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宗君臣的黑暗统治,终于在政和、宣和之际激起了民众起义,其中以北方的宋江和南方的方腊规模最大。
宋江起义因有《水浒传》的渲染,几乎家喻户晓。其确切的起事年代缺少记载,大约在政和末年;活动地区相当广泛,北到京东河北,南到两淮的楚州、海州、淮阳军,“州县大震,吏多避匿”。史称“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京东,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材必过人”。宣和三年(1121年)二月,宋江率军转战至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夺取了官军巨舰十数艘,但最后中了知州张叔夜设下的埋伏,副帅被俘,无复斗志,便接受招降。当年六月,随童贯南下镇压方腊。宋江起义有史可案的情况,大概如此。关于这次起义,宋元之际已有《宣和遗事》加以描写,虽不无历史的影子,但毕竟小说家言,不能完全征信。至于《水浒传》,更是艺术虚构。
有两个问题有必要说明一下。其一,起义是否以水泊梁山为根据地。梁山泊一向是“盗贼”的渊薮。元祐元年(1086年)前后,有个叫黄麻胡的在这里闹事。蒲宗孟出知郓州,禁止当地人出入水泊,绝其粮食以迫使这些啸聚者散伙。但崇宁以后,这里又成渔者盗窟。《夷坚志·蔡侍郎》说,蔡居厚知郓州时,有“梁山泊贼”五百人投降,都被他杀了。蔡居厚是政和八年(1118年)由郓州卸任的,杀降还早于这年,有人认为他杀的就是宋江等人,根据似乎不足,因为宋江受招安是在其后。从宋江在短短几年中横行河北、京东、淮南,似乎是流动作战为主,当时史料称宋江为“淮南盗”,也证明他们没有以梁山泊为“大本营”。但从宋江军队在海州夺取官军战舰进行水战来看,他们完全可能在梁山泊活动过,这在地方志和口传史料里还留有痕迹。但未必如《水浒传》描写的以方圆八百里水泊作为梁山好汉的根据地。
其二,宋江是否受招安打方腊。毛泽东在评《水浒》时说“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引得文史学界争辩不休。但李若水《忠愍集》有《捕盗偶成》诗说:“去年宋江起山东,白昼横戈犯城郭。杀人纷纷翦草如,九重闻之惨不乐。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留下了宋江受招安的铁证。至于宋江参与镇压方腊,《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和《皇宋十朝纲要》等权威史料都有确凿记载,也是无可否认的。大概就在镇压方腊以后返师时,武将折可存奉御笔讨捕“草寇”宋江,落得个兔死狗烹的可悲下场。
花石纲之役不仅把广大农民逼上绝路,连许多中小地主也濒临破产。方腊是睦州青溪县(今浙江淳安)的漆园主,也是造作局压榨的对象。于是他以诛朱勔为名,在宣和二年(1120年)十月,杀牛酹酒,在漆园誓师起义。
这时,两浙饱受盘剥压迫的各阶层人民就如一堆干柴,一经点燃就成燎原之势,数日之内,起义军就从千余人发展到十万之众。方腊自称圣公,建元永乐,署官命将。不到三个月,起义军分路出击,控制了睦州(治今浙江建德东)、歙州(治今安徽歙县)、杭州、婺州(治今浙江金华)、衢州(治今浙江衢县)和处州(治今浙江丽水)等六州五十二县。
东南重镇杭州的陷落令徽宗君臣大为震惊。徽宗被迫下罪己诏,撤销造作局,废除花石纲,宣布免除起义地区三年田赋,以收拾人心,瓦解其斗志。与此同时,徽宗命童贯急调西北十五万健卒赴浙。宣和三年正月,起义军首领方七佛率兵六万进攻秀州(今浙江嘉兴),官军固守顽抗,童贯手下大将王禀率大军赶到,成两面夹击之势,起义军损失惨重,被迫退守杭州。官军重兵压境,起义军的地盘日渐缩小,次月,杭州也终告失守,方腊只得率余部二十余万死守青溪帮源洞。四月,起义军终于被官军与地主武装联手攻破,帮源洞惨遭血洗,方腊也被宋将韩世忠俘获,八月押赴开封处死。
方腊起义的规模远较宋江为大,童贯在镇压过程中残杀的起义将士和平民不下二百万。这次起义,方腊登高一呼,两浙应者云集,除了花石纲之役的骚扰,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方腊以摩尼教组织和发动民众。这种秘密宗教的参加者不喝酒,不吃荤,互相以财相助,很受贫苦民众的欢迎。方腊故意把《金刚经》中“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读为“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来引导民众认识现实世界的不平等,积聚起义的力量。
这里有必要补说一下摩尼教。摩尼教属外来宗教,关于其教义及传来的路径,此处略过不表。仅指出一点,在其流传过程中,佛道色彩越来越浓,倒可以视为外来文化具有中国特色的成功范例。唐武宗灭佛后,摩尼教转入地下,转而向东南沿海秘密渗透。五代后梁贞明六年(920年),母乙、董乙以摩尼教为旗帜,在陈州(今河南淮阳)起义,据说,其徒“画魔王踞坐,佛为洗足”,宣称“佛是大乘,我法乃上之乘”,也就是说教主摩尼比释迦牟尼还要高明。入宋前后摩尼教改称明教,这种以教主命名改为以教旨命名的更动,似更合乎中国人的习惯。
宋真宗时修《道藏》,两次下敕命福州献上《明使摩尼经》编修入藏。一说是当地有个大款买通了主持者,让他把《摩尼经》入藏,以便为明教争取合法地位。不论何说为是,此事表明:这时的统治阶级还没有惊惶失措,要把流传民间的明教消灭在萌芽状态。在其后近一个世纪里,未见有关摩尼教的直接史料,只能推测它并不张扬地从福建波及两浙。
宋徽宗崇道,再修《道藏》,两次命温州送明教经文入藏。入宋以来百余年间,摩尼教水波不兴,表明它充其量还只是抚慰信徒苦难的一帖麻醉剂。但对社会底层的苦难民众来说,宗教异端在抚平创痛和激起反抗之间是很容易转化的,其临界点的坐标即定在苦难的程度和民众的忍耐力的交叉点上。从这个意义上说,异端邪说倒不失为测试社会是否稳定健康的试剂:社会越是安定有序,异端邪说便越是没有市场;一旦到了异端邪说不胫而走,争夺到浩浩荡荡的民众时,这个社会的秩序、机制乃至其本身的现实合理性,一定是出了大问题。徽宗后期的社会危机已如干柴独缺烈火,方腊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以明教来收拾人心的。
政和四年(1114年)有官员报告:两浙明教信徒各在所居乡村,建立斋堂,鼓动民众,夜聚晓散。徽宗这才感到问题严重,颁下御笔,严加取缔。然而,社会危机既然到达了临界点,一切都为时已晚。时隔六年,方腊就喊出了“东南之民苦于剥削久矣”的不平之鸣,以明教相号召,树帜起义。
方腊起义以后,明教被定为邪教。其后,统治者以“吃菜事魔”和“魔教”来侮称明教。南宋对吃菜事魔的取缔更为严酷。高宗一再颁布禁令,因告发株连,被籍没流放者不计其数。绍兴四年(1134年),有官员承认:两浙州县在方腊之后,法禁愈严,“事魔”之俗,不可胜禁;有人贪功邀赏,血腥镇压,往往令一方之地,流血积尸,焚烧杀戮,靡有孑遗。这种镇压扩大化所涉及的地区不限于东南诸路,持续的年代也不限于南宋初年。
统治者误以为这种镇压无所不能,意识不到是在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反会迫使异教信徒们协力同心,殊死反抗。实际上,方腊以后,吃菜事魔在东南民间一直禁而不止,一有气候,即生事端。南宋立国百余年间,与“魔教”有关的民众起义隔三岔五地此伏彼起:建炎四年(1130年),“魔贼”王念经在江西贵溪聚众起义,信州、饶州数万民众纷起响应;绍兴三年(1133年),余五婆、缪罗在浙江遂安“传习魔法”,反抗官军,声震严、衢两州;绍兴十年,浙江东阳“魔贼”谷上元率众起事;绍兴十四年,安徽泾县“魔贼”俞一发动“事魔者”举义;绍兴二十年,贵溪黄曾继王念经之后,再次“以魔惑众”,揭竿而起。
距方腊起义一个世纪后,绍定元年(1228年),陈三枪在赣州松梓山举义,声势波及三路十余州郡,起义坚持了七年之久;从义军先后奉张魔王、小张魔王为领袖等迹象推断,显然与吃菜事魔有关。宋代与吃菜事魔相关的民众起义,见诸记载的以方腊始而以陈三枪终,以方腊领导的规模为最大,以陈三枪坚持的时间为最长,二者倒是首尾呼应、前后辉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