,但人们更倾向于接受他的估算。一方面是他早已证明过自己在这一类记述方面的精准度;另一方面,则在于8月末从开罗前往苏伊士的这支商队,与其他商队比起来算是规模较小的一支。现在距离轮船从苏伊士前往阿拉伯半岛还有一个月时间。接下来用不了一两周,会有大量要随船运往远方的人和货物,补充到这些商队中来。到那时,商队骆驼的数目通常都会在6000头以上。而8月28日出发的这支商队,携带的货物主要是苏伊士造船公司所需的材料:来自黎巴嫩的木材,和欧洲制造的铜钉。此时福斯科尔和尼布尔的注意力,都被那四只骆驼深深吸引去了,它们两两并排前进,每对儿都驮着一根沉重的横梁,在这两根横梁之间挂着一只锚——来自他们将会乘坐的那艘前往阿拉伯菲利克斯的轮船。
第一天,商队一直行进,到晚上十一点才停下。福斯科尔记述了这次“安息处”的抵达:阿拉伯人是怎样沿着最先停下的地方,一圈圈如涟漪扩散般地扎好帐篷;又是怎样给骆驼卸下货物,而后令其跪卧藏膝,形成一堵环墙,把人和货物等围绕起来。他们将在这片裸露的沙地平原上过夜。安顿好后,福斯科尔便提上他的灯笼,到周围走走看看。然而他发现,这里只是生长着一些霸王灌木、月亮花,以及沙漠金合欢树。整个晚上,他们都得轮流站岗看守行李,其中部分原因是防止陌生人潜入商队,另外还要防他们的带路人——就像福斯科尔写的——“他们很清楚,在这样方便藏身的环境下,偷偷摸摸,干掉个人或动物,实在轻而易举。”
故境重演。何时起程,不知道,也打听不到任何确切消息。唯一迹象来自这几百头骆驼。日落前一个小时,它们被迫起身,被装载得满满当当。它们几乎是同时开始大声嘶鸣的。每个人都在仓促之中准备完毕,就像福斯科尔说的一样,没有人想要冒险“从这个团体和这份安全保障中脱离出去”。再一次,密密麻麻一大片,渐渐汇入这条有序的骆驼长队中,慢慢走向沙漠,就像一条蠕动的千足虫,径直朝着太阳前进。此刻,这颗火红光球仿佛静止了一般,靠在前方的沙丘顶上,短暂停歇。
8月30日,他们迎着灼目的烈日,一直赶路到正中午,最后终于在一些暗灰色的白垩小山间停下。这些欧洲人已疲惫至极,希望休息时间能再长一些,但当前几乎没有时间吃东西,更别提小睡了,商队只停驻一个小时,随后便再次出发。在这之后会一直行进,没有中间停歇,在将要日落之时,赶到塔亚山脚下,安营落宿。在这儿,“脚夫们”被恩赐了几小时的休息时间。随后的路程,他们先要通过一段狭险山口——这儿是袭击来人的绝佳埋伏地点,早年所有的商队经过时,都曾被萨瓦勒哈劫掠过。但如果是在夜色中的话,他们顺利通过这段隘路的可能性会更大些。这样一来,他们就在午夜时拔营起行了。然而商队在山间才走了半个时辰,就突然听到附近的一声枪响。声音在四围的山岩石壁间回响着,沉入夜色中了。
福斯科尔和尼布尔摸到了自己的枪。但随后阿拉伯人就说不必紧张,刚刚显然不是什么强盗。那是浩荡的麦加商队发出的枪响,他们与苏伊士商队一样,想借助夜色穿越这些危险的路途,所以说眼下那支大型商队也正通行于其中,且走了有一段距离了。几天前他们已经听见开罗城堡的一声炮响,通报他们的即将到来。现在耳边能听到的,是那些骆驼走在硬实路面上的节奏有声,就像阵雨落地的密集声响,与此同时,还有人们频繁的开枪声——他们要吓跑所有的萨瓦勒哈。心头的疑虑消除了,福斯科尔与尼布尔便把他们的武器背回肩上。不是强盗,是来自阿拉伯菲利克斯的欢迎问候。是一支来自麦加的商队,壮阔而浩荡,必能顺利通过山隘。它带着珍珠、钻石、麝香、香脂而来,务必会到开罗换取缝针、钉子、蜡光纸和普通纸。
因此他们顺利走完危险的山路,并没有遭遇袭击。再过五个小时,太阳又要升起了,商队现在稍作休息。距离苏伊士还有半日行程。丹麦远征队于是打发了一个仆人,先去镇上唯一一家旅馆租下一间房。商队随即再次上路,没走多久,他们就看到了红海的北端。城市随后映入眼帘:停泊在锚地的轮船,沙地上的泥坯房,一眼望去,土灰灰的一片,甚至连一棵可以带来些许生机的棕榈树都没有。8月31日上午10点,他们抵达苏伊士。根据尼布尔的计算,他们坐在骆驼上或者说马匹上的时间,正好是32小时40分钟。
当今时代,开罗和苏伊士之间已经开通了公路。总长136千米,但拥堵严重,路面状况也不是很好。驾驶一辆现代小汽车的话,跑完全程大概需要两小时吧。
2
由于个人原因,博朗芬在这次旅程中格外煎熬折磨。一路上,这位友好的画家发起高烧,持续不退,就算在晚饭后喝上一杯白兰地,也无济于事。抵达镇上那家简陋的小旅馆后,他几乎不省人事,必须立即躺到床上。然而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支起一张行军床让他先躺下来。时间一天天流逝,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远征队抵达有些日子了,尼布尔在日记中写道,他已经放弃希望了,他感觉博朗芬不会再好起来了。
在苏伊士,丹麦远征队又重新住到了一个屋檐下。上一回还是在亚历山大,自那时算起,已经过去将近一年时光。这两位激愤难平的教授,福斯科尔和冯·黑文,如今睡床紧挨着,吃饭在一张桌。而博朗芬身体状况的严重恶化,使他们当前的困难处境更加复杂了。这困难早在抵达开罗时就折磨着冯·黑文的内心。他现在就将动身去西奈半岛,寻找那座“摩卡提卜山”——“铭文之山”。三周以后,轮船将会从苏伊士驶向阿拉伯菲利克斯。余日无多,没有时间再可以耗费了,也没有机会再作进一步拖延——除了接受当下的现实处境。炎热的季节,可想而知,对于一场要深入沙漠的考察而言,这个时节再糟糕不过了。并且,这场旅途会把他直接带入贼匪的老窝地带,那些坏透了的萨瓦勒哈生活的地方。现在,这个语言学家被迫自愿带头去做他不得不这样做也早该去做的事情——这是整个远征过程中的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最初的打算是让博朗芬陪同冯·黑文前往考察,前者负责誊摹摩卡提卜山上的铭文,与此同时,其他人就留在苏伊士,研究红海潮汐变化的重要问题。诚然,博朗芬在开罗时就已经表明,拒绝单独陪同喜怒无常的丹麦人前往。但到了苏伊士就由不得他推脱这件事了,作为远征的一部分,这是当时皇家指示中明确下达的,专派给他的任务之一。然而就当博朗芬病倒之时,冯·黑文所有的如意算盘也都打乱了,他现在面临着的,是要被迫做一个选择,这个选择令他极其心烦意乱。要么是他承担起这次考察,就像他一直以来的独居独往那样,他完全独自一人承担——这是真正令他感到危险的;要么就是,他必须得让自己低声下气,以请求其他队友中的某位帮忙——其他人与他又势不两立。冯·黑文的最后所选,则表明他的恐惧远在虚荣之上。是的,他选了后一种做法。在他们抵达苏伊士后不久,某个晚上,他向队里其他几人提出这件事来。他不能单独去西奈山,他必须要求至少一人随之前往。没有人答话。他遂转向自己的同胞兄弟。他问克拉默能否和他一起去摩卡提卜山。然而好脾气的克拉默也在很久之前就受够冯·黑文的脾性了。况且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承担这项任务——这样一趟危险的旅程。加之无论如何,克拉默的理由都是无可辩驳的:作为医生,他希望留在苏伊士照顾病榻上的博朗芬。克拉默不会和他一起去摩卡提卜山。
所以,冯·黑文失去了一个同盟(的机会)。他现在要单独对抗福斯科尔和尼布尔。这两个令他耿耿于怀的人。有那么一瞬间,他都计划了要用砒霜毒死他们二人。其间一段长久的沉默无言。随后,恐惧再一次击败了自负。他转向彼得·福斯科尔,压低声音问他,是否愿意前往摩卡提卜山。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冯·黑文低头看着桌子,福斯科尔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随后他回答了丹麦人的请求。皇家指示中并没有一处命令写道,植物学家的义务还包括去西奈半岛的考察。何况,他也为博朗芬感到焦心,后者在旅途中一直帮助他,不辞辛劳地为他绘画标本。福斯科尔不会和他一起去摩卡提卜山。
现在只剩一个人,站在冯·黑文和那段充斥着萨瓦勒哈的漫长旅途之间。在正常情形下,最后这个人恰是在任何方面都令他充满质疑的一个人——一个孤陋寡闻的乡巴佬。为谋取他手中掌握的远征队财务大权,冯·黑文曾无数次对其施加侮辱和威胁。那么可想而知,尼布尔转过脸,把目光投向别处,背对他们,听着这番交谈的进行。现在,他继续摆弄手中的星盘,假装全神贯注。这一次的沉寂令人感到窒息。没有人站出来营救这位丹麦人。继而是一段更为漫长的沉默。隔间病榻上,博朗芬的沉重呼吸声清晰可辨。随后,冯·黑文教授压低了声音,问卡斯滕·尼布尔是否愿意效劳,同他前往摩卡提卜山。
福斯科尔仍旧看着冯·黑文,面不改色而无动于衷。冯·黑文低头看桌子。在这个打了通铺、紧挨紧邻的房间里,博朗芬的沉重呼吸声清晰可闻。尼布尔还是俯身摆弄星盘。直到最后,他张口说话,语气里没有一丝讽刺反语的意味。仿佛他只是在对眼前的仪器做出回答。卡斯滕·尼布尔说,陪同冯·黑文教授前往摩卡提卜山一事,他没有异议。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意料。但我们确实不清楚其中细节。无论是福斯科尔还是冯·黑文,他们都有充分理由对此保持沉默。而尼布尔呢,虽然他在日记中有提到冯·黑文向他人所提出的请求,但他对以上的记录非常小心谨慎。尽管如此,从尼布尔同意前往摩卡提卜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变成了决定性力量,而弗里德里克·克里斯蒂安·冯·黑文,已是强弩之末。曾有多少封写给冯·加勒和伯恩斯托夫的信,都换不来这一点,而尼布尔却用他的一个“yes”做到了,这实现,几乎可以说是不期而至。至于骄傲的教授呢,为个人困境所迫,出卖自己,已经落到仰赖他人的地步。于是最后一刻,尼布尔站出来救助他。这并非出于怜悯同情;相反,是出自他在开罗时所做的那个决定,即在将来,他既不属于冯·黑文这边,也不属于福斯科尔那边。因此,现在他所采取的态度会有更深远的影响,会彻底证明,谁是强有力的那一个,谁又是匮乏无力的那一个——会彻底让冯·黑文自惭形秽。这一回,冯·黑文不仅要做到谦卑恭顺,毕竟在赫尔辛格时,他曾可怜可笑又可鄙地逃脱义务。这一回,他是溃不成军彻底战败而不得不缴械投降。他等于是从现在起,已经失去了任何——可以站出来对抗他人的——这种想法的可能。从现在起,他只会江河日下。从冯·黑文的本性来说,一旦他这种对自我的虚荣和傲慢被彻底摧毁了,那么他的心气也就会一落千丈。他就是这么一类人,只要还没沉底,就必然设法让自己成为头儿。现在好了,希望俱灭。尼布尔的那番话,看起来像是对他的救助,实际上是令他下坠的开始。
冯·黑文挫败到什么程度呢。在接下来这段日子里,大家看得一清二楚。他现在已经沦落到无足轻重的地步,就连福斯科尔也肯俯身屈就地帮他一个忙。由于这个丹麦人语言不通,无法与阿拉伯人进行交涉,福斯科尔便主动承担起这个责任。他去和三位族长沟通,这三位都是萨瓦勒哈,他们会带领尼布尔和冯·黑文前往摩卡提卜山。9月4日,福斯科尔与那些阿拉伯人达成协议,后者分别以18 patak[130]/匹和15 patak/匹的要价,向他们提供8匹单峰骆驼和2匹双峰骆驼。双方进一步约定,那些阿拉伯人要自己准备他们路上所需的粮食,并且要允许尼布尔和冯·黑文在摩卡提卜山停留足够长的时间,以完成对铭文的誊摹。等他们到达那座山后,阿拉伯人要派一部分人赶回苏伊士,再把远征队其余人员带过去——希望到那时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博朗芬已经康复了。
两天之后,在远处的海湾彼岸,一只小型旅队行将出发。于是这天傍晚,尼布尔和冯·黑文坐上一艘渔船摆渡过岸。他们将在那边的露天沙滩上度过这一晚。然而第二天上午——根据尼布尔的日记——也就是1762年9月7日,一股强劲的狂风从北方袭来。当下行李都已装载完毕,旅队开始向着南部的萨拉勒哈地区行进。在苏伊士这边的海堤上,福斯科尔站在那儿,看着对岸的尼布尔和冯·黑文,随着他们的阿拉伯向导一起,慢慢地消隐在沙尘暴中。
3
对于留在苏伊士的福斯科尔来说,这是远征过程中第一回,他感到时间像是被拉长了。或许他还有点懊恼自己没有一同踏上这段危险却令人振奋的西奈山之旅。一想到那位令人不堪忍受的同事现在已经彻底灭了威风,要是能和尼布尔一同前往就好了,这段旅途必会大有所得。可恰恰相反,福斯科尔只是独自一人,在苏伊士附近的沙漠里,在滚烫的荒野中四处闲逛。远处隐隐透着绿意,他便大着胆子走向那两片山谷,德吉尔和穆斯贝哈。以防有劫匪出现,他随身带着枪。然而他并没有遇上强盗,但不开心的是,除了一些常见的霸王灌木丛,他也一样没有找到其他任何植物。正值炎热时节,这些山谷都已沙化荒漠化。而唯一捕捉了他目光的,是那些沙漠羚羊。它们时不时地靠近,隔着一小段距离停下,好奇地看着这个孤独的游荡者。
到红海海岸边走走,还能略好一点。福斯科尔收集了各种各样的贝类,捕了一些鱼,再把它们弄到太阳底下晒干,随即压好它们,就像他为那本收藏集制作植物标本时一样,都是为了方便保存。他发现当把硝酸倒在上面时,沙子会起泡,但这个方法看起来好像会烧毁他的采集目标。太阳直射在眼前的水面上,福斯科尔接下来发现的,便是“浅海处的水真温热,游个泳消遣一下,舒服极了”。
一周以后,博朗芬的身体状况明显好转。福斯科尔也在寻找各种挣脱途径,以逃离苏伊士死水一般停滞不前的生活。9月16日这天,他雇了一艘渔船,沿着海湾向南划行了大约40英里,来到古拜贝镇。据说摩西就是在这里带领犹太人过红海的。在北面吹来的一股新鲜海风的推动下,他们于日落时分抵达古拜贝。福斯科尔发现那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在植物标本方面也没有收获——不过是些种类繁杂的芦苇和盐生药草。书里多次提及的那些纪念石,不过是大自然中一些露出地面的岩石,而且上面并没有碑文。至于以色列人穿过红海的成功逃离,福斯科尔在古拜贝也没有找到任何能解释的答案。围绕这一谜团,他发现这里的海水仅有12英寻[131]深,从而证实其涨潮落潮之间的落差也就仅有2埃尔[132]。即便传说中以色列人过红海时潮水退去两倍之高,如此一来水深也仍旧只是降低了4埃尔而已。古拜贝水深变化尚如此少,更何况要使苏伊士海湾变干呢——根本不足够。加之福斯科尔发现,地形地势中有诸多迹象表明,在古代此处海平面甚至还要更高一些。他不失文雅地总结道:“那种不同寻常的彻底退潮,恰好发生在那样一个重要时刻,对这件事本身而言,充满神圣而崇高的意味。但不得不说,这就是一次奇迹。我们只能这样想。不然的话,就算穷尽所有自然规律,我们都无法解释整个事件。因此我们只能承认,它完全是一次自然奇迹。”
9月18日晚上,在一段颇为艰难的逆风划行后,福斯科尔返回了苏伊士。眼下博朗芬正在迅速恢复中,他的身体越来越强健了,但是另一方面,目前还是没有阿拉伯人来带领他们前往西奈山。根据协议约定好的,前些天他们就应该到达目的地了,然而却迟迟未有回音,这让福斯科尔很不自在。尼布尔和冯·黑文遭遇了什么不测么?白纸黑字都清楚约好了的,他们怎么不遵守协议呢?福斯科尔记得尼布尔早前说过,如果发现那个丹麦人要实施邪恶的凶杀计划,他会一枪毙了冯·黑文。这两人离开苏伊士前往摩卡提卜山那会儿,冯·黑文备感耻辱之情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甚。那他如今,在绝望之际……福斯科尔及时打住了这个糟糕的猜测。眼下他确实得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于是他到码头附近散步,和那些渔民、商人、造船工人攀谈,巧妙地收集自己想要的信息。通过这种方式,他发现,建造阿拉伯三角帆船[133]的松木,要么产自叙利亚的安提俄克,要么产自希腊群岛,而其中用于建龙骨的柚木,却是从印度购得。此外他还得知,建造小型船只的木材,来自柏树、金合欢树,甚至是丝绵树。由于运输这些材料耗费巨大,要打造一艘轮船的代价是极为高昂的:一艘大型轮船就要花费45000里格斯达勒。相应地,红海上的船运费用也得如此高昂才能抵补轮船造价的成本——以至于只有三趟前往麦加港口—吉达的航班。从苏伊士出口的货物有小麦、稻米、小扁豆、蚕豆、烟草(装在手工缝制的皮革包里)、香皂肥皂、亚麻布、各种金属工具(同样配有手工缝制的皮套)、刀子、镜子、面粉、枪支。回航轮船的主要载货是产自阿拉伯菲利克斯的咖啡豆(装在缝制的鞣革皮具里),还有一些焚香。最后,商人们还领福斯科尔参观了很多专用轮船,船上从头到尾设有大型木制的集装箱——就像一间间浴室一样。这种阿拉伯三角帆船负责苏伊士最重要的进口运输:它们顺海湾而下,行程数日,抵达图尔[134]港口。它们需要从那里带淡水回来。
就这样,他打发了一天、两天……一个周过去了。博朗芬彻底恢复了。然而担忧却转移到了另一方面——尼布尔和冯·黑文究竟怎么样了?目前距离远征队起程前往吉达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但是始终没有任何阿拉伯人回来,也始终没有西奈山那边的任何消息。
4
无论是尼布尔还是冯·黑文,两人都在日记中全面而详尽地记述了他们这一路是如何追寻摩西和以色列人足迹的。尽管他们都踏上了这一段至为关键的旅程,然而在这段经历中,冯·黑文所要取得的成就将会备受关注。这场西奈考察是专门指派给他的任务,并且也是整个丹麦远征的目标任务之一,正因如此,伯恩斯托夫才不想把冯·黑文与其他队员分遣开来。在西奈半岛,冯·黑文将会有独一无二的机会来追溯以色列人出逃过程中留下的线索,从而取得令整个现代文明世界瞩目的研究成果。他将会考察摩卡提卜山,并誊摹上面的铭文;他会在西奈找到那座山,摩西曾在上面领受十诫;他会找到那块磐石,摩西曾为百姓击打出水;最后他会参观西奈的那座修道院,传说那里藏有最古老的希伯来文手稿——从未有欧洲学者仔细研究过(更不用说编录成册)。总而言之,这项任务极具展望前景,甚至超越了对阿拉伯菲利克斯地区的考察探险——因为那里几乎没有孕育任何这样的可以轰动世界的成果。从学术的角度来说,冯·黑文所分得的任务简直是再好不过了,甚至可以说,只要解决掉其中哪怕一个问题,他就能名利双收,不仅可以蜚声世界,丹麦国王也会赐予他无限荣耀与名望。
但从冯·黑文的日记中,我们读到的却是他如何没能完成这项任务。他说“天刚破晓,我们就从苏伊士湾的东岸出发了”,骑了三个小时,才到“ayum musa”,也就是“摩西泉村”[135]。“本着喝水打算,我们便在那里停下歇脚。这些泉中有一个是咸水,另一个——用阿拉伯人的话说——是淡水,但尝起来却难以下咽,特别是装进水囊之后。而那两天,我们就靠喝这种水过活。我们吃着自己带的主食,但那些阿拉伯人立即就为粮食供给的事与我们产生争执。由于双方约束的协议中明确规定,除了那三位族长之外,我们不用给任何人提供食物。而他们仨中的一个头儿,却为另外的五个人要求大米和黄油,他这么做就是能够省下他们自己带的粮食。我真想朝着他们啐一句,怎么不想吃石头啊你们?但我们也清楚自己眼下是身处沙漠之中。于是我就提醒他那份协约上的规定,并问他,我们在苏伊士预付给他们的87pataks,他和另外两位向导都用来做什么了。就不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不用这些钱解决衣食问题?我刚刚还忘了跟他们说了,当时他们说服我们预付87pataks,这笔钱可是总费用的一半。从现在起,这件事会让我们一直处于极为不利的境地。即便直到整场考察结束,那些阿拉伯人就只得到这一笔钱,他们仍然算赚到了不菲甚至过分的利润。事实上,是双倍利润:他们从我们这儿收取的是每匹双峰骆驼15pataks,然而后来我们发现,他们自己只需要支付3pataks;整个行程下来,一匹单峰骆驼只花了他们5pataks。所以我们的质问也好,争执也罢,其实到头来都是杯水车薪。如果我们还想安生地活着,就不得不给,给他们所有的8个人咖啡、烟丝、面粉、稻米。每当我们吃饭时,他们都会不请自来地凑上前,一点点食物都不会剩下。这意味着什么?除非我们从这8个人那儿得到解放,不然就得一直供应下去”。不愉快的用餐停歇过后,11点时,他们又上路了。一直骑行在沙尘暴里,直到傍晚6点。“我们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丛间停下,打算在这片沙地上落宿。风刮得很猛,我们无论如何都扎不好帐篷。沙子刮进我们眼里,也刮到我们的食物上。”
吃的上面都是沙子,水又难以下咽,还加上一群贪婪的阿拉伯人,让他们连饭都吃不安生。以上就是追寻摩西和以色列人踪迹之旅的第一天给冯·黑文所留下的主要印象。食物,是他遇到的大问题。而另一方面,对尼布尔来说,食物问题所引起的口角之争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比起远征队的目标任务,这都是可以一笑而过的摩擦:“与我们同行的人中,除了三位族长,还有几位是他们的朋友及侍从,后者想去看望住在沙漠中的亲属,于是我们也会承担他们在路上的一部分嚼用。因为对于他们而言,只要有一个阿拉伯族长在旅途中,那么此人就得负责所有人的吃食。而我们花了那么多钱,却只是为了看一些古老的碑文——他们便由此把我们看作富有之人。”
就考察第一天而言,尼布尔的个人问题完全是另一个维度的:“我们正将穿过的这片地区,是东方最吸引人的地区之一。摩西曾讲述过他和他的子民在此沙漠中的那段行程。为此,我会尽心尽力、尽我所能地精准勘测每一条我们走过的道路,留心可能会有助于精进地图的每一处事物。”
现在,他遇到了两个主要的难题。这俩难题在他随后将要展开的阿拉伯菲利克斯地图的测绘工作中,也占据了很大的比重:如何精确测量走过的路程,以及如何确认可靠的地名。
相对来说,第一个困难要好解决一些:“在这些村子里确定距离,其实并不像在欧洲时那么难。这里的邮车,除了在驶向旅馆时会驾得很快之外,其余时候都是慢悠悠地走。旅队也都是以这样的速度行进。于是我便留心计数自己的步子——跟着旅队步行上半个小时,有时是在早晨或傍暮的清冷时分,有时是在午后毒辣的日头底下。通过这个办法,我发现,在热的时候我会走1580个复步,而在冷的时候我就能走1620个复步。因此,我就取了一个平均数,即保证在道路从头到尾都是平坦的前提下,每半小时走1600个复步。”以此为准绳,他就只需要留心他每次走路的开始和结束时间,便可以计算出走过的距离了。
但要彻底弄清楚那些地名就难得多了。这些疑心重重的阿拉伯人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欧洲人那么热衷于打探地名,以至于连那些最破败的小村子,还有那些彻底沙漠化了的山谷,他都会打听。“我总算取得了一个阿拉伯人的信任:一方面我给了他一些钱,另一方面我让他和我骑一匹骆驼,就坐在我身后。我问他我们经过的那些小山的名字,总体来说,他给我的回答是准确无误的。然而我的同事认为这些贝都因人都很低级,他就没有想要与他们好好交流——他觉得那会是轻贱了自己。所以人家对他提出的问题,要么回答得很粗鲁,要么就直接说个错的。”
现在貌似清楚了,冯·黑文在第一天就已经和向导们成功闹僵了。问题就出在要额外给阿拉伯人提供一些面粉和稻米。芝麻大点儿的事,他怎么会耿耿于怀斤斤计较呢?要知道这个男人一直到现在,吃、住、旅行,哪一样不是靠国家公费支持着,多少钱没花过呢——可是六年来还不照样碌碌无为么。再说回这次考察,要想顺利完成的话就少不了这些人的配合及帮助。可偏偏冯·黑文就与他们树了敌。
敌对造成的后果很快便瞄准了他们。就在第二天,冯·黑文在日记里写道:
“就粮食一事,与阿拉伯人争执过后,我们便迎来了不幸的下场——黄油罐子被一个阿拉伯人踢翻了。那个带皮革套的罐子里,装了大约得有20rotal[136]的黄油。也不知道那人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总之黄油都流到沙地上了。是的,流掉了。因为这里是埃及、是沙漠地区,不是在我们国家,黄油既不硬实也不是固态,而是液态——特别是在夏季,就像熔化了一样。”
他不是在沙漠中对人家满怀敌意么,还拿那张废纸一般的协约说事儿,他以为这么做就能为自己的态度洗脱干系?显然,这些阿拉伯人是被这个男人激怒了。不仅如此,以他们洞察人心的能力,可以说是吃定他了。他们早就发现了他的软肋,如今便要展开报复。眼下他吃了这亏,也就只能认了。但这还只是开始呢。冯·黑文的态度很快会让丹麦远征付出更大代价,到那时,可就不仅仅是20 rotal的黄油了。
次日,即9月9日,他们走到一处号称是“法老的温泉”的地方——这是从山坡上的穴洞中涌出的一汪温泉。尼布尔遂在岸滩上支起星盘,尝试确定红海所在的具体位置,此时此刻,冯·黑文倒是应该进入那个有名的洞穴里寻找碑文。但他却一无所获:“温泉淌过的那个斜坡太陡峭了,要走的话,必须得有人站到斜坡上方,用绳子拉住下面这个人的身体才行。此外要进去还必须带上灯,里面太黑了,只靠白天照入的那点点光线,根本看不见墙上有什么。况且在入口那儿,只需稍稍向洞里探一探身子,便能感觉到强烈的热气扑面而来,还伴随一股硫黄的味道,根本无法往前,只得立刻撤身出来。”
在感官受到如此冲击之后,他便返回旅队那里了,但是却发现“那个族长头头强迫我们的厨师做了饭,并且在我们回来之前,就已经和那些阿拉伯人把食物吃得一干二净了”。
可想而知,这个饥饿之人此时多么怒不可遏。于是口角之争又起。然而恰恰到了第二天晚上,那些阿拉伯人就以更有力的方式报复了回来。但这一次的报复就不仅仅是一罐黄油那么简单了。9月10日这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来看看冯·黑文的日记是怎么写的吧:
“晚上,我们才休息到半夜,这些向导就把我们叫醒了。他们大声咧咧着,说到下一片绿洲还有很长一段路途,所以他们希望能在太阳不那么晒之前就到达那里。话虽如此,但背后有着秘而不宣的企图,而我们是直到往回走时,才意识到这一点的。其实那天晚上,离我们扎营的地儿不远处,就有一大块山岩,上面刻着碑文,而在那附近的小山上还刻有很多。他们乘夜带我们上路了,就是要错过这些。他们就是不想让我们看到。”
这话说得——很明显——那些向导心里是没存什么善念了。眼下距离这场考察的第一个目标——著名的“摩卡提卜山”——还有几乎不到一天的路程。在那里,若没有这些阿拉伯人配合,他们是什么都做不了的。第二天上午,旅队有过一次短暂歇息,而后便继续往前走,大约到正午时分,领队就示意大家停了下来。然而在此之前,队伍才不过行了一个半小时的路程而已:
“我们的确没弄明白,为什么才走了这么短的路程就停了。直到后来那些阿拉伯人告诉我们,现在距离摩卡提卜山非常近了,他们明天就能带我们到那儿——因为剩下的这段路还不至于近到可以在今天下午就赶完。”
这解释令人好奇。尤其是到了第二天,他俩发现剩下的路程其实只要俩小时就骑到了。尽管拖延了时间,但冯·黑文貌似对此很是宽容。实在好奇,他怎么一下子这么大度包容了呢?日记应该暗示了其中缘由:
“今天下午和晚上,那些阿拉伯人都凑上前来,鼓动我们做一顿正儿八经的晚餐吃。我们只好宰了一只山羊。他们把一半的羊用来煮汤,另一半就用火烤着吃。自从离开苏伊士后我们就没再吃过肉。所以这羊肉无论怎么吃,尝起来都是味道极好。”
第二天,也就是9月11日,天微微拂晓他们就出发了。所有人既然都已吃饱喝足,那么现在,便是前去承担重要事务的时候了。我们且听冯·黑文的继续讲述:
我们终于要在今天抵达摩卡提卜山了,这个将会带给我们启发与教化的地方。七点钟时,我们到了那座山脚下。从这儿开始就没单峰驼什么事了,它们便到一片小灌木丛前吃起来。我们打量着眼前这座要爬的山:这座砂岩,不就是这里仅有的那种石头吗,随处可见。我们心中的希望开始失色——这种岩石本身就不能用来刻字。从七点半到九点半,我们爬了整整两个小时。这座山非常陡峭,既没有山路,也没有那种脚步可依循的小路,我们要么跳着从一块石头迈到另一块石头上,要么就沿着山沟和岩壁攀爬。总算登上山顶后,四下望去,只见各种各样的岩石零落散布,都是直上直下地竖立着,可以用作墓石。
山顶一片开阔,然而表面崎岖不平,要徒步穿过去的话,怎么也得至少一个小时。我们刚走了没多远,就发现了一个小岩洞,它是完完全全从山岩上开凿而成的。随即我们便在它后面看到了一个更大的洞穴:(按常人步幅来测)长有18—19步幅[137],宽有12—14。这个洞的形状极不规则,洞里凿出了两个壁柱作支撑,每个壁柱的柱围大概是两埃尔。这个洞的高度很低,根本不足以让人在其中直立行走。这么说吧,这洞只有约2丹麦埃尔[138]高。又往前走了一段,我们便看到了那些墓石。就是上文提到的那些。其中一处墓石之多,远远超出我们从山顶所看到的。但这些石头大都东倒西歪,且已破损。有一些倒还矗立在那儿,上面也有碑文——却都是象形文字。由于年岁已久,这些象形文字的开头部分已经磨损耗蚀。那些横尸在地的墓石也是如此。立着的有八九块吧,但墓石上留存的那部分象形文字尚且清晰可辨的,或者说还能勉强认得出来的,就只有四块了。一块石头大概有3埃尔高,其中有两边是0.75埃尔宽,另外两边是0.5埃尔宽——都不是四四方方的规矩形状。这些砂岩呈灰色,其实有点偏褐色或红褐色,但由于只是偏了稍微一点点而已,所以姑且把它描述为灰色吧。我的确不清楚这些墓石的材质是否类似于罗马和埃及的方尖碑,但上面的象形文字确实是同一类。
这四块石头安放的位置,看起来像围成了一个小小的正方形空间,边长大约有4—5埃尔。但由于一些石块倒在它们中间及旁边,因此这个形状就不那么容易辨认。墓石近旁还有几个小洞穴,它们都隐藏在岩石下面,积满了尘土沙粒。于是只能手脚并用,爬到里面去一探究竟。其中一个洞穴里面,就只凿了一根壁柱用以支撑,在它后墙上,也就是正对着入口的洞壁上,还凿了两个更小的洞。这些洞中洞,或者说,这些洞壁上凹进去的类似于壁龛一样的地方,大约有1埃尔高,都足够深,可用来供奉小小的神像。在那些破损的墓石中,有两处特别的画像:一个是半身肖像画,脸部已被严重破坏,想必是些阿拉伯人弄的;另一个是画有三个头的神像,头像各自面向一边,第三个比朝向正前方的那个略低一点,第二个的两条胳膊紧紧抱住身体。这两幅画像的技艺都颇为低劣,远不及当初在亚历山大时,我让博朗芬先生在丹麦领事家中临摹的那幅神像。在那幅画作中,除了有三头的神像之外,也有象形文字符号。
即便有人愿意相信,是以色列人创造了这些墓石,兴许还从埃及带出来了象形文字,但是,至少在短时间内解释不了的,就是这两幅画像。因为可以确定的是,摩西根本没有让以色列人,或是为以色列人,刻画这些东西。那就更不用说,这些象形文字本身还包含着人和动物的画像。
我们问那些阿拉伯人,剩下的所有碑文都在什么地方呢:我们四下里的这些山和山谷,凡是可能有更多碑文的、涵盖面更广的,我们要求都要找到,因为我们都要研究。然而他们却说,这就是全部的了,并且还一脸吃惊地反问我们:难道这还不多吗?简言之,除此之外,这里再没什么可看的了,也没别的可追寻的了。无论是我们身旁的阿拉伯人,或是其他阿拉伯人——无论我们怎么盘问——都向我们保证道,这里就只有这一座“djebel el-mokateb”。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在这座山顶上,一个昨晚和我们一起吃饭的族长向我们宣称,这座山及其中的一切,都归他所有。他这不是凭空吹嘘。阿拉伯人不仅是这片沙漠的领主——他们承认族长高于一切法规,而且这个族长是莱加特部落中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我们能否誊摹,全都取决于他是否允许。就为这个许可,他要价10patak。另外其实还有一事可以作为他商量许可的条件,但起先并没有亮出来。由于他并不接受我们提出的4patak,我们遂走开了,正当我们往前走着,向着我们的那个族长便过来悄声说道,要是那个大族长和那些阿拉伯人连同他在内——照我们协议上定的——从这座山上下去后,能拿到另一半的钱,那么他们就准许我们誊摹。我们就笑了,回答他说,他们当然能得到全款。但前提是,我们得考察完(世界上)所有该考察的山之后——这才是照我们协议上所说的。随后他便问我们,是否可以许诺提前支付部分钱款。这自然是没有商量余地的。而那个大族长也始终不接受我们所提出的总款额(到这时,不仅是初步协议作废了,全部协约都已作废)。我们吃力地下了山,在山脚下跨上单峰驼时,就已经12点了。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回到营地,也就是旅队休息的地方。其间有两个族长一直跟在我们身后,听到我们说拿出钱来的种种困难,他们便问我们一直在考虑什么。这些人心里打的算盘是:就为那座山上的宝藏,我们会给他们的钱,哪怕没有1000patak,少说也得几百。而我们的回答是,我们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条件,也不愿意把另一半的钱款给他们。如今他们非常清楚了,就说我们之所以一毛不拔,纯粹是出于怨毒和恶意。他们说,他们十分明白,我们已经在大脑里,或者说记忆里,保留下那些铭文了,等我们单独待着的时候就会写下来。而躺在山中的那些宝藏,或者说那些钱,到时候就会随我们而去,那些钱会翻番,会回流到我们自己的国家——如果事情就按这样一直发展下去的话。我们告诉他们这完全是无稽之谈。然而说什么都没用,他们不信。那个族长愤愤不平地冲我发狂:你们不是这种人,是什么人呢?——只要你们想,让云下雨都成。我告诉他,他现在是想钱想疯了,财迷心窍了。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再也不想和他白费口舌了。
故事陷入了僵局,虽然次日他们还将继续行进,然而到此,便是摩卡提卜山之行的结尾了,“记忆如手中流砂,我很遗憾自己如今只模糊记得,来自格洛斯特克洛赫的那位英国主教大人,曾讲过一位英国商人的旅行。据说那人在1722年真的见到过这座摩卡提卜山。写到这儿我不禁想到,我们所见到的那座呢?到底是不是真的呢?我深表怀疑……”冯·黑文在日记结尾处,还是打了个问号。
可见,这次丹麦远征最宏大的目标任务,算是让咱们的丹麦教授落到了实处,结果却是,一事无成,一文不值。他讲的整个故事听来似真,却又不过一面之词——其实用几个否定句就能陈述清楚。首先,他没有发现希伯来文字的碑文。他找到的是一些洞穴和墓石,墓石上刻有象形文字,但有一半已经被风蚀损毁。而其中那些刻有神像的碑文,则让他得出了这个结论:那不可能是由以色列人留下的纪念石。因此他们很可能根本没有抵达真正的“djebel el-mokateb”。他便问向导,这附近是否还有别的山岩。而那些阿拉伯人——之前就老回避他的质问——便尖酸刻薄地说没有了。冯·黑文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这是至为关键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在他已经彻底放弃寻找那座真山的念头之后,他又继续无视已经找到的那些碑文的重要意义。而尼布尔准备好要誊摹那些象形文字时,阿拉伯人又刁难起来,原因很明显,他们瞄准了这个机会想捞一笔钱。这个时候,其实只要和他们适度地讨价还价就好了,冯·黑文却一毛不拔转而羞辱他们,说他们是财迷心窍。最终声明自己再也不想和他们白费口舌。过了一阵子,福斯科尔听说这件事——明明可以成就的事,竟就那样付诸东流了,他不免有感而发,在日记里说到,他简直不能相信,冯·黑文怎么就不会利用那种幼稚的迷信思想呢。“我震惊了。我的队友竟然没有把这些想法转化为自己的优势,在我看来,这明明是很容易就能办到的啊。我们都知道,即便是人类世界中最危险,甚至有生命危险的事情,也可以慢慢地变其为有利条件——只要灵活机动、手法高明。”冯·黑文没能利用阿拉伯人的迷信思想,部分原因是他压根儿就不想利用,他也不想和他们有任何瓜葛,还有部分原因是他不友好的态度,让自己早就失去了他们的信任。所以最后他只得承认,即便这些人天真到会相信他有大能力,可以召唤世界上的宝藏、可以呼云唤雨,而他却没能借他们之力做成什么事。他唯一做成了的,是他与向导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了——他明明还得靠人家。他真正唯一考虑的,是如何半途放弃抄录碑文的这个想法。这次考察明摆着是虚行一场了。明天他们仍旧要继续赶路,然而手头上却没有任何抄录下来的碑文,也没有一张绘制好的地图,这感觉,就像他不知道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到过“djebel el-mokateb”一样。
此次一事无成之后,冯·黑文便开启了自己的第二使命:探索西奈山,并考察附近的圣凯瑟琳修道院。这趟旅程所用时间比原计划的超了一天,因为那些阿拉伯人有家人住在费兰绿洲[139],遂强迫他俩在那里停驻。眼下,冯·黑文在向导那儿的权威已经所剩无几,所以当其中一人和他互换单峰驼时,他也不好发作,只是忍气吞声。然而换给冯·黑文的那头单峰驼的鞍座已经破裂,结果便是这坐骑一起身,就把他摔了下来。于是剩下的这段旅途,他就只能徒步走完了。不仅如此,他也没能让哪个阿拉伯人履行他们的义务,所以就没有人返回苏伊士,也就没有人把福斯科尔、博朗芬、克拉默带到这里来。因此福斯科尔现在就非常担心,但他的惶惑不安也是不着边际的:冯·黑文残存的那一点主动权,最后在苏伊士时也已丧失殆尽。那么他将何去何从?为善,还是作恶?对他来说,共餐,已不再意味着有机会实施报复——而是可以从中找到(同归于尽的)安慰。不过福斯科尔到底是夸张了,与其在他的幻象中感受这些忧心忡忡的时刻,我们不如来看看冯·黑文在费兰绿洲质朴宜人的闲适生活吧:
费兰河谷一片富饶,比起沙漠里的其他地区,这里人烟浩穰。群山绵绵起伏,成林连片的棕榈树蔓延开来。那些阿拉伯人递过来满满几篮子的枣儿,让我们吃吃看。他们还养了好些山羊。我们瞧见一座山坡上有一群山羊正在吃草,数了数约有130只。此外,阿拉伯人还养了一群狗,为的是防卫夜里那些来这儿偷食山羊和骆驼的野兽。狼啊,包括条纹狼啊,他们怨诉道,还有熊和老虎啊,主要就是这四种野兽。他们会用猎枪射杀它们,这种猎枪是用火柴引火,一点就着。
午后,那位哈桑族长的妻子特地来营帐这儿看望我们,给我们带了些鸡蛋。她还说那些小鸡可以卖给我们。这些沙漠里的阿拉伯家庭主妇的着装,始终都是那一款,百年来都没什么变化,就像泰弗诺[140]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妇女穿着一样。来看望我们的这个女子,右耳垂上坠着一只硕大的银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环大得都可以够到她鼻子了。低低地垂落在胸前的,是她脖子上戴着的那条大银链子。这两样银饰,在别的阿拉伯女子身上都不曾见到过——她们戴的要么是黄铜的,要么就是其他金属制成的。
费兰河谷的这片角落里共驻扎了八个帐篷,都住满了老婆和孩子。只有最贫穷的阿拉伯人才只有一个妻子。那些更为富有的族长,都拥有两到三个妻子。我们那三个向导中,两个都是有俩老婆,而剩下那个就只有一个。但是他们无一例外都想要更多的钱,至少得够自己再买几个老婆的。我们对哈桑夫人——那个向导的妻子——和其他阿拉伯女子说起,我们国家是一夫一妻制,她们听后面面相觑,只是叹息。我们就问她们是怎么想的,而她们似乎也觉得一夫一妻会更好,但都不敢说出来。等到我们踏上回返的路途时,她们才渐渐变得泼辣起来,后来也就对此直言不讳了。
一边乘凉,一边吃枣,一边与阿拉伯女子谈天说地。好时光倏忽而过。9月14日,他们又要撤营出发了。这一回他们将深入河谷,一直往前,直到抵达西奈的修道院,以及“摩西之山”——“djebel musa”(西奈山)。于是这一路上不得不克服的种种困难,便又在典型的“冯·黑文式披露主义”之下铺展开来:“在通往摩西山的漫漫长路上,充满各种令人畏怖的山岩怪石。一座座绵延细长的小山,一条条蜿蜒迂回的小道,盘旋其上,逶迤而下,等我们一一走过——真可谓曲径通‘极狭’——一条狭窄山谷又现于眼前:夹径乱石遍布,如羊肠鸟道,‘才通人’。所有人遂从坐骑上下来,步行前进。而我不得已,还是骑在骆驼上,因为我发烧了。山道忽上忽下,坎坷崎岖,间或有石头滑落。在这样的道路上,单峰驼走起来比双峰驼要稳实得多。四周到处都是巨砾,看上去像是从山上落下来的。”
他们就在这个山谷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八点半刚过,他们就抵达修道院了。“这座修道院是献给圣凯瑟琳的,于是这里的大主教就自称是‘西奈大主教’。”眼下是在西奈沙漠,时间是9月15日。此时此地,远征过程中的第二出好戏即将搬上舞台。那么冯·黑文究竟是如何演绎这段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经历的呢?且听他慢慢道来:
除非那位大主教在里面,否则修道院的正门不对外开放。为此,修道院在一面墙上还另开了一个角门,以供那些修道士出入。这意味着什么呢,整座寺院的进出决定权都掌握在他们手中:无论是供给还是人,他们想让你进,你才能进。因此只要正门是闭着的,就再没有别的入口可进到院里去。所以我们刚一到那儿,那些阿拉伯人就开始叫门。在等修道士来应门的时间里,我们刚好可以对这座修道院打量一番。西边是院门,有一大片阴凉地儿,我们就坐在那儿等。这座寺院位于山谷最低处,因而并不算傍山而建,建造的形状也不是规规整整四四方方。院墙是用砂石砖垒成,砖块大约0.5埃尔长,0.25埃尔宽,或许可能会再宽一点,差不多就是如此。过了一会儿,一个修道士把门打开了,我们遂上前说明来意:我们手中有一封来自君士坦丁堡的信,要交给这里的一位神父,即马其顿的克里斯托弗,还有就是,我们是法兰克人。一听我们并不是希腊人,他表现得不是一般的惊讶,尽管如此他还是说道,他这就进去向院长通报。与此同时,我返回营帐去取那封信,同时把那个希腊仆人带来——在阿拉伯人帮不上忙时,他可以充当我们和神父之间的交流媒介。我再回到那儿后,也没见一个神父出来。又等了很长时间才等到一开始和我们说话的那个人,他冲着我们的阿拉伯人大声喊话,让其中一人到墙那儿说话。“墙那儿”,其实指的就是在正门近旁的那个小洞,实在是够低矮的,里面的那个修道士为了方便说话,不得不卧伏在地。而那个小洞有多小呢,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伸进去一条胳膊。就像是在慷慨激昂地下达命令一样,里面那人说道,哈桑族长可以带领其护送的人——也就是他口中的“那些陌生人”——进到这座修道院中,但其余阿拉伯人——也就是他说的“聚集在外面的这些”——则都不得进入。他说这话时嗓门极大,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说罢,他要求我们出示那封推荐信。我便从小洞那儿传给他,他拿到后就送到里面去审阅。借着传信这个动作,我算是感受到了修道院墙的厚度。就算是保守估计吧,怎么着也得个1.5埃尔厚。我们俩当时真的是已经把手往墙里伸,更准确地说是往洞里,伸得再也不能往前伸了,而我手里的信也就刚刚才触到他的指尖。
那些修道士没商讨多久便出来了。他们把信返还给我们,原封未动,就像刚刚收到的那样。退还理由便是,这信并不出自他们大主教之手,所以他们不能收。那个负责发言的修道士声称,他们有令在先,只收开罗那位大主教的亲笔信,其余一概不收。因此他们不允许我们进入修道院。他们冲那些阿拉伯人大声喊道:“这些人都是法兰克人,给我们的信是来自他们自己的国家,来自斯坦布尔[141],所以无论他们或是他们的信,我们都不收留。”
此话一出,事情就明了了。冯·黑文压根儿没有那封进入修道院的许可信。有他在开罗时发出的信件证明在先,我们知道,那位“西奈山的大主教”,他明明拜访过好几次的,但在那段时间里,他满脑子都是那位基督教会最高神职人员说的话——穿越西奈沙漠时会遭遇种种危险不测。至于向人家讨要介绍信一事,他却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明明清楚要进修道院此信必不可少,再说,不就要一封介绍信吗,在他这里难道不是小菜一碟?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要是能得以进入,他便会发现,原来这座沙漠修道院里竟藏有无价之宝:俄国的教会圣餐杯,希腊的银制枝状大烛台,金色刺绣的祭台布和祭衣,镶钻的十字架以及主教权杖——所有这些都来自中世纪的国王、主教、隐修会的馈赠。然而这里最重要的东西,并不是以上这等华美荣光之物,当然,也不是令冯·黑文心醉神迷的那些。最重要的,要在修道院二楼的图书馆里找。西奈修道院里的这座图书馆,不仅仅是一处值得观光的景点,更是古老的手稿抄本的收藏馆。即便放在当今时代,就其藏品的重要价值而言,其地位仅次于罗马的梵蒂冈。在这里,冯·黑文可以找到3500份手稿,其中希腊语的有2250份,阿拉伯语的有600份。最主要的是,这里藏有世界上最著名的《圣经》抄本之一,它被世人称为“西奈抄本”,可以追溯到公元4世纪,后来被蒂申多夫[142]发现——此人自然没有忘记为自己准备一份来自开罗大主教的介绍信。
冯·黑文的日记显示,他并没有争取任何进院的权利或机会,也没有坚持要求要看任何《圣经》抄本。他只是希望对方能施舍点儿食物:“修道院看来是不可能让进了。我问其中一个修士,至少可以卖给我们一些食物吧——我们的所有粮食都被那些阿拉伯人吃光了。而他回答这里是沙漠地带,他们自己也没的吃。虽如此说,他还是表示会去果园里看看,如果有无花果或葡萄,就给我们一些。说罢他就走开了,我们则再一次被晾在墙外面。”
眼下,冯·黑文就刚刚受到的挫败联想到了摩卡提卜山的无果而返,最后他不无悲壮而矫情地总结到,无论如何,食物还是不及《圣经》抄本重要:“要是我们没有得到任何食物或者救济品,而就此两手空空离开的话,我的确会觉得很难过。然而更令我悲痛的是,我竟就这样与那些古籍抄本擦肩而过,无缘一见了。”话虽如此,他在日记里还是透露出食物笼罩在自己心头的挥之不去的紧迫感:
1个小时之后,修道院果园——恰好就是西边的那面墙——的墙头上,递出来一个盛着葡萄和无花果的提篮。这真是馈赠。可是很大一部分都被那些阿拉伯人吃了。12点多时我们回到营地,带回来的提篮基本已经空了。好在一并带回的还有纯净的山泉水——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刚刚我还忘了说,12日那天,那些阿拉伯人就已经抽光了我们所有的烟草,也取走了我们所有的面粉和油;14日那天,我们的稻米也吃完了。所以自那时起,除了当时从开罗带走的那点干巴巴的饼干,我们便一无所有了。他们告诉我们,这里什么也弄不到,他们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才能搞到点儿吃的;而他们唯一能认同的,便是我们现在应当打道回府。看来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其实我早就有所觉察,西奈山之行必不能成。我们不可能到达西奈山。就看那座修道院建在什么地方吧,这样一处狭窄的深谷,甚至还不够一个中型规模军队的驻扎地盘,那就更不用说摩西当时带领的60万人了,连妻子儿女一起算上的话,总数必定超过300万了。相传,就是在上述反复提及的——这座由希腊人建造的——修道院附近,伫立着那块著名的磐石,上面有十二个洞孔,当时摩西曾为其子民击石,泉水便从中流出。我们自是没有这眼福一睹究竟了。我们如何就这般不走运呢——看看我们前面都经历了什么——缘由其实一目了然。
冯·黑文没有再花费精力去确认这是不是真实的西奈山,只是像前些天面对摩卡提卜山时的态度那样,就此放弃了。他不想寻找摩西击石出水的地方了,所以这个计划不得不就此打住。同时,他也不想再为修道院里的抄本而尽人事——寺院访问不访问的,早就听天命了。他为这些放弃所找的理由只此一个:他们一点口粮也没有了。而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这个借口实在不够高明。因为费兰绿洲距离西奈修道院只有一天的行程,需要多少食物那里没有呢,怎么着也能缓解当前的窘迫之境。既然他们有充足的钱,要打发几个阿拉伯人回去拿来充足的口粮,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儿。退一万步讲,就算全体人员都撤回了,那也可以过一阵儿再来西奈山。这么做的确有额外开支,但比起丹麦政府从哥本哈根派遣一支远征队前往西奈半岛,却徒劳无获而遭受的损失,这点花销简直是九牛一毛,不足为道。
这似乎与尼布尔的看法不谋而合。他并没有在日记里详述食物的问题,但是,当冯·黑文提出他们应当回返时,他捍卫道,“即便我们没能进去修道院,那至少也得爬过西奈山再走啊,我无法就这样穿过沙漠而回”。面对尼布尔的这个提议,冯·黑文又给自己找到了另一个借口,日记中是这么说的:“我的确万分渴望好好看看这座山,但我实在无法攀登,我不光发烧了,同时脚也受伤了。我只得让尼布尔先生在两个阿拉伯人的陪同下单独前往了。”
圣凯瑟琳修道院
尼布尔画的圣凯瑟琳修道院。
第二天,尼布尔就去爬西奈山了,然而冯·黑文却在两个阿拉伯人的陪同下踏上了回返的路途。在这前一天,尼布尔画好了两幅圣凯瑟琳修道院的画,画中寺院与群山及河谷的位置关系清楚可见。此外,他还绘制出一张这个地区的地形草图:一方面通过测量太阳高度角,另一方面通过估测从苏伊士到这里的距离,从而确定出此地在西奈半岛上的确切位置。眼下他心满意足:自己登上了真正的西奈山——没错,摩西当年就是在此领受十诫。目之所及,有一座沿小路而建的小教堂,他遂画了下来。更重要的是,在山岩表面上找到的所有碑文他也都誊录下来。随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一直到下午才追上冯·黑文。而冯·黑文呢,看起来也不像高烧不退的模样,大概是为费兰绿洲的美食珍馐拼死一搏了,所以伤脚也没影响他快马加鞭一路疾驰,终于在这天夜里得以抵达。一回到那儿,阿拉伯人就又没了踪影,各回各家去了,让他们等了三天时间。在西奈山时,冯·黑文明明诸事在身,却苦于没有吃的;现在是吃的应有尽有,却无所事事。直到9月20日,他们才再次出发。次日拂晓,尼布尔就独自骑往摩卡提卜山,希望在无阿拉伯人的干扰下将那些铭文誊抄下来。然而他的举动还是没能瞒过那些人。但他好言相求,又出了些小钱,对方便通融了,他可以在岩壁这儿工作一整天。于是他便为这方铭文之地绘制出一张精确的地形图,并且通过研究发现,这里曾是埃及的古老墓地,因而那些岩壁上的象形文字符号就更为重要了,他遂将其誊摹在自己的旅行日志中,足足铺满了三页。完成这些后就已是向晚时分——冯·黑文早在纳扎卜村里把自己安顿妥当了——尼布尔便去那个小村子里与之汇合。翌日一早,尼布尔又提前出发了。因为这次要誊摹的那些铭文岩画是在来时走过的路途中,也就是那一晚阿拉伯人为了报复冯·黑文而让他们乘夜上路所错过的那些。再一次,他顺利得到了族长的许可,便一直在那儿工作到太阳落山。他发现了一种库法体[143]的铭文,这种铭文会与骆驼及牛的岩画搭配在一起出现。于是他用了日记本整整两页纸,把包括这种铭文在内的山岩上所有的铭刻都誊了下来。
正当尼布尔顶着大日头忙于工作时,冯·黑文正在下一个小村里优哉游哉呢。以下是他在日记中的最后一次记录:
“铭文之山”的象形文字
尼布尔在“铭文之山”抄写的象形文字。
多不幸呐,我们的画家病了,只能留在苏伊士。很明显我们的远征也受到了种种影响。这不仅意味着我们另外两名成员的缺席,主要是他自己的工作也都落下了。于是很多难得的考察内容就这样与我们擦肩而过,包括前面提到的摩卡提卜山上的铭文。我们的错过,或者说损失,可想而知有多少吧。要精准如实地画下它们并不容易,也就只有博朗芬先生有这个能力。不过好在还有尼布尔先生,尽管他的职责并不在此,专业范围也与绘画不沾边,但他好歹弥补了这一方面的缺失。要是让我画,肯定远不如他画得好,一方面是我对绘画艺术一窍不通,另一方面是前面所提到的,我在铭文誊摹方面的困难,尤其是象形文。然而超出我的预期,尼布尔先生独当一面,全都完成了,所以平心而论,他功不可没,也当之无愧。等到他有时间了,就把这些成果都寄回国去。
真真是巧舌如簧。借由对尼布尔——勉强算得上是中肯之言——的一番归功讲述,他好歹自圆其说了。于是这一段用丹麦语写就的阿拉伯菲利克斯的远征日记,也就到此画上了句号。
1762年9月25日,福斯科尔像往常一样,在苏伊士的码头边上来回踱步。这时,远方隐约可见一支小型旅队,他们穿过海湾,继续缓缓向北,正朝着城镇的方向驶来。当这一切在福斯科尔眼中慢慢清晰起来,他犹如心中一块巨石落地般地感到安慰。不多时,在苏伊士的小旅馆里,远征队将重新迎来大团圆。精神面貌自然是焕然一新:博朗芬痊愈如初;尼布尔的回归意味着福斯科尔百无聊赖的打渔生活终于可以宣告结束。不可思议的是,他们最养尊处优的朋友,冯·黑文,也随之从沙漠里回来了,安然无恙。然而问起他此行取得的成果时,他能说的便只是一点:西奈山那边也一样,没有什么新发现。
5
随后这段时间内,冯·黑文重新整理了他的西奈考察日记,并经由冯·加勒,给伯恩斯托夫寄了回去。然而尼布尔和福斯科尔一样,担心这个丹麦人会背信弃义而窃取利用他的工作成果,于是他把日记保留在了自己身边,寄回去的只是一份临时汇报。
这么一来,伯恩斯托夫对尼布尔在西奈半岛的工作详情也就一无所知了。另外,当他读到冯·黑文的那些毫无意义的讲述时,心便开始在失望中下沉,越来越沉,最终触底,化成了纯粹的愤怒。这项任务就算完成了?——这场奢昂的远征最主要的目标之一,这难道就是所有收获?这些荒唐可笑的记述?那些更重要的亟待解决的问题呢,就置之不顾了?通篇不是说身体虚弱无力,就是说脚受伤了,连食物问题也值得长篇大论——这些事情难道能为丹麦国王在整个欧洲学术界赢得荣耀与尊敬吗?!拿什么回应那千等万盼的所有期待,就凭这份令人笑掉大牙的汇报?
1763年6月21日,在给冯·加勒的信中,丹麦外交部部长大发雷霆:远征成果一无所取,整个远征队可以说百无一是。现在好了,全体一起背黑锅了。成员们挨个儿遭到严重批评:福斯科尔所提交的日记,到1761年4月6日就没了下文;尼布尔压根儿就没有任何日记寄回来过;克拉默更是从众人之中脱颖而出,人家什么都没寄,从哥本哈根出发到现在,整整两年半的时间过去了,一封信都没写过!但这还不是全部。整个旅程花费高昂,还伴随着种种阴谋阳谋私谋密谋,后来总算是到苏伊士了,终于可以真正去实现此次远征最重要的目标之一了。紧跟着,画家——远征考察必不可少的帮手——偏偏在这个时候病倒了。于是只能留他在苏伊士恢复身体,让其他人前去考察。至于那个医生,他是受自身所迫,留下来陪病人,福斯科尔呢,半点理由没有,但也拒绝同队友一起去西奈。剩下的那俩,“现如今一个给我们寄回来一份平淡无奇的日记体汇报,如此兴味索然。这其中完全没有我们所期待的那种引人入胜的研究发现,反而对那些微不足道的生活琐碎和细枝末节,说起来滔滔不绝没完没了”。他在开罗明明拜访过大主教,竟然还能忘了给自己要介绍信;他还怀疑山的真实性,否定“djebel el-mokateb”的研究意义,认为继续待在那儿是多此一举;他根本还没弄明白自己是否到过西奈山,竟然就觉得一切荒唐可笑而理应即刻打道回府,伯恩斯托夫评论冯·黑文,简直是荒谬绝伦!“我不得不说,所有这一切简直就是一场悲剧,糟糕透了。按这种情形发展下去,根本完不成国王的命令,更无法满足世人对我们学者所寄予的厚望。整个欧洲学术界翘首以盼拭目以待的,可绝对不是这些乌七八糟的汇报。”
冯·加勒一看顶头上司已火冒三丈,遂即见风使舵,吠影吠声:“说到此次沙漠之行,有一点我不得不提。其实在向部长阁下您呈送冯·黑文所写的汇报之前,我的确犹豫过片刻,到底要不要说说我个人的看法,毕竟他和队友在这次考察中所得到的成果实在是太微薄。唉,当时我之所以没讲,就是怕自己话一出口就给差评。又想到在这之前为形势所迫,我已经向您汇报了那么多糟心的事儿,私认为此次最得体的做法,应是把我的个人反思先搁置一旁。”
然而事到如今,伯恩斯托夫并不满足于只是向他在君士坦丁堡的下属发泄愤怒。在他外交部部长的身体里,其实还住着一个校长一样的自己。现在这位校长站起身来,要对远征队的每个成员都予以警告处分,他要在谴责信函中明确警示他们,今后必须严格遵照皇家指令执行任务。冯·黑文收到的警告无疑是最严重的。因为给他的那封信用的不是校长的语气——而是一个政客的表达方式。所以可想而知外交部部长大人是以怎样精致考究的措辞,杀他个措手不及。
如同音乐先响起的前奏曲,伯恩斯托夫提醒冯·黑文,丹麦能够组织这样一场远征,多亏了国王陛下的恩典与支持,他继续说到,进一步讲,如果远征成功了,则必定会令所有远征成员名声大噪,震彻整个学术界,这一点毋庸置疑。“想要赢得国王的认可,想要在他面前建立起信誉,再也没有比当前更合适的机遇了。你可以用你孜孜不倦的努力、热忱与追寻,来证明给他看,来实现以上所愿。国王陛下坚信你必定不辱使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成败关乎国王喜怒。先引出这含蓄委婉的威胁,接下来,伯恩斯托夫就要直接探讨那份毫无正能量可言的日记了。他说日记已经译成德文寄给米凯利斯了——后者迫不及待地想看。希望这位出色的学者能对它感到满意吧,随即他不无讽刺地补了一句,至少这份日记翻译得细致入微。而后,伯恩斯托夫继续写道:“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感觉这一定只是日记的一部分摘录,你自己肯定还留有一份内容更完整、收获更充实的考察日记。我猜想,或许是临寄出前的时间不够充裕,你没办法誊好完完整整的记录,所以只好寄给我一份临时性的交代,于是就格外细密地讲述了旅途中衣食住行的种种事件,和你所遭遇的种种困难。沿着这个思路往下想,我便坚信,你那份自留日记的涵盖面一定更加广博,想到这儿,我便会由衷欣慰,因为这其中必然包括很多更有趣、也更清晰的详细记录——我们对此自然是非常期待——它们必然能够反映出你优秀的专业能力以及渊博的学识。就像我也愿意相信,你会在那份翔实的日记里,更加深入地去钻研——作为语言学家应尽职尽责去解决的——那些困惑。话说回来,这也是国王纡尊降贵地准许你旅行穿越埃及而后深入沙漠的,唯一缘由。那么最后要说的一点,便是但凡你有时间,就将自留日记速速发来,我的确非常期盼收到这份完整汇报,这样我就可以真的信服了。我也的确愿意守住这份信任,但是,万一出乎所有预料与期待,事情是另外一种样子的话,那么无论是你在国王面前的信誉还是公众对你的认可,我就都无法保证了。你若清楚公众对你的期待已经达到了怎样一种巅峰状态,你就应该明白,任何微不足道的成就或平庸无奇的论著,都是无法满足他们的。尽管所有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怀抱希望,但我亲爱的先生,此一番沉思忖度令我痛心疾首,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都已说尽,望你明白。”
在信的最后,伯恩斯托夫以反证的说法,直指冯·黑文的失职,无论是在摩卡提卜山,在西奈山,还是在圣凯瑟琳修道院。在他看来,冯·黑文的玩忽职守所导致的严重后果,便是在远征回返途中这些考察任务都不得不从头来过——这也是他所能想到的挽救这场远征荣耀的唯一可能的办法了。
然而到头来,伯恩斯托夫的所有困扰都是枉然。因为他笔下那些糖衣炮弹般的威胁,永远抵达不了它们的原本去处。他给冯·黑文的信写于1763年6月21日。就在这封信寄出去几个月以后,他收到一封来自阿拉伯菲利克斯的信,令他震惊到难以置信的地步。此信仍旧是由福斯科尔执笔,但落款处也有写尼布尔、克拉默,以及博朗芬。信上标注着,“1763年6月9日,写于穆哈”,时间比伯恩斯托夫的那封还要早14天。信中,福斯科尔照旧是开门见山:丹麦语言学家,弗里德里克·克里斯蒂安·冯·黑文,溘然长逝。
[128]埃利斯显微镜(ellismicroscope),出现的时间大约为18世纪中期,一说是1744年前。
[129]哈得来星盘(hadleyastrolabe),由哈得来发明的天文仪器。哈得来(john hadley,1682—1744),生于英国赫特福德郡,是数学家也是发明家,他改进了反射望远镜,于1721年制造出第一台足够精密的天文望远镜,后于1730年发明了一台象限仪,可以通过测量地平线上方的太阳及其他行星高度来确定海上的地理位置,即便是看不见地平线的时候也一样可以确定。后来出现的六分仪(sextant)便是基于此发明的。尼布尔手中的星盘应该就是这台象限仪。
[130]patak,阿拉伯人使用的一种货币。
[131]英寻(fathom),测量水深单位,合6英尺或1.8米。
[132]埃尔(ell),旧时量布的长度单位,相当于45英寸或115厘米。
[133]阿拉伯三角帆船,整个船体用木头建造,船头和船尾皆成尖形,船体上竖有一至三根桅杆,桅杆顶端挂着三角形的风帆。它是阿拉伯人称霸东非的“战舰”,与欧洲人早年在地中海和大西洋上使用的四方形帆船以及中国人在太平洋上使用的平底帆船,被后人并称为世界航海史上的“三大帆船”。
[134]图尔(tor),又作“tur”,埃及南西奈省首府,位于苏伊士湾。
[135]摩西泉村,据说是《圣经》里的“伯毗珥”,也就是摩西的坟墓所在地。相传摩西带领以色列人离开埃及后,在旷野中漂流,没有水喝,摩西举起手杖击打岩石,泉水从坚固的岩石中流出,让30万以色列人饮用。
[136]rotal,一种计量单位。
[137]步幅(pace),2.5—3英尺。
[138]埃尔(ell),1埃尔约等于现在的2英尺。——原英译者注
[139]费兰绿洲(faranoasis),西奈半岛最大的绿洲,被称为“西奈之珠”。在《圣经·旧约·出埃及记》(17:1,8)中,费兰(旧约中的“利菲订”)地位突出,摩西曾在此地击打磐石出水;约书亚照摩西所说的,在此地与亚玛力人争战。费兰是前往圣凯瑟琳修道院的必经之路。
[140]泰弗诺(thévenot,1633—1667),法国的东方旅行者,著有很多游记作品。他还是语言学家、自然科学家和植物学家。
[141]斯坦布尔(stamboul),如拜占庭和君士坦丁堡一样,是伊斯坦布尔的旧称。
[142]蒂申多夫(tischendorf,1815—1874),英国的《圣经》学者。1844年,他发现了世界上最古老、最完整的《圣经》,即codex sinaiticus,“西奈抄本”,可以追溯到325年。
[143]库法体(cufic),阿拉伯文书法体之一,属于古老的书法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