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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论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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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 futilitate

约我为诸君讲演时,亨利·蒂泽德爵士就提示我,在座诸位很多人心中可能都出现了虚空问题(the problem of futility)。上一场战争结束时人们心中所怀的希望,均以失望而告终;况且人们也拿不准,这场战争的结局说不定也同样令人失望。这就足以引发虚空问题。假如我记得没错,他还暗示我,虚空之感甚至走得更深。支撑着远祖以及基督徒祖先的末世盼望(the eschatological hopes),支撑着革命者乃至上一世纪自由人士的世俗盼望(secular hopes),都成了昨日黄花。于是就留下了一个真空。很多人都会追问:这纷乱扰攘的一生到底图个什么?抑或说,它是否真有所图?

给诸君讲这问题,在某种意义上,我可是这世界上最差的人选。不知是因为童年很不幸福,还是因为生性有点古怪,我对虚空之念真是太过熟悉,以至于不会像讲这一论题的好讲演者那般,对此感到触目惊心。战争初期,有位劳工,跟另一位受过教育的人和我自己,三人在民兵团值班做宵夜巡逻。他由我俩的谈话发觉,我俩可没指望着这场战争会让战争永远结束,或者说得大一点,没指望着人类苦难会永远消除。我永远忘不了,他惊呆了,在月光下站了足足有一分钟,渐渐明白了这匪夷所思的观点,最终打破寂静:“这么说,留这血腥世界有什么好?”让我震惊的——因为我跟这位工人一样震惊——是这一事实,即那一担忧对他竟然是全新的。我纳闷,一个人都四十开外了,还从没心下怀疑过,这血腥的世界 有 什么好?这种安全感,我无法想象。一个人要是经过长期思考,最终形成一个看法,说存在(ex istence)不是一场空,这人我就能理解。可是,竟然有人将存在视为理所当然,这才敲打了我,而且至今还敲打着我。如果在座诸位谁惧怕虚空,只是基于一时一地之事实,譬如这场战争,譬如差不多同样晦暗的和平前景,那么,我就必须请你耐着点性子,容我说说我们极有可能还不得不面对更深沉更极端的虚空。这一虚空,如果毕竟存在,那才叫病入膏肓。

流行进化论(popular evolutionism),向大众掩盖了这一宇宙虚空(cosmic futility)。既然讲给受过科学训练的人听,就不需要我再啰嗦着说,流行的进化论这东西跟生物学家所理解的进化(evolution)颇不相同。生物进化,是一个关于生物如何变化的理论。一些变化,依照人的尺度,使得一些有机体“更好”——更会适应,更强大,更有意识。但多数变化并非如此。恰如j.b.s.霍尔丹教授所说, 在进化过程中,变异(exception)及退化(degeneration)才是定律。流行进化论对此视而不见,因为对它而言,“进化”只意味着“改进”(improvement)。流行进化论可不局限于有机体,还被应用于道德品质、制度、艺术、智力等等。于是在流行思想中就留下了这样一个观念:虽不知为何,但改进就是一条宇宙法则(a cosmic law)。这一观念,根本得不到科学支持。即便是有机体,也没有改进的一般趋势。说人类的心智能力及道德能力,自从人成为人就有了提高,纯是无稽之谈。至于宇宙整体,当然更没有什么趋势,朝着我们所谓“好”的方向前进。相反,即便进化就是大众自以为的那样,那也只不过是画面前景里一个不起眼的细节(以天文学和物理学为尺度)。巨大背景上,则充斥着颇为不同的原理:熵, 退化,解体(disorganization)。万物都在提示,在宇宙历史上,有机生命将会成为一个极为短暂且无足轻重的插曲。我们经常听到一些人,为自己的个人困境而自我宽慰:“百年之后,还是这样。”关于我们的人类困境,你也可以这样自我宽慰。无论我们做什么,亿万年后,一切还是这样。有机生命,只是宇宙历史上的一道闪电。最终,有机生命将归于无。

切莫误会,我一点都没有试图提出,这一终极虚空(this long-term futility)就给了我们理由,让我们在人类生活尚且延续之日,不再努力让它比此前少些痛苦多些公正。船在下沉这一事实并不构成理由,让我们在她尚且航行之时就任其沦为一座水上地狱。说实话,保持船只井井有条,一丝不苟,直至她下沉的那一刻,这想法里面是有某种讽刺意味(a certain fine irony)。然而,即便这宇宙无耻又愚蠢,我们也没有何不效法它的理由。教养良好的人一直认为,断头台和绞刑架,才是严装以待、不失风范之地。 这至少就是我对虚空的宇宙图景的第一反应。从一开始,我就不是在提议,应当让这一图景多多少少改变一下我们的实践。但是,必须让它来改变一下我们的思想和感受。

在我看来,关于这一虚空,你有且只有三条路可走。首先,你只能“认命”(take it)。你可以变成一个始终如一的悲观主义者,就像写《自由人的崇拜》的罗素那样,将你的一生建立在他所谓的“彻底不抱希望的坚实地基上”。 你的养料,将会是威塞克斯小说, 《西罗普郡少年》 以及卢克莱修; 你或许会设法成为一个果敢决绝、令人刮目相看的人。其次,你可以否定科学家所描画的宇宙图景。想去否认,法门多多。你可以成为一个西方唯心论者或东方泛神论者。无论是哪种情况,万不得已时,你就会坚持认为物质宇宙并不十分真实(real)。那只是我们的感官和思想范畴生产出来的一种幻象(mirage);至于实存(reality),须在别处寻找。或许你还可以像犹太教徒、伊斯兰教徒或基督徒那样,说尽管自然本身还是真实的,但还是有别的实存;引入这些实存,你就大大改变了宇宙图景,它就不再是一幅虚空图景了。其三,你蛮可以接受这幅科学的宇宙图景,针对此虚空努力做点什么。我的意思是,与其批评宇宙,还不如批评我们自己对宇宙的感受,努力揭示我们的虚空感没道理、不得体或不相干。我估摸着,在诸位眼中,这第三条路,至少一开始显得最有希望。我们这就探一下这条路。

我想,针对自己的宇宙虚空感,我们能够提出的最具摧毁力量的批评,莫过于说:“虚空”(futility)的反义词是有用(utility)。一台机器或一个计划,当它不再服务于当初的设计目标时,就无用(futile)了。因此,当我们说宇宙是“虚空”,其实是将“手段与目的”的思维模式强加给宇宙,仿佛它就是制造出来的或为着某种目标制造出来的一样东西。说它“虚空”,我们只是表达了自己天真的惊讶(naive sur prise),惊讶地发现基础实存(basic reality)并不拥有人工造物的特征——人造物品都服务于人的目标。要求宇宙应该具备此特征,一下子就显得荒唐可笑了。这就好比抱怨一棵树是“虚空”,只因我们想爬树,枝杈碰巧没长在我们心想的地方;甚至就好比,我们抱怨一颗石头,只因它恰好不能吃。

这一观点,乍一看,具有常识(common sense)所具有的一切振奋人心之处。我当然相信,任何哲学,要是不将这一观点纳入其中,至少作为其成分之一,那么该哲学就不大可能是真的。然而,就其本身而言(taken by itself),该观点原来还是太过简单。

要是推演此观点,寻绎其逻辑结论,我们就会得出如下结果。陈述这些事实的恰当方式,不是说宇宙是“虚空”,而是说宇宙出产一种能制造工具的动物,名叫人。长期制造工具的习惯,使他养成另一习惯——习惯根据手段与目的进行思考。该习惯根深蒂固,以至于不制造工具的时候,甚至也会继续运用这一思维模式——将其(可以说)“投射”在整个实存上面。于是就引发了这类荒诞实践:要求宇宙应该是“好”的,或抱怨宇宙之“坏”。但这类思考, 仅仅 属人( merely human)。关于宇宙,它们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东西,它们仅仅是关于人的一项事实——跟他的肤色或肺的形状一样的事实。

这样说虽然挺吸引人。可问题是,我们能走多远。我们能否将人类思想 仅仅 属人( merely human)这一观点,贯穿始终?我们是否始终敢说,人类思想只是关于智人( homosapiens )的一项动物学事实,仅仅说明他以特定方式思考,一点都没反映(尽管无疑源于)非人的或宇宙的实存(non-human or universal reality)?一旦这样追问,我们就会得到回报。这时我们追问的是,关于人类思想的某种观点是否为真。而要加以考察的这个观点恰好就是,人类思想都 不是 真的,并不反映实存。这个观点本身,就是一种思想。换句话说,我们正在追问的是:“并无思想为真这一思想,是否为真?”如果回答“是”,我们就自相矛盾。因为假如一切思想都不是真的,那么这一思想也不是。

因而,全盘怀疑人类思想,是绝无可能的事。我们不能接受全盘怀疑论的原因就是,只有靠着偷偷搞个例外,将我们正在思考的那个思想排除在外,它才能够成立。这就好比有人告诫新来者“不要相信这间办公室里的任何人”,他总是指望着你这时相信他。无论什么情况,我们所能做的充其量只是,判定人类思想的某些类型仅仅属人(merely human)或主观(subjective),而别的类型则不是。无论这一类有多么小,也必须认定总有 某 类思想,不是仅仅关乎人类大脑运作方式的事实(as mere facts about the way human brains work),而是真正的洞见,是实存在人类意识中的反映。

有一个流行区分,区分了所谓的科学思考(scientific thought)和其他思考。人们普遍相信,科学思考让我们接触到实存,道德思考或形而上思考则没有。根据这一观点,当我们说宇宙是一个时空连续体,我们是在言说实存的某些方面;至于说宇宙是“虚空”,或说人的工资应当足够养家糊口,我们都只是在描述自己的主观感受。美国人所谓“科学幻想”(scientifictional)的那类现代小说——也就是写居住在别的星球或海洋深处的未知物种的那些小说——所刻画的那些造物,为什么全然缺乏我们的道德准则,却接受我们的科学标准,原因就在于此。其言外之意当然就是,由于科学思考是客观的,因而对于一切能够推理的造物,都是一样的;而道德思考,像人的个人口味一样,只是一件主观物事,因而物种之间各不相同就在预料之中了。

然而,科学思考与非科学思考这一区分,恐怕承受不住我们试图加于其上的重负。科学思考的套路是:从实验到假说,接着验证,再形成新假说。实验,意味着特别安排的感官经验。验证,涉及推理。“如果存在x,那么,在具备条件y的情况下,我们应该具有经验z。”因而,我们创造条件y,结果出现了z。于是我们就推断,x存在。这下清楚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唯一向我们保证了自己身外任何实存的那个部分,恰好就是“如果x,那么z”或“因为z,所以x”这一推理。这个过程的其余部分,也即假说和实验,凭着自身无法给我们任何保证。假说,诸位知道,是个心灵建构——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是“我们头脑以内的”某种东西。而实验,则是我们自己意识的一种状态(a state of our own consciousness)。可以说,它就是一组仪表读数,或者就是你加热试管里的液体所看到的颜色。这也就是说,它是一种视觉状态(a state of visual sensation)。实验所用仪器,也只是依赖推理之力,才让我们相信它存在于我们自己心外:据推理,它是我们视觉之前因(the cause)。我一点都没有提示说,这是一个糟糕推理。我不是主观唯心论者(subjective idealist),我满心相信,区分梦里的实验和实验室里的实验,完全正确。我只是想指出,物质世界或外部世界是推断出来的世界(an inferred world),因而,与其说特定实验将我们带出推理的死胡同(the magic circle of inference),从而跟实存有了某种直接接触,还远不如说这些实验本身只有作为那个大的推理过程中的部分才提供证据。物理科学,跟形而上学和数学一样,也依赖于逻辑的有效性(the validity of logic)。假如流行思想感到,“科学”因为得到实验证明,就不同于其他种类的知识,那么流行思想就搞错了。实验证明(experimental verification)可不是一种新的保证,进来填补纯逻辑之缺陷。因而,我们应该抛弃科学思考和非科学思考之分。正确的区分,则在逻辑思考和非逻辑思考之间。我说的是,适合于我们当前目标的区分:这个目标就是探讨,是否有一类思考具有客观价值,并非 仅仅 是关于大脑皮层如何工作的一个事实。为此目标,我们不能在科学与其他的逻辑思维(other logical exercises of thought)之间划界,因为,假如不相信逻辑,那么科学必定随之一道垮台。

因而推论就是,无论何种知识,都依赖于推理的有效性(the validity of inference)。因为原则上讲,假如我们说“因为a是b,所以c必然是d”时,我们所具有的确定感是一种幻觉,假如它只显示了我们的大脑皮层在工作,而没有揭示外在于我们的实存的真实样貌,那么,任何知识我们都无法获得。之所以说“原则上讲”,乃是因为,心思涣散或过度疲劳当然也致使我们常常做出错误推理;这时做出的错误推理,还感觉像是有效推理。不过,进一步的推理,往往能够纠正这些错误推理。推理错误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推理本身,即便远离差错,是否只是一种主观现象(a merely subjective phenomenon)。

且让我稍作回顾。一开始我们在追问:我们的虚空感,是否可以当作宇宙在人类大脑产生的一种主观的不相干的结果(a merely subjective and irrelevant result)而加以打发。这一问题,我推迟回答,直至我们试图解答一个更大的问题。我进而追问,人类思考 一般而论 ,是否可以当作跟真实宇宙无关的主观之事而加以打发。我现在断言,对于这个更大的问题,我已找到答案。答案就是,至少有一种思考——逻辑思考(logical thought)——不能看作是主观的(subjective),不能看作跟真实宇宙无关(irrelevant to the real universe)。因为除非思考是有效的,否则,我们没有理由相信真实宇宙。只有通过推理,我们才得到关于宇宙的知识。原以为与我们的思考并不相关的那个对象,恰好依赖于我们的思考的相关性(relevance)。一个宇宙,其唯一要求就是要我们信以为真,而这端赖推理的有效性(the validity of inference)。所以绝不能一开始就告诉我们,推理是无效的。那样的话就太有些荒诞不经。我的结论就是,逻辑因而是一种真实洞见,洞见到真实事物缘何必定存在(the way in which real things have to exist)。换言之,思维之法则(the laws of thought)也是事物之法则(the laws of things),是最遥远之时空里的事物之法则。

在我看来,承认这一点完全不可避免,而且有着极为重要的结果。

首先,它排除了对思维(thinking)的唯物主义解释。我们被迫承认,身处人间的天文学家跟数光年以外的物质之间,具有我们称之为“真实”(truth)的那种特别关系。然而,假如我们试图让该关系,存在于星体上的物质和天文学家大脑里的物质之间,那么,该关系就毫无意义。无疑,大脑跟星体或许有形形色色的关系:空间关系,时间关系,数量关系。可是,说关于另外一点物质,这点物质说对了,这在我看来就是胡说八道。可以想见,这就无异于说,宇宙中的每个原子都会思考别的原子,而且还会正确思考。可是即便如此,任何两个原子之间的关系,必定就很不同于两者之间的物理关系。说思维不是物质的,我可不是提出,关于思维总有些神秘。某种意义上,思维是世间最简单明白之物(the simplest thing)。我们终日都在思考。跟我们对物质的知识相比,我们对思维要熟悉得多。思维是我们的起点,是简单、无间、直接的予料(the simple, intimate, immediate datum ); 物质则是推论出来的,是神秘(the mystery)。

其次,理解了逻辑必然有效,就意味着即刻明白:我们都熟悉的这件事,此思(this thought)、此心(this mind),事实上不可能跟宇宙本性异质(alien)。或者反过来说,宇宙之本性(the nature of the universe)不可能真的跟理性(reason)异质。我们发现,我们的逻辑所遵循的法则,物质也总是遵循。当逻辑说某样事物必定如此,自然(nature)也一直同意。没人可以假定,这只能归因于巧合(happy coincidence)。有一大批人认为,这归因于自然生产出心灵(mind)这一事实。可是,既然认定自然本身没有心灵(mindless),那么这一解释就等于啥都没说。作为一连串无心之事(mindless events)的结果,是一码事;作为一种设想(a kind of plan),或作为对这些无心之事所以发生的那些法则的真实说明,则是另一码事。墨西哥湾流(the gulf stream)产生出形形色色的结果,比如,爱尔兰的海洋气候。但墨西哥湾流地图,却不是它产生的结果。逻辑,我们发觉它在自己心中活动。但如果它其实是无心之自然的一个结果(a result of mindless nature),那么,这个结果也就会跟墨西哥湾流地图一样不可能。思考时逻辑迫使我们遵守的那些法则,原本就是时空中任何必然发生的事件所遵循的法则。谁认为这只是一个通常的结果(ordinary result)或可能的结果(probable result),谁就没有真正明白。因为这就好比在说,白菜,除了是植物学法则之结果而外,还给我们上了一堂植物学课;或就好比在说,我掸出烟斗里的烟灰,烟灰自个排成一行文字:“我是从烟斗里掸出来的灰。”假如不能以这种方式解释知识的有效性,假如有史以来不可能总是贯穿着巧合,那么,我们确实就应该在别处寻找真正的解释了。

这另一条解释,我想从尽可能广阔的角度(the broadest possible terms)来加以表述;但愿你不会想着我要勉为其难,试图证明更多的东西,或证明更确切的东西。或许,最安全的表述是:我们必须放弃谈论“人类理性”(human reason)。假如思考仅仅属人,假如它仅仅是一个特定物种的一个特征,那么,它就解释不了我们的知识。只要思考严格合乎理性(strictly rational),那么它必定不是我们的,而是宇宙的(cosmic)或超宇宙的(super-cosmic),虽然这听上去怪怪的。它必定不是关在我们头颅里的事情,而是已经在头颅“之外”了——在宇宙中,或在宇宙背后;要么跟物质之自然(material nature)一样客观,要么比她还客观。除非我们的一切知识都是幻象(illusion),否则我们必须坚持认为,在思考中,我们就不是正在将合理性(rationality)读入一个非理性的宇宙,而是正在对浸透了宇宙的一种合理性做出应答。你可以通过形形色色的途径,来发展这一主张:要么发展为一种唯心论形而上学,要么发展为一种神学,一种有神论的、泛神论的或二元论的神学。今天晚上,我不打算去追踪这些可能的发展路向,更不打算去捍卫我自己所接受的那一个。我只是打算考虑,这一观念,即便袭取的最为一般的形式(in its most general form),会给虚空问题投下何等光亮。

乍一看,它投下的光亮很少很少。宇宙整体,就像我们已经观察到的那样,在任何意义上都没有表现出“善好”,尽管有一些确实特别善好的细节——草莓,大海,日出,鸟鸣。可是这些善好(good),以量而论,太少也太小。跟茫茫空间相比,跟不适合人类栖居的物质的庞大体量相比,我们倒可以认为这些善好,是侥幸之偶然(lucky accidents)。我们或许因而下结论说,尽管终极实存是逻辑的(logical),但它一点都不在乎价值(value),或者说,无论如何都不在乎我们所承认的价值。因而,我们仍以虚空来指控终极实存(ultimate reality)。可是指控它,无论是什么指控,都有一个真正的难题。一项指控,总是蕴涵着一杆标尺。你说一个人是个糟糕的高尔夫球手,因为你知道柏忌分数。 你说一个孩子算错了,因为你知道正确答案。你说一个人残酷无情或游手好闲,因为你心中有杆仁慈或勤勉的标尺。做出指控之时,你就不得不接受此标尺,承认其有效。假如一开始就怀疑此标尺,你就自动怀疑了你的指控的说服力。假如关于语法,你是个怀疑主义者,那么关于你对语法的诅咒,你同样也必须是个怀疑主义者。假如没有什么正确,那么作为推论,当然也就没有什么错误。这就是我会称作英雄悲观主义(heroic pessimism)的东西所要面对的意外障碍。我所谓的英雄悲观主义,指的就是你从史文朋 、哈代以及雪莱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得来的那种悲观主义。这种悲观主义,豪斯曼(housman)一语道尽:“什么样的畜生和流氓创造了世界。” 切莫以为,我对这种诗歌没有同感。相反,有段时间,我曾经卖力地写这种诗,而且单说数量,我还成功了。我写了一大堆。 不过,这里有个圈套。假如是畜生或流氓创造了这个世界,那么,他也创造了我们的心灵。假如他创造了我们的心灵,他也创造了我们心中的那杆标尺,我们藉以评断他为畜生或流氓。这样一个源于畜生或流氓的标尺,我们如何能够相信?假如我们摒斥他,那么,我们也应当摒斥他的所有作品;而他的作品之一恰好就是,我们藉以摒斥他的那杆道德标尺。假如我们接受此标尺,那么,我们的言下之意其实就是,他并不是畜生或流氓;假如我们摒斥此标尺,那么,我们也就抛弃了可以拿来给他定罪的唯一器具。英雄的反神论(heroic anti-theism),因而有个核心矛盾。即便是为了给宇宙定罪,你也必须在一个方面信靠宇宙。

我们的价值意识(sense of values)之遭遇,事实上,正是我们的逻辑之遭遇。假如价值,只是纯属人的价值感(a purely human sense of value),只是特定物种的生物副产品,跟实存不相关,那么,一旦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无法继续以价值为依据,对事物本性展开我们所谓的严肃批评。我们为实现自己的价值观所作的努力,再也谈不上重要。一个人,假如他真的相信他对后代利益的关心,只不过是自己的非理性的主观趣味(irrational subjective taste),跟他喜欢煎饼或讨厌猪肉罐头在一个层次,那么,他就再也无法为后代利益作出牺牲。我深知,很多人的哲学虽包含着价值主观论,他们事实上却不时为正义事业和自由事业付出巨大努力。不过,这是因为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哲学。当他们真的着手工作,他们就认为正义真的是善——客观的义不容辞,不管是否有人喜欢;他们记起自己的相反的哲学信念,只是在回到讲堂的时候。我们感到宇宙之虚空,我们感到有义务让我们力所能及的部分不那么虚空——这两种感觉都蕴涵着一个信念:事实上宇宙根本不是虚空,价值的根基在于我们之外的实存(reality),浸透了宇宙的那个理性(the reason)也是道德的(moral)。

当然,宇宙之价值(its value)跟我们的价值大相径庭,这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必定如此。我所接受的那种对宇宙的解释,所呈现出来的宇宙之价值,在很多令人痛心的方面与我们的价值不同。然而还是有些严格限度,限制了我们承认此不同的范围。

让我们重新回到逻辑问题上来。我已经努力表明,假如你说逻辑推理原则上讲是无效的,那么你就陷入自相矛盾。另一方面,我们经常做出错误推理,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由于对相关事实之无知,由于心思涣散,由于所用符号系统之缺陷(语言符号或别的符号),由于无意识的愿望或恐惧的隐秘影响。这就促使我们,将对推理本身的坚定信念,跟对思想家心中的每一具体推理的健全怀疑,结合在一起。恰如我说过的那样,(严格说来)并无 人类 理性( human reason)这类东西,但是确实有人类思考(human thought)。换句话说,确实有着形形色色的人类特有的理性概念(conception of reason)无法达到完全合乎理性(failures of complete rationality),因为它们起因于一颗既一厢情愿又懒散的人类心灵在利用着一个疲惫的人类大脑。体认到这一点,跟怀疑理性本身,是天壤之别。因为在一种情况下,我们应该说,实存(reality)跟理性相矛盾;而我们现在只说,总体理性(total reason)——宇宙理性或超宇宙理性—— 纠正 人类理性之缺憾。纠正,跟单纯的矛盾不同。当你的错误推理得到纠正,你就“明白了错误”;正确推理于是就将你的思考原有的合理之处,融进自身。你不是进入一个全新世界;你只是将已少量拥有的东西变得更多,将夹杂着许多杂质的东西变得更纯。说理性是客观的(reason is objective),就等于说,我们的一切错误推理,原则上都能为更多理性(more reason)所纠正。我们不得不加上“原则上”,当然是因为,为我们提供关于整个宇宙的绝对真理所必须的推理,过于复杂,人的心灵难以悉数掌握,甚至难保注意力集中。不过,这是人类官能(human instrument)之缺陷,不是理性之缺陷。一个算式,对于儿童的可怜的注意力而言,或许太长太复杂,但是,它跟儿童 能 算出来的简单算式,可不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在我看来,我们的价值意识(sense of values)与宇宙或超宇宙的理性所承认的价值,二者之关系极有可能就类似于,我们的逻辑努力跟逻辑本身的关系。我承认,可以想象得到有人会说,终极理性(ultimate reason)根本不承认任何价值;不过这一理论,恰如我力图表明的那样,跟我们不断为自己的价值增添分量相龃龉。由于事实上任何人都想继续这样做,因而这一理论其实就不是一个生活选项(a live option)。然而,即便我们将某一价值意识归因于终极理性,我也不会就此认为,我们就能假定它全然不同于我们自己的价值意识。假如它就是截然不同,那么,我们自己的价值意识就不得不是仅仅属人的(merely human)了;由此会得出的结果,就跟我们承认至高心灵根本不承认任何价值所得出的结果,是一样的。说某心灵(a mind)所具有的某种价值意识, 全然 不同于我们唯一能够想见的那些价值,这的确就等于说,那颗心灵具有我们对之一无所知的东西:关于它,这也就几乎等于啥都没说。同样,假定我们的价值意识只是幻象,假定教育、理智(rationality)和启蒙(enlightenment)没有任何趋向将此幻象移出人的心灵,这也特别奇怪。既然论证到了这一地步,其实也就没有任何诱因,让人去从事这些确实无望的事。否认宇宙心灵(cosmic mind)或超宇宙心灵(super-cosmic mind)具有一种价值意识,乍一看是有理有据(the prima facie case)。然而,一旦明白我们还不得不将该否定归因于理性,该否定其实也就垮掉了。当我们被迫承认,理性不能仅仅属人(merely human),也就不再有任何强制诱因令我们说,美德纯粹属人(virtue is purely human)。假如智慧原来就是某种客观(objective)又外在(external)的东西,那么,善好(goodness)原来也是这样,这至少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这时同样合乎情理的是,让坚信善好的客观有效性跟大规模怀疑我们的特定道德判断,结合起来。说这些道德判断都需要修正,确实都等于说,虽然它们在一些地方错了,但是它们并不只是关于我们自身的主观事实——因为假如这样,那么启蒙就不是在修正它们,而是将它们尽数废弃。

诚然,是有一个耀眼的根据,据以否认在宇宙中有什么道德目的(moral purpose)在运行:那就是在对生命的一切无谓的残酷、明显的冷漠或敌对里面,宇宙所展现的实际事态(the actual course of events)。不过,恰如我所坚持的那样,这恰好是我们不能采用的根据。除非我们断定这一无谓和残酷是真正的恶,否则,我们当然无法以显示了浪费和残酷为由,谴责宇宙。除非我们将自己的善恶标尺原则上当作有效的(无论我们的特定运用多么容易出错),否则,我们称浪费和残酷为恶,就不会有任何意义。除非我们将自己的标尺当作不仅仅是我们自己的,而是我们正在应答的一项客观原则,否则,我们无法认为这杆标尺有效。一言以蔽之,除非我们容许终极实存(ultimate reality)就是道德的,否则我们无法对其作出道德谴责。我们越是严肃对待自己的虚空指控(charge of futility),我们就越是委身于这一言外之意:实存,说到头毕竟不是虚空。善良的无神论者,给表面上无情而又愚蠢的宇宙所抛来的轻蔑,其实是一种无意识的敬意,献给宇宙之内或宇宙之后的某样东西,这样东西他认为无比珍贵,具有无限权威。因为,假如仁慈和公义其实只是他的一己私念(private whims),没有任何客观的非关个人的根基,而且假如他意识到这一点,那么,他就无法继续愤激下去。他以漠视仁慈和公义为由控告天国本身(heaven itself),这一事实就意味着,在他心灵的某个层面,他知道仁慈和公义仍被供奉在某个更高的天国。

我无法也永远不会说服自己,说至高心灵(the supreme mind)讨厌这类轻蔑。跟佩利(paley)的有神论相比, 雪莱的无神论中有某些东西,更为圣洁(holier)。这就是《约伯记》的教训。对于不公的苦难,这部诗没作任何解释,因为这不是此诗的关键所在。关键在于,一个人接受了我们平素的善恶标尺,并以此来强烈抨击神的公义,却得到了神的肯定(divine approval);而那几个正统而又虔敬的人,企图捍卫神的公义,对这一标尺支支吾吾,从而受到谴责。显然,从我们对公义的残缺领会(imperfect apprehension ofjustice)前进到绝对公义(the absolute justice),不是通过将我们的残缺领会抛在一边,而是通过继续大胆运用它们。恰如学生学好数学,靠的不是扔掉乘法表,而是通过让它发挥出全部价值。

当然,将此事留在《约伯记》停下来的地方,没人会感到满意。可是,今晚我也就只能走这么远了。既然把握住了这一真相,即正是在我们对实存的谴责的核心,带有对同一实存的一种无意识的拥戴(an unconscious act of allegiance),拥戴它为我们的道德标尺的源泉,那么接下来,我们当然不得不追问,宇宙中的这一终极道德(ultimate morality)如何跟宇宙中的实际事态相调和。这其实跟我们在科学里碰见的问题,是一个种类。初次观察,现象纷乱复杂,仿佛全是异常,全是无章可循;但是在确信实存合乎逻辑之后,我们继续形成假说并验证假说,从而表明表面的无章可循其实根本不是没有规律。科学史,就是这一进程的历史。藉着与此相应的进程,我们承认实存说到底必定是道德的,我们试图解释恶,这就是神学史。现在,我并不打算进入神学探讨。诸位若有人想着继续探讨,我就冒昧提个建议。我想,为了节省时间,他可以仅仅关注两个体系:印度教和基督教。我相信,对于成人心灵而言,这是两个严肃选项(serious options)。唯物论,是小孩的哲学。像斯多葛学派和儒学之类的纯道德体系,则是贵族的哲学。伊斯兰教只是基督教的异端(a christian heresy),佛教是印度教的异端(a hindu heresy):两者都是简化,都低于被简化者。至于古老的异教(old pagan religions),我想我们能说,无论它们就价值说了什么,这些东西都要么存留在印度教中,要么存留在基督教中,要么存留在二者之中;而且只存留在那里:这两个体系仍然活着,一直传承至当前,又没有抛弃过去。

不过这一切,都是进一步考虑的事。今晚我的目标只是,推翻这一流行信念:实存跟我们的心灵全然异质。我对这一观点的反驳,只在于以这种形式重述它:“我们的心灵跟实存全然异质。”这样一表述,就显出其自相矛盾来。因为,假如我们的心灵跟实存全然异质,那么,我们的所有思考,包括这一思考在内,就都毫无价值。于是,我们必须承认实存有逻辑(grant logic to the reality);假如我们打算持有什么道德标尺,那么,我们也必须承认它也有道德标尺。关于美的标尺,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让我们不应这样做。我们对美丽景观的反应,没有理由不是我们对其实就在那里的某样东西的应答(response),无论我们人的应答多么迟钝多么偏颇。说宇宙全无心灵全无价值(wholly mindless and valueless)这一观点,一涉及逻辑这一点,就必须加以抛弃。此后,那就不知道在多少个别的点上,它会遭遇失败;也不知道对于我们的19世纪哲学的逆转,最终必定会有多么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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