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d in the dock
我应约写篇文章,谈谈在努力给现代不信者(modern unbelievers)奉上基督信仰时,必须面对的种种困难。这一课题太大,超出我的能力,甚至超出单篇文章的篇幅。困难因受众而异。受众可能或属此国或属彼国,或是孩童或是成人,或是有学之士或是无知之徒。我的亲身经历只关乎英国受众,而且几乎全是成人。事实上,几乎都是皇家空军 中服役的男人(及女人)。这就意味着,他们虽然很少有人是学术研究意义上的有学之士,但是,其中很多人对基础实用科学略知一二,都是技师、电工或话务员。因为皇家空军的普通士兵几乎都可以称为“普罗大众知识分子”。我也给大学生讲。诸君必须谨记我的经历的这些局限。我在给陆军士兵的一次讲道中发现,由此等经历出发去做概括,是何等草率。我当时恍然大悟,我们陆军的智力水平大大低于皇家空军,因而需要一种很不相同的路径。
给皇家空军讲道,我学到的头一件事就是,我一度以为唯物论是唯一大敌,那是弄错了。在英国的“普罗大众知识分子”中间,唯物论仅仅是诸多非基督信条之一,余者还有神智学、 唯灵论、 英国以色列主义等等 。英格兰当然一直是“奇思”之乡;我没有看到它们的消退迹象。一以贯之的马克思主义,我倒很少碰见。这到底是因为它极为稀缺,是因为人们在官长面前说话时藏而不露,还是因为马克思主义者并未列席我的讲堂,我不得而知。即便是公开承认基督信仰之处,它也常常沾染了泛神论成分。地道而又博识的基督教表述,即便出现,也经常来自罗马天主教徒或来自极端的新教教派成员(如浸信会) 。我在皇家空军里所发现的神学含混,在学生受众身上不太严重。但在学生中间,地道而又博识的表述来自安立甘大公主义 和罗马天主教徒;即便是有,也很少来自不从国教者(dissenters)。 上文提到的各种非基督的宗教基本没见。
我从皇家空军学到的另一件事是,英国的普罗大众对历史的怀疑程度,受过学院派教育的人难以想象。这在我看来,的确是有学之士与无学之人之间的最大鸿沟。有学问的人看当前,习焉不察地认为其来有自,认为它源于数百年之远景(a long perspective of centries)。而在我的皇家空军听众的心目中,这一远景简直就不存在。看上去,他们其实并不相信,我们拥有关于历史人物的可靠知识。然而奇怪的是,这一点往往与我们对史前人所知甚多这一信念捆在一起:无疑是因为史前人在“科学”(这可靠)名下,而拿破仑或恺撒则在“史学”(这不可靠)名下。因而,关于“穴居人”的伪科学画面以及关于“当前”的画面,几乎占据了他们的全部想象;二者之间,只有一个无足轻重的模糊地带,其中隐隐约约穿梭着罗马士兵、驿站马车、海盗、重甲骑士、响马的幻影。我一度假想,要是我的听众不信福音书,他们就是因为其中记载神迹而不信。然而我的印象却是,他们不信福音书,只是因为其中写的事件发生在很久以前:他们对亚克兴战役与复活一样心存疑虑,而且理由一模一样。有时候,对这一怀疑论的辩护就是,在印刷术发明之前,所有书本都屡经传抄,以至面目全非。更令人吃惊的是,虽然他们的历史怀疑论显得如此理性,但是有时候,仅仅一句话就将此怀疑轻松打发。这句话就是,有一种“名叫经文校勘学(textual criticism)的科学”, 它能给我们保证某些古代文本是准确的。对专家之权威的这一毫不犹豫的接受,意义深远。不仅是因为其坦诚,更是因为,它突出了我的整体经验令我深信不疑的一个事实。这一事实就是,我们所遭遇的反对,很少因恶意或多疑而发。它基于真诚的疑问(genuine doubt),而且就疑问者之知识状况而言,这一疑问往往合理(reasonable)。
第三个发现是个难题。我猜在英国,比在其他地方更为棘手。此难题因语言而发。无疑,一切社会中,白丁的言语当然有别于有学之士。有着两套词汇(拉丁文与母语)的英语,英国谈吐(纵情于俚语,即便在上流圈子),以及容不下法兰西学院(the french academy)的英国文化,这一切都使得鸿沟出奇地大。在这一国度,几乎有两套语言。谁要想跟那些未受教育者说话,必须先学他们的语言。避免使用他眼中的那些“难词”(hard words),这还不够。他必须从经验中发掘,其受众的语言中有些什么词,并发现这些词在此语言中是什么意思。比如说, potential 的意思不是“可能”,而是“力量”; creature的意思不是“受造”,而是“动物”; primitive 的意思是“粗鲁”(rude)或“笨拙”,而rude的意思则(常常)是“淫秽”或“下流”; immaculate conception (出自罗马天主教徒之口除外)的意思是“童女生子”(the virgin birth)。一个“存有”(a being )意指“一个人”(a personal being)。有人对我说,“我信圣灵,但我并不认为祂是个存有”; 他的意思是说:“我相信这一存有,但祂不是个人。” 另一方面, personal 有时意指“有血有肉”(corporeal)。当一个未受教育的英国人说,他信“神,但并非一个人格神”, 他的意思可能只是说,他并非严格且源初意义上的人神同形论者。 abstract 看起来有两个意思:(1)“非物质”;(2)“含混”、晦涩以及不实际(unpractical)。因而在他们的语言中,算术并非一门“抽象”科学。 practical 往往意指“经济”或“实用”。 morality 几乎一直是指“贞洁”(chastity):因而在他们的语言中,“我不是说这个女人不道德,我只是说她是个贼”这句话,就不是胡话;它的意思只是:“她贞洁但却不诚实。” christian 与其说有描述义不如说有褒扬义,如,“基督徒标准”意思是“道德高标准”。“某某人不是个基督徒”这一命题,只能理解为对其言行的批评,从来就不只是关于其信仰的一个陈述。同样重要的是要注意到,两词之中有学之士看来较难懂的那个,在未受教育者看来,事实上可能更易懂。因而新近有人建议修订,英国教会针对地方法官的一句祈祷词,将“may truly and indiffently administer justice” (忠诚且无区别地秉公行义) 改为“may truly and impartially administer justice” (忠诚且不偏袒地秉公行义) 。一位乡村牧师告诉我,他的管堂能够理解并准确解释“indiffently”的意思,但对“impartially”却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因此,谁要给英国人布道,谁就不得不去学通俗英语:恰如一个传教士给班图人布道,先要学班图语。这一点尤为必要。因为一旦开讲或开始讨论,语意歧出往往会令未受教育的听众生厌,甚至起疑。他们最不感兴趣的,莫过于语文学。我们的问题往往只是一个翻译的问题。对神职候选人的每次考试,都应当包括一道翻译题,在某些标准神学著作中挑出一段,让译成白话(the vernacular)。这工作虽然艰苦,却有高回报。藉着努力把我们的教义译为俗语,我们才会发现自己对教义理解有多深。翻译之失败有时是因为我们对方言之无知,但更经常的是,它揭露了这一事实,即我们并不确知自己要说什么。
除语言难题之外,我遇到的最大障碍就是,我的受众心目中几乎全无一丝罪感。这一点,在跟皇家空军讲道时最让我怵目惊心,学生倒在其次。这给我们一个全新境遇,无论其原因在于(像我相信的那样)普罗大众之自以为义超过其他阶级,还是在于受过教育者更聪明些,藏起了他们的傲慢。早期基督教布道人在其听者心中,能够假定一丝负罪感(a sense of guilt),无论听者是犹太人,“畏神者”( metuentes )还是异教徒。(伊壁鸠鲁主义与神秘宗教二者都宣称要平抚罪感,尽管途径不同,这一事实表明罪感乃异教徒之通见。)因而,在那些岁月,基督教讯息(christian message)明明白白地是福音( evangelium ),是好消息(good news)。它应许医治那些自知有病的人。我们则在能指望听众欢迎救药之消息(the news of the remedy)之前,不得不先说服他们,接受这一不受欢迎的诊断。
古人接近上帝(或诸神),恰如被告接近法官。对现代人而言,这一角色反了过来。他是法官:上帝则在被告席。他是个相当仁厚的法官:要是上帝对自己身为神却容许战争、贫穷和疾病,能做出合理辩护,他倒情愿听取。案件甚至会以上帝之无罪开释作结。然而重要的是,人在法官席,上帝在被告席。
像老一辈布道者那样,藉反复申说酗酒及不贞之类的罪来抗击这种态度,基本无济于事。现代普罗大众并非醉鬼。至于通奸,避孕药已扭转乾坤。此前,这种罪由于会让一个女孩沦为私生子的母亲,从而可能使她没脸见人而毁了她,因此,绝大多数男子会承认这一违反贞洁的罪,他们的良心也会为之不安。如今,既然通奸不会有如此后果,因而我想,一般就不会被感受为一种罪。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即便终究能够唤醒听众的良心,我们也必须从相当不同的方向出发。我们必须谈欺诈、恶毒、嫉妒、怯懦、吝啬等等。但我大不相信,自己已经找到解决这一问题的法门。
最后我必须说明,我的路数是不可救药的理智主义(intellectualism),我自己的著作颇受此累。那种简单易行、动之以情的呼吁(“亲近耶稣”) 依然富于成效。至于那些像我一样缺少此天分的人,最好不要尝试。